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风暴眼(44)

于是买了麻虾,又顺口问他:“要不要多包点韭菜盒子?”

秦森从前很喜欢韭菜盒子。他自己也爱包,虽然包出来的成品比起韭菜盒子更像某种对称的几何图形。而且他总认为自己包的好看。大概是因为遗传了父母艺术家的基因,但凡对称的东西,在他的审美观里都是完美的。

因此对于要多包一些韭菜盒这个提议,他欣然接受了。

我拎好一袋活蹦乱跳的麻虾,上前挽住他的胳膊,“那就再去买两把韭菜吧。”

将买好的东西都安置到家里,我们才再次出门,去百货商城给他买几件合身的新衣服。秦森出门前从阳台拿来了一把雨伞,我转头瞧瞧门外金纱似的薄而温暖的阳光,沉默着对他古怪的举动表达了疑惑。

他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见了我也只是折回屋里拿出我刚刚偷偷摘下来藏在沙发底下的丝巾,一脸严肃地重新替我系上。

我在一天之内第二次感到无言以对。

一路上秦森也没有撑开伞,直到经过和平广场前的那条林荫道,他才忽然捏了一下我的手:“等等。”接着打开伞,把我拽到伞底继续前行。快要走到林荫道中间的时候,便开始有雨点似的东西噼里啪啦砸到伞上。我稍稍一惊,看一眼前边的石子路,只能瞧见有什么东西不断从天而降摔碎在鹅卵石上,留下一团团白色的印记。

“那是什么?”我抓紧秦森的胳膊。

“鸟粪。”他从兜里伸出没有撑伞的那只手,反扣住我的右手,语速同脚步一样飞快,“和平广场的鸽子每天下午都会在这条路排便。”

好吧,我知道他特地带伞的原因了。经过这条路的机会少,三年来我还从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不过这样伞也脏了。”考虑两秒,我还是决定适当提醒,“你该提前告诉我的,可以在伞面铺几张保鲜膜。”

“这证明我们的思维联合能够解决大部分麻烦,只不过欠缺了一点交流。”可惜秦森同我并不是那么心有灵犀,至少这回他有意无意曲解了我的言下之意。我想了想,只好更直白地告诉他:“我只是想表达我不想回去以后洗伞。”

他捏了捏我的手心,对此并无诧异,仅是含糊地轻哼一声,轻飘飘地自言自语:“也许还欠缺一点默契。”

我假装没有听见。

徒步抵达百货商城已经是三点半,所幸秦森在服饰上有自己偏好的品牌,我们不需要逛太久,可以直奔目的地进行挑选。秦森在穿着上的审美我一向信任,因此他买衣服我从不插手,通常只是在一旁作陪,随意看看新的款式。时隔三年再来男装区瞧瞧,才不出意外发现流行的款式又革新了好几代。倒是衬衫和西装从不过时,刚巧秦森也喜欢。

他挑了两件薄衬衫试穿,看到他换上第二件站到镜子面前的时候,我就已经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你更喜欢这件?”一只手还搭在身前那排衣架上,我上下打量他一眼。

透过镜子与我对视,秦森理了理衣领没有开口,却用那副泰然自若的表情说明了一切。站在他身后的女销售员十分机灵,走上前替他整理好衣领,而后侧过神来看向我,张张嘴蓄势待发。

赶在她发起糖衣炮弹的攻击之前,我将臂弯里秦森刚换下的另一件衬衫递给她,同时送她一个微笑:“那就买这件。”

女销售员犹豫着接过去,有些左右为难,下意识转过头去瞧秦森。而他则是在镜子里微微皱起了眉头,目光紧紧锁在镜中的我脸上。

“你暗色的衣服太多了。”迎上镜子里他的视线,我模仿他的口吻正儿八经地解释,尽我所能表现得理直气壮,“而且既然要买新的,就不要再买差不多款式的。”

那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瞧了我片刻,秦森才从容挑了挑下颚示意销售员:“拿那件。”然后拉开试衣间的门,在踏进试衣间前转过身来望向我,表情严肃,目光沉沉,“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话音刚落便走进试衣间,不轻不重地关了门。

我对销售员摊了摊手,随意笑笑以表无奈。

四十分钟后,我在通往一楼的扶手电梯旁等待秦森。他还在排队付款,留我在这里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裤袜。我对买衣服兴致缺缺,心不在焉地逛了一圈,最后索性倚到了扶手电梯边的护栏前等他。

一个年轻的母亲正牵着孩子挑选丝袜,小男孩松开她的手绕着衣架转圈,没一会儿就朝扶手电梯这里走来。那个母亲还立在原处没有注意他,只稍稍扬高了声音叮嘱不要乱跑。小男孩看上去不过三岁,穿着背带裤和小皮鞋,走起路来仍有些脚步不稳,趴在护栏边往底下看了一会儿,又好奇地要去玩扶手电梯。

