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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霜河/原江天漠漠(95)

左寒山的眼神依然空洞,话语依然淡漠,“薛阁主,我在这宫中呆了六十年了。”

薛蘅一怔,不知他此刻为何突发此言。

“六十年,这般漫长……”左寒山喟叹着,“在我眼中,早就没有了忠臣奸臣之分,只有皇——命!陛下既有严旨,不见任何臣子,我自然只能将任何臣子挡在承香殿外。”

薛蘅的冷汗涔涔而下。左寒山一抬手,指向东面,“阁主请看,方先生在那里可坐了半天了。”

薛蘅转头,镜台下,方道之盘膝而坐。他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薛蘅心中一凉,继而空荒荒的,仿似寒冷的利刃刺入了胸口一般。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看东市的方向,再转过头时,忽然向左寒山笑了笑,平静道:“左总管,亡母提起您时推崇备至,说您一生未尝败绩,堪称宇内第一高手。”

“故薛先生过奖了。”左寒山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但他气场所凝出的那道“高墙”却没有一丝破绽。

“亡母还说,当世只怕还没有一人,能正面接下您十招。”

左寒山叹了口气,有种难求一败的落寞,“二十年前倒是有人能正面接下我十招,但现在……唉,也不知什么时候可以会一会傅夫人……”

薛蘅目光一凝,缓缓道:“薛蘅不才,愿正面接左总管十招。若薛蘅真能接下您十招,不知左总管可愿替薛蘅将这样东西转呈陛下?”

她从怀中取出账册,递到左寒山面前。

左寒山看了看账册,又看向薛蘅,片刻后,忽然呵呵地笑了,“有意思……我还真的很好奇,薛阁主要怎么接下我这十招……可是,薛阁主,我如果不和你比试呢?”

薛蘅淡淡一笑,“六十年,对于左总管来说,可能已无忠奸之辨、生死之分。天下之大,只有一个堪与您匹敌的对手,才是您兹兹以求的吧?”

左寒山的腰佝得更深了,他盯着薛蘅,空茫的双眸中忽地闪过一道光芒。

薛蘅将账册放在亭中的石几上,湛风剑起手端平,轻声道:“晚学后辈薛蘅,请左总管赐教!”

“鬼手怪劫……”

德郡王望着棋盘,温润的棋子在指尖摩挲,每摩挲一小圈,眼神便凝重一分。

终于,他推枰起身,大笑道:“谢将军这局鬼手怪劫果然高明,本王认输!”他笑得极大声,但笑声中殊无喜悦,反而有一丝无奈与沉痛。

谢朗微微笑着,站起身来,向德郡王行礼,“多谢郡王送谢朗最后一程!”

德郡王凝望他片刻,点头道:“好!好!好!”说罢,他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

红蕖等人早哭倒在雪地上,沙漏那般分明,仿若地狱的大门在悄然打开。

谢朗望向长街尽头,雪花凌乱地飘着,她离去时的蓝色身影仿佛还在眼前,可是,只有来生再见了——

只愿来生,能看着你,每天在我的肩头醒来。

雍王嘴角微勾,向郭焕使了个眼色。郭焕一挥手,刽子手上前,将谢朗推到了刑台前的旗杆下。

郝十八被禁军死死摁在地上,拼命嘶嚎。谢朗静静地看着他,微微地摇了摇头。他的声音由嘶哑终至无声,眼中却慢慢流出绝望的泪水。

“斩讫报来!”

斩令又再掷下,刽子手再次深吸一口气,将斩刀举高。

刀锋高举,映着地上血红色的斩令,仿似鲜血在锋刃上蔓延。

谢朗深吸一口气,让清凉的寒风充溢肺部,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天地在这刻忽然沉寂……

忽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不疾不缓地传来。

“刀下留人。”

这声音说得很平静从容,仿佛一个老者在轻声对晚辈闲闲地说着话。话初起时,声音还在长街尽头,可话落下时,已到了法场中央。

众人皆是眼前一花,便见一名青衣老者站在了谢朗身前。

刽子手却难以收势,斩刀依旧挟着雷霆之风落下。眼见就要落在谢朗颈间,青衣老者微一抬手,虚空一点,斩刀忽然飞上了半空,刽子手只觉一股排山倒海之力推来,如断线的纸鸢般向后直飞,跌在刑台之上。

许久,“噗”的一声,斩刀落下,没入法场一侧房屋的挑檐中,只有刀柄仍在外剧烈震动。

青衣老者转过身来,看向德郡王,德郡王吁了口气,欣慰地点了点头。

青衣老者再看向面色灰白的雍王,雍王纵是皇子之尊,也不得不弯腰向他行礼,涩声道:“左总管,可是父皇有旨?”

