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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轶闻辑录/槐杀(203)

鼻端已闻不到腥甜的海风的气味,能闻到的,只有硫磺硝石和腥甜的血,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却湮灭不了不绝于耳的呻吟的声音,他的靖王军,从未如此的呻吟过!

他戎马半生,一个月前还不曾尝过失败,这一个月,佯败过,牺牲过,弃卒保车过,他以为这已经是挫折,却不想,就在他列阵岸前的时候,却闻到了全军覆没的死亡的味道,而这死亡,是他带来的。他早已知道晋枢机是来复仇的,却没有想到,晋枢机居然如此的干脆、凌厉甚至狠辣,他连叫阵都没有,开了船过来就是炮轰,他早知道这个人没有心,却不想他连肝脾肺肾都没有。他打了这么多年仗,没见过这么打仗的人,只看这连天的炮火,他甚至觉得,晋枢机不是来战的,也不是来赢的,他就是来恨和雪恨的!

那六年前的耻,五年里的恨,全埋藏在这些炮火里了,也埋葬在这些炮火里。

靖王军不愧是训练有素,在看到晋枢机炮口的时候,商衾寒已经急令后撤,士兵们在海岸边找着掩体,躲藏在大块的岩石后,退,退,还是退——以退为进。

商衾寒深知,晋枢机不可能一直开炮,他来了,就要上岸,只等他的船开过来——他在等。

晋枢机也在等。

炮声停了,船只开过来了。锚索滑出美丽的弧线,这边船只还没泊定,被炮火轰地血气上涌的靖王军已冲上了战船。这就是晋枢机渴望已久的战场,你要战,便大战。

于是,双方砍杀在一处。

真刀真枪,赤身肉搏。

没有谋略,没有技巧,也没有战术,一边是六年前的旧恨,一边是半刻前的新仇,除了杀,就是赶尽杀绝!

身着玄色铠甲的靖王军与身着金色铠甲的楚军从岸上打到船上,再从船上打到岸上,最原始,最野性,也最狠辣绝情的打法,不分官与兵,只有死和活。

若说晋枢机刚才的炮轰死了多少人,倒不见得,毕竟,他船上的炮射程有限,可是,那样接天蔽日密不透风的强攻,带来的威慑和压迫却绝不是战报上多少具尸体那样冰凉凉的数字所能阐明,他从远方挟风浪而来,挟仇恨而来,挟不死不休而来,他已用一轮狂风骤雨的急攻摆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就是——杀了你,或者,等你杀了我自己。

双层的巨舰上,晋枢机手持飞泉剑,立在金色的晋字旗下,商衾寒第一次拿起了长枪,他的身后,是从来没有倒下过的商字旗。

晋枢机飞掠而下,商衾寒飞身而起,一枪一剑在空中相交,六年前就该对战的两个人,终于,在这硝烟未散去,脚下尽杀声的迷雾里,战在一处。

商衾寒的枪百炼成钢,晋枢机的剑百忍成金,两个人都是无数鲜血和生命中熬出来的功夫,又都背负着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是以一出手就绝无退路。

海岸,甲板,女墙,战格,船舱,甚至桅杆上,都杀得昏天黑地,战得难解难分。斧钺砍木头的声音,刀枪刺入敌人皮肉的声音,兵刃在空中交戈撞出豁口的声音,全都敲在耳边;海风吹来海水的湿咸,空气里漂浮着鲜血的甜腥,鼻子里黏满了硫磺火石的辛刺,鼻腔的黏膜都像是被扎破了。拿枪的挑破了提刀的喉咙,赤身肉搏的拧断了精疲力竭的脖子,沉默不语的戳穿了喊打喊杀的胸膛。

眼前是乱战的血肉横飞的肢体,耳际是苦战的鸣铿锵利的杀声,鼻端沁着分不出是甜是咸的气息,手上是卧薪尝胆寸步不让的杀伐。

五感已被战意填满,七窍全都释放着杀机。

晋枢机和商衾寒两个人,你一枪,我一剑,浸淫四十年,名师调教在战场上杀出了一片天地半世英明的老辣枪法,对上苦学二十载,坐忘昆仑在敌人刀口下磨砺出的带着隐忍的绝望的辛辣剑招。枪,严谨有度,一招一式都带着端正从容的气魄,剑,锋锐见骨,一进一退都惟有视死如归的决心。

晋枢机一剑长虹贯日,直刺商衾寒肩上的旧伤,商衾寒退开半步,守得严密,以一招杖履纵横挡得密不透风,百炼青锋与百炼长枪在空中再一次撞出铿地声响,兵刃一交,这边杀招还没撤,那边商衾寒就飞起一脚,急攻晋枢机下盘,晋枢机伸腿格挡,挺剑又是一击。

