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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霜河/原江天漠漠(62)

盛夏午后的秋梧院,静得只听到知了撕心裂肺的鸣叫。他在荷塘边坐了个多时辰,又在院内逡游了数圈,眼见日头开始向西倾斜,仍不见薛家二人回来。

他心神不定,再等了半个时辰,想起谢峻也是参加了典礼的,便叫道:“小武子!”

小武子在美人蕉下躲了大半日,腾地跳了起来,冲进院中,谄笑道:“少爷!”

“你去工部司房看看,爹有没有在那里,再打探一下,他是何时回到司房的。”谢朗神色不宁地吩咐。

为了将功赎过,确保屁股不再遭殃,小武子跑得飞快,不到半个时辰,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少爷,老爷正在工部司房,问过李三叔了,老爷是巳时就回了的。”

谢朗愣了片刻,挥挥手,重新走入秋梧院。他刚在荷塘边坐下,忽想起这一整日,连药童小坎小离都不见踪影,他心中渐涌不安,急跃而起,冲到薛忱房间窗下,用湿指点破窗纸,凑近一看,屋中洁净整齐,但薛忱的药箱、药炉等物,悉数不见。

他心尖一阵剧跳,急速转身,猛地推开薛蘅的房门。

房内,整洁得好象丫环们刚收拾过一般,但已看不到一件薛蘅的衣物或用品。只有西边窗下的桌子上,静然摆放着一本书。

谢朗拿起那本书,夕阳扑在窗纸上,映得书册封面上的四个字闪着淡淡的金光,正是他曾在天清阁书阁里见过的那本《孝和新语》。

当日,他在天清阁向薛蘅讨要这本书来孝敬太奶奶,遭到她严词拒绝,不料今日在此见着。书内墨汁宛然,字迹熟悉,显然是薛蘅凭记忆连夜写就的。

小武子在美人蕉下重新躺倒,正庆幸自己今日总算顺利完成少爷交待下来的事情,忽听院门嘭地巨响,他急坐起来,谢朗已如闪电般冲出秋梧院,冲向马厩。

他没命似地追,刚追到马厩,谢朗已跃上青云骢,运力抽下马鞭,青云骢一声长嘶,自他身边疾驰而过。

小武子正犹豫要不要拉马跟上,小柱子跑过来,叫道:“少爷!少爷!”

他唤声未歇,谢朗一人一马,已消失不见。小柱子转头问小武子,“少爷怎么了?”

“不知道。”小武子一个劲摇头,见小柱子手中握着根铁链子,问道:“这是什么?”

“怪事。”小柱子满面疑惑,道:“从昨晚起就没见大白,我以为它又和那黑小子出去玩了,结果刚发现它被这铁链子锁在柴屋里。谁干的好事?”

谢朗飞驰狂奔,他不停挥鞭,身躯腾起在马鞍上,晚风自耳边掠过,脑中嗡然作响。

出了涑阳西门,过了离亭,便是官道的岔路口。每条道皆可辗转去往孤山,谢朗挑了最近的一条道路狂奔,奔出十余里,天色已黑。

夏日的晚风吹得他眼睛生疼,他却只顾策马疾驰。一天繁星之下,青云骢似一道青烟般掠过山野,可直到弦月移过半空,仍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青云骢难负这般劳累,长嘶一声,奔势渐缓。谢朗茫然四顾,许久才恢复了一点清明,忖算道:薛忱身有残疾,必然走不快,即使他们是巳时出发,若走的是这条道,自己这般打马狂追,也应追上了。

他只得又往来路奔,青云骢累得口吐白沫,才在天微亮时奔回岔路口。

此时雾气缥缈,晨风有几分清凉,谢朗也逐渐清醒,他怔怔想了半晌,急驰回了谢府。

小武子正摊开四肢酣睡,被大力踢门声惊得坐起,刚揉了一下惺忪的眼睛,谢朗已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喝问道:“大白呢?!”

小柱子忙骨碌爬起,道:“大白昨天不知被谁锁在柴房里,放出来后就烦燥不安,还险些抓伤了三夫人,我又将它锁在柴房里了。”

谢朗冲进柴房,解下铁链,看着大白,声音有点发颤,“乖,大白,快,带我去找蘅姐!”

大白歪了歪脑袋,谢朗连打手势,又喝了声:“小黑!”

