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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轶闻辑录/槐杀(5)

晋枢机抬头看景衫薄,“景公子应该看得出,他受的是什么刑。”

景衫薄点头,握着剑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颤抖,指节发白。

瓮里的,是一个人。蜡人。

这人身材很是高大,所以,被放在瓮里的时候,骨头都被折断了。从断骨的痕迹看,应该是生前四肢关节就被打上钢钉,又用外力生生拗进瓮里。他虬髯微张,很是勇武,即便受了这等酷刑,脸上的神色依然很刚毅。从他面相来看,本该是个浓眉大眼的孔武汉子,可如今却看不出他本来的五官。因为他双眼、鼻孔、嘴巴、耳朵都已被蜡封住,这本就是狄人拷问战俘的酷刑,先拧断四肢钉上钢钉放进瓮里,若不说,便通身都浇上油脂蜡液,封住五官,活活将人熬死。

没有人比景衫薄更了解这种酷刑,因为,他的左眼也曾经被如此封上。若不是遇到师尊,恐怕,早都被制成蜡人了。不过幸好,那蜡液未及沁入眼里,大师兄已一剑挑开了封住他眼皮的灼液,又得二师兄妙手施救,总算保住了这只眼睛。商衾寒知他耿耿眼上伤痕、心下一直郁郁,便因着那烫痕替他纹了一只血燕子,正盖住那惨红的烫印。十年来,师父怜宠师兄疼爱,景衫薄已渐渐忘了当日的恐惧,甚至爱屋及乌,喜欢上了那原本用来遮伤的燕子。可如今再亲眼看到这惨无人道的酷刑,他只能更用力地握着剑,师父师兄都不在身边,童年的阴影与惨痛也只有潭影能同他扛。

晋枢机指着那瓮,“下月是我大梁立国六十年,这便是狄国国主赫连石送来的贺礼!瓮里的这位英雄,就是二十年前先帝派去狄国做内应的腾将军。如今,已官拜狄国枢密使。他为人一向小心谨慎,赫连石又对他信任有加,若不是这两个胡女告密,岂会落得如此下场?”

景衫薄回头看那两个胡姬,那两人拼命摇头,晋枢机道,“腾将军与皇上的密信就藏在龙床枕下剑匣里,那一阵子在泰安殿侍寝的,只有你们二人。更何况,你二人每每向皇上进谗,说靖边王功高震主不得不除,难道是假的?”

晋枢机说完了这一句,于文太也跟着点头,“我听姐姐说过。”于皇后说的是,“皇上好色昏庸,纵容两个异族妖女大放厥词,连靖边王的坏话她们都敢说,我又有什么办法?”

晋枢机看着景衫薄,“我起了疑心,便着意留心她二人动静,果然,被我劫到了这封密函。”

那两个胡姬连连摆手,可终究证据确凿,除了哭求又有什么好说。

景衫薄轻轻叹息一声,转过了身。他不杀女人,可想到大师兄在黄沙散漫的荒凉之地死守,商承弼却随意将军国机密泄露给两个婢妾,到底心头火起,愤懑难平。

晋枢机低头替那黑猫抓痒,“景公子背过身是什么意思?”

月白风清,天高水寒。星月交辉下,一片花影斑驳。

景衫薄未曾发语,倒是大悲大师道,“夜照公子剑下不伤妇孺,更见不得别人欺侮女流。他如今既已转过了身,小侯爷就请动手。”

“奸细就是奸细,谁管男人女人!”不待晋枢机答话,于文太已举起了鞭子,这两个胡姬害她姐姐伤了不少心,更何况又是奸细,结果了最好。

于文太用鞭,用鞭的人能被称为小呼庆,虽然是为了给于老将军面子,但鞭法也不至于太差的。这一鞭子,虽用左手挥出,却是全力施为,鞭影过处虎虎生风,如花美眷眼看就要变成鞭下之鬼,晋枢机却突然握住了他手腕,“于副统领且慢动手,这样活色生香的两个美人儿,被你一鞭子打得脑浆迸裂,岂不是暴殄天物?”

“那你要怎样?”于文太问。

“我要怎样,你却不配问。”晋枢机望着景衫薄,重瞳似水,耀地星光迷离,“公子记不记得我提过,要比剑,有个更雅致的法子。”

景衫薄语声清冷,“你待如何?”