两人你来我往,越打越快,出招也越来越迅疾,通常是一招未收,一招又起,晋枢机是一鼓作气气势如虎,商衾寒是不动如山安之若素。他二人,一个身着玄色的龙骧麟振甲,一个却是破釜沉舟的白甲白盔,从岸边打到船头,又从船头打到战棚上,一路打,一路挡,一路进,一路追,越战越高,晋枢机顺着女墙飞身向上,在楼船间游走,商衾寒环视四顾,步步紧逼,二人时不时在交手的空隙中挑落一两个对方的士兵,他二人是何等功夫,不必亮兵器,只四散的内力就震得船头小卒纷纷落入海中。

海风将风帆吹得呼呼作响,一黑一白两个影子,好像相斗长空的两只鹰,挂在帆上打得不亦乐乎,众人仔细分辨,也只能看到兵戈挥舞间的道道精光而已。

突然,海风骤起,晋枢机一剑隔帆刺过去,商衾寒堪堪避过,立马一枪扫得晋枢机下脚的帆骨塌下了一半,晋枢机如凭虚御风,足尖轻点借力再飞,商衾寒穷追不舍,追逐间又各自扫落对方人马无数,终于一打到了楼船最高处的雀室。

商衾寒长枪在手,晋枢机横剑当胸,两人这才说了交战以来的第一句话。先开口的,是商衾寒,“就凭这些乌合之众,你竟敢上岸?”

晋枢机于猎猎寒风中,飒然立在瞭望塔上,语带讥诮,“你倒是兵强马壮,可惜,全作了我的炮灰。”

话不长,两人又打作一处。

这一次,全是杀招。商衾寒在刚才的游斗中,一直留心看晋枢机兵力,见他帆张得虽多,远看像是千军万马,仔细清算,兵力却远不能与自己相较,虽仗着火器强大,但真的短兵相接,大炮的用处其实并不大。他死不起人,晋枢机更死不起。他总不能把自己人也一勺烩了。商衾寒暗叫不妙,这位重华公子秣兵厉马来势汹汹,不可能是来送死的啊。

晋枢机却是从容地很,手中飞泉剑招招精妙,完全看不出是身有旧疾的人。

商衾寒见他越打越是精神,眸中精光湛湛,带着妖异,突然,一记截字诀架住了晋枢机手中的剑,“你最多只有八千人,如何与我两万大军交战?”

晋枢机突然一提上臂,挽了个剑花,飞泉剑像是游蛇一般擦着商衾寒的枪刺向他脖颈,商衾寒向后一折腰,护心镜擦着他剑背避过,一退十步。

晋枢机一声冷笑,“八千对两万,总能一战。一万对一万,又如何?”

商衾寒陡然变色,“赫连傒——”

晋枢机见他已然明白,索性笑出声来,他右手执剑,在空中凭虚画了一个“复”字,“你以为我只想赢吗?六年前,你毁我宗庙,败我家园,夺走我所拥有的一切,我既率军来此,不拿走你最珍视的东西,又怎么能叫复仇?”

商衾寒的心蓦地一沉,一万对一万,若是自己空虚的防守真的覆灭给赫连傒——他第一次与晋枢机目光平视,他太清楚这个人——马革裹尸疆场而死,他绝不肯给自己这样的荣耀,也称不上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他的心头一片冰凉,他好像知道了晋枢机要怎么做,又好像,拒绝相信,或者茫然无知。

商衾寒握紧了手中的枪,他打过那么多场仗,经历过那么多次死亡,此刻,第一次升起一种情绪,叫仓皇。

杀声贯耳,旌旗蔽空,任由外界打得天昏地暗,船舱中的风行却是人事不知,自从云卷早晨送了一碗药给他,他眉头也没有皱一下的咽下去,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时,云卷望着他,他望着云卷,云卷知道只凭这汤里生川乌、蟾酥的分量,风行就不可能闻不出,她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却不想,风行鼻尖一动,那只粗大的海碗只在手中停了不到片刻,连问都没问,一仰脖就灌了下去。如今,不管外面多少杀戮,他就在这睡着,一动不动,虽明知他不会死,云卷也觉得,一个小孩子这样活着,也和死了一般。

商衾寒看晋枢机,“你要把涣儿怎么样?”

晋枢机一笑,“不怎么样啊。你有一个好师弟,我就是把他大卸八块,恐怕我哥哥都能用藕节做身体给他缝回来。”

商衾寒望着他眉心那枚鲜红欲滴的朱砂痣,突然觉得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晋枢机却无暇得意,他站得高,自然也看得清楚,那轮炮火的强势攻击一过,靖王军这种百战之余的强劲就显现出来了。他们每一个都见过血,也都知道在战场上只有咬紧牙关坚持下去的人才能活下来。他的水军,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们有热情,不畏死,可也正是这种不畏死让他们比别人都拼得狠一点,也死得快一些。靖王军,太坚韧了,也太刚毅了,在那样铺天盖地的炮火之下生存下来,如今,竟像是渐渐稳定下来,打得有模有样。而楚军,究竟训练不足,又太年轻。虽然,他早都知道他是带他们来死的,他们每一个人也都知道,可是,真的眼睁睁看着那些鲜活而年轻的生命倒在波涛一卷就什么也看不见的大海里,他还是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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