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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传--破城(网络版+出书版)(79)

“谢谢您,我不喝酒的。”我拒绝了。

“年轻人尝一点吧,这可是好东西,是永嘉有名的特产呢。是我儿子根据古方子酿的,这个水呀是从后山专门背的水。”

“是吗。”我笑着蹲了下去,对她说,“那是您老人家的福气,有这样孝顺的孩子。所以,您还是自己喝,您要是喜欢了,您的孩子也高兴呢。”

“不碍的,你喝一点吧,这个酒虽然清冽,不过也御寒。这可是永嘉千年前的名酒,……”

“周离,……”身后是见蹊的声音,我看见他撑了一把伞走过来,鞋子还有裤角都沾上了雨水。

那个老婆婆泼了茶水,用酒壶倒满了茶杯还有酒盅。

她对我们说,“怪可怜的,都湿了,喝点吧,这个可比什么感冒药要好的多了。”

见蹊皱起眉,“这是什么?”

我接过两杯酒,递在他手中一杯。

“老人家说,这是依照古发酿造的酒,尝一下吧,……”

永嘉的状元红。

雨忽然停了,远处显出一道彩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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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作者:rosiel/枫溪/姬泱/姜十一[出书版]

姬泱 破城(上)

文案:

大郑国江山如画,文明璀璨,都城皇皇,沉浸在宁和的繁华之梦中。

幼主逝世,王族旁裔子蹊承位为王。新王登极的庆贺声后,却伴随着首辅周离毒杀幼主的传闻……

周离弱冠而为首辅,权倾天下。举世皆谓周相贪贿媚主,殊不知满朝文武,唯有他听见了王朝的颓败之声,正自扶倾挽圮;然而,即使是他一力扶上王位的子蹊,虽爱他,却也不信他……

上部

极品状元红是清冽宜人的。直到现在我还清楚的记得我以状元大魁天下衣锦还乡的时候,在家族祠堂祭祖时开的几十坛尘封多年的极品状元红的香味,迷醉而清醇,即使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手中的糕饼飘着奶酥特有的香味,我拿起手边的一个精致的小玉瓶稍稍点了一点水一样的东西在糕饼上,这些没有影响点心的香味,反而更加重了那奇妙的感觉。

「送过去吧。」我淡淡的对身后的人说了一句。

他很顺从的拿了起来,可在一瞬间有迟疑,我了然的笑了笑,毕竟我想毒死的人是帝国的王,即使他才四岁。那日朝堂之上,也不知道他到底受了谁的蛊惑,居然对我说,周离是跋扈丞相,他不想继续听我的话了,我当时看见了珠帘后那个美丽妖娆女人闪动得意的眼神,以及满朝文武带有恐惧和幸灾乐祸意味的态度,就下了这样的决定。

「不要说是我送的,就让松儿放在他的桌子上,他自己会吃的。」松儿是我在宫中的心腹,是一个温柔可人的小姑娘。

「是,大人。」他应了一声就走了,闪动的黑影让我一度认为这是个幻觉。

直接挑衅是十分不明智的,尤其是现在,她们羽翼未丰,而这些其实是值得我的同情。我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那种清香四溢的感觉使我松弛了一下神经。虽然大的风浪经历了很多,可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做呢。

我十二岁进学,十四岁中状元,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是内阁学士了。很多人在我的面前说,我是天纵英才,可即使再聪颖的头脑也只能考中状元而已,至于入阁拜相需要的就是别的了。

王朝传国历经三十代王,现在已经快五百年了。郑朝已经在人们的脑中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印象,仿佛从天地开创的时候他就存在着。而郑王也认为自己是当然的真命天子。

我知道很熟悉这样的心态,于是我竭尽所能的迎合他的爱好,他喜欢好话,我会讲,他喜欢美女,我会让人为他准备,他喜欢的一切事情我会帮他完成。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凡人,和我一样的凡人,他不屑我一直奉行的家族「惜福养生」的祖训,所以,他在英年死在了后宫。王后没有儿子,宠妃兰妃有一个四岁的儿子,所以那个小孩子理所当然的成为郑王。兰妃美貌出众,当年也曾使后宫三千粉黛失颜色,如今风韵不减,可惜她少了王后那种冷静和洞察力。兰妃等太子登基后就提出了垂帘的要求,而王后已经退居深宫不问政事。

清爽但浓烈的状元红,那种透明中不带一丝杂质的纯净吸引着多少人的心。我出生的时候父亲专门备下了状元红准备我金榜题名的时候宴客用,这多像女儿出生的时候母亲准备了女儿红,一样背负了家人的无限期望。我的家族是名门望族,世代诗书传家,曾经出过三位阁老,四位状元,至于其它大小官吏和进士不可细数。父亲自我小,督导功课很是严格。所以我到了今天这一步,靠的也不全是运气和手段。

正想着,王宫那里传来了丧钟,我知道,他们已经把事情办成了。明天当太阳升起的时候,王座上会坐着另外一个人,至于是谁,我不会太担心,因为,他们都恨我,可同时都离不开我。我对权力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的热衷,我只是不想受制于一个愚蠢而妖娆的女人,和一个只知道哭的孩子,因为,这让我感觉到很荒唐。

大丧上兰妃哭得很是凄惨,她带着某种绝望的意味,因为新王已经选定,是原如阳王轩辕子蹊,先王的侄子,那个四岁孩子的堂哥。子蹊只有十九岁,刚从藩邸迎来的时候没有一丝的惊慌,好像已经做好了登基的准备。我看着他的样子不禁想,我是否在为他人做嫁?后来我否定了自己那时荒唐的想法,也许得益最大的是子蹊,可当时我要不是这样做,死的那个就是我。

新王很快登基,有了新的太后,就是子蹊的母亲,而兰妃被放逐在翠兰阁那个不是冷宫犹如冷宫的地方,原来的王后依旧是太后。这就是大郑宫中生存规则。没有人为了那个孩子哀悼,因为大家都忙着为新王庆贺。

而我有时候倒会为那个可怜的孩子掉一些假装伤心的眼泪。

大丧和登基大典过后,生活已经恢复了平静。人们原先做什么还在继续做着什么。子蹊在众人的面前对我很尊重,而他们对我也恢复了往日的奉承,但是这些当中或多或少的搀杂了些许的恐惧,是面对危险的恐惧,可子蹊显然不同于他的叔叔,他身上干净利爽的气质跟经历了五百年的陈腐王宫有一种格格不入,但却挡不住他的风华。

其实我几乎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未来,权相的下场只有一个,我自然不能例外,而看到他,我就更加的明白。

我其实已经后侮了。

几个月就这样过去,群臣虽然已经看出来我不如原来那样得幸于郑王,可我依然是内阁首相,这一点不容置疑,所以他们没有也不敢在我的面前嚣张。

已经是深夜了,他还在看奏折。数盏明灯把这里照得光亮如昼。我不是一个勤快的人,一个阿谀奉承坐上高位的人是不会对这些烦琐政事在意的。

「永离,你对新州增加军饷怎么看?」

我的名字是周离,字永离,子蹊称呼我字显示对我很亲近。

我想了想,新州巡抚是我的考师徐文长的门生,自然要帮一下了。于是我说,「王,新州是军事要地,军饷自然要充足方可鼓舞将士之气。」

「可他们已经是第二次请旨了。」

我没有说话,等着他说完。

「这是不是有什么……」他看着我,没有说完。我听出了他的话外音,有什么,是不是我也可以分得一些什么。

「永离,天天陪朕到这么晚,很累的吧。」

「不累,王尚且如此,做臣下的怎么可以……」

他手一挥,第二次打断我的话。其实我知道他很不喜欢我,我在他的心中只是一个小人,一个弄臣,而他的确有所谓中兴之主的才华。

说他还是孩子,其实我也只大他一岁而已。

「永离,还记得你那年中状元时,天街夸官好不风光。」

「哦,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之间说到这些。

「那些已经是六年前的旧事了,臣已经记得不是很明白。」

「是吗?」他拿起龙案上的一杯冷茶,并没有喝,只是拿在手中。「王叔当年很欣赏你的才华,还让我们这些王族子弟学习你的文章。直到现在还记得其中的一些句子,工整,言之有物,当真是锦绣文章。不知道永离可还记得?」

