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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轶闻辑录/槐杀(3)

天地俱寂,万籁无声。

残阳带走了最后一抹晚照,余晖落尽,是否已到了出手的时候?

日西沉,景衫薄的眼睛发出了光。

剑光!剑势如虹!

槐花落。

槐花落尽,未闻鸦啼。

景衫薄轻拭剑尖鲜血,抬头,望着晋枢机,“他本不配受我这一剑。”他逼战晋枢机杀气正盛,铁判官的判官笔却攻向他身后督俞穴。

偷袭本是江湖好汉最不齿的行径,此刻,却没有人责备铁判官。

谁都不会去责备一个死人。

如今,精钢铸造的判官笔已裂在地上,铁判官的眼睛却还睁着,他死也不敢相信人世间居然有如此快的剑,所以,他死了。

“可真抱歉。”晋枢机低声道。这一剑,本来应该是刺向他的。

“我的剑已擦干净。”景衫薄道。

“你还要战?”晋枢机问。

景衫薄不必答,他的剑就是他的回答。

晋枢机却轻轻吹了声口哨,那只黑猫又跃入他怀里,“我却已不想再战了。今日,死在这槐树林的人已够多。”

“槐,本就是系鬼之木。”景衫薄淡淡道。

晋枢机却已背转过身,微微一蹲,抱起了树下的七弦琴,“你我却都不必做木上的鬼。”他浅浅回眸,迷离了一整片暮色,“公子才十四岁,十四岁,正是载酒攀花放马鸣琴的年纪,杀人虽早了些,公子却一样做得不错。只不过,公子杀人剑下无血,重华却爱血花绽放、敌人哀求的凄然颜色。”他说到这里,却突然一顿,“你若实在想看我的剑法,倒也有个雅致的法子。不过——”

景衫薄挑了挑眉,左眼上那只血燕子被牵起尾羽,燕燕于飞,优雅又张狂。

“想要我命的人,你绝不是第一个。”晋枢机话音未落,林外马蹄之声已喧,不过片刻,就有一队骑兵涌入林间,七匹健马,每匹马后都拖着一个人,看服饰像是捕快。

快马奔驰,那七名捕快被纸鸢样抛在空中,景衫薄飞身而起,一剑击出便削断了七条草绳,身形一转,剑尖已抵在为首的银甲少年咽喉,“这些俱是大梁无辜子民,为何被你们绑在马后凌虐?”

那少年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一张脸白得像纸,口上却不饶人,“这群恶人,小爷没有杀了他们就算便宜了!你是什么人?居然敢管我们禁卫军的事!”

景衫薄没有答话,却是晋枢机笑道,“剑已架在脖子上,于副统领还是小心说话为上。不如,将事情的经过曲折向这位景公子解释清楚,也许,他还肯留你一条性命。”

“晋枢机你这个妖孽,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货腰贾色、恃妍媚主,小爷今天来就是要取你性命!”那少年虽然叫骂,可到底是怕了景衫薄手中的剑,身子坐在马上,越靠越后。

猝然之间生出这场变故,景衫薄不免疑惑,不过想到晋枢机那倚色封侯的尴尬声名,这少年如此叫骂倒也不算奇怪。再回头看那七名捕快,虽然个个吓得脸色发青,此刻却都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统领饶命,统领饶命。”

那少年握着缰绳的手还在颤抖,大概是也觉得刚才丢了人,恼羞成怒间居然扬起鞭子胡乱抽打那些捕快,“饶不了,死定了!”

那些捕快犹自求饶,另外几个穿着铠甲的少年已骂道,“谁准你们跪这么远,还不过去给咱们统领出气!”

那些捕快一路都绑在马后,早已被折磨得衣衫褴褛,如今却还不得不伏得更高供那少年落鞭子。景衫薄看在眼里,立时便是一阵厌恶。天昭帝商承弼残暴无德,身边这群禁卫军个个都是豺狼虎豹,横行京都,为祸乡里,他抬起眼,看那挥鞭子的少年,“你杀过人没有?”

那少年吓坏了,一手挥鞭子,另一只手还摸着自己喉结,听他问话,脸又白了几分,却强自横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晋枢机怀抱黑猫,轻捋鬓边长发,“景公子的意思是,他剑下从不伤无辜之人。你若没杀过人,叩头认错也便罢了,你若是也杀过人,那今天——”他微微一笑,眉间朱砂已露腥红,“他更能杀你。”

“哼!”那少年似是极厌恶晋枢机,听他说话便冷哼一声。

晋枢机轻轻摇头,“你不信吗?我劝你,还是忍耐些的好。不过是磕个头,可比丢了性命强得多。”

“无耻妖孽!闭嘴!”那少年大概是自小就被人趋奉惯了,哪里受过这般委屈,满腔怨愤无处发泄,只是更下了狠手抽那几个捕快。景衫薄深恶这些作威作福的禁卫军,目中寒光陡盛,“杀过没有!”

