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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召伯先生家书(55)

作者: 书春文丐 阅读记录

这叫方达曦的牙又开始拱火疼起来。他捂着一侧肿起的腮帮,拆了阿西从沪城寄来的家书。家书里还是只几个字:

“家中安康,勿念。盼早归。”

方达曦已经习惯阿西将家书改作寥寥几字,收进怀里,一张纸成了止痛药与千斤重的宝贝疙瘩。

沈奉先:“方市长,等您呢!”

方达曦:“来了~”

方达曦同沈奉先及陪都的几位将领,一道去了陪都的街道,瞧陪都百姓怎么在休战期过日子。

陪都人总是不愿那样沉重,太平年月里时,陪都人遭了洪涝也要泡在水里听戏、打麻将。

如今的陪都全做了轰炸区的废墟,一眼望去全是房屋尸首的黑与焦黄,偶有几处是用竹排搭的小棚,才是翠绿。

那些小棚里头呢,全是陪都人在休战期临时搭的戏台子。还在太平里时,陪都人听的是《西施》与《贵妃醉酒》,如今听的是《摘星楼》与《失空斩》。

登不了战场的百姓,拒绝再听从前的“靡靡”戏风,也算是一种爱国了。

方达曦在桑之久处听过几出戏,想是眼前在台上的不是桑之久,叫他有些待不住,便就丢下沈奉先等人,兀自出了竹棚闲逛。

这就更招致了沈奉先的不满。

方达曦出去吃了一碗蚕豆凉粉,凉粉吃的是佐料与粉滑。经年的战乱,令陪都长不出食物的原材料,这就叫陪都的蚕豆凉粉一定比旁处的更要稀薄些。可今个的这碗凉粉,因摊老板在佐料上很是用了心,多加了一撮腌野菜,而点了睛。

这说明陪都的同胞在十多年的困局里,积极抗战的同时,还在用心又有味地过活呢!可见战火里的陪都人与别出的同胞不一样!他们在火里烤时,心里头还存着丰厚的胜利的希望呢!

这叫方达曦不晓得要怎么疼他们才好。

方达曦突然很想将自己此刻的欢喜,叫阿西看见与听见。他从怀里掏出钢笔和阿西寄来的那封家书,在这张信纸的反面添了几行字:

“执月,我真想你能在,我真想你能同我一起看看此刻的陪都,陪都的同胞是那样自强与坚韧,我真想带你一起看这世上譬如此时的美好!我真想带你吃一碗陪都的凉粉!我上次吃到的陪都上乘凉粉,还是你八岁那年!”

也不晓得打什么时候起,在方达曦这里,阿西成了一种自己拿来记事的纪年:你十岁那年、你上国小那年、你十三岁那年、你成人那年……你的每一年,皆为我的记。

方达曦瞧见路边躺了一只形单影只的老狗,顶不是么个东西地晃了过去,将自己与阿西的家书杵老狗鼻子眼睛前,顶得意地抖了抖。

方达曦:“我有执月的家书,你有么?”

等老狗喷了一鼻涕,爬起来走了,方达曦才将这一张纸上的两封家书折进了怀里。还想着今个就把这封临时起意的家书寄回沪城。

拉开了讯息传输效率跨度的“书信”,同“电话”、“电报”、当面的“叙谈”,都不一样。写在纸上的字与心情,是形式上的更郑重!

这是方达曦才悟出的道理。

他估摸着竹棚里的戏就要收场,也不敢沈奉先他们这些前线英雄对自己多等待,便就加快了步子往回赶。只是,从天而降的轰隆巨响,令竹棚与陪都在方达曦的眼前被炸了——敌机在今年的大雾季,盲炸了陪都。

这是一场死神落地在陪都,都要被炸碎的屠/杀!

方达曦醒时,得知沈奉先他们全都丢了性命,自己只丢了听力。

纵然本性坚毅,可这些年里,他也会偶因频发的噩耗,而失去坚持下去的信念与心。好在,男人掐灭的烟,过了一会儿,自己还是忍不住要重新点起来。于方达曦来说,沮丧是情绪,而坚持是本能。

临回沪城前,沈奉先的妻子领方达曦去瞧了一株小玉兰树。

这里是座荒山头,敌机不肯跋山涉水飞到这处,因此这株玉兰才做成了陪都里,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与战争的目击者。

方达曦:“沈先生用心。我家弟弟寄过来那年,它还只是颗玉兰种子。”

沈奉先瞧不上方达曦,可方达曦到底是为陪都做了贡献的人,方达曦的嘱托,沈奉先不敢替陪都的百姓与军人怠慢。

方达曦:“嫂子,跟我回沪城,那里还算安全。”

沈妻晓得方达曦的耳朵残废了,于是只垂泪摇头。

沈妻的“普通”,是那种将她放在女人堆里,绝对叫人分不出是哪个是她,哪个是别人的平淡无奇。

可她身上新刻的“丧夫”与“无望”二字,还是叫方达曦想起了如今远在沪城的阿西。

因此,他怀里那份“随心而至”的家书,再无寄到阿西手里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