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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一(79)

廿一心中才刚被强压下去的各种美好的期待,又不合时宜地开始向上翻涌,一下下从内里向外撞击在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防壁垒之上。

如果只有二小姐一人对他好,他或许不会产生怀疑,因为二小姐明确说过,她是玩他,她与他之间最多只是交易,他收了她的好处要为她做事报偿。

那么宁家家主对他关照,是图了什么?

宁家家主是想从他身上打探到王府的阴谋么?这种事明明可以直接拷问他,不必费力施舍恩惠。

当初二小姐也明明可以用别的方法控制他利用他,可是也迂回地给了他许多“额外”的好处。

廿一一直不敢想的那些个太过美好的念头,在脑海中越发清晰起来,怎么也忘不掉压不住。他的心跳又失了常态。

宁重楼见廿一清瘦单薄的身上新伤绽裂衣不蔽体实在可怜,不忍再让他继续跪在院子里吹冷风,而且还有私密话要问,所以就吩咐道:“廿一,随我进马舍。”

宁重楼走进马舍回身站定,果然见廿一不敢站起,而是吃力地膝行跟进来,腿上伤口因跪爬的动作再度撕裂,鲜红血色染红了破烂裤子,流淌在青砖地上。刺目的鲜红,让他心中莫名酸楚,他招手道:“你过来。”

廿一微微抬头,见宁家家主站在那匹神骏的白马旁边向他招手,想必是有事要骑马出门,所以才没空与他这种低贱奴隶计较浪费时间。

廿一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赶紧从刚才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回到现实。他是低贱奴隶,为宁家家主垫脚才是他该做的,而不是傻兮兮得寸进尺逃过刑责还敢奢求更多好处。于是他不敢耽搁,咬牙忍痛,迅速爬过去,就在那白马旁边摆出了标准的马凳姿势。

廿一心想,赶紧送着宁家家走离去,少了一匹马,他的活又清闲了许多,能一直赖在这种温暖的地方到晚上,那就更好了。

廿一等了半天,宁家家主一直没有上马,他正奇怪,就听一声呵斥:“闪到一边去。”

宁家家主显然是动了真怒,声音里掩饰不住火气十足。

廿一慌忙爬开,不知哪里做错了,也不敢抬头,只瞥见宁家家主那双洁白的精致皮靴,猛然明白了原委。他现在脊背上伤口翻卷血污肮脏,又没有穿衣服没有盖毯子遮掩,哪有人能落脚之处?宁家家主恐怕是不愿脏了鞋底,才将他赶开的吧?

这次诸多美好幻想终于是被紧张和恐惧的情绪压了下去,廿一的胃又开始抽痛得厉害。连当个马凳都做不好,他真是一无是处的奴隶,怪不得旁人都厌烦他。还好,宁家家主会认为二小姐才是自己的骨肉,否则不知要怎么恶心呢。

然而刑责谩骂并没有如期降临,宁家家主盯着廿一,一点点安静下来,好像连怒气都敛了去。

“廿一,我不是要你当垫脚的物件,我是有话要问你。”宁重楼柔声解释了一句。

廿一只觉得入耳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太真切。难道是他疼得已经晕倒无觉,又开始做白日梦了么?他完全是下意识地跪好在地,不敢言语,不知该如何回答,等待着再听到比较正常的吩咐。

“你抬头看着我,告诉我,你为何会与我长得这么像,你可曾有过什么怀疑?”

廿一恍惚中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宁家家主满脸关切之意,没有责怪没有刑罚,不是威逼,仅仅好像只是想要知道答案,而且不是高高在上那种强迫地姿态。

廿一渐渐镇定下来。平南王从不曾禁止他隐瞒身份,他过去不对那个人说,是不想,是怕说了还是被嫌弃,还担心会为二小姐添麻烦。而现在,那个人的态度很诚恳,二小姐也应该是用过了手段,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如实地回答一些问题呢?

廿一忍不住很想知道,宁家家主究竟要对他做什么。不过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他必须抛出一些诱饵。

思前想后,廿一回答道:“王爷说下奴是害死先王妃的凶手之子,曾依下奴容貌画影图形缉捕凶手。下奴恳请家主大人恕罪,下奴与您的容貌的确有几分相似,可是您想必与那做下劣行的凶手毫无关系。否则王爷也不会让二小姐借住在您家里。”

宁重楼望着廿一清澈的眸子,有过一瞬间的迷惑,以为廿一是单纯的没有心机的被蒙蔽利用的可怜孩子,可是他又强压着同情提醒自己倘若一切都是经过伪装的假象呢?能如此回答的廿一岂非是图谋不轨,与平南王的阴谋脱不开干系?