那少年被吓了一跳,险些从马上跌落,他扬起马鞭指着景衫薄,“自然杀过!小爷、小爷闯荡江湖,还能没杀过几个人吗?”他说着就做出一副很英武的样子看身后那几个伙伴,“你们说是不是?”

这些少年看来也是横行惯了的,一个个都摆出无比张狂的样子在马上笑得东倒西歪,“杀过!爷几个都杀过!你敢怎么样啊?”

还有的瞪着景衫薄,“瞧他那样!分明是个小鬼,还敢跟爷充大!”

“杀过又怎样,你还真敢杀了爷几个不成?”

“娘儿们似的!居然刺个燕子!”

哄笑四起,远远夹着一声听不清的叹息。

风轻云远,野旷天低。此时,已是日暮。

日暮乡关何处是?只把黄泉做故乡。

黄泉,岂不是每个人的故乡。

剑已出鞘。

宝剑出鞘,例不空回。可这一次,潭影却没有带走任何一条命。

因为景衫薄一出手就后悔了,他剑风扫过,立时便觉出这些少年个个都是虚张声势,没有一个是杀过人的。

潭影是嗜血的利器,他是杀人的行家。嗜血的利器遇到嗜血的人,杀人的行家遇到杀人的手,那本是一种兴奋,一种恢弘,一种以杀止杀的仁德,可是如今,却已变成了一出闹剧,一场笑话,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

他想撤剑,可是,他学的本就是只进不退的剑法,他想收手,从来都只有来不及。

剑出鞘,能否收回来,几时收回来,早已不合剑客的想望。这本就是每一个学剑的人的悲哀,也是每一个杀人的人的悲哀。

所以,景衫薄只能将他的剑偏上几寸,所以,这一次的血花不在心口,所以,他总算留下了几条命。

七名少年,俱是白袍银甲,七朵血花,俱是开在肩胛。

白衣上的血,岂非正和雪地里的梅一样。

景衫薄收剑,掠入飞花的槐树,在疏影清辉中躺下来,抬头望着初升的新月,目光突然变得温柔,他对自己很满意。

日落无情,月出无声,花落无语,剑起无魂。

落花剑法,一击必杀,出剑就绝无活口,今天,他却生生抢出七条人命来。这不得不说,是他的骄傲。

“公子剑法又精进了,可喜可贺。”晋枢机也坐在了槐树下。

只有那银甲少年,瞪直了一双眼睛看着景衫薄,再要提气用力时,一条右臂竟已全无知觉,原来是真的废了,“你——”他说了这一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剑起必杀,剑没无痕,好厉害。”远处推着轮椅的老人道。

“明明已息了杀心,却还是要了七条手臂,不嫌太霸道了吗?”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叹息。

“正因落红无情,才有寸寸相思。落花剑法,刀剑双杀。起手之威尽刀法的沉勇,变化之势却夺剑法的灵秀。他小小年纪就能寓刚猛轻捷于一,融拉捭开阖于纵横起落间,一剑七杀,招招致命,这杀手无桓的至高剑意至少已领悟了七成,假以时日,必定不可限量。”推着轮椅的老人轻声赞叹,“可惜——”

“可惜什么?”连晋枢机也忍不住去问。

“可惜,他固然天赋异禀,却终究年纪太轻。虽说是天纵其才,但出手无情不留后着,总嫌太过狠辣。须知,持而——”

景衫薄本来只是低着头把玩那只挂在剑首上的雕木燕子,听他说到这里,却突然笑出声来。他原是精巧玲珑的五官,奈何轮廓太过锋锐冷峻,性子又高傲孤绝。如今这一笑虽带着几分讥诮,却偏多了几许任性的孩气,那表情正像不屑家长骗孩子说不睡觉就要被恶鬼抓去,固然可气,却也着实可疼。

“你笑什么?”大悲大师忍不住问他。

景衫薄面无表情,不发一语,月华之下,眸色清寒。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四岁到十四岁的夜,总有一个人,静静握着他的手,温柔看他眼上燕纹刺青,轻声唤他最喜欢被念的名字,听他一遍遍吟诵,“功成身退,天之道。”

第3章三、灰线草蛇

大悲大师果然很有悲天悯人之心,他见景衫薄毫不理会自己的逆耳忠言,不禁长叹,“八条人命、七只手臂,大家生逢乱世,苟且偷安本就不易,又何必活得如此恣肆飞扬?小小年纪,行事狠绝出手跋扈,就不怕招来横祸?”

晋枢机唇角微扬,“求生不易,旁人自是要提心吊胆,可这位景公子,想惹事便惹事,想生非就生非,要取人性命就取人性命,想断人胳膊——”他目光流转,迷迷蒙蒙地望着那银甲少年,“旁人,也只好乖乖伸出胳膊来给他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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