一听这位青衣老者竟是被传成陆地神仙般的人物、宫内三大侍卫总管之首的左寒山,法场内外数千人大气都不敢喘,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凝在他身上。

左寒山眯起眼来,忽然捂着胸口轻咳一声,继而微微一笑。他声音不大,却让法场内外数千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陛下有旨,谢朗一案,由于有新的证据,着将其押回天牢,三司择日重审。”

一片混乱中,谢朗被重新戴上枷锁,推回囚车。他没有看喜极而泣的郝十八和红蕖,也没有看满面铁青的雍王,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左寒山的衣襟一角,那处,有数点殷红的血迹,宛如一朵朵火红的花。

是谁的热血?染红了那袭青衫——

接下来的七天,对谢朗来说,比先前几个月还要难熬。

当他终于看到天牢外温煦的冬阳时,顾不得依然囚衣在身,冲到陆元贞的面前,连声问道:“蘅姐呢?她在哪里?”

陆元贞微微一愕,正不知如何回答,身后有人大笑道:“小谢!”平王披着雪貂裘急步走来,一把揽住谢朗的双肩,纵声大笑。

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雪终于停了,平王眸中也有着如冬阳般的暖意。他百感交集地看着谢朗,许久,轻声道:“小谢,你受苦了。父皇召你入宫。”

谢朗换下囚衣,接过小柱子递上的黑氅,大步跟上平王,道:“王爷……”

平王停步回头,微笑着看向他。谢朗犹豫片刻,问道:“王爷,蘅……薛先生呢?”

平王神情一黯,谢朗看得分明,脸色大变,猛地攥住平王的左臂,急道:“蘅姐她怎么了?!”

平王怔了怔,看着眼前之人,再与陆元贞眼神交汇,皆自心底暗暗地抽了口冷气。

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停着一辆碧纱七香车。车内,柔嘉挑起淡红色的帷帘,望着谢朗,嫣红的双唇一分分失了血色。

太清宫西南角的云台是一处三楹小殿。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气息,谢朗随着平王踏入殿门,急速冲到床前。

宫床上挂着的青罗纱帐让床上躺着的人似笼罩在一团青雾之中。她那么安静地躺着,似正做着一个宁谧的梦。但她的面色却是一片毫无生气的灰白,让人不忍直视。

薛忱抬头看了谢朗一眼,暗暗地叹了口气,推动轮椅离开。

谢朗在床前呆立良久,慢慢地在床沿坐下。

这萦绕在梦中的素颜,这双清瘦的手……

谢朗慢慢地伸出手去,指尖轻轻碰触着她落在锦被外的右手。她的手指如此冰凉,似寒冰一下子穿透他的肺腑。

他蓦然一震,猛地将她的手掌覆入掌心,紧紧握住,用尽全部的力气握着,仿佛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松开……

“蘅姐……”

七五、嶙峋突兀是人心

十月间,景安帝便命弘王开府建制,并将皇宫西南面一直闲置的兴庆宫赐给他作为王府。景安帝病情时好时坏,政事多由弘王摄理。其时平王被禁、谢朗下狱、裴无忌反出边关,朝野揣摩风向,莫不认为平王失势,景安帝已属意弘王为太子,兴庆宫一时成了炙手可热之处。

可风云突变,天清阁阁主在最后关头赶回涑阳,连环案真相大白于天下。景安帝震怒,谢朗无罪开释,风桑、张保下狱,平王重回朝堂。在所有人看来,兴庆宫华美的琉璃瓦,在积雪的压覆下似乎已失了些光泽。

兴庆宫内,弘王此时的脸色,也如同檐上的琉璃瓦一般,满面冰寒。

雍王从未见过长兄对自己如此颜色,心中畏葸,面上仍涎皮笑道:“皇兄放心,张保的族人都捏在我们手掌心里,他不敢……”

弘王气得踹了他一脚,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张保做下那混帐事,你也跟着头脑发热不成?!他一个十府府尹,保不住就毁得干净一点,你居然还听他的唆使,调人去截杀薛蘅!柔嘉都险些丧命,这不明摆着把火往我们身上引吗?!如果不是我见机快,把那些受伤被俘的人先给料理了,你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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