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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轶闻辑录/槐杀(185)

晋枢机却在这时摇了摇头。

晋枢椽这些日子无论如何冷嘲热讽他只当不闻,刚开始晋枢椽以为是他看不起自己不屑答话,后来有小僮来服侍伺药才知他乃是身有残疾,倒也将最初的不屑收了几分。如今见他居然肯给回应,不免震惊。

楚衣轻用传音入密道,“两位大好年华,未来可期,实不必作此消沉之语。”

晋枢椽只感到一个声音在脑中盘桓,清越如笙清冽如泉,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晋枢柾道,“公子武功高强传音入密出神入化,是在下冒昧了。”

而后,二人又听到一个声音,“你们实不该如此颓丧。”语中竟隐隐有训诫之意。

晋枢柾还未曾说什么,晋枢椽已吼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们五年来都过得是什么日子吗?你知道我们兄弟求生则辱求死不能吗?你知道失去双腿失去双目失去兄弟家园是什么滋味吗?颓丧?你一条走狗凭什么说我们颓丧?”

楚衣轻抬起手,轻轻抚了抚他竖起的头发,摩顶般虔诚与庄严,他一字一顿道,“我知道明明有口却不能开口是什么滋味,我也知道失去父母、亲人,连家都从来没有过是什么感受,可我更知道,这个世上有太多人,猪狗一样活,蝼蚁一样死,不是五年,是一辈子,我还知道更有的人,辱至极点依然不能活。人生在世,若要比惨,总有比自己更艰难的,求死不能吗,你父母盼你归家,你兄弟为你搏命,你全部的子民为了你能活流着自己的血,你凭什么求死,又为什么不用尽力气让自己好起来,拼一个生机?”他入密传音,每个字都极慢,却是每个字都烙进了人心上。

晋枢椽怔了良久,突然问道,“你是什么人?”

楚衣轻只一笑,“无论今日的雾有多重,风有多急,雨有多大,依然相信一定能看到明天的太阳的人,一力求生,发愿救死之人。”

晋枢椽沉默,晋枢柾长长出神。楚衣轻重新燃上了香,转身离开,就仿佛什么也不曾说过。只他刚走到门口,却听到晋枢柾道,“公子高论,在下拜服。”

楚衣轻轻轻点头,语中微露赞赏,“大公子的耳力更令人佩服。”

他这句话一说完,晋枢椽才突然明白过来,兴奋道,“大哥您能听得到?”

晋枢柾对弟弟轻轻点头,“还不多谢公子指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五年屈辱究竟也没有白费!”

“是。”晋枢椽真心为了哥哥高兴,他现在还不知道,能听到步步不生尘的昭列公子足音的,普天下也不超过三个。

楚衣轻却不在意他是否相谢,转身出去了。他想,枢柾耳力之聪已足可补目力之不足,只枢椽到底浮躁些,那把特地为他打制的轮椅,还得再添几样东西才成。蝼蚁尚且贪生,他的弟弟们都是人中龙凤,更应该用心活。

第160章人发

楚衣轻正在斫轮,才将榫舌凿出适宜的形状,就听到了商承弼脚步声。

天子出行,自然威仪赫赫,可他只听这暴君踩在青石板上的跫音就知他实是暴怒到了极点,甚至连内力也收刹不住,几乎要四下倾泻出来。

人才到了近前,二话没说,先一脚踢翻了云泽的药碾子,惠夷槽都是铁制的,他倒是也不怕脚疼。

云泽捂着摔成了八瓣的屁股叫道,“这药两位公子要吃的!”

商承弼又将碾盘踹了一脚,将散乱在地上的白寇赤小豆等踩得嘎吱作响,“你的好弟弟一出手就要了一万多条命,你要一天碾出多少药才救得回来?!”阐州被泥流吞没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京安,可惜,商承弼接到的不是密报,而是晋枢机的战书。

楚衣轻缓缓站起,一字一字比划到,“干戈一起,本就是伏尸万里,流血漂橹。”

商承弼大踏步走上来,直直逼视着楚衣轻,他的胸膛几乎要贴上去,“你可知道,他用火药引发山崩,阐州一座城,就逃出来了两千人!”

楚衣轻幕离下的脸白了一下,果然,不可避免吗,只是,商承弼面前,他也不退却。

商承弼的目光向下挪,看到了初具雏形的轮车,“怎么,这又是什么新把式,晋枢机的奇兵还不够多吗?”

楚衣轻见他恼羞成怒,竟然笑了下,虽然他罩着幕离看不到面色,却分明能感觉到他眼中的笑意。

商承弼更怒,“你笑什么?”

楚衣轻后退一步,抬起头,对上他冰冷幽深的目光,以指为笔,铁画银钩,“这原就是他本来面目,难道你此刻方知?!”

“好!”商承弼怒极反笑,“重华公子,果然名不虚传,朕以下令,御驾亲征,真的到了战场上,他才知道,谁高踞于上,谁臣服于下,五年前已经注定了。你们晋家,永远翻不了身!”