大白这下似听懂了,豁然振翅,扇得柴房中一地草屑喷然而起。谢朗跃出房门,换了匹枣红马,追了上去。

大白飞得极快,转眼便消失在天际。谢朗心中再焦虑,也只能静静等候。果然,个多时辰后,大白又飞了回来,发出数声高亢入云的雕鸣,在空中急速盘旋。

谢朗打马跟上,大白慢慢向偏西南方向飞去。谢朗驰出十余里,这才醒觉,薛蘅走的竟是水路,大白已在津河上发现了她的踪迹。

他沿河跟出百余里路,眼见枣红马露出疲态,冲到邻近驿站的马厩中,夺了一匹马就走。驿丞欲拦,哪追得上,回头见这人留下的枣红马也是匹良驹,再细看马蹄铁掌上的印记,咋舌不已。

如此两度换马,日暮时分,大白终于不再向西飞,而是不停地盘旋。

谢朗拉住马,此时他正在津河边的濛阳山上,夕阳照在津河河面,晚风拂过,荡起一层层金色的碎波。

他望向河面上一艘单桅帆船。河风将船舱的布帘吹得扑扑而闪,船舱中,蓝衫女子隐约可见半个身子,似正为身边的白衣男子轻柔地按捏着双腿。

那片蓝色撞入眼中的瞬间,谢朗呼吸骤然停顿了片刻,他待细看,河风息止,布帘已落了下来。

一日一夜的奔波,谢朗已是饥肠辘辘、唇干舌燥,他咬咬牙,打马赶到了前方的垂虹渡。他出来得匆忙,没有带银子,顺手扯下腰间的玉佩,往船夫手中一塞,道:“往前划。”

船夫将玉把看一番,笑眯眯地解下缆绳,依谢朗所指,往东划去。

落霞在河面上幻出最浓烈光影的时候,小船终于拦住了那艘单桅帆船。

薛蘅正在舱内替薛忱按捏着双腿,忽见一旁用细铁链拴着的小黑不停扑腾,再听空中隐隐传来一声雕鸣,心头剧跳,手中动作便凝住。

薛忱也慢慢皱起眉头,听到舱外船夫刚喝了半声,船头极轻微地往下沉了沉,船舱的布帘已被挑起,“蘅姐!”

闯进船舱来的谢朗满头大汗、面容憔悴,唯有那双眼眸,闪着炙热夺目的光芒。

他定定地望着薛蘅,薛蘅却自他挑帘那一瞬起,便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薛忱看见她按在自己腿上的手渐渐握成拳,关节发白,心底不由涌上一阵苦涩,暗叹一声,抬起头,露出惊喜的神色,道:“是明远啊!你怎么在这里?”又道:“我还正在说,天清阁有急事,我们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和你告辞,颇为遗憾。没想到竟在这里碰上你。你……这是要去哪里公干?”

谢朗仍盯着薛蘅看,薛蘅缓慢地抬头,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冷声道:“谢师侄。”

谢朗望着她冷漠的神情,不由满口苦涩。他怔了半晌,一屁股坐下来,顺着薛忱的话,一脸倔强,大喇喇道:“是啊,我要到前面的绛州公干,没想正遇到二师叔和蘅姐,可真巧。也好,咱们结伴而行,也不会太寂寞。”

四九、江天漠漠

薛忱与薛蘅对望一眼,薛忱正思忖如何开口,忽听一声雕唳,船夫惊恐大叫,大白从空中直扑下来,落在船板上。

小黑拼命扑腾,将细铁链子扯得哗啦啦响。大白傲然收翅,眼珠子骨碌了两下,跳入船舱,扑到小黑旁边,用利嘴去啄那铁链。

小黑哇地叫了数声,扑扇着翅膀,状极欢喜。大白啄了许久,只得放弃,紧挨着小黑,不停用嘴尖轻柔地碰触着它的羽翅。

谢朗看着这一幕,心底蓦地一酸。他转头看向薛蘅,薛蘅却已别过头去。

谢朗一阵冲动,猛地起身,要去解小黑爪上的细铁链子。手刚握上铁链,一本书凌空掷来,砸在他手背上,火辣辣地疼痛。

他抬起头,薛蘅看着他,秀眉含霜,冷冷道:“没出息的丫头!放出去平白惹事,还是锁起来的好。”

小黑似听懂了这话,委屈地咕噜了数声。

谢朗紧握着拳头,一言不发。薛蘅不再看他,挑起布帘,走出船舱。谢朗咬咬牙,跟了出去。

薛忱暗叹一声,抚上小黑头顶,低声道:“委屈你了。”大白轻啄了一下他的手,他看着它,嘴角噙了一丝柔和的笑,“你也是好孩子。”

此时夕阳的余辉已经一缕一缕地收尽,津河两岸,近处的人家炊烟袅袅,远处的山峦苍茫参差。

薛蘅站在船头的身影,似乎有股磁石般的力量,吸引着谢朗,他慢慢走近,轻声唤道:“蘅姐。”

薛蘅回身看住他,眼眸似深沉的寒潭,说出来的话也如同霜剑一般,“谢公子,这艘船是我们包下来的。船小舱挤,不太方便,还请你另寻船只。”

谢朗满腔热情恰似被一瓢冷水从头浇下来,自己日夜兼程赶来她不仅没有半句软语问候,反倒莫名其妙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不由心头火起,向船尾的船夫大喊道:“船头!她多少银子包下你这船的,我出三倍的价钱!”说着他往腰间摸了摸,忽想起自己没带银子,窘迫不已,只得干笑一声,道:“我出来得急,没带银子,可怎么办?蘅、蘅姐,看来还真的只能搭你们的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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