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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差(6)+番外

慕禅没有要他张开口来检查,他的弟弟,他根本不必。如今慕斯过来,就端端正正地站在他对面。

慕禅轻轻挥了挥手,慕斯眼神复杂,只是他如今含着砝码说不了话,即使心中再有委屈不平,也只能服从哥哥的命令。走到箱子前,用全莲花的姿势盘腿坐正。脊柱挺直,两膝都贴在地上。闭上眼睛,从箱子最左端开始,用手指默默划着《论语?学而》。

慕禅站在他身后,看他手指的笔形划完了最后一个引号,才淡淡道,“你是在和我怄气?”

语声并不严厉,可是不知为何,慕斯竟是狠狠地打了一个冷战。

慕禅的规矩,弟弟不认错的时候从来不逼他的,只是让他自己默写《论语》,或者其他典籍。

这只木箱原本是极为普通的枣红色,可这些年来,慕斯用手指在箱面上默写,不要说磨掉了本来的颜色,竟连箱面的高度每年都会可怕的下降几毫米。慕禅罚他默写,不止是为了磨他的性子,更是想给他多一点时间去考虑。他既然不是为了惩罚弟弟,自然也没必要为难于他。因此,每次罚他默写时,都会要他在臀下垫着垫子,惩戒室大理石的地面究竟是太凉了。而如今,慕斯却根本没有拿垫子,直愣愣地坐在地上。他口中含着砝码说不了话,这样的举动,无疑是无声的抗议。

听到哥哥问话,慕斯很自觉地站了起来,垂手恭立,真正是低眉顺眼的样子。

慕禅望着他,大概一分钟的时间,慕斯就那样站着,可明显能感觉到局促。慕禅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慕斯根本不敢看他眼睛,头埋得更低了。等到慕斯紧紧贴在大腿外侧的手指已经不自觉地攥紧了家居裤,慕禅才淡淡道,“回去吧。”

慕斯站在那里没有动,却是仰起了头,可是还没碰到慕禅神色,却又立刻重新低了下去。

慕禅却没有再看他,转过了身,重新盯着窗户外面。

慕斯不敢不动,重新回到箱子前,却听得慕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仿佛被两个人后背隔住了,音量并不高,但是很沉,“垫子放在哪你自己知道。喜欢垫就垫着,不喜欢垫就跪着,你不愿意爱惜自己,我也不必心疼你。”

慕斯背转身看不到哥哥,却是听到他说过这句话就离自己越来越远了,最终还是走了出去。他一个人在箱子前又站了一会,终于还是回里间去拿了垫子出来,可究竟是心里较着劲,没有坐,却是跪在垫上。

慕禅没再进来看他,这一跪,就跪到了吃晚饭。

慕家的惩戒室不允许任何外人进来,连送饭的佣人也只是敲了门就将餐盒留在门外,慕斯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膝盖,将食盒拎去里间角桌。角桌大概只有半个学生书桌大,凳子也是那种最简陋的圆盘凳。这张角桌就是反省的时候吃饭用的,绝对得一切从简。从昨天晚上回来到今天,慕斯就在这张角桌上解决了自己的三顿饭,今天早晨是吐司火腿蛋,另带一杯250毫升的牛奶,中午是一荤两素一汤的份饭,早餐午餐中间,还有一个中等大小的苹果。现在送来的是一碟清炒土豆丝,一碟西芹腐竹拌花生仁,再配上一小块豆腐乳,小笼屉里是两个宣宣的还冒着热气的白馒头。反省的人,吃得不用太好,但是,绝对不亏待他。无论任何时候,饿饭都绝不会演变为惩罚方式。

角桌很小,慕斯洗了手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规规矩矩地拿着馒头就着菜,有点委屈地揉了揉自己仿佛掉了层皮的指腹,一口一口认认真真地吃,态度谨慎,像是做错事的小学生。等差不多吃饱了,收拾碗筷重新将食盒整理好放在门外,自然会有下人过来收。慕斯重新回来,将凳子塞进角桌底下去放好。用抹布将角桌擦一遍,一切收拾整齐,再将抹布淘洗干净,夹好在专门挂抹布的架子上。做完了这一切,还要再站半个小时,等胃里食物消化。然后才能够重新回去反省。

有规划的选择,有规律的推进,一步一步向前走,踏踏实实,这才是慕禅的生活准则。

如今,站了半小时的慕斯回到垫子前跪下,本以为划着箱面的手指不疼了,如今再开始默写,指腹却像是休息得娇贵了似的。慕斯咬咬牙,死命将手指按在箱面上,等重新写麻木了就好。

比起仅限于安定凝神的小小惩戒,慕斯担心的更多的是陆由。他根本没有想到哥哥昨天居然还会回家里,否则,他绝不会带陆由回来。只是如今再想这个也无济于事,只能祈祷哥哥将他当成是普通人,不要给予过多的关注。可是看哥哥对陆由的态度,明显,他的想法太过不切实际。心中有一件挂念的事,手底下自然就划得没有章法了。

慕斯信手默着《雍也》,却只觉得手背一凉,被守株待兔的人提兔子耳朵一样的手势提起了手,回头看时,竟是慕禅。慕斯的脸一下就白了。

慕禅轻轻摇了摇头,将他手重新搁回箱面上。

慕斯人跪在垫子上,脸却红到了脖子根。

第8章八、训诫…

慕斯信手默着《雍也》,却只觉得手背一凉,被守株待兔的人提兔子耳朵一样的手势提起了手,回头看时,竟是慕禅。慕斯的脸一下就白了。

慕禅轻轻摇了摇头,将他手重新搁回箱面上。

慕斯人跪在垫子上,脸却红到了脖子根。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慕禅放下了他的手,依然神态平和。

慕斯不知道哥哥又要说什么故事,只是低垂下了头。两只耳朵都是红彤彤的,像是能将箱子盯出一个大洞来。

慕禅不疾不徐地开口,“马祖道一在房中修禅,他的师父怀让在外面的石板地上磨砖。道一原本心无所滞,无碍于物,并不动心起意,可时间久了,终究难免好奇。”慕斯似是被故事所吸引,渐渐抬起了头。

“于是道一问师父,您磨砖做什么?”