听到他说起那个死在后宫的可怜郑王,就想到他那个悲惨的儿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真的欣赏我吗?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他在玩乐之外的任何心思,因为那些都是我没有资格考虑的。在他的眼中,这里是天堂也是地狱,可以给他神奇而美妙的享受,同时也可以使他的一切尽毁。

「当年家父治学严谨,对臣的要求也是极严的。」

「听说当年你家那里曾经为了你而大摆宴席。」

怎么他连这些陈年琐事也知道?子蹊洞察事情的细致首次让我感到有些恐惧。

「是,家父很高兴。而且开了陈年的状元红,那是自臣出生就藏在屋子底下,就等着臣考中了后宴客用的。」

「状元红,现在很难得藏了十几年的酒,尤其是那样的极品。」

「王,要是喜欢,臣可以找到。」

啪,他很重的把杯子放在桌案上,看着我。我没有看他,我已经跪下了,就在他拍桌子的时候,我的腿反射的跪在地上。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这个时候争辩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朕从不饮酒。」半晌,他的情绪平复后用无波的口吻说话。

我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真是伴君如伴虎,不知道哪句话就触怒了他。他的脾气很不好摸透,和原先的那个完全不一样。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看见了他的龙袍,不由抬头,看见他就在我的眼前。他居然伸手扶起了我,等我站好,我才发现他比我还要高一些,身材虽然很瘦,可透出一种像剑一样的刚硬和鞭子似的韧,这样的人我怎么会把他当作是孩子呢?

「晚了,你也回去吧。明日早朝朕不希望你精神不好。」

「是。」我答道。

***

这六年来我就没有回过老家。三年前父亲让府里的小厮送来一封信,说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永离了,我的妖媚惑主,我的贪赃枉法,我的种种不是让他下定决心断了我们之间的父子情分,他不允许周氏一族有我这样的不肖子。

其实他说我妖媚惑主,可传闻中的那些事情我真的没有做过。郑王对我没有逾越半分规矩,我们真的只是君臣关系,当然,也许多了一些稍微的暧昧,他毕竟对我有知遇之恩。从来没有人敢在我的面前提及我的容貌,因为仅仅一次一个新选的官员在郑王面前说我要是女子就是绝代佳人,结果那个人被一杯药酒毒哑了,并且发配到边疆。我不知道为什么郑王不允许别人这样说我,也许我毕竟是内阁首相,是他的肱骨之臣,所以要对我有尊重而已。

凡是到我府邸来的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不能空手,这不是我订的规矩。周家世代豪富,我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家中已经可以供得起,所以我不需要外臣的孝敬,可他们不这样想。当然,我不会拒绝到手的奇珍异宝,所以,这条规矩似乎已经订死了。他们从来不会送黄金那些东西,都是一些什么王维的画,王羲之的帖子,这些当然是文人的最爱,所以我更不会拒绝了。

眼前的人是我的老师,那年他是主考,是他点我为状元的。徐肃,字文长,当代硕儒,文坛领袖,内阁中资历最深的大学士,即使朝堂之上也是有如泰山北斗般让人仰望。

「老师,请用茶。」

我恭恭敬敬的为他奉了杯茶,而他也是恭敬的接了过去。我不知道别的人面对座师是怎样的情景,而我知道的是,眼前的人在我的面前并不轻松,甚至有一些紧张。

「周相……」

「老师,叫我周离。」

我看见他那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些不自在。

「下官不敢。」

我没有再为难他,他不是不敢,是不屑,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和我这样的阿谀奉承的小人为伍。

「徐相,不知过府何事?」

我不能再称呼他为老师了,也许我这样的称呼对于他也是一种侮辱。

「这……」他很难说出口。

我看见他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红色的礼单,那份猩红不知为何让我从来没有感觉的心感觉到刺痛。这时候的我和他一样尴尬,看见他的样子,我感觉此时在煎熬的其实是我。

「是新州的军饷。已经三个月没有发军饷了。新州是要地,要是这里出了什么乱子,我怕遏制不了封国。」

封国原是郑的附属国,可几百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任何事情,也,包括君臣之别。封国现在正在迅速壮大,已经可以威胁到郑朝,可封国依然向郑称臣,现在并没有什么全面战争,可一些小的消耗战争还是不断,所以,现在军备十分重要。

我点头。

「郑王已经批准了那两份奏折,并且分两次给了新州五十万两白银的军饷,前后一共是一百万两。」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有些着急。

「两天前。第一份奏折是一个月前。徐相,新州巡抚这么短时间内就向郑王要了一百万两,应该足够发军饷的了。」

「原来就在这两天,看来,许是送旨的人走得比较慢,错过了。」

「错过了?」我一听这话感觉有一些不对。「徐相,新州巡抚陆风毅是否已经进京了?」

「哦,是。」

「可觐见了郑王?」

「还没有。」

「那让他赶紧回去,新州现在是重中之重,不可轻易离守,怎么这些他还不知道吗?徐相,请快快回去,不能让他见到郑王。」

子蹊对于这次陆风毅两次前后一共一百万两的军饷已经很恼火了,而这时他居然敢擅离职守,一旦子蹊知道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好,下官告退。」

也许是我真的着急了,也许他已经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不再说客套话,赶紧走了。

「徐相保重。」

他留下了那张礼单,我拿起来,翻开它,一件雪狐披风。雪狐极其少见,可以做成披风估计不下百条狐狸:还有一串珍珠。我算了一下,总共不下三千两银子。

真是厚礼。徐肃一向清廉,何必如此破费?

别人的烦恼永远是别人的。

***

阳春三月,带着美人游湖也是美事一件。

我尚未娶妻,可对于这些事情也仅仅是不放纵而已。外人都说我是个傥雅致,可实话说来就是风流。我府邸中的婢女个个娇媚如花,即使是小厮也是清秀可人,所以,在外人看来,我的生活一定快乐似神仙。

周相少年英俊,这些风流韵事不减风采。这是他们说的,其实我们都知道,我的样子是很中性的漂亮,虽然没有脂粉气和妖媚的感觉,可和姑娘们喜欢的男子那种硬朗没有什么关系。可他们也只能说我英俊不凡了,毕竟前车之鉴,没有人想到边境上去当哑人。

「大人凭栏远眺,何不作诗一首?」是凤玉。她是我最喜爱的姑娘,不但美貌而且心思细腻,知书达礼。我们现在正在自家的船上,湖面上飘来阵阵水气,清爽宜人。

「不了,我无七步之才,况且也没有可以勾起我诗意的一点灵犀。周桥呢?」

周桥是我的贴身护卫,也是替我把糕点送进禁宫的那个人。我们是两年前在大街上认识的,那时我的马惊了,我根本拉不住它,就在我几乎要被摔下来的时候,周桥救了我,他从马上把我抱了下来。后来他说他来京城是来流浪的,我问他是否愿意跟着我,他看了我一眼就答应了。

他的名字是于桥,因为进了周府,所以我给他改了名字。周桥是一个沉默的人,但是武功很高。

「在,周桥怎么敢离开大人半步。」凤玉笑着回答。

我回头,看见他正在船舱中透过竹帘看向我们这里,他的眼神有一种难言的感觉,可这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他是真不敢离开我,还是不想?

