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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眼(26)

我自以为进去得悄无声息,却很快引起了那些学生的注意。他们相互交换了眼神,窃窃私语一阵,突然都站起来围到我身边。

“请问是魏小姐吗?”其中一个姑娘问我。

“呃,对。”我当时很是诧异,“你们是……”

“果然是师母!”他们却高兴起来,有几个女生甚至还发出了激动的尖叫,“秦教授说你今天会过来,特地嘱咐我们不要欺负你。”

“师母你看起来好像跟我们差不多大嘛!”还有男生趁着这个时候调侃,上下打量着我,“真的好漂亮啊,难怪秦教授会对师母一见钟情……”

学生的好奇心总是非常旺盛的。他们八卦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我招架不住,只好找借口离开教室,跑到楼道里等秦森。好不容易等到他不慌不忙地上了楼,一脸平静地迎上我的视线而后露出一个早有预料的笑容,我顿时松了口气,凑到他身边有些无奈地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

“从昨晚到今早,你鬼鬼祟祟的举动已经暴露了你的计划。”他动作优雅而自然地拉了我的手让我挽住他的胳膊,另一条臂弯里还夹着教案,“不过很可惜你看错了课表。这节是给研究生上的课,所以不是你期待的大课堂,不足以让你藏起来给我所谓的‘惊喜’。”

“你还跟你的学生说了什么一见钟情的事?”我泄了气,只能偏过脑袋在他耳边小声问道,“现在他们都要觉得你是个只重皮相不重内涵的人了。”

“皮相当然是个重要的标准。”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为自己进行诡辩,而是大方地承认,并给了我一个不赞同的眼神,“谁不喜欢美的东西?只不过每个人的审美标准不同而已。比如在某些极端分子眼里,鲜血就是最美的东西。”气定神闲地带我穿过走廊,他语气从容,以至于有那么点儿理直气壮的意味,“如果对美好事物的喜爱和向往也能被称之为肤浅,那这世上就只剩下凡夫俗子了。这种对‘肤浅’的定义从一开始就非常愚蠢。”

我听完禁不住嘴角上翘。他总能够严肃地解释一件事,同时把我逗笑。可我也并不是每次都把他的解释当真。有时候我会发现他有些孩子气,但我从来没有指出来。一是因为他就算无理取闹也能让自己显得十分有道理,二是因为我爱他,也乐于认识到他有着普通的一面。

但不论如何,对于我来说,他都是最特别的。

特别到我甚至忘了,他也会有疏忽和游移不定的时候。

这种大意毁了他的一生。

也毁了我。

☆、第二十二章

我第一次主动和秦森交谈,是在我们住到同一个屋檐下之后,一起度过的头一个夏末。

那个夏天他频繁带我出门,通常不是去郊外山清水秀的地方玩水、游泳、钓鱼,就是到森林公园骑车或者爬山。最开始我不大乐意出去,但秦森是生理心理学领域的专家,只要他说这些活动有利于我抑郁症的康复,我就会强迫自己跟着他出去。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坚持各类有氧运动两个月,我的心情比从前要好了不少,厌食和失眠浅眠的症状也有了明显的改善,枯瘦下来的身体渐渐长胖,不再整日面色姜黄。

开庭的前一天,我如常随秦森去森林公园骑车,午后坐在树荫下的小石凳上休息时,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秦先生,”我叫他,“您知道我在准备打官司吧。”

当时他正拿着相机给站在枝头的绣眉鸟拍照,听到我的话也没有回头,只在专注地定焦的同时随口应了一声,“余律师出现得这么勤快,要做到推断不出来也很有难度。”

“我以为您会好奇。”我说。

接着我抬起头去看那只绣眉鸟。森林公园中的这些小动物生活得有恃无恐,从来不害怕游客。这只小家伙立在树枝上歪着脑袋打量秦森手中那台单反相机,过了会儿觉得无趣便又扭过脖子细细地啄翅膀下边的羽毛,模样十分可爱。

秦森每回出来都会拍很多照片,这让我想起从前我也很爱摄影,因为身边的人事物,总有吸引我的时刻,叫我忍不住要把它们定格下来——似乎是种享受生活的心态,但自从患上了抑郁症,我就再也找不回这种心态。

望着这只绣眉鸟出神,我发现它脚下的细枝属于一株刺桐树。早已过了刺桐花开的季节,我却还能记起那些鲜红花朵绽满枝头的景致,不由自主地想到今年错过了那样的美景,明年一定要过来看看。

意识到自己产生了这个想法时,我愣了愣。

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想过将来的事,总是过一天算一天,心里没有任何对未来的期待。但现在,我竟然在期待明年春天的到来。

“当然好奇。”这时候秦森已经拍完了那只小家伙,低下头一面翻看拍下来的照片,一面出声拉回了我的注意力。

眨眨眼,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他:“那为什么您没有问我?”

