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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霜河/原江天漠漠(38)

薛蘅的马速减缓,谢朗也轻吁一声,与她并肩齐驱,慢悠悠地走着。

他环顾四周,心情愉悦,脱口而出,“真好,若是在京城过生日,我还看不到这等美景!”

薛蘅恍恍惚惚接口道:“今天是你生日?”

“是啊。”谢朗稍感羞赧,道:“我今早问了小二,正是三月十二,我今天满、满二十。”

薛蘅还是恍恍惚惚地说道:“二十了啊。”

“是。从边关回来时,原本还想着能在家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谁知竟是和蘅姐你在一起过的。不过也好,自小热闹惯了,难得过一个这么清静的生日,还能欣赏到这等美景。”

薛蘅眼神游离,道:“你以往生日很热闹吗?”

“嗯,从小到大,每逢我过生日,家里必定要庆祝一番。四位姨娘早早便会去进香,为我祈福。我早上起来,就要戴着她们祈福拿回来的符包,去给太奶奶和爹叩头。然后府里也会唱上一整日的戏,总会摆上十来桌,请族里的亲戚们吃上一顿。”谢朗回忆起往日生辰家中的热闹喧哗和京中的美味佳肴,不禁心驰神往。

他转头望着薛蘅,问道:“蘅姐,往年你生日怎么过的?”

薛蘅望着前方在油菜花海里弯弯曲曲的小道,良久,淡淡道:“我没有生日。”

谢朗“啊”了声,追问道:“怎么会没生日?”

薛蘅顿了一下,方轻声道:“我是个孤儿,从小无父无母,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

她语气平淡,恍似在说别人的事,谢朗却感到心尖一抽,试探着问道:“那、那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薛蘅眉头深锁,迟疑着道:“好象、好象还有一个小妹。”

“她现在在哪里?”谢朗忙借机问出这句盘桓心头多时的话。

薛蘅再没回答,只是望着油菜花田,不停地、微微地摇头。

谢朗的心口忽然堵得难受,怜惜之情大盛。他想了想,闪身下马,大步奔入油菜田。薛蘅急忙跳下马,呼道:“你去哪?”

谢朗没有回答,半晌,他采了一大捧油菜花,又扑了一只翩翩而飞的彩蝶,飞快地跑了回来。

他将油菜花和彩蝶送至薛蘅面前。春阳将他额头的汗珠照得熠熠生辉,他喘着气,笑容比春阳还要灿烂。

“蘅姐,干脆你和我同一天过生日吧。你没有亲人,我来替你祝福好了!”

油菜花澄黄、彩蝶艳丽,遮住了谢朗的笑容,如一团黄云向薛蘅涌来。

薛蘅浑身剧颤,象打摆子一般,眼见油菜花束就要触到自己的下巴,她尖叫一声,叫声中充满惊恐,踉跄退后几步,跌坐在地。

谢朗吓了一大跳,急忙放下手,大步过来,急问,“蘅姐,怎么了?!”

薛蘅象见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东西,眼睛睁得很大,眼中俱是恐慌和惊惧。见谢朗步步逼近,她猛然爬起,颤抖着要上马。

她踩空了数次,才踩中蹬踏,她几乎是将身子伏在马背上,就连喝马声也是极度颤栗的,谢朗还没回过神来,她已飞速策马而去。

谢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站在原地,双手一松,彩蝶振翅,翩翩而飞,飞向金色的花海。

薛蘅的背影消失在小道的拐弯处,谢朗收回目光,再低头看着散落一地的油菜花,苦笑了一下,怅然若失。

“娘―――”薛蘅从喉间挣扎着吐着模糊的声音。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将她这声低呼卷得无影无踪,但她仍能清楚地听到自胸腔深处发出的“嗬嗬”喘气声。

胸口似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挤压着、绞动着,双脚如铅般沉重,身体却又似轻飘无力。

不停地喘气,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四处张望,却仍在这无边无垠的油菜花海里,找不到出路。

她清晰地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哭泣声,撕心裂肺、揪心刺骨。她寻着这哭声,不停地拨开比自己还要高上几分的油菜花,想要找到这个小女孩,但哭泣声细若游丝,可闻而不可即,仿佛找到白发苍苍,都无法触及。

油菜花开得金黄明媚,肆意灿烂,在原野上铺开来,流金溢彩。她惧怕这种明灿灿的黄色,却又不得不伸手去拨开眼前层层叠叠的油菜花,想从这无边的黄色中逃出去,带着那个哭泣的小女孩逃出去。