其实很多时候我在想,收留他是否正确。

「上岸好了,这里除了水还是水。」

我指着岸上。

「那里是一片树林,还有几株桃花,是好去处,周桥,你留在船上,我和凤玉随便走走。」

刚扶着凤玉下了船,就看见树林中原来已有一伙人,也在这里喝酒。

「人多,我们到别处吧。」凤玉看了他们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好。」轻挽住她的手,我们慢慢沿着湖散步。

「大人,这几天的事情很烦心吧,看您,都瘦了。」

「劳姑娘费心了,没有那么严重,有些累而已。新王登基,许多朝政都堆积到了一起一并处理,所以现在才这样累,过些时候就好了。」

「唉,」她轻叹了口气。「大人,她们都很羡慕我,说只有我可以牵住您的手。诗经中一句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我知道,我们并不是这样的。」

「不信我吗,我们可以这样终老一生的。」

我显然不喜欢继续这样的话题,凤玉过于聪明,有的时候女人太聪明了反而是一种累赘。

「给老家老太爷的寿礼准备好了,要送去吗?」

「送吧,他们不要的话再让他们扔掉好了。」

「您现在要是辞官不做归隐田园,也不会和老太爷他们这样生分了。大人,既然您的心也不在这里,何不走人呢?」

「凤玉,那株桃花开的可好?」我指着远处问她。其实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世界总是如此,别处怎会不同?什么样的生活都是生活,怎么会有改变。

「好,开的好。」她也明白了,其实很多时候女人要是聪明了也是一件好事情。

「大姑娘好漂亮呀。」

突然一个令人极其不舒服的声音在我的面前响起,一群人拦住了我们。虽然他们穿着普通,可我看见他们腰间不显眼的令牌,是近卫军。他们就是刚才在那里喝酒的那些人,现在他们已经有些醉了。我再看一下周围的情形,我们离开岸边很远了。

「不对,那个更漂亮的是个哥儿,好像是小夫妻俩。」

我挡在凤玉前面,「各位有何贵干?」

「哟,长得这样脆薄也想英雄救美。」

「他也是美人儿一个呢。」

一个个逼近的丑恶嘴脸,还有那种十分难闻的酒气,逼得我们一步一步后退,可凤玉突然叫了一声,我才发现后面也是他们的人,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周桥,你在哪里呀。」凤玉尖细的嗓音叫着,想让周桥过来。

「别叫了,叫了也没有用,谁敢管我们呢。」

「就是呀。」

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凤玉在我的身后直发抖,我把她搂在胸前,她问我,「大人怎么办?」我知道她的意思,也许我报出名字来可能会制止他们,可目前这样的情况已经够让我成笑柄了,教我如何在朝野立足?堂堂的内阁大学士在这里遭到近卫军的调戏……

所以为了名声,我的名字不能让他们知道,可目前这样的形势,他们已经横行霸道惯了,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还有一层,近卫军是郑王的亲信,他们这样做,我不知道是否另有深意。

「这位小哥儿,别放不开,大家玩玩儿……」

他的手拂上了我脸。

「大人!」凤玉叫了一声,想拨开他的手,可他身上有功夫的,拉住了凤玉。

「放开她。」

我抓住他的手腕,他松开了凤玉,反手抓住我的左手一甩,把我甩倒了。一阵剧痛,我的手腕肿了起来。

「大人。」凤玉扑到我的身上,「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我安抚她,可她已经哭了。

「小子别不识好歹。」

「你……」

突然,他们后退了几步,中间的地方一下子大了。我一看,是周桥。不禁松了口气。

「周桥,杀了他们,他们伤了大人。」凤玉的声音冷然凌厉。

我抓住了周桥的衣角,拦住了他舞动的剑,小声说:「不要伤人,他们是近卫军。」

周桥的眼睛看着我,那是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

「出了事,我怕我保不住你。」

他们毕竟是郑王的亲信,而我只不过是一个不得势的文官。

他扶起了我,「大人想怎么办?」

「逼退他们。」

他冷笑一声,「退敌而不杀敌,大人对我的剑术可真有信心。」

我微笑了一下,「只能如此了。」

我从来没有见识过他的剑法,其实现在我心里也没底。

周桥仗剑而立,他们也不敢近前,情势暂时平稳一些。

「大人,手疼吗?」

「有姑娘关心,好多了。」

「你的手……好像……」

她哭得不成语句。

「可能断了。」我说了一句。

周桥听见我们的话,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剑马上指到刚才那个人。我感觉出不对,但疼痛几乎已经剥夺了我的控制力,刚才周桥不在的时候,我由于紧张,还可以勉强忘记,可现在心松了下来,我感觉到的只有断骨的疼痛。

他的剑已经出鞘,指着那个人。

「是我断你手,还是你自断手臂?」

「什么……」他们笑得很张狂,好像听了很好笑的笑话,「今天就是杀了你们也没有人敢对我们怎样。」

「周桥,我们能走就走,不要伤了他们的性命。」

「大人,他们伤了你,伤了你呀!」凤玉喊了出来。

他们在叫着好,一时间,喊声一片,很乱,周桥已经让我给凤玉扶着了,他正准备出剑,对方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一触即发。

「这是怎么回事!」—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他们自动敞开,那个人走到了前面。

「是苏公公,」刚才那个人的声音马上很谄媚,「我们在这里喝酒,他们几个来捣乱,所以我们叫了几个兄弟教训一下。」

「王已经到了附近,不要喧闹,他们是谁呀……啊,是周相,大人,您怎么在这里呀?」

苏袖是子蹊贴身的太监总管,他在,说明子蹊不远了,唉,也许今天的事情瞒不住了。他扑到我的面前,捧起我受伤的手,我疼得一激灵,冷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天呀,是断了。」他的声音是宦官特有的尖细,「这可怎么好,要是王知道的话,可怎么好呀,可这也瞒不住的,啊,是郑王……」

等我看见子蹊的时候,他就在我的面前,那些近卫军已经跪倒了一片,而我们的周边站的全是他的贴身护卫,也有一百多人。周桥依然在我的身边站着,只不过剑已经收了起来。

「王,」凤玉跪在他的面前,「给大人做主呀,是这些人意图对大人不轨,大人为了保护我,被他们扭断了手。」

从来没有见过子蹊还有这样阴暗的脸色,我都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

「王,这是内子。内子一向心疼臣下,有些小题大做了。」我对着子蹊有些尴尬的笑了,这样的事情想必他也不愿意声张,他的近卫军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而对象是我,怎么也说不过去。

他没有说话,拉起我的袖子,他细白的手拂住我的手腕,好像在探伤,他的手一用力,我的反应是立即的,全身哆嗦了一下。

「腕骨没有断,是错位了。」

听说王子从小习武,对于伤筋断骨这些事情比我要明白,刚才因为情势紧张没有来得及让周桥看,况且我因为很疼,以为是断了,听他这样一说,松了口气。

「多谢郑王。请恕臣君前失仪。」我现在衣服上满是土,狼狈不堪。

「永离想朕如何处置他们?」

「一场误会,郑王受惊,是臣的过错。」

感觉他的手很用力的掐住了我的手腕,我疼得几乎昏了过去。他贴在我的耳边,我很不习惯,可不敢推开他,我的手还在他的手中。

「王叔怎样对付那个对你出言不逊的人,你看朕也这样如何。」

「王,您和先王不是同样的人。」子蹊可以说得上一代英主,怎么可以和那个死在后宫的先王一样呢。

「朕不如王叔?」他的手越来越用力,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不是,您明理,这样的事情不能声张,大事化小好了。他们这样做事情惯了,今天是遇到了我,要是普通的小民百姓也就只有这样任他们欺负了事,没有人会管的。所以也不能说他们做错了,其实仅仅是时间和要欺负的人不对而已。」

他看着我,放开了我的手。

「王,臣有伤在身,先行告退。」

周桥扶起了我,凤玉磕完头也随我们走了,子蹊一直站在那里,那些近卫军也没有动。

「爷,那些近卫军向来如此嚣张的吗?」凤玉在上船的时候问我一句。

「见怪不怪,习惯了。」

五百年的岁月足可改变一切。原先的励精图治,原先的繁荣盛世,原先的清明天地,都已经随着大郑宫斑驳腐蚀的痕迹渐渐消逝;现在的我们,现在的王朝,也不过是还没有完全毁灭,但已伤痕累累的空架子。

***

理所当然在家养病,子蹊派太医来了很多次,又送来了很多的药物,全是大内珍藏的珍品。其实我的手也只是扭伤比较严重而已,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只有安分的休养生息了。

第三天我的手已经肿得像个馒头了。

凤玉小心给我换了药。

「幸好是左手,不然笔也拿不了了。」

「爷,您原来还可以双手写梅花小篆,现在……」

「会好的。」

「大人,有客。」一个小僮跑了进来。

「谁呀,可有名刺?」凤玉帮我缠完最后一点,慢悠悠的问。

「没有,可跟着那位爷的是一个太监,叫什么苏袖,挺俊俏的。」

我马上站了起来,是子蹊。

「人呢?更衣。」

「在中厅。」

「怎么进来的?」我一边换衣服一边说。

「周桥说让他们进来的。」

「哦,那好,奉茶。周桥见过他的。」

等我赶到中厅的时候,子蹊背着手站着,看着墙上挂的画,苏袖站在他的身后。

「王。」我轻轻说了一声,他转过了身子。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就要行大礼,子蹊拦住了我。