担心他摔下去,我伸手捉住他的小胳膊把他轻轻拉回来:“这个不能玩,很危险。”

小男孩像是这才注意到我,仰起头怯怯地瞧我,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目光温驯如鹿。

我突然就想起我的孩子。

如果他没有死,现在恐怕也有这孩子这么高了。

可惜当初他还没有机会睁开眼睛。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样的。

这时刺耳的警铃声毫无征兆地响起,赫然打断了我的思绪。

太久没有听过这种声音,好几秒钟过后我才意识过来那是消防警铃。周围的顾客在片刻的静默之后陆续反应过来,恐惧的嘈杂声四起,一两个女人踩着高跟鞋慌慌张张地跑过我身边,惊恐的叫声掠过我耳际的同时也扰乱了周围人的情绪,一时间消防警铃大振,慌乱的人声更胜。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的时候,人潮已经涌向了这头的扶手电梯和楼梯。

黑压压的人头海浪般扑过来,一张张惨白惊怖的面孔闪过眼前,我下意识后退,顿时被恐慌和茫然抓紧了心脏。

“秦森?”背脊紧挨着护栏,我试图冷静下来好在人群中找到秦森,可眼前只有攒攒人头相互推挤着前进,根本看不清任何一张脸。有人把我推到了一边,我踉跄一下险些摔倒,恍惚间听到孩子的哭声:“妈妈……妈妈……”

那哭喊针刺一般扎着我的耳膜,我循着声音望过去,看到刚才那个小男孩被挤到了扶手电梯前,干净的小脸吓得苍白如纸,小手抓着电梯不断转动的扶手,两只小脚挣扎着往电梯外跑,矮小的身子却在成年人一双双向前涌动的长腿中不住被推搡挤踢,眼看着就要摔下电梯。

他只能无助地哭喊,小小的身影几乎要被人潮吞没。

在大脑给身体下达指令以前,我已经扑上前拉住了他。

就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人们把我们撞倒。我将孩子拉进怀里用胳膊挡住他的脑袋,蜷紧身子护住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人已经滚下了电梯。胳膊、脑袋、背、腿还有手……一遍又一遍的撞击刺痛神经,高跟鞋的鞋跟踩过我的额头,鼎沸的人声时远时近,视野内的画面在几次震荡之后变得一片灰蓝。我只能收拢手臂更紧地把孩子护在怀里。

周遭的声响逐渐远去。

我又看到了那个人的背影。

他抱着我的孩子,走向那团舔着火舌的火焰。

那个小小的影子落下去的时候,火光也吞噬了我的眼睛。

我看不见,听不见,碰不到,也无法思考。感官的麻痹让我仿佛已经死去。

可我知道我依然活着。

我怎么能活着。

☆、第三十六章

盯着天花板看了良久,我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已经睁开了眼。

大脑终于能够正常思考,不适感也开始浸透全身。四肢酸痛,好几处皮肤还有擦伤的刺痛感,稍稍动一动手指也会拉扯到胳膊上的伤口。除此之外有些头昏脑涨,转动眼球就会觉得晕眩感加重,加上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扑鼻,恶心感在胃里翻江倒海。

“秦森……”脖子被颈托固定因而转不了头,我只得张张嘴,用干哑的嗓子发声,想确定秦森在不在附近。

“我在。”病床边的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动静,他起身站到床畔,俯下身闯进我的视野,同时握住了我没法动弹的右手,嗓音同样沙哑得出奇,“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他遮住了顶灯,脸背着光,却还能依稀分辨出表情。我虚了虚眼没有急着回应,想要先看清他的脸色再开口。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皱着眉头,眼底也不见任何压抑的情绪,只不过目光略显涣散,看上去像是在分神思考些别的问题。

真奇怪。我以为他又会因为我的行为而怒不可遏。难道是我头昏眼花,已经产生错觉了?

“疼。”斟酌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装出更可怜的模样好博取他的同情,“还有头晕。”

“轻微脑震荡,不出意外明天就会恢复。”秦森替我摇高床头,直到上半身缓慢地抬起来我才注意到我的左腿被绑上了石膏,大约是骨裂,牵动一下肌肉都会感到剧痛。我皱了皱眉忍下来,没有吭声。颈托让我视野受限看不到整间病房,心中难免焦虑。除此之外,我倒是都能忍受。

他在床边坐下,微微弯着腰,搁在腿上的手十指交叠,眼神古怪地审视了我一番。

“还有别的……”似乎在考虑措辞,他稍作停顿,神色平静依旧,两只拇指却已经不自觉开始相互绕转,“不适感么?”

上一篇:第十二秒 下一篇: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