宁重楼决定按照既定的计划,不动声色身形一飘来到廿一面前,手腕一翻,右掌亮出一枚钢针钉入廿一的肩井大穴。

长针刺入穴道半寸,宁重楼手指轻捻。

廿一的身体已经是疼得颤抖不已,手臂发麻,几乎无法支撑就要倒下。宁家家主想用特殊刑罚逼供吗?还是不相信他么?其实也不是那个人的错,他本来没说实话,该罚。只是他不能承认说谎。

廿一趁着自己还清醒,坚持道:“家主大人,下奴所言句句属实。”

“我就算承认将你‘误’杀了,顶多是赔给你主人几两银子。所以你最好还是老实一些。我再问一遍,你是什么人?你与秦家二小姐和平南王究竟是什么关系?你来到宁家有何目的?”

这些都是宁家家主想要知道的事情吧?居然想了这么多,而且好像是已经猜到了其中一些关键联系。廿一盘算着该如何回答,才能满足对方,同时为二小姐打好掩护。

不待廿一想好回答的说法,宁重楼又补充道:“你可以慢慢编说辞骗我,不过我没有那么长的耐心,这针若是在你的穴道里太久,你的胳膊就废了。”

廿一装出惊恐害怕的模样,也因为确实痛得冷汗淋漓,表情不用作伪,颤声哀求道:“家主大人请饶命,下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宁重楼本来计划是继续逼问,软硬兼施,可不知为何看着廿一痛苦的样子,他的手先软了,硬不下心,竟是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将那钢针拔了出来,叹息道:“你怕吃苦遭罪,就说实话。”

针离开穴道,疼痛顿时减轻了几分,然而胃痛纠结,新伤绽裂,廿一还是支持不住倒在地上,本能地蜷缩着身体,捂着腹部低低呻吟。其实他可以忍住不发出声音,不过适当地示弱会激起旁人或多或少的怜悯,他不想再受折磨。晚上还有例行刑责,他要多留些体力,不能死。

宁重楼从怀中掏出一包肉干丢在廿一面前,换成了关怀地语气:“饿得难受了吧?吃些东西,想清楚再回答我的问题。”

闻到诱人的肉的香气,廿一却没有动。那种食物他无福消受,吃了胃会更痛。

见廿一无动于衷,宁重楼不免狐疑道:“怎么?使性子耍脾气?学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廿一暗中运气调息,挣扎着跪起,小心地解释道:“下奴有胃疾,沾不得肉食。”

宁重楼心里一揪,彻底打消了任何再伤害廿一身体的念头,天寒地冻廿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身体内外都是伤病,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应对着他的喜怒无常。他怎能冷血地继续折磨廿一?还是换成动之以情的套路吧。

宁重楼缓缓开口凝声说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有一对很相爱的男女,可是命运作弄,那女子因家族压力被迫嫁给了另一个有权有势的男子,还生了一个儿子。不过那女子很勇敢,为了爱不惜抛夫弃子,逃了出来,与她爱的男子远走高飞。不久,那女子又怀了孩子,孩子的父亲却被人暗算,不得不与他们暂时分离。谁料自此一别,那男子失去了记忆,流落街头浑浑噩噩……十多年一晃而过,那男子直到又娶了妻妾儿女俱全,肩负家族重任之后才慢慢记起过去发生的一切……然而一切都晚了,他爱的女子早已含恨离世,他甚至不知自己与那女子的孩子是男是女是否还在这世上。一面是亲族的再造之恩,偌大的责任不能抛;一面是那女子的所谓夫君处心积虑疯狂的报复。你觉得故事的结局会是怎样呢?”

随着宁重楼的话语,廿一心神剧烈起伏。李先生说过,当年父亲与母亲之间另有隐情,也许不是怨恨,难道会是如宁家家主所说这般,他们才是相爱的一对么,是母亲主动自愿跟着父亲走的么?母亲是爱着父亲的?那么母亲并不会厌恶父亲的孩子?母亲是……有可能,有可能很期待着这个孩子的降生?

“我记得我对我深爱的那个女子许诺,我要让我们的儿女像王子公主那样幸福生活,绝不比她与别人生的那个孩子差。我要把我的武功都传给他们……让他们可以逍遥自在不被人欺负,行侠仗义甚至开宗立派流芳百世。”宁重楼一字一句地说着,“廿一,你想不想认父亲?告诉我实情,我不会责怪你,还会帮你。”

廿一的眼神渐渐涣散,下意识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捂住耳朵不去听。他是在做梦,不,一定是宁家家主在用摄魂术要套问他什么秘密,才会让他产生了幻觉,一切都不是真的,不能相信!

不知是痛的迷离,还是受了蛊惑情绪激动,亦或是他痴心妄想太厉害,为什么那么难受?

就好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竟是撕裂了他坚强的伪装,直接刺在他的心上,重重敲击着他的灵魂。是那种比伤口反复被撕裂撒了一把盐狠狠揉捏还难熬的滋味。他过去从不曾怀疑,认定了的是非对错慢慢开始动摇,坚持了许久的信念一点点崩塌,恩怨爱恨瞬间都仿佛没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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