「不是宫里,不是朝堂上,不必如此。苏袖你先下去,我和永离单独说些事。」

「是。」苏袖躬身退了出去。临走,把门也带上了,偌大的屋子中就我们两个人。

「这是谁画的,好像是牡丹,如此特别的笔锋,水彩,仅仅是黑色却已经画出了倾国之色,字也特殊,辗转反侧妩媚异常。」

我看了那幅画,有些感慨。

「是,先王画的,臣左手写的字。」

他依然看着画,半晌,坐在了正堂的椅子上。

「永离双手的小篆也是名震京华,王叔的画别具特色。王叔经常把你引为知己。」

「那是先王的抬爱,臣不敢当。」

「那几个人,朕已经都杀了。」

「……」

「怎么不说话?」

「臣无言以对。」

他冷冷笑了一声。

「觉得奇怪:朕为什么这样做?其实朕也觉得奇怪。不过,此时真有些明白王叔的心思……好了,说正事吧,新州巡抚陆风毅到了京城,你可知晓?」

他现在这样问我,自然是知道徐肃到我这里来过,这样的事情不可以隐瞒。

「是,知道。」

「怎么不告诉我?」

第一次听见他在我的面前自称为「我」,有些吃惊,可我没有表现出来。

「臣以为王不会理会。他只是来看看军饷是否已经批了下来。」

「结果呢?」

「应该已经走了。」

「昨日离京的。他是徐肃的门生,也是你的同门。不过徐肃很喜欢他。他不过只是一个二甲进士,也做到了封疆大吏,能力不错。」

「徐相眼光一向很好。」

他别有深意的笑了。

「自然很好的。周夫人没有报到礼部,王今没有封号。」

「臣尚未娶妻,那日王看到的是小妾凤玉。」

「哦,为何不娶?」

其实这是私事,一般这样的事情郑王不会过问,可子蹊的样子像是非等我回答不可。

「不想拖累他人。」

「也是一种理由。伤可好些了?」

「多谢郑王关心,好多了。」

我穿的是宽长袖子的袍子,平时我总嫌它的袖子碍事,可现在我倒庆幸可以挡住我的伤口。我想,反正他也不会近身看我的伤口。

「是吗,那就好。」

说完,他来到了我的身边,我退了一步,但他拉住了我左手的袖子,想看我的手。我下意识的抗拒了一下,就被他扯住了。

「欺君之罪可是祸灭九族的。」

「臣知罪。」

他看了我一眼,拉起了我的手,把袖子翻开,虽然有药使手感觉很清凉,可动一下还是很疼。

「肿成这样了,筋骨正了吗?」

「已经正好了,是周桥给臣正的骨。」

「就是那日仗剑而立的黑衣人?」

「是,他是臣的家臣,跟臣两年了。」

「你和他很亲近嘛。」

这话中透出一种类似幽怨的味道,我看了他一眼,可他一直在看我的手。

「还好,正的骨不错,左手没有废。」

他松了口气的样子,并且带了一种真心的高兴。他忽然抬头看见了我正在看着他,白皙的脸有一抹淡淡的嫣红。好像为了平复情绪,他过了一会才说话。

「朕虽己登基,可仍需要一位老师教导,所以,朕想请永离当朕的老师,辅导朕的功课,如何。」

「臣自当鞠躬尽瘁。」

后一句话,我不想说,那是我竭力避免的。

「很好。」

***

不过第五天的时候,我上朝了。

远离中枢机关是异常危险的事情。手依然很疼,可宽大的朝服遮盖着什么也看不出来。

子蹊拣了两件要紧的军务说了说,并且正式发旨意给新州一百万两银子的军饷。虽然官员们不说什么,可我知他们并不服气。

新州巡抚陆风毅今年三十岁,正是男儿功成名就的大好年纪。他少年游学四方,虽然是书生可擅长用剑,徐肃很欣赏这个学生。在我和徐肃关系很好的时候,他经常给我讲这个师兄的事,但我一直没有见过他。

别人不服气他,是因为他在科考中的成绩并不是很好,仅仅是个二甲进士,要是正常的晋升,现在也只是一个微末小吏而已。可他在不到十年的时光中就已经成为了巡抚一方的二品大员,并且新州的军务也是他一手把持。说句不好听的话,在新州,他可以一手遮天,难怪招人嫉恨了。

等散了朝,子蹊召我大内朝见。

「怎么今天就来了,伤好些了吗?」

「多谢郑王惦念,好多了。」

我们在御花园中,子蹊站在一株玉兰花前,看着刚刚冒尖的花蕾。

周围的人离我们都很远,我甚至看不见他们。最近他很喜欢支开随身的侍卫和苏袖。

「这两天我把微音殿中收藏的王叔的帖子和画都找了出来。结果,所有的画都是你给题的字,而且所有的画都是素墨花卉。你在大内住过,是吗?」

「是。」

那个时候先王突然喜欢上画画,就让我在禁宫中住了两个月。

「兰妃昨夜死了。」

那个孩子的母亲也死了。先王的一切都已经在禁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保重身体。」

「我有什么好保重的。她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有些感慨。陆风毅正式进京述职在下个月,现在已经是月未了。你多注意一些。」

「是。」

转眼已是清明,小雨绵延下个不停。腕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可一到这样的天气总免不了难受。

眼前的人看着远方,一双凤目有些迷离的柔软,而他的剑眉英气逼人,俊美中带着英武。

他就是陆风毅。

这里是京城外的一间茶棚,我在这里等他,因为这是他的必经之路。

「公子对面可有人?」

我走到他的面前,问了一个显然他会回答「没有」的问题。此间茶棚别处也是空空的,只几张桌子有人,并且那些人都在紧张的看着这里,那是他的亲兵。

他看了我一眼,仿佛是在掂量我。

「没有。」

「那我可以坐在你的对面吗?」

「请。」他很豪爽。

小二走了过来,「爷,要些什么?」

「一壶热茶,几样点心。茶要热的,我去去寒气。」刚才在外面等他们过来的时候,衣服被雨淋了,湿湿的。

「好,您稍等。」小二下去了,不一会,我要的东西都送了过来。

陆风毅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我一眼,他没有吃什么,单单是这样坐着。

「公子是京城人氏吗?」我找话说。

「不是,我家在南方。」

「今年天比较冷,想必此时的南方一定是春意盎然。」

「是,树也绿了。」

他的旁边来了一个人,「爷,雨小了些,咱们走吧。今天要赶进城里的。」

他看了看外面,点头。那个人叫其它人收拾东西,陆风毅也站了起来,对我说:「在下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他日如果有缘,再与公子品茶。」

「慢走。」

我起身答礼。

缘分也许是天注定的,可我和陆风毅的缘分是我注定的。在他进京的第三天,有个庙会,他也去了,我自然跟在他后面,在护国寺的门口拦下了他。

「这位公子,我们又见面了。」我笑着看他。

他有些吃惊,然后也笑了笑。

「真是有缘。」

「在下想和公子同游可好?」

「既然公子不嫌弃,那当然好。上次我说了,要和公子品茶。」

其实他是一个很爽快的人,可他的神情中带着一些忧郁。

「品茶就不用了,我也不会。我们随便走走。我是进京赶考的,公子呢?」

我们沿着这条街随着人群慢慢走,不时的还看一看街边卖的小东西。

「在下陆风毅,已除官。」

「那应该称呼为陆大人,在下黎永,永嘉人氏。那离雍京并不远的。」

「嗯,我知道,快马三天就到。」

「大人……」

他拦住我说:「我比你年长,在下不才,如果公子不弃,称呼我为兄可好?」

「好好,陆兄。」

据说他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可我不这样认为。这些年来,我看过的人很多,人情世故也明白不少,足可以判断出他的性情禀性。他少年时曾背剑独游五湖,这份胆量就不是一般仕子拥有的。如果他很平庸,徐肃也不会如此看重他了。

我们聊得很投机,可他一句关于任上的话也没有,看来他的警惕性很高。我的假话也不少。然而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依然可以感觉出他待人的真诚。

