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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轶闻辑录/槐杀(206)

商衾寒自然也听到了赫连傒的话,早在他看到赫连傒时,他的心就是重重一沉,靖王军建制以来,从未遭遇过如此惨败,他望着眼前的晋枢机,这个苍白的男人收敛了眉宇间的妖异之色,逆光而立,在太阳的光晕下,竟现出高廓清华的气度来。他知道,这个孱弱的身体,还给他的,不止如此。

果然,晋枢机一声呼啸,啸声不高却清远悠长,众人手持利刃望着他,不知他此刻还有何后招。

片刻间,就见远方的海面下推开了长长的波浪,那吃水极深的大船居然升了起来,靖王军早见识过晋枢机摄魂术的诡异,此刻各个屏气凝神,就连赫连傒也不知道晋枢机又有何安排。

而后,大家眼看着那艘船驶过来。

靖王军的心都停住了,尤其是刚才负责搜寻的战队。他们明明已经搜得极为仔细,船上除了尸体,连只鸡也没有。如今,这船竟然会动。各人心中自有疑忌,海风吹来,再看晋枢机立在夕阳里,竟不知不觉发起冷来。

商衾寒不动声色,静等那艘大船驶来,那船越开越快,越开越快,等快驶进海口,晋枢机提气而起,一掠数丈,攀着锚索轻轻一纵就上了船,而后回眸一笑,似乎在问商衾寒,你敢不敢来。

他摆下了战阵,商衾寒又岂会退缩,只是受伤太重,不能向晋枢机一样贸然动用内力,等靖王军搭好了艞板才缓缓走上去。紧随其后的,还有戍卫的靖王军。

而后,大家就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在幽深的海面下,站着十数名头戴白盔身着白甲的楚军,手持长戟,围着他们心心念念搜遍整条坐船也没有搜到的小王爷。

海水流动,水下人的脸都像是扭曲的。

晋枢机一笑,“放心,你们王爷如约而来,他儿子,自然一根头发也不会少。”

突然,晋枢机一挥手,水中的人居然打开了舱门,众人一片惊呼,这可是在水底,海水倒灌,岂不是会要了小王爷的命。

呼喝之声不绝于耳,他们想象中的惨剧却并没有发生,风行对身旁一个青衣侍女点了点头,居然从水面下走上来了,赫连傒此时战在相邻的船上,点头道,“是利用镜面吧,果然巧夺天工。”

已有聪明的人想到,晋枢机利用镜面在船底修了一个密室,利用了人的视觉盲区,搜索的人以为已搜遍了所有船舱,却没想到下面还有一层。

晋枢机微微一笑,“谬赞了,不过奇技淫巧罢了。”

赫连傒的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你向来懂得多。”

靖王军却没有空听他们两人说话,只睁大了眼睛望着风行,各个握紧了兵刃对着晋枢机,只等小王爷上来,若是他不肯放人,就拼个你死我活。

晋枢机却是丝毫没有扣押风行做人质的意思,他一走上来,就望着商衾寒,“王爷既是信人,慨然应我海上之约,我也不负王爷,将令公子从诏狱里完璧送还。”说着向后一退,“小王爷,请!”

他刚才就说了如期赴约的话,只是众人关心风行,未曾在意,如今,大大方方地再说一次,而后,他就看到了靖王军面上的阴晴晦朔和五味杂陈。

商衾寒这时终于明白了晋枢机说得夺走你最在意的东西——自己怎么可能为了儿子空虚前方弃了数万兄弟——可是,此刻风行完完整整站在这里,自己又真的只留了一万人马镇守回师海上——纵然自己深得军心,此番谋划失策致使前线全军覆没,大军十死其九之责,就是跳进这拳海湾,也解释不清。

风行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他从未见过靖王军如此惶惑又如此狼狈,满腔热诚的热血男儿,各个都挂着彩,脸上红的黄的,暗褐色的,是沙,是土,是敌人或者自己的血,和或深或浅的痂。他从晋枢机的坐船上踏上艞板向父亲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踏进泥浆里,走得越远,只能越陷下去,可停在原地,又一定会带着试图来拉他的人一起坠落,于是,他只好走,走到商衾寒面前,看父亲面如金纸,战甲蒙尘。

“末将无能——”风行跪下去。

商衾寒一抬手,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给风行一个巴掌,甚至风行自己也这么认为,却不想,他只是伸出手来扶起了儿子,“形势所迫,非你之过。”他摆手,“扶小王爷下去休息。”

他从来不在军中这么称呼风行,如今,居然这样说了。说罢,抬眼望着晋枢机,“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离间我父子军心?”

晋枢机嘴角牵起一抹冷笑,淡淡道,“您愿意空虚整个前线来救他,父爱拳拳,我又如何离间得了?”