“一方面我可以根据某些信息推断出来,”他拿着相机来到我身边的小石凳上坐下,随手将相机递给我,“另一方面,我比较想听你主动告诉我。”

接过来匆匆看了眼屏幕上照片,我以为会是绣眉鸟或者花草,结果却瞧见屏幕上的是我。应该是他上午抓拍的,因为我手里正拿着鱼竿,在试图抓住刚钓上来的一条鲫鱼。真是件神奇的事,照片里的我居然在笑。我对那一刻的快乐完全没哟印象。

“有时候情绪需要记录。”语气平淡地解释了一句,秦森一本正经地将双手搁在膝上,一如既往坐得腰杆笔直,“继续吧,不要断了刚才的话题。”

于是我将相机还给他,斟酌了几秒才继续:“我父亲曾经立过口头遗嘱,要把遗产留给我的堂哥。”我顿了顿,拿不准该怎样解释比较妥当,“但是遗嘱没有经过公证。所以现在,我是在跟我堂哥争遗产。”

他摆弄了几下相机,颇为严肃地点点头,“看来我的推断没错。”

“这件事让魏家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我试着描述自己目前的处境,“好像我作为女性,根本就不该去垂涎这笔遗产,哪怕我父亲耍了个小心眼要把它们留给我,我也该拱手相让。”禁不住叹了口气,我看看他,“您觉得我到底该不该争取呢?”

“我觉得?”停下手里摆弄相机的动作,他侧过脸来敲了我一眼,抿嘴垮了垮嘴角,“我觉得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他说,“你在V市长大,这里开房的思想环境不太可能让你固守男尊女卑的旧思想。你还有那种愿意耍一些小心眼把遗产留给你的父亲,证明在你父亲的观念里,你作为女性并不比男性差。至于你母亲的情况,我暂时没有太多的了解。不过鉴于你更加亲近你的父亲,我有理由认为你一定程度上也受你父亲思想的影响,从不认为男女之间应该存在不平等的现象。”

这番话又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为什么你觉得我更亲近我父亲?”

“脸型。”随意拿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脸庞,他转头平静地同我对视,神态从容,言简意赅地向我点明其中的原理,“一个人的生理特征可以暴露很多东西。虽然不适用于每个人,但它还是有普遍性。”

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一时失笑。每次跟他交谈,都会学到新的东西。

“那么您的看法呢?”我问他,“不考虑我的想法,您认为我需要去争取吗?”

“如果换做我,”捎来手边的包,他小心地把相机放进包里,口吻有些漫不经心,“我当然会去争取。毕竟我需要治疗抑郁症,还需要一定的时间重新振作。这段时间里所有的消耗都离不开钱。”慢慢拉上拉链,他半垂着眼睑说得语态自若,好像丝毫不为自己现实的说法感到不齿,“我的生活原则,用古话说就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不具备兼济天下的能力的情况下,我会选择让自己过得更好一些。当然,前提是不做任何违法犯罪的勾当。我想不论如何,争取自己父亲愿意留给自己的遗产,都算不上违法犯罪。”

看来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我莫名便松了口气。

“谢谢。”

“你已经对我说过很多次谢谢。”扭头对上我的视线,他脸上不见笑容,却也不像是不满,依旧正经得叫人有点想笑,“要不要考虑换种方式来答谢我?”

我努力支起一个微笑,“您想要什么?”

“换种称呼吧。”他顺理成章地提出要求,“直接叫我的名字,也不要用敬语。”

“抱歉,我一直没注意……这样确实显得太生疏了。”呆愣片刻,我慌忙解释。

“不会。”秦森站起身,绅士似的向我伸出手,正色道:“只是这样听上去就好像我是个年近花甲的糟老头。”而后还不忘一脸认真地补充,“但事实上我认为我们的年龄差非常适合组件家庭。”

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我把手递给他,任他拉我起来。

我们接着上山。

“您……”再次开口时,我险些忘了改掉自己的习惯,好在他及时回头扫了我一眼,让我及时改口:“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一定知道‘伤逝的七个阶段’。”毕竟是向他求助,我多少有些迟疑,语速便情不自禁地放缓,“我现在,应该已经到了第四阶段。关于我父母的记忆……总是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我的感觉……就像,就像到现在我终于真正明白,他们不会再回来了。他们只会存在在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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