「黎弟,我有一个很好的老师,为人正直但不迂腐,文章更是出类拔萃,等有时间让他给你的文章点拨一下,此次有望金榜题名。」

「真的吗?那太好了。那位老先生有你这样的学生足可以告慰平生。」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和他是同门,可徐肃对待我们的态度完全不同。

可我这句话使他神态显得痛苦。

「怎么了?」我的语气很轻。

「没什么。」他冲着我一笑,可这样的笑容让人心碎。

我们又说了好多别的什么,一直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可他的表情在我的心中已经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他和徐肃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在中午的时候就分了手,他告诉我他住的地方,是在驿站,我告诉他以后会去找他。

第三次相遇果真是缘分了。当天晚上,我听完曲子回家的时候,由于轿子有些闷,我让他们先走,自己走回去。这些天,周桥全是暗中保护我,他没有露面。这时在街上刚好看见陆风毅从对面走了过来,相请不如偶遇,他邀我驿站吃茶,我没有推辞。

驿站只有他和他的二十个亲兵住着,很清净。此次述职不能去了吏部就回去,子蹊想见他,可由于这些天没有大朝,所以他必须在这里等。

我端着他泡好的香茶,看着这里。

「真是雅致,让我想起了一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虽然这里不是蜀山,也没有雨,可此情此景让人回味。」

「黎弟,多读些正经书,将来出将入相才是正事,现在国家正是危难之际,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

「哦?陆兄怎么说话和老先生一样了。陆兄,看你的右手有茧,想必是练剑来的。那练剑好不好?」

「那些,都是没用的东西。要是我当年的文章可以写得好一些,也不至于如此艰难……不说这些了。」

他的话中隐约透露出一种艰辛和无奈。是呀,像他这样的人,如此的年轻,如此浅的资历,即使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难以伸展,他到了今天这样的地位,遭遇了多少磨难,可想而知。

「明天我要去看望老师,你去吗?」

我想,也该去了,怎么也得在他觐见子蹊之前和徐肃见一面。

「去,也请老先生点拨一下我的文章嘛。请问他是哪位?」

「是徐肃,徐文长。」

「啊,那可是内阁学士,位极人臣,有这样的老师,陆兄前程似锦。」我夸张的道。

「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即使这样也有小人当道,无法伸展。我和你一见如故,平时这样的话是不能说的。」

「徐相刚正清廉,自然小人要畏惧三分。不过行得正,不怕的。徐相品格无可挑剔。」老师确实是我最敬佩的人。

「不,是我的错……」他又一次出现了这样的表情。

「怎么了?」

这次我一定要问出来,因为他的样子是那样的悔恨痛苦。我到他的身前。他一下拉住了我的手,很用力,我的左手没有愈合的伤重新出现了错骨的现象,那种钻心的疼痛让我叫了一声,他马上注意到了。他也是习武之人,捧起我的手仔细看,是错骨了。

「对不起,我……对不起……」

「没事,这是旧伤。」

可他的悔恨并没有减少。

「我给你接好。可能会疼,你忍一下。」

他把我搂在胸前。

「准备好了吗?」

「没事,不是第一次了。」

我安抚他,他好像已经紧张得不行了。

啪的一声,是关节接合的声音,我却疼得有些麻木了。饶是这样,冷汗也如雨一样流了下来。

「断了吗?」我用虚弱的声音问他。

「没有。好些了吗?」

「好,没事了,可又得休息很多天。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刚才你的表情很痛苦。」

他在想,看要不要说。我一直看着他,半晌,他像在自言自语。

「是我的错,让老师做了翰林最不齿的事情。为了新州的军饷,他老一世清誉尽毁。新州已经三个月没有军情了,军士几乎兵变。我呈上来的折子都无音信。所以老师不得以才给权相周离送了礼,希望他念在也是老师门生的情分上可以帮一帮。现在,听说户部的银子已经拨了下来,可老师已经再也不能堂堂正正的做人这全是我的错,是我无能……」

难以言喻的震惊,那个披风和那串珍珠对于徐肃来讲竟然意味着这些。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如果不是你,我一辈子也不说的,可你的笑是那样的温柔,即使温柔得让人心痛……我这是怎么了,你可是男孩子呀。」他看着我,此时他的眼睛是一种流光溢彩的明亮。

他是我一直仰慕的师兄,从徐肃告诉我他独身闯天下的时候,我就很羡慕他,我希望可以有一个这样的哥哥。

「陆兄,做我的哥哥可好?」

「明天早些来,我给你换药,我这里有治伤的药。」

他避开我的问题,我想了想,其实这样也好,明天他知道了我其实就是破坏徐肃名声的那个小人,我们之间还不一定成什么样的对立情景。那样的局面更难收拾。

「好,我答应了。」

我们这样平静的关系只有今晚,只是现在。因为这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

回到家中已经很晚了,我对凤玉说了两句,让她找一个小僮明天一早到陆风毅那里说我不去了。然后让周桥给我上了药,没有让凤玉看见。

他冷着脸看我,下手却很温柔。

「周桥,你以后的娘子很幸福。」

「怎么?」

「其实你是一个细心的人,虽然长得有些平淡,看不清楚眉眼,可还算不错。」

「多谢大人夸奖。」

「不谢,不谢。」

***

次日清晨,我开始收拾。早一些也许今天碰不到陆风毅。找了一件袖子很大的衣服穿上,自从我伤了后每天都是这样的打扮。凤玉帮我梳洗,伤自然瞒不了,惹来一顿唠叨。总算收拾好了,吃过了早饭就走了。

在徐肃的府邸前递上名刺,徐府的总管开中门出来迎接,

「大人,我家老爷已经在中厅等您了。现在有客,所以没有亲自出大门来迎接。」

「有客,那我方便吗?」

「方便,怎么会不方便呢?老爷一直等着您呢。」

说着就到了正厅,徐肃坐在正座,旁边还有一人,是苏袖。

「徐相,苏公公好。」

我笑着进去。

苏袖和徐肃一看是我都站了起来。

「周大人,别来无恙。」

「好,好。」

「周大人,咱家既然见到了你,就得依旨意做事情,请大人把左手让咱家看看。」

「苏公公,这个就免了吧,请您转告郑王,就说我好得差不多了。那些太医什么也不让吃,说让伤好得快一些,可再这样下去,我已经支撑不住了。」

「大人,王命在身,这个恕难从命。」

好吧。我只有把左手给他看,新伤加旧伤,左手在今天已经不能看了。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尖细难听。

「昨天不小心扭了。」

「大人,这咱家必须如实告诉郑王,请您一会也快快回府,等候旨意。」

「好。」

我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周相,徐相,告辞。」说完匆匆走了。

「徐相,让您见笑了。」

「哪里,哪里。周大人坐。」

「徐相,我开门见山。陆风毅我已经见到了,人的确不错,可我想知道的是,新州的军饷户部已经拨出了半个月了,新州好像还是没有收到。」

「陆风毅一会来,我也想问一问。」他也很着急。

「这个……我就不见他了,苏公公也让我快些回去。既然陆风毅是您的学生,那有些话也好说一些,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请徐相问清楚。一百万两军饷,整个新州的防护——还有,说句不中听的话,徐相您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里,万万注意。」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要说些什么。就在这时,管家来说,陆风毅已经到了。

「那太好了,叫他进来吧。周相,这事事关重大,也请您见一见陆风毅,什么话当面问清楚也好。」

我想了想,反正怎么着也是要见到他的,索性就今天。该来的还是躲不过。

「好,徐相好像也有事问我,也请直言。」

「是,这样,周大人……」

「老师,老师。」陆风毅走进来就直接和徐肃说话,「老师我正在找人,一会儿就走。」

徐肃用一种宠溺孩子的目光看着他,那样的目光其实他原先也这样看过我,不过已经是六年前了。

「找什么人?」

「前几天刚认识的一个仕子,我把他的手扭伤了,现在却不知去向……」

徐肃突然看着我,站了起来,满脸的凄惨,这时陆风毅也发现不对了,他回头一看,我正在那里喝茶,当然,只用一只手。喝茶讲究是左手端托,右手提着盖儿,压住茶碗中的茶叶,可我现在只有把盖儿放在桌子上,单手拿托着,小心的喝。