他说完这一句,竟大步向晋枢柾和晋枢椽的幽居之处走去,楚衣轻心道不妙,衣袂一振,立刻拦在他身前,“你想做什么?”

商承弼扫了他一眼,居高临下,“他既送了朕一份厚礼,朕当然要有所还报!”

楚衣轻心下一凛,“你的债已经够多了,还要把最后一点心都毁掉吗?”

商承弼看他,“朕从来不欠你们晋家。至于晋重华,朕和他的债,今生今世,不死不休!”

他说完,就立刻吩咐身后銮禁卫,“请晋家两位公子出来,朕出征在即,就用这两个废物祭旗!”

楚衣轻一挥衣袖,立在当前,“谁敢动手!”

商承弼纵声长啸,云泽一抬头,就见四面屋顶,前后两门,弓箭手星罗棋布,箭在弦上,待命而发。

晋枢机坐在正堂里,看着沙盘,丢盔手中的药凉了又热,热了再凉,熬得连药性也没有了,此刻连第二遍也熬出来了,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世子——”

晋枢机习惯性地伸手,打算药碗一送过来,就一饮而尽。

丢盔道,“世子一整天没吃东西,药在胃里浮不住的,先用一点饭吧。”

晋枢机将手中竹筹搁下,“也好。”

丢盔乐坏了,连忙将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晋枢机挟了一筷子豆腐,自语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主帅丢掉完整的头盔。”

丢盔正伸长了筷子给晋枢机布菜呢,听到他言语,手指也不免顿了一下——要怎么样才能让主帅丢掉完整的头盔——世子出剑的时候,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头盔一无斫痕,二无血污,连流云火焰的缨子凑不曾断半根,为什么会到了敌人手上,他太明白了,王爷是多精明的人,怎么可能一个柘州就让他慌了手脚——这不是势败,而是示警,王爷恐怕已经知道了偠州矿藏的事,他不欲世子在此久留,他在逼迫世子,让他早日回去。

晋枢机吃了饭,又去营里巡视一遍,他借天时地利占了阐州,又用智谋手腕赢下偠州,再真刀真枪一滴血一滴汗的拿下玭州,如今攻入瑜州,士气大振。别说是向来信他极深的玄袍雪衣,就是后降的义军也对他佩服之至。此刻营中也正是吃饭的时候,可惜,晋枢机是并日难食一顿,却基本都保证他们一日能有两顿饭好吃。

吃饭的时候是营里最松快的时候,晋枢机亲耳听到义军们议论,“这瑜州前些日子还且打且退的,怎么如今咱们打了七八日,竟像是打出精神来了。”

另一义军嚼着干粮,“哼!精神了也是死前吊着最后一口气,有咱们世子在,怕什么。”

能亲耳听到咱们世子这四个字从义军口里说出来,晋枢机的功夫总算是没有白费。他自占了两处矿藏,就稳扎稳打,一点一点推进,将瑜州人挤压到东南一角,却命人慢慢开矿。甚至不独玄袍,也调拨了义军去。战时,铁就是命,义军一看晋枢机竟然连两处大矿都肯派他们去,显然是有了信任了,那些摇摆不定的也愿意为世子卖命,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原四县的人。

听了他们议论,晋枢机紧了紧披风,一群围着大锅的人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转过身来连忙丢下碗行礼,“世子。”

晋枢机轻轻点头,问道,“饭还够吃吗?”

“够,够。当了这么久的兵,就世子这里能饱肚子。”小兵眼里,晋公子是可以操纵风雨雷电的天人,听他垂问,吓了一大跳,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外说。其中有机灵地便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叫就公子这里啊,明摆着说咱们投了不少人。听说书的讲《三国》就知道了,当将军的都讨厌人家脑袋后面长反骨。

晋枢机却很是赞许的样子,“吃得饱就好,咱们刀口舔血,就是为了天下人都能吃得饱饭。”

刚才说话的人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立刻有机灵地道,“世子胸怀天下,是万民之福。”他虽读过两天书,但到底也没吊过书袋,晋枢机是反贼,用这样的话却称赞,还真是不伦不类,不过晋枢机并不在意,不必说得好听,只要肯干就好。

转过头吩咐丢盔,“叫明日煮饭时多添些芸豆,大家伙吃了长劲!”

于是众人纷纷应道,“世子放心,咱们吃饱了定把这几座城都打下来!”

晋枢机微微一笑,又去别处看看。

回到房里,丢盔见他心情好了许多,想来士气旺盛,也能冲淡世子心中不快。王爷素来多疑,只是以父迫子究竟令人难过。想到世子这些年受得苦,又想到楚地还有许多百姓对世子的误会,虽觉得此刻形势大好打到郢都去指日可期,但回去了却要面对无数飞短流长,丢盔又忍不住为晋枢机担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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