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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轶闻辑录/槐杀(162)

商承弼一拂衣袖,语无微波,“你不必说了,朕,留你全尸。”

裴原再一叩首,“臣,有实证。”

裴原此言一出,商承弼就是不想让他说也得听他说完了。

大梁御史大夫空置,裴原为中丞领御史台多年,早已摸清了商承弼脾性,他的证据,书信简札一概不用,而是,一串制钱。

商承弼目力极佳,高踞龙座之上,却是立即变了脸色。

小顺子暗忖圣意,亲自呈了上去。

制钱毫无问题,洪庆通宝四个字端端正正,无论材质,重量,成色都极符合大梁铸币的标准,唯一的问题是,细看时就会看到,洪庆通宝通字的点与下面的用有非常小的缝隙——这是只有晋枢机才能铸的钱,母币,是商承弼赐给他的。

同床共枕的五年岁月,也曾有温柔缱绻的时候,冬日的午后,两人拥被读史,读至邓通一节,晋枢机不免感慨,商承弼为博美一笑,便送了一枚母币予他,并且许诺,连日后太子登基都不能收走。甚至为免不吉,应了邓通故事,铸造时还特意将通字那一点断开。晋枢机收得很高兴,却不曾真的铸钱。可如今,商承弼握着这一串制钱,每一枚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定是已流通过一阵子了。重华出宫不过数月,铸钱却非一夕之功,他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就将这张网撒了开去。

商承弼脏腑一阵抽痛,却是紧蹙了眉头,“这钱是朕赐给临渊侯的,不是私铸。”

此言一出,朝野哗然。晋枢机可不是邓通那样除了逢迎别无所长的嬖臣,哪怕他被商承弼藏在禁宫五年,可谁都不能忘记,他是反贼之子,楚王,犯的本来就是诛九族的罪!只是,天下皆知,商承弼已经被魇住了,那位临渊侯堂而皇之地做了北狄的兵马总司,公然与北狄狼主赫连傒同寝同食了,咱们这位多情的皇帝还不忘日日送柴送炭,那私自铸币一事轻轻揭过,恐怕不足为奇了。

裴原却又是一记重锤,“此钱,在我大梁与西成边境流通”,他声音一顿,“已满期年。”

商承弼如今才是真的震惊了,“西成。”为什么除了北狄还有西成?

裴原顿首,“的确,是在西成。臣有一故交,经常来往于大梁与西成之间贩丝,这种制钱分量很足,百姓大多很喜欢用。臣明察暗访,最早的一批是什么时候开始已不可考,但至少一年前就已经大量使用了。”裴原说完,却还嫌不够,接着道,“据臣查访,楚地,却并没有这种钱。”

商承弼冷冷一笑,楚地,楚地自然没有,那是他最后的归宿,即使承诺过,给他的绝不收回,他也从不肯相信,原来,朕是那么爱他。哪怕他知道即便他谋反朕都能原谅他,他也从来不肯依靠。

第144章广角

自从商承弼在朝堂之上公然承认晋枢机所铸的制钱,晋氏钱就开始流通天下,老百姓谓之为晋通钱。晋通钱因为成色好,分量足,很快就大量流行起来。短短两月间,大梁已经到处都能看到这种制钱了。也是这两个月,新币流通,粮价飞涨,各个钱庄无论大小都开始出现挤兑问题。粮贵钱贱,甚至,连前一段疫情横行时,米价都没有这么高。一时间,大大小小的钱庄倒了无数个,只有卫家的通达钱庄和直属于大梁皇帝和晋枢机的元亨钱庄能够勉强支持。京安城里人心浮动,巡城的兵马一天逛打铁铺子要逛三回。

裴原自上次参了晋枢机谋反,只被商承弼勒令赋闲在家,名声更空前地大起来,一时间竟隐隐有领袖士林的意思。

商承弼追究商从涣藐视天威,目无君上,公然与銮禁卫冲突,靖边王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上请罪折子,商承弼的御案就被御史的谏言填满了。这些闻风而动的言官似乎是受到了鼓励,连临渊王府的墙角都能扫出几粒金沙来,祸乱宫廷狐媚惑主已经不够证明风骨了,从泥墙簪花的铜花参到临渊王私开铜矿,从两百王府的亲军到临渊王私自练兵,甚至管家收受贿赂,夺民良田,长史强娶民女,逼良为贱,上一本奏章还参晋枢机狼心狗肺逼死严家三小姐,下一本就说他和米商严铎勾结哄抬米价,捕风捉影,无风起浪,只要是有关晋枢机的,连鸡蛋壳里都要找出肉星来。仿佛这个时候不敢参晋枢机一本,就枉负人臣两个字。

晋枢机呢,八风不动,依旧在校场练他的兵。

只是,御史们的群情激愤并没有让商承弼有丝毫的动容,泥牛入海的两个月后,商承弼的第一道饬令下给了皇叔商衾寒,说他教子无方,命他父子闭门思过。赐下竹杖一柄,甚至还从宫中派出了四名太监,帮王叔训诫世子。

前来宣旨的顺公公刘长顺将竹杖亲自交给了靖边王,指着四名极为颐指气使的小太监,挑起了眼皮,“这四位都是掌管司礼监的,王爷劳苦功高,向来教子严明,就请自家动手吧!”