慕斯听哥哥讲,心里也在暗暗琢磨,难道磨砖是佛家苦修的一种方式,就和自己被罚写字一样?如果是这样,那今天是不是又不好过了。

慕禅却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心猿意马,“怀让回答他,磨砖是为了做镜子。”

慕斯心道,把砖磨成镜子也够刁钻了,若是哥哥哪天非要我把箱子也磨亮了——

慕禅这时轻轻望了他一眼,慕斯这才觉到自己是犯了错被抓了现行,因此也不好意思起来。慕禅却仿佛没有要追究的意思,“道一很困惑,于是他对师父道,磨砖怎么能磨出镜子?”他讲到这里却望向慕斯,“你想,怀让师父会怎么回答。”

慕斯心中似乎有些想法,却终于没有说出来,只是摇了摇头。口中含着的小砝码仿似有千斤重。

慕禅却不再看他,“怀让师父说,既然磨砖不能成镜,那修禅又岂能成佛?”

慕斯仔细咂摸着他语中意思,半晌说不出话来。

慕禅这时才轻声道,“你心中想着旁的事,纵然你的手指划穿了箱子,又有什么意义?”

慕斯低下头,只是他的思绪并没有被哥哥所压制,他想,哥哥最后说的话,和这个故事,又有什么关系。

慕禅这时却从家居服口袋里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说吧。”

慕斯将砝码吐在手帕上,自己双手接了包好,尽管并不十分沉重,但一件东西含在嘴里,到底是极为不好受的,整个下巴都酸了,开口说话时只觉得连控制脸颊的肌肉都很困难。“哥讲的这个故事,我不明白。”

慕斯轻轻点头,“这是禅宗的机锋,南宗禅讲究的本就是无修之修,与道家无为无不为之道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慕斯不说话,禅学玄理,他天生就不像慕禅那么有兴趣,对于南宗禅唯一的所知仅仅就是六祖慧能的那个著名偈子。因此也不敢乱答话。

慕禅淡淡道,“我要你默写《论语》,不是《论语》可以让你妥协,而是希望你能够静下来。这个道理,你是明白的。”

“是。”箱子都矮了一层,若他还不明白这个道理,恐怕不是太蠢就是太欠。

“你默默地写,就总会安定。安定了,自然更容易做出适当的判断。可如今,你心有旁骛。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做因无所住而生其心,‘能所俱泯’的境界太难,我只希望你能够平心静气,重新审视自己的所为。”

慕斯心道,说了这么久,莫测高深,不过就是怪自己受罚不用心。因此道,“我错了。”

慕禅望他,“你不服。”

慕斯丝毫没有犹豫,“哥讲的,磨砖不能成镜。”

慕禅笑了,慕斯原本理直气壮的,如今竟有些心虚。

慕禅道,“南宗禅太过究竟了,是以,才会有中唐之后的禅净合流。若是不借助净土宗的功利与实际,又如何能流传甚至广大?庄子讲齐物,又是什么样的境界,可是影响力岂能与禅宗同日而语?曲高自然和寡,即使自命清高不生变通之策,无可奈何中也要顺应变通之势。南宗讲顿悟,可若没有经年的积累,又如何能有刹那的灵光。当即成佛——”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淡淡哂笑。

慕斯知道哥哥一向抑佛崇道,尚老庄之学。可他名字却偏偏叫做慕禅。其实,他们兄弟二人,原本一个叫做慕蝉,一个叫做慕蟖,慕老爷子对慕家嫡孙慕禅爱逾性命,他是刀头舔血的江湖豪杰,不懂得什么居高声自远的意境,也辨不出临风听暮蝉的典故。想来别家孩子都以龙虎为名,儿子居然给孙子取了这么一个小虫子的名字,不觉怒从中来,还是慕禅的母亲在他们父子间斡旋,将名字改成了慕禅。慕禅的父亲不敢忤逆父亲,又珍惜妻子的心意,便也许了下来。四年之后,生了慕斯,他却丝毫不吸取教训,又给小儿子取了个昆虫名,只可惜这一次,还未等到老爷子发火,便因江湖仇杀护持幼子去世了。慕斯丧父丧母,又被慕老爷子迁怒,慕家这样的大族中,若是没有哥哥,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生存下来。而他慕蟖的名字,也时不时地为人取笑。慕家子弟,甚至是旁支也特意抓了蝈蝈或者蚱蜢来撕腿扯翅膀,一切蟖螽类的昆虫都成为他们取乐的对象,甚至有人直接就说他是该被打死的蝗虫。慕禅渐渐懂事,将一切都记在心里,终于找到个机会,求慕老爷子替慕斯改个名字,慕老爷子并不喜欢慕斯,却不忍拂了慕禅爱惜弟弟的心意,自然也是为了敲山震虎,慕斯再不好,也是慕家嫡系,因此将那些取乐的子弟教训一通,顺手抹了虫字边,以后自然也再难有人以此做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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