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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轶闻辑录/槐杀(181)

于同襄曾在曾祖父和爷爷的寿宴上见过他,此时又着意留心,看到他立刻便呼喊起来,“景叔叔,小侄于文长有要紧军情禀报!”

他幼承庭训,又得名家传授,内力修为自是不浅,更何况,他还深怕景康不记得他,特意说了从前姓名,如此在城门口喊出来,自然人人侧目,景康听到了,却很是谨慎,先召了守城兵来问,听得他交了信物请人去找自己,这才施施然过来,不紧不慢,很有气度。

于同襄在城门外,见到景康亲自走过来,俯身便拜,“文长拜见景叔叔,前年爷爷寿诞,得景叔叔屈驾来贺,伯父与小侄都非常感激。”

景康自然是见过于文长的,可那时候,于文长只是于家第五代中一个不出挑的子弟罢了,景康自是印象不深,只是后来他被过继给于家二房,又被靖边王亲收为徒,被众人视为是于家与靖边王合作的讯号,此事沸沸扬扬,倒是无人不知。

景康精细小心,虽觉得他有七八分真,但到底不过分热络,只遥遥伸手道,“贤弟不必客气,快快起来!国公爷身子还硬朗,你师父好吗?”于同襄既已被过继,他倒也不肯再摆叔叔架子,索性按辈分称呼了。他身在偠州,也听说了于同襄围了严家米铺的事,因此,对这位将门之后的评价却不低。

于同襄听他问话,心知他已信了自己几分,恭敬道,“多谢您垂问。太爷爷他身子健朗,他老人家时常说起,您送的川贝比别处的都好些。师父他为晋枢机所伤,胸口中了一剑,好在有二师叔救治照顾,想来当不妨事。只是反贼在侧,不能领兵立剿,到底遗憾。”

他抬头说话,目光正与景康对上,不避不让,景康细看他五官神色,除了比三年前更多了几分英挺之气,轮廓显然就是自己几次见过的少年,当即命人放他进来,他刚才也听到了于同襄说有紧急军情,只是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于同襄的身份也须进一步查证,索性引他到府衙去。

两人心照不宣,都加快了步子,到了府中,已有人送了于同襄的信物来,景康确认过了,这才连忙行礼道,“偠州府尹景康参见于佥事,佥事莅临敝府,未克远迎,失礼之处,还望佥事恕罪。”大梁官制,除京安令是正四品外,其他州府府尹都是从四品,銮禁卫佥事为从三品,又是天子近臣,景康自然要见礼。

于同襄连忙扶起,低声道,“叔叔这样,要侄儿何以敢当,侄儿身负皇命,又有师父嘱托,却被晋贼逼得节节败退,实是惭愧。若非大难在前,侄儿实是无面目来见叔叔的。”

景康听他说得严重,立刻屏退左右,问道,“佥事方才说有要紧军情,下官惶恐,请佥事明示。”

于同襄此刻也顾不上谦逊了,只看着下人将门一关,立刻跪倒在景康面前,“景大人,阐州,失守了!”

景康一怔——旧时交通并不发达,阐州遭难只是须臾之间的事,即使唇齿相依的偠州,也不可能比疾驰赶来的于同襄等人更快得到消息。

这消息如此震撼,饶是景康这般沉得住气,也不由问道,“贤侄快起来,慢慢说。”

于同襄站起身,将凤凰山如何有异响,晋枢机如何利用地势炸山引发泥石流的事一一说了,说到丧生生民一万余口,阐州百年经营毁于洪峰之时,声泪俱下,“都是侄儿无能,驰援来迟,又见机不敏,那晋贼心狠手辣,狼子野心,丝毫不顾百姓性命——”他边说边观察着景康神色,见他先是一惊之后好像恍悟了什么,猜到他在偠州时刻关注战局,恐怕也早发现了些异常,只是引发山洪之事太过骇人听闻,一时之间难以想到罢了。

景康道,“这妖孽竟然如此狠毒!”

于同襄再次跪倒,“景叔叔,那妖孽手中火器甚是厉害,说是移山填海之能也不为过,阐州已尽落入他掌中,偠州恐怕——”

景康傲然道,“一个狐媚惑主的佞幸,竟然也敢肖想天下吗,若不是皇上被他迷住了心窍,又怎么能由着大片河山失守——”他说到这里,横声道,“就让他来,我倒要见识见识,究竟是他真有能耐,还是大梁无人?”

于同襄抬起头,“景叔叔,他一定回来,只是,他来之前,风暴就要来了。小侄只怕,偠州也难逃阐州之劫!”

景康一双虎目死死定在于同襄脸上,“你什么意思!”