「你……」陆风毅看着我,「你来做什么?」

「周大人。」

徐肃已经知道了。

「您……陆风毅无心之过,要是这样的话会毁了他的。」

徐肃到我的面前,躬身施礼。

「老师,您这是做什么呀?周大人?他不是黎永吗?」

陆风毅问徐肃,可徐肃没有管他。

我不禁叹了口气,徐肃当真这样看轻我,我是这样睚眦必报的人吗?可一想到子蹊杀了那些人,先王药哑的那个人,都只不过出言不谨慎或者无意伤了我;而陆风毅竟差点扭断了我的手,也难怪他会这样的担心了。

「我知道,这是欺君之罪,可我也不想多生事端,徐相放心,我不会计较,也不会告诉郑王的。」

其实方才苏袖那一番作为,很明白的告诉了徐肃,子蹊很看重我的伤,要是让子蹊知道这次是陆风毅做的,那依着子蹊的性子不定出什么事。

我走到徐肃的面前,扶起他。

「这位是陆风毅大人,当真是少年英俊,一表人才。上次郑王还对我说徐相您教导有方,陆大人如此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让我们这些人都感觉到时光如梭,老了呀。」在他们的面前,徐肃已经不把我看成是他的学生,所以只有用和徐肃同辈人的口气说话,现在气氛怪异到尴尬,明明他们一个是我的老师,一个是我的师兄,可现在我却要对陆风毅用一种长辈的口吻说话。

「哪里,哪里。风毅,这位就是内阁首相周离,周大人。」

他看着我,那双目中有一种被背叛的仇恨,可他也对我躬身施礼,这时,我感觉到的也只是无奈。如果我不是周离,也许我骗了他,他会原谅我,可我是周离,那我们就再也没有像昨夜那种平静了。

「下官参见大人。」

「风毅,以后在我面前不用如此,坐。既然你过来了,我就问个清楚。你出来之前,新州的军饷还没有到吗?」

一谈正事,他也严肃了起来,那张俊脸没有半分表情。

「没有,新州已经快支持不住了。」

「户部的钱早就拨了,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到?」

「周相,下官刚才想问您,您确定已经拨了吗?」徐肃问我。

「苏袖传的旨,他回复的确是拨了,已经上路。」

「那,会不会丢了?」陆风毅突然说了一句。

「不可能,官银被劫下面不敢瞒的。」

我嘴里这样讲,可心中却有一个更恐怖的想法,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没有救了。

「周相,下官去一趟书房,把这事所有相关文书拿过来,您先安坐。」徐肃说完就走了。

我由于想到了什么,心里有些烦躁,随手拿起茶碗想喝水,却没有拿住,茶碗摔到了地上,碎了。而这时,风毅拉起我,把我抱离了那堆碎片。

「怎么,不生气了?」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轻轻放我在另一旁的椅子上。

「风毅,我不是故意戏耍你,可我一定要在徐相正式介绍之前见你一面,因为我想知道真实。」

「真实?」

「我要看看你的人,是否是私自贪污的人。不怕告诉你,郑王已经起了疑心,户部已经前后拨了一百万两,而你依然上书要军饷,这样任谁也会起疑心的。」

「贪污?你可知道,现在前方的战士已经饿了多久?朝廷的军饷迟迟不来,兵变一触即发。为了筹钱,新州的一些官员已经卖了自己家中值钱的东西,甚至,甚至是……可这些杯水车薪,我们已经支撑不住了。」

「怎会如此?」

「老师送你的珍珠和披风作价四千两,那是老师自己出的钱。我们已经到了这一步,竟然还被你们这些人说成是贪污。身居相位,居然什么也不知道,如何面对百官,面对天下黎民?」

看他说得神情激动,我只有长叹一声,事到如今,无力回天。

他单膝跪在我的面前,抬起头看着我。

「你竟然是这样的,和我原来想的完全不一样。我还想着让老师指导你的功课,你听到这些的时候一定觉得好笑,笑我的愚蠢。六年前,你已经是状元了,而今你才是真正的位极人臣,连郑王也要顾及你。名震京华的你,位高权重的你把我只当作是一个玩笑吧。」

「没有,真的没有,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一直很羡慕你。从前听老师讲起你的事时,我就已经很羡慕你了,我一直想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兄长。可我知道,现在,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老师早就把我赶出了师门,我们也不再是师兄弟。我也是王命在身。」

他看着我。「我们终究错过了。」

「做朋友也不行吗?」

「可我不想做你的兄长或是朋友。抱歉伤了你。」

他捧起我的手,轻轻拂过我受伤的地方。

「很疼的吧。如果早认识你,情形也许会不同,可又有什么区别呢?周相,作为内阁首相,为天下,为百姓多担待一些,也许你看的很透,可百姓还是在苦海中,身逢乱世,生不如死。」

风毅是第二个这样和我说话的人,第一个人因为看清楚现实,过于恐惧,终于毁灭了自己。他和我太像了,就像镜子中我和影子,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暧昧,因为我们都不曾爱上自己的影子。我尽量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他是自己选择这样的路,可现实不是,他死于后宫的阴谋。我为了报复那个毒死他的女人,选用了对付那个女人最狠毒方法,就是毒死了她的儿子。

我从来不曾认识事情的真相,任何真相都是残酷的。就像我从来不曾用什么目标来活着,因为那对于我并没有什么不同。尽管如此,我仍然会尽一切力量让自己快乐,因为,这就是生活。

「可战争还是会来,迟早都一样。」把思路拉回了现实,我看着风毅。

「在我有生之年我会尽力阻止的。」

「那以后呢?同为芸芸众生,何故厚此薄彼。也许毁灭过后就是真正的清明河山。」

「也许不是呢?」

这永远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我们都没有回答它的能力。其实我们从刚开始就已经错过了。我做的事情他认为很残酷,他做的事情我认为很愚蠢。可我知道的是,我们都没有能力来力挽狂澜,世界有着自己的规律和法则。

徐肃拿来了一些关于前方战况和军饷情况的调查,我没有想到战争的局势已经到了如此状态。

「为什么不上报?」我边看边说。

「这些是兵部压下来的。」

「好,我会带回去好好研究,徐相,就此告辞了。」

「希望周相可以认真考虑。」风毅对我说。

「我会的。」

「等等,」我正要走出门的时候,徐肃叫住了我。「那是西域进贡的伤药,对大人的伤很有好处。」

我看了他一眼,笑了。

「永离不是这样的人。老师,也许您这一生唯一看错的人就是永离。」

***

那些文书是在新州调查的所有证据和我方军事布置图,事关重大,我把它们放在书房的暗格中。刚做好这些,子蹊宣我进宫。我准备好了关于这事所有我想给他看的文证据,就随着苏袖走了。

他不是在微音殿召见我,我看着苏袖闪烁的言语,问他:「苏公公,下官可是有朝政大事要见郑王。」

「大人,不要问了,跟咱家走吧。」

我看他走的方向,那里是寝宫。看着苏袖就站在我的身边,而身后是宫廷侍卫,我有些无奈,没有想到,我还有第二次机会进到寝宫。

「劳烦公公带路。」

苏袖在前面走,我安分的跟着,不时看着周围的景致,已经是夏天了。

参拜完子蹊,苏袖也退下了。

「永离,听说你的手昨夜又有新伤,是怎么回事?」

他站在我的面前,捧着我的左手。

「伤的很重,不过还好,休养休养会好了。朕可不想让当朝才子失去双手写梅花篆的本事,那可是一大损失。」

「是臣逛庙会不小心扭的。让王费心,是臣的罪过。」

「这是什么?」

他看见了我右手的书函。

「是徐肃呈上的关于新州的军情和战况。」

「好,放那里吧;永离,这些小事你不用管的,先王在的时候也不用你管这些琐事的。」

我听到这些,头低的更低了。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制止我插手新州的事。原先他曾经暗示我暗地接触陆风毅,评估一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那样的事情不应该由我这样的内阁首相来做的,可我做了,因为我感觉现在新州已经牵扯了朝廷的全部精力和财力。

可这次不同,当事情的层级上升到一个程度的时候,子蹊就不屑我来处理了。

在他的心中,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弄臣。我的文章好,我可以双手写小篆,我也可以吟诗弄月,那些都没有关系,我受到轻薄他可以护着我,我可以位居高官,我可以在他的允许下权倾天下,这些也都没有关系,可我不可以管这些目前看来十分重要的军国大事,因为我是一个用文章来取悦君主的弄臣。