此言一出,商衾寒如此自持的人都忍不住攥住了拳头,他管教儿子是他的事,就算风行当街冲撞銮禁卫当罚,论国法,可罚俸可降职,论家法,也当由大宗正司来管,什么时候皇帝可以赐下竹杖来教父亲管儿子,还要人看着他打。别说他是手握兵权名满天下的靖边王,就算是个闲散宗室,也是商承弼的叔叔吧。

商衾寒强压着怒火,双手接过了竹杖,交给了身侧的长史,“既是圣上所赐,便仔细供起来吧。”

顺公公自临渊王离宫,由权倾内宫变成了权倾朝野,连他师父王传喜都压了下去,今日挟势而来,自以为能够以圣命压过这位钧天王,岂肯善罢甘休,当即一甩拂尘,“王爷,皇上有命,为人臣子的怎敢不遵!”

商衾寒哪里会将这狐假虎威的宦官放在眼里,只对着接旨的香案一抱拳,“犬子蒙先帝青眼,圣上关怀,臣自然不敢不严加管教。”说了这一句,竟连这位天昭帝身边的第一红人看都不看一眼,拂袖而去,只留两个字,“送客!”

商衾寒推门进去的时候,商从涣正在临字,《晋祠铭》,他知道父亲到了,却依然只是静静写完最后一笔才起身告罪。

商衾寒捻起他的字,细看了一阵,重放回桌上。

风行有些惴惴,垂手敬立,商衾寒却拿起他笔搁上的紫毫,一挥而就,却是集杜工部之句,“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戒衣。”

风行细细看了,又思索一会儿,躬身道,“是,父王,孩儿明白了。”

商衾寒微微一笑,“最近的字长进许多。”

风行也不胡乱谦逊,只应道,“是。”

商衾寒亲自拿起他的书札,知他今日虽然事忙,却绝不敢懈怠了读书,随意提问几句,儿子一一应了,都大为满意,再看儿子,端端正正立着,这年岁的孩子最是长得快,身量更高了,却也愈加瘦削些,想到自受伤来他日日服侍自己的辛苦,更是心疼,“尽心勤学即可,倒也不必苦读。”

风行点头,“知道了,爹。”

他说了这一句,就不再提学问一事,反是吩咐摆膳,商衾寒极忙,在大漠时,儿子在下面军营历练,他军务繁忙,常是三餐不定,并日而食,但只要儿子在身边,每日的晚膳必是要一起用的,儿子的口味也是时常记在心里,大漠苦寒,一到了冬天,常难吃到青菜,如今到了京城,诸事累身,却也不忘吩咐叫风行多吃些时令菜蔬。王府自长史以下,人人都知道王爷极为疼爱小王爷,时鲜的瓜果从来没断过。

风行知道父亲心疼他,先替父亲盛了饭,才道,“林大哥他们都说我最近又长高了,倒不是瘦的。”

商衾寒亲自递了一块宽焦薄脆给他,“也不要只吃菜,有些从食才长力气。”

“哦。”风行接过咬了一口,宽焦向来酥脆,他也是喜欢吃的,再吃一口,道,“小师叔最爱吃这种炸的果子了。”

商衾寒喝了一口汤才道,“小夜一个人在帅府练刀,这会儿恐怕连西北的天都翻过来了。前些日子成行还给我来信,说按不住他了。”钱成行是商衾寒的副将。

风行想到钱大哥那张婆婆脸,要面对着小师叔,扑哧一声笑了,这才有几分促狭劲儿,“小师叔那么飞扬的性子,也难为他一个人。”

商衾寒笑笑,又给儿子夹了一筷子芦笋,“知道你不爱吃这味道,总不该太挑了。”

“是。”风行乖乖吃了,自己又夹了一筷,商衾寒满意,道,“天越来越暖了,一会儿要想冰碗了,倒有余姚进上的杨梅,只不许多吃,当心发热。”

“嗯。”风行从未见过母亲,从小便是商衾寒一手养大的,饮食百物无不精心,虽教养极严,但嘘寒问暖,关切之情倒比平常母亲尤甚。风行高兴答应了,又补上一句,“天气越来越暖和了,百姓日子也好过些。”

商衾寒不语,只专心吃饭。

风行试探,“爹,銮禁卫的事,儿子给您惹祸了吧。”

商衾寒已用过了饭,风行帮父亲盛汤,有些惴惴。

商衾寒神色淡淡的,不辨喜怒,“你那日回来就请罪了,为父也罚过你了。”

风行亲自将汤捧给父亲,却暗自在心里咋舌,那一日,带着疾风二十八骑当街公然冲撞銮禁卫,终于丢了皇爷爷的应诺,虽说他从来将这当成祖孙的玩话,未曾想过借此做什么文章,但到底为势所迫,自知回来必受重罚的。没想到,父亲却只罚了练功。今日,小黄门进了府门,那位天昭帝驾前的第一红人宣纸,父亲设了香案,却根本不让自己出去。其后种种,他也明白,想到天昭帝竟然不顾体统,赐下一根竹杖来,他又是羞恼又是悔恨,却不想父亲竟会轻轻揭过。其实他知道,依父亲的脾气,若是生了气,练功算什么罚啊。既然没罚,就是说,父王觉得,自己没做错?想到这里,风行也不敢再想下去,须知,妄自揣摩上意,无论人子人臣,都是不应该的。索性放下,低声道,“爹多喝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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