商衾寒知他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此刻解释也是无用,只是道,“是我棋差一招,遂至猖獗,既然落入你埋伏之中,靖王军还有四千人马,了不起我父子今日尸沉海底!”他究竟威望极深,众人虽想不明白为什么以王爷之能竟会真的堕入晋枢机圈套致使前线一万大军全军覆没,主力三万也伤亡惨重,说是为小王爷——王爷向来是极疼爱小王爷的——大家伙不愿意去想,想了就是诛心,他们比商衾寒本人更不愿意面对。此刻,见他重伤垂垂,却豪兴不减,大家伙连日苦战死伤无数,倒也真不怕再放手一搏,于是,各个收起了仓惶,重又振奋起来。

晋枢机立刻感受到了靖王军气势的变化,他知道,商衾寒深孚军心民望已非一日,不过,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他父子又非真的毫无私心,很快,就会发芽,更何况,商承弼也不会平白放过这个机会的。他只轻轻点头,“既然如此,你虽是疲惫之师,赫连也是远道而来,倒不算占你的便宜。”

商衾寒转头看赫连傒,赫连傒自然不会拂了晋枢机的意思,“大狄兵事,晋总司全权调配,我亦甘做先锋。”

商衾寒一挺手中长枪,“明日日出,不死不休!”

赫连傒正待答应,晋枢机提剑而起,“此时正好,何待明日?”一剑横扫身前包围,和脚下的靖王军站在一处。

赫连傒见晋枢机动了手,口中一声唿哨,如月夜狼嚎,声传里许,手中斩马刀横刀见血,立斩靖王军于海底。

于是,岸上、船上,又杀作一片。

狄军挟大胜之威,为迎晋枢机,长途奔袭一天一夜,虽士气高昂,但究竟体力有限,靖王军刚经大战,又饱受重创,此番背水一战,虽气力不及,但却有哀兵求生之搏。商衾寒戍守边关多年,靖王军与北狄军本就是死仇,如今更是新仇旧恨一起算,狄军七千,靖王军四千不到,没有战术,不用阵法,双方贴身肉搏,直从黄昏战打到了黑夜。

海上夜战,双方又都是疲敝之师,听不到战鼓,也无力去骂阵,打到最后,双方士兵甚至连已经豁口钝地无法再用的兵器都丢掉了,用脚踩,用手撕,甚至用牙咬,到最后,你的手箍住我的脖子,我的牙咬住你的耳朵,都使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只看谁撑得更久一点。

卷在一起的,抱在一处的,拧成一团的,打到最后,已分不清海滩上的是人,还是兽。命到了尽处,只看,谁更想活着。

这一晚,没有星光,也看不到月亮,只有血的气息夹在风的嗡鸣里,沉入无边的黑暗。一个又一个人倒下去,分不清是睡着了,还是永远沉睡。第二天早晨,红通通的烧饼一样的太阳照常升起,冲出云霞,爆出夺目的光辉。活着的人,昂首立在日光下,像迎接来了另一场重生。

身着玄色铠甲的靖王军,能张开眼睛的,不到两百人,能站起来的,比五十个还少。

断了腿的,靠双臂爬过海滩拱卫在商衾寒父子身边,断了臂的,用光秃秃的后背挡住商家父子的脸,受了重伤握不了刀剑的,用牙咬着兵器,瞪着溜圆的眼睛怒视赫连傒,而赫连傒,一手握斩马刀,一手不动声色地狠狠箍紧晋枢机右臂,他感觉到那个身体里的气息好像在逐渐抽离,即使,那个孱弱的人站得比谁都要挺拔。

晋枢机提起左手的飞泉剑,“杀了他们。”

商衾寒手下,已全是伤兵。

突然,四周响起战鼓声,靖王军的残兵败将各个都仿佛活了一般,“咱们的鼓声。”

风行看父亲,“贺叔叔到了。”

晋枢机突然抽出被赫连傒攥住的手,“杀!”只才迈出两步,整个人就昏了过去,人事不知。

他醒来的时候,已是回到了自己的坐船里,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是问双目通红的赫连傒,“商衾寒死了吗?”

赫连傒却像是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伸出常年握刀满是硬茧的手,去碰他的脸,却在手指即将碰到他面颊的时候蓦地缩回来,默默自语,“重华,你是真的醒了吗?”

晋枢机一阵疯狂地咳嗽,咳完了,一声冷笑,“他没死,是吗?”他的脸蹭到了枕头上刚刚喷溅出来的血,“他们父子的命真硬。”他霍地用手撑起身子。赫连傒被吓了一跳,一把将他揽在怀里,“你知不知道,你睡了七天七夜,所有的大夫都说,你再也不会醒。”

晋枢机一把推开他,目光如刀,“你以为我死了,我死了,你居然还允许商家父子活着!”

赫连傒低下头,第一次露出愧疚的表情,“他的副将贺洪潮率五万援军赶到,咱们草原人少,死不起。”他说着,就高声吩咐送药来,“重华,好好将养身体,敌人还活着,你就更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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