「是,臣知道。」

我恭敬的从他的手中抽出了手,然后把这些东西放在了他的桌子上,垂手站立一旁。徐肃太看得起我了,先王在的时候我也许是一言九鼎,可现在我已经失去了外臣看来那种实际的权力。风毅,看来,我只有对不起你了。我不是一个忠臣,我不会破除万难去成就正义。

「陆风毅此人如何?」

「很有能力,品格端正。」

「满朝都不服他太过年轻,又出身于二甲进士就可以巡抚一方,这你怎么看?」

「他也不是幸进,每一次晋升都是倚靠功劳来的。要说如此年轻,那只能说他运气比常人好。」

「要说运气,那也比不上永离呀。」今天的他说话句句带刺。

「郑王说笑了,臣惶恐。」

他来到我的身边,居然用手撩起我散在背上的发丝。

「都说永离媚主,可我怎么没有看出来?还是仅仅对王叔……」

我突然后退一步,在他的面前直挺挺的跪下了,我知道这事情如果不说清楚,永远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的疑心比我想象中还要重。也难怪,一个不是弱冠的少年,突然之间成为了帝国的主宰,那种惶恐不安使他怀疑身边的一切。

「臣自进学就受礼教的管束,那种媚主的事情一直为翰林所不齿。臣不敢忘却圣人的教导,所谓有所为,有所不为,臣不才,可这样的事情臣也是不屑为之。臣以我周家百年清誉发誓,如果臣当真做过,那教臣五雷轰顶,不得好死。」我的声音在大殿中幽幽的回响,我的话像直接打在他的脸上,感觉子蹊在我的面前已经僵直。「臣不敢引先王为知己,因为君臣有别。可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先王也是文人仕子,那臣和先王的交情可以说成是君子之交,淡泊如水。」

沉静,让人紧绷的沉静,我们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任时间在我们静止中流逝。我一直跪着,他在我身前不到两步的距离,也没有动,我甚至可以听到他因为愤怒而变粗的呼吸。

忽然他动了,一步一步走远,我终于呼了口气,这才知道,我的后背已经让汗水浸透。

「周大人,王叫您起来。」苏袖走了进来。

「公公,王……没有什么吧?」

他俊俏的脸上有一些莫名的情绪。

「您回去吧。」

「是。告辞。公公,这是一点意思,不成敬意,以后望公公在王的面前美言几句。」我拿出了一块玉,这是我原先就准备好的。

他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王要是知道了,会揭了我的皮的。唉,大人,原来您不是会气人的人,现在怎么了,王一遇到您就三天两头的生气。」

我把东西塞到他的手里。

「公公,下官……」

怎么会这么严重,我一直都没有感觉。

「大人,对王好一些吧,王对您的心意让我们看着都心疼……话多了,话多了,大人保重,到了宫门,咱家不送了。」

子蹊对我的心意?

真是复杂。

***

出宫门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古老雍京的繁华被装点得有些柔弱的妖娆。

「烦劳通报一声,我想见你家大人。」

我漫无目的的走走,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到了陆风毅的驿站。周桥一般不会干扰我的活动,他只在他认为我需要他的时候出现。他的神出鬼没让我想到一种动物,可用在他的身上不是太适合,所以没有告诉他。

那个人认识我,在京郊我和陆风毅答话的时候也是他一直看着我。他白净脸,两道秀气的眉配上他的眼睛显得很斯文,也没有姑娘家的脂粉气,可一身戎装穿在他这样一个书生气质的人身上,反而衬托了那种不和谐的平衡,有些面熟。

「这位相公,我家大人不在府上,烦劳您留下名刺,待大人回来后再到府上拜望可好?这里不方便公子进屋等人。」

「我们见过的。」我忽然对他说。

「是,这几天一直看见公子的。」

「不是,我们原来见过。」

看见他闪烁的眼睛,我尽力回想,在哪里见过呢?他好像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自觉的用手做了一个动作,用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下颌。不暧昧,很是潇洒,有一种雍容大度。一个小军官再怎么有修养也不可能拥有这样的风采,这是世家公子才有的。

「世侄,我们见过的。你是文鼎鸶文大人的儿子。你父亲进入内阁的时候,我们这些同僚给他摆酒祝贺,当时你也在场。」我虽然和他同龄,那我既然和他的父亲同朝为臣,并且他的父亲是我的下属,那自然称呼他为世侄,不过他好像不是很乐意。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那不让我进去吗?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文璐廷。周大人,下官也是王命在身,在这里下官的名字是张辛。」

他是子蹊派到陆风毅身边的人,难怪昨天的事子蹊这么快就知道了。子蹊的疑心重这我知道,可现在我才知道文鼎鸶的野心也不小。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谦谦君子,文人气十足,并且斯文俊秀,怎么看都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可他居然把儿子送到这里当探子,那显然已经打起了子蹊的主意。

不好,那文鼎鸶想夺我的内阁首相的位置。他现在已经是内阁宰辅,那他既然如此的动作当然想成为内阁第一人。我的位置我倒没有多担心,只是他既然想打击我,自然要打击我的部署了。不管徐肃怎么看我,在外人和子蹊的眼中我始终是他的学生,他的人坏了事情,别人也会牵扯到我的身上,这是我和徐肃还有陆风毅的那种微妙的牵连。

这种情势下,文鼎鸶自然要破坏陆风毅的任何有望成功的计划,即使置国家的军政要事于不顾也再所不惜。这样的事情我看的还少吗?

「周大人,您的脸色不好。」

我想了这么多其实也只在眨眼之间,我看着他,顿时泄了气。

陆风毅难有活路了。

其实有的时候,成败不在天,不在敌人,而在自己身边的人。

头有些疼,我一直以为看多这样的事情业经习惯了,可牵扯到徐肃、陆风毅还是感觉到伤心和绝望。

他们都是美玉一样的人物,却身陷泥沼。英雄应当驰骋沙场,所向披靡,但现在他们光应付身边的隐患已经是疲惫不堪了,难怪陆风毅早就没有了当年独游江湖的豪气。

「没事,没事。我先回府,一会儿陆风毅回来让他到相府找我。」

「是。」然后看他面有难色,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今夜的事我会当作完全没有发生,我不会记得在这里见过你的。放心。」

「大人。」他突然叫住了我。

「怎么?」

「大人,我,下官一直很仰慕大人的才华,可否请大人赐墨宝一副。」

文璐廷这个名字其实我很熟悉,他也是誉满京师的才子。文相府的公子谁不知晓?只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没有科考,原来竟是这般。

「要什么字?」

「要大人左手的小篆长恨歌。」

「好,只是最近不行,我左手伤了。」

「请大人保重身体。」

这个自然。他的表情有些说不出的一种感觉,也许,他也不愿意这样做事吧,毕竟文璐廷的名声原来也当真不错。

***

陆风毅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今夜的月是满月,可这却预示着我们即将到来的分离。在花园中准备了酒和几样小菜,我们在这里赏月。

「这酒是陈年的状元红,就在此时为风毅饯行。」

「听说只有周府才有这样上等的状元红,今日不虚此行。」

「我只喝这酒,所以我府里收藏了很多状元红,有当年的,也有陈年的,我一直沉醉在一种状元红的香味中,那使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都说你是风雅宰相,此时在周府真有一种玲珑仙境的感觉。亭台楼阁,奇花异草,说句实话,有些让人羡慕到嫉妒。」

「十年寒窗为的不就是这些吗?」

「老师,他其实很欣赏你的。你的所有文章老师都抄录了一份仔细收藏了起来,只是这些他都不说的。」

「不过几篇文章而已,又有什么重要的。能写的人多了去了,我算什么。」

「你已经好多年没有写了。」

「写,我书房的笔没有干过。」

「我指的是那些真正的文章,不是一些消遣的东西。」

「吃一些油菜,我府中的厨子很好的。」我不想说这些我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他没有接话。我们谁也没有再说些什么,气氛一直很安静,在夏夜的凉亭中,听到的只有小虫的几声微弱的鸣叫。

「我,要走了。明天上殿见了郑王就回去。」

「保重。」

在他就要上马的时候我把手中的一封信给了他。

「这是什么?」

「明天出城之前去一趟户部,拿着这书信可以领十万两银子。银子你自己收好,千万不要假手他人,那一百万两暂时就不要想了,这个可以解一时之急。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一切小心。」