晋枢机纤手指着那两个胡姬,月光下,他的指甲透出一种瑰丽的玫红,似是也带着朦胧的光,“高的归你,矮的归我。剥皮拆骨,一刻为限,做得到,就算你赢。”他望着那两个胡姬的目光带着一种邪异的温柔,“我不止想要一面人皮鼓,还想要一把,人骨琵琶。”

夜阑风静,露重更深。

十丈之外,大悲大师轻轻扣着大慈大师轮椅椅背,“临渊侯明知道夜照公子那段故事,又为何一再激怒他?就算那两个胡姬暗通款曲、陷害忠良,他以血还血、以怨抱怨也是天公地道。可是,就这样得罪缉熙谷,值得吗?”景衫薄自幼遭劫,身受巨创,缉熙谷门下,最恨的便是心狠手辣残虐滥刑之人。否则,他也不必一听那拨浪鼓的渊源便对晋枢机拔剑以向。

“别人也许不值得,他却值得。”大慈缓缓道。

“哦?”大悲眯起了眼睛。

“也许,他只要能够得罪缉熙谷的四公子,就已经够了。”大慈目光悠远深长。

“为什么?”大悲追问。

“第一,因为他高兴,第二,因为他得罪得起。”大慈的话大有深意。

大悲却更疑惑了,“我却想不出,普天之下,谁能得罪得起缉熙谷的四位公子。难道,这位晋小侯爷也有一群惹不起的师兄不成?”

“他没有一群惹不起的师兄,却有一个了不得的情人。”大慈双目炯炯。

“一个,就已够了吗?”大悲更糊涂。

“别的恐怕不够,这一个,纵然不够,却可一斗!”大慈长长叹了一口气,“只怕到时,兵连祸结、流血漂橹、涂炭百姓、民不聊生啊。”

“莫非是他?”大悲如今也明白了。

大慈点头,“正是那韬光养晦十五年,一朝登顶杀人无数,当朝天子天昭皇帝,商——承——弼。”

第4章四、回宫

晋枢机走进暖殿的时候,他君临天下的情人商承弼正同一班采女宫妃嬉笑取乐。正是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喁喁晏晏,年年暮暮朝朝。

看到晋枢机进来,商承弼先是饮尽了王美人送到唇边的一杯酒,又噙了吕才人用口喂过来的一颗葡萄,横眉一扫,双目如潭,“舍得回来了?”

晋枢机在下首倾身斜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又能逃到哪去?”

商承弼冷笑,“你知道就好。”

晋枢机玉手执壶,自斟了一杯酒,“我不过走了三天,你却派人跟足我三十六个时辰。若不是夜照公子出手——”

“哼,景衫薄,好大的胆子!”商承弼冷冷道,“削了那群废物眼睫,逼得他们不敢再盯着你的,就是那令江湖闻风丧胆的归燕镖?”

晋枢机点头,“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落花剑法和归燕镖,本就是他立身扬名的绝技。”

商承弼引觞自酌,若有所思。

晋枢机懒懒执着玉杯,“其实,你又何必这么时时刻刻地看着我。我不在,你御美寻欢,岂不快活?”

商承弼凛严一笑,一双深邃至极的鹰眼扫过晋枢机满不在乎的玉颊,戾气横生。偎在他身侧的王美人被握住了一双纤手,痛得死去活来,却不敢□出声。

晋枢机轻轻叹了口气,“我去了三天,做了几桩事,会了几个人,也制成了两件不可多得的妙器。”他觑了一眼跪在商承弼脚下的美姬,“听说,吕才人的琴技已不输曲江名妓碧海心。我这里刚制成了一把琵琶,不如请才人一试。”

那吕才人听他竟将自己与伎女相提并论,一张俏脸登时沉了下来,“佞幸之臣!”

商承弼一手拥美,一手酹觞,沉声道,“朕也想听听爱妃的琴了。”

吕才人深知商承弼的喜怒无常,宠冠六宫的舒婕妤,本来弹得一手好筝,就因为骄纵太过被商承弼生生砍断了手,不到三月就香消玉殒。她住过的仪秀宫早已荒弃,听说,夜深人静时还能听到琴怨。所以,她心下固然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是微微一礼,“臣妾献丑了。”

晋枢机望着正为商承弼斟酒的王美人,“琵琶佐酒,固然增色,可有琴无鼓,总是单调些。”

王美人比吕才人还要美些的,可惜,她并不像吕才人一般精通音律,“贱妾愚鲁,哪及得上吕姐姐。”

晋枢机却是挥手一笑,“无妨。”话音刚落,就有内监送上一把琵琶,一面玉鼓。

吕王二人只觉得这琴这鼓分外诡异,可商承弼早已起身,将晋枢机揽进怀中,“你又弄了什么古怪玩意?”

晋枢机哂笑,“携美同乐,重华自然要以钟鼓娱陛下之欢。”

“好!”商承弼一挥衣袖,吕王二人便在乐器前跪下。

吕才人早都听说晋枢机惊才绝艳,号称琴剑双绝。明明是个男子,却美得勾魂摄魄。她自幼习琴,一手琵琶绝技艳惊湘楚,人称小娥皇。如今正欲在这妖孽的男人面前卖弄一番,可奈何心中阵阵犯寒。手才搭上琴颈,便觉不对,待要调弦,却听“铮”的一声,不辨宫商。

商承弼好容易逮到了晋枢机,恣意狎昵,吕才人琴声却坏了他兴致,正欲发作,却看她脸色苍白,泪水成股而下,娇怯的身子不住颤抖。

晋枢机枕着商承弼锁骨,眉间一点朱砂赤若朝霞,重瞳流光,自是绝世风情,“吕才人怎么不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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