小女孩的哭泣声中,她渐趋焦灼,双足无力,终于脚下一跘,跌倒在泥土中。仰面望去,高大的油菜花象一团团黄色的云沉沉地压下来,仿佛要将她压入这污浊的泥土里,永世不得翻身。

小女孩的哭泣声仍丝丝传来,那是一种绝望的、被世间遗弃后的哭泣。

一只彩蝶在泥土中被踩踏、蹂躏,只有翅膀还在极细微地颤抖。

薛蘅的喘气声愈发剧烈,她在泥土中挣扎辗转,绝望于自己的无能,不能带着小女孩逃至那光明的彼端。

当小女孩的哭声凄厉到极点,她不敢再听,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呼道:“小妹―――”

再也听不到小女孩绝望的哭泣,看不到彩蝶在垂死挣扎。

四周黑沉如墨,只有夜风,呼啸着刮过山林。

薛蘅靠着树干,剧烈喘气,眼睛直直望着深沉的黑夜。她冰冷的十指紧攥着地上的泥土,额头上,汗珠不停沁出来。

许久,她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真的、是小妹------

真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黑暗中,夜风里,她掩面而泣。

黑暗中,夜风里,谢朗躺在树后,定定地看着那个掩面而泣的身影。

“蘅姐,前面就快到霜阳府了!”谢朗笑着将马鞭指向前方。

薛蘅看也不看他,继续策马前行。谢朗不禁郁郁,本来薛蘅对他的态度已较以前大有改变,偶尔还露出些笑容和他说笑几句。可自从离了油菜花海,她便对他冷若冰霜,三天下来,竟没和他说上一句话。

若是前几日,谢朗还可借口手臂不能动弹、要她照顾,引她说话。可现在,他能跑能跳,再怎么折腾,薛蘅正眼都不瞧他一下。

谢朗悻悻地跟在后面,始终想不明白,自己那天献花之举,为何得罪了她。

胡思乱想中,他跟着薛蘅进了霜阳城。

二人是算准了时间赶路的,入城之时正是黄昏。本来以为霜阳府不大,居民不会太多,可一入城门,谢朗被眼前熙闹的景象小小地吓了一跳。

二人只得牵着马在人流中慢慢往前走,谢朗边走边看,发现大部分人手中都提着一盏状似荷花的灯,而且都在三三两两地往城外走。

谢朗觉得奇怪,薛蘅已找了一家四海客栈,客栈门口恰有老者摆摊,卖那种荷花灯。谢朗便微微欠身致礼,道:“老丈则安,小可请教一事。”

老者在荷花灯上题写诗句,并不抬头,笑呵呵道:“客官客气,请问吧。”

“小可初到贵地,见人人手执荷花灯,不知是何缘故?”

老者抬头,慈眉善目,微笑答道:“客官有所不知,今日是三月十五,是我们霜阳府传统的‘河灯节’。每年此日,城中百姓都要到城外的霜河边,将这荷花灯点燃,放入河水之中,让灯随河水向东漂流。大家还要虔诚地唱首曲子,向天祈祷,以求来年风调雨顺,丰衣足食,幸福美满。”

谢朗闻所未闻,笑道:“这倒新鲜,不知是何时传下的这个习俗?”

老者想了想,摇头道:“老丈我活了七十岁,打小就有这河灯节,究竟是从何时传下来的,就不知晓了。”

谢朗喜欢追根问底,笑道:“是不是真的放了河灯,来年就会风调雨顺呢?”

老者呵呵笑道:“老人们传说,只要大家诚心祈祷,自有天意,护我百姓平安。”

薛蘅也停了脚步,静静地听着,忽然低低叹了一句,“怜我世人,忧患苦多!”

她尚未说完,一把粗豪的声音自客栈内传出,“我看都是狗屁!”

随着这把声音,一个高大的灰衣汉子自客栈内大步走出。他身形奇伟,燕颔虎颈,背上一把三尺长剑,走路衣袂生风。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面上的胡须,几乎盖住了他半个脸庞,那胡须十分硬,每一根的尾部微微卷起,正是难得一见的“虬髯”。

谢朗眼前一亮,他久在北地,即使是丹军最精锐的骑兵,也很少见有这般高大的汉子。他极爱结交真英雄,心痒难耐,便向这虬髯汉子拱了拱手,微笑道:“请教兄台,何出此言?”

虬髯汉子看了谢朗一眼,目光如电,谢朗毫不畏惧,与他坦然相望。

虬髯汉子再扫了一眼四周,竟隐隐流露出一种捭阖纵横的气势,他声音洪亮,客栈四周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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