于同襄深吸一口气,“凡有暴雨,泄洪成峰,必成堰塞湖——”他说着,便看景康面色,景康轻轻点头,只头才点了一半,就突然停下来,“你的意思是,他又要——”

于同襄点头,“小侄带着几名亲随,冒死从阐州逃脱报讯,景叔叔,快布置百姓都撤到山上去,看今日情况,傍晚必有暴雨,恐怕,淫雨一起,阐州的大堤决了口,就要水漫偠州城了!”

“世子!”晋枢机带兵疾驰,自然不能带侍女,此刻是丢盔端了药来。

晋枢机伸手端药,丢盔望着他断掉的半截衣袖,“世子,您的衣服——”

晋枢机喝了药,呵斥道,“大灾当前,还有工夫管我的衣服,这些灾民都是跑疲了的,又深恨我毁他们家园,撤离安排的如何了?”

丢盔忙道,“有赵大人帮着调度,他们死里逃生,又岂有不惜命的,此刻有雪衣压阵,退得井然有序。依世子划定的路线,傍晚之前,当能全部安置完了。”他说到这里就看晋枢机,“世子,您的身子好些了吗?咱们,也该走了。”他说到这里,又加一句,“您实不应该在那风口站着,您的身子——”

晋枢机点头,“男子汉大丈夫,不必学云初花开他们几个。”他看着丢盔还待再说,当即道,“我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放心,景康是个有本事的人,偠州不会没有好药铺的。”

丢盔心道,偠州都要被水淹了,有药铺又有什么用,只是他不敢激怒世子,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既然世子都说他是有本事的,于同襄,能劝得动他吗?”

晋枢机一笑,“咱们这位于少将军,能得仁义满天下的靖边王青眼,自然是更有本事的,你只管把心搁到肚子里吧。”

景康得于同襄报讯,虽然对此事极为重视,但他为人谨慎,事关一城得失,万人性命,也不能只凭于同襄一言定夺,安顿了于同襄一行人就派人去查看。旁的且不必理,凤凰山无端矮了一截子就足够触目惊心了,景康召集僚属,将于同襄传来的讯息说了,自是人人震惊,又请了于同襄并另外四人来,泥流爆发就是昨日的事,四人都还未从这巨大的灾难中醒过神来,说得声泪俱下,于同襄又道,“阐州的悲剧尽在眼前,水火无情,非人力所能拒。”

看景康还在犹豫,于同襄索性道,“百姓的性命为重,你我的声名为轻。”山洪还没有来,不战而逃,确实丢人了些。

景康听他如此说,不免有些恼怒,只细想来,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大家不是怕晋枢机,而是洪涝之灾的确非人力所能抗衡。正犹豫间,却接到报讯,偠州正好有人去阐州走亲戚的,亲眼目睹了洪峰奔流的情况,躲在高地上不敢下来,等水渐渐退去才逃了回来,一入了城,立刻就来报讯。

此刻,偠州府众人再也不敢犹豫了,通判府丞等纷纷道,“少将军言之有理,百姓性命为重,纵然拼着这顶乌纱不要,只能存下活人来,也是一桩功德了。”

于同襄抱拳请求,“天灾无眼,山洪不等人,望景大人早作决断!”说着,一撩衣摆跪下了,“我待偠州的两万百姓拜谢景大人大恩!”

众人此时已知道了于同襄身份,看他跪了,自然纷纷跪下请求,景康一握拳,“传我号令,要景茂景荣带着合府百姓,全数撤离。”他为人精细又计划周详,知道晋枢机势大,原是规划好了如何保全一州百姓性命的,如今一看,偠州千里沃野,西南的玭州却是地势更高,想来应当无碍,他同玭州知州有旧,二人早约定互为犄角,此刻下令,竟也不忙乱。只是想到自己精心谋划,加筑工事,偠州虽不能说是坚不可摧,但到底易守难攻,如今不能与晋枢机一战就要退走,难免心下怅然。

偠州这边听闻了阐州的噩耗,虽然惊骇,但并不惊慌,又听说已有靖边王的高足来报讯,景大人也规划好了后撤路线,虽舍不得家园,但到底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更何况此时烽烟四起,晋枢机已占据了大梁南面的半片河山,大家虽深信景大人,但也早有逃难的准备,兼之组织得力,到了傍晚,偠州全境除了最北边的符县,倒都是撤出了好远,纵然一时走不出城去,也占据了高地,为活命留下更多余地。

偠州撤得忙而不乱,晋枢机这里却是不慌不忙,饶是丢盔几人知道他素来沉得住气,也不免担心,泥流的威力大家都已见识过了,公子为旁人安排好了后路,自己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瞅着日头一点一点地偏下去,世子不仅不回撤,还要到堰塞湖边上去,丢盔几个下了死命地劝,晋枢机却是道,“不亲自去看看,怎么给他改个道呢。”

丢盔一怔。

晋枢机笑了,“我的命值钱着呢,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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