「你……」他的眼中满是深刻的感动,看的我也有些喉咙热热的,想掉眼泪。

「什么也不用说,如果有缘,那事成之后再说;如果……那一切也不用说了他没有说话

现在让我想起一首诗。

他笑了一下,转身上马。双腿一夹,飞奔而去。风中留下了他的声音——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夜晚的禁宫静谧宜人,敞开的宫门让我还可以闻到御花园飘来淡淡的香气。

子蹊还在看奏折。上次我顶撞他后,马上写了一份请罪的奏折,可他看了以后什么也没有说。所以我自动认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却还是在他的心中留了隐患。以后我告戒自己,万事小心不可意气用事。文鼎鸶的事对我也是一个警示,我还是过于自信了,没有注意身边的情况,况且现在封国已经准备自立,新州战事一触即发,国家已经处在了一种动荡前的宁静中。

最近他要大刀阔斧的整饬吏治,首先让御史们监察百官,把那些贪赃枉法,败坏朝纲,有伤风化的官员的名字和事迹全奏上来。所以这些天奏折分外多。御史虽然可以风闻奏事,可要是所说不实,也会被拙上一个污蔑朝臣的重罪,所以大家都担着干系,谁也不能掉以轻心,不过,这些好像是我多虑了。

御案前子蹊的脸色十分难看,翻看一本本折子的速度越来越快,并且也越来越急噪。终于他把一份折子拍到了桌子上,身旁的苏袖已经跪下了,连声说:「王息怒,息怒。」

子蹊用一种类似绝望的目光瞄了我一眼,然后闭上了双眼。

「王,臣……」我连忙跪前一步。

他一摆手。「不是你的事。来,永离,你也是饱读诗书的,经史子集无不涉猎,你来看看,你可曾见过这样的文章?恐怕你这天朝第一才子也无法写出来。苏袖,给周相送过去。」

「是。」我恭敬的从手中接过了那些御史的奏折,翻开了令子蹊如此绝望的折子,里面的东西竟又是这样的熟悉。不是我的罪行,也不是那些官员互相指责,互相攀咬,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某个侍郎感觉马尾做毛笔很好,所以私自拽了近卫军养的马的尾巴,又比如,某个二品大员在一次同僚的孙子的满月酒的时候私自偷藏了一块糕饼,有辱斯文,诸如此类,我看了子蹊一眼,合上了折子。可以写出这样的奏折也真可以说成是千古文章,难为他们了。

「王,奏这样的事情是否过于的严苛了?」

指望我说,可我能说什么呢?事情是很明白的,其实先王在的时候我也看过这样的奏折,那个时候先王只是笑了笑,就吩咐一声,把这些送到后宫让那些正在学写字的小太监挑一下错字然后就息事宁人了。那些御史不敢奏,不愿奏,不想奏,谁不想过一些清净日子,谁想给自己找麻烦呢,所以,子蹊本身过于急躁了。

啪的一声,他手中的茶碗摔到大殿上,清脆的成为了碎片。

「你,你身居相位,是非不分,你就不能用心做一些事情来证明你当年的那个状元不是浪得虚名的吗?还是你根本就看不上我,所以对现在的朝廷不屑一顾?你和那个徐肃一个德行,你真不愧是他的学生。他居然自己请罪说什么自己不应该借了人家的一两银子一直没有还,有悖君子行径。你们,你们真是气死我了。」

他这火其实发的很是天真,他没有自称朕,没有装腔作势,看样子他实在是气极了。苏袖在他发怒的时候已经悄悄退了出去,把殿门也关上了,此时的大殿中,就我和子蹊两个人。他还在生气,白皙的脸已经成了胭脂色,眼角也若隐若现的出现了泪光。此时的他真正像一个孩子了,像一个竭力做出了自己认为很正确的事情可得到的却是别人冷漠的对待甚至是无情的嘲弄的孩子。这个时候的他,纵使我是铁石心肠可也不忍再对他说那些我已经准备好了的话。从来没有见过他是这样软弱的一面,这时我是真的有些后悔把他带进了这样的旋涡。

此时他这样的激动,我也只好继续沉默,我和他的关系没有近到他这样和我说话。他的话中透出了一丝任性甚至是撒娇的意味,这是我自苏袖说了那话后首次向这方面想,不然我绝对无法注意到的。

好半晌,他又给了我一份折子。

「看看文鼎鸶的折子,同是内阁宰相,他的折子言之有物,就如今各大臣设宴过于奢华来讽柬,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如果再纵容这样的风气那后果不堪设想。如今要是省下了那些设宴的银子,也可以整风气,正朝纲。怎么样?文相当年虽不是状元之才,可也是探花,才学不是天下之冠也比现在有些人浮于世要好一些。徐肃当年也曾大魁天下,可现在竟也是这样。」

我低着头,心里想,子蹊真是别扭,他不让我管这些政务,可偏偏有说我游手好闲,现在他是自相矛盾。

徐肃不是一个缩头畏尾的人,他这样做的唯一的原因是不想引人注目和自保。只要他还在,别人想动陆风毅就得再想想。子蹊不是一个不顾大局的人,他不可能因为这样的小事就罢免徐肃,所以群臣不发难,没有人动的了徐肃。可我不甘心在子蹊面前又输了文鼎鸶一局,他竟然为了讨好子蹊敢在群臣中特例独行,这样一利一弊,等群臣要是一发难,也很难应付;然而,我现在要应付子蹊也很困难。

也罢,既然如此,也不能怨我了。现在我和徐肃还可以控制一下场面,不然要是换了他人,那也就什么都不用说了。这时的我想的全是那日苏袖说的话——对他好一些,他对我的心意连外人都心疼——可我应该怎样才可以做到他所谓的对他好一些呢?

我原来认为对他最好的,就是让他可以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要再想什么中兴,什么重整河山,活的久远一些,活的胡涂一些,也活的快乐一些。

可这些显然不是他要的。

「怎么不说话。」他问我。

「臣在想,其实徐肃有他的苦衷,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和群臣分庭抗礼。他只写了自己的罪过也是厚道的了。郑王的确有苛责了。这些事情先王在的时候也经常发生。不过,我朝拥有一位像文鼎鸶一样的直柬大臣是王,是朝廷的福气,他拥有臣所没有的勇气,在这方面臣望尘莫及。臣说到这里,其实已经应该磕头请罪了,可那样也是对王的敷衍,所以臣要说完臣心中所想的。徐肃也许有罪,罪在敷衍,可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能像文相那样在朝是刚直不阿的宰相,在野是一个文秀书生的不多。徐肃和臣都跳不出来。」

我这些话说的是神情并茂,甚至还加了几声的哽咽,这次子蹊应该不会怪我太不经心了吧,这样难道就是他所谓的好?我句句陷阱,每一句话都是要将文鼎鸶推到重臣之前,陷他于不义,这样是好,是坏,谁可以说的清楚呢?

「你从来没有说过这些。」

「是臣不敢。」

「今天怎么又说了?」

「实在是感觉到惭愧,王的一席话和文相的作为让臣无地自容。」

「你……唉,你说怎么办吧。」

我看了看他,沉吟了一下,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不可行之操切。这次既然满朝文武都是这样,也不可责之过苛,稍微严厉一些就好。至于文相嘛,应该给予表彰,让下臣们知道王的心意就好。文相有一个儿子文璐廷才学誉满京华,一直没有入仕途,此时可以赐给他一个官位,也算了却文相的一个心愿。以后可以让文相为先,作为表率,整顿吏治指日可期。」

「难得永离设想周到,那朕该如何奖赏你呢?」

「臣惶恐,臣以前想错了很多的事情,也做错了很多的事情,谢郑王可以不记前嫌,臣已经心满意足,不敢要过多的赏赐。」

说完,抬眼看着他,并且有意用一种带着类似一种幽怨而感恩并且有些挑逗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就低下了头。心中很不是滋味,子蹊,我第一次深刻的感觉到,我对不起他。他的旨意一下,百官肯定对文鼎鸶有所警觉,容不得他再用那种假像去骗人,并且可以招回文璐廷,也许子蹊还会再派一个密探,可那个人是绝对不会敢冒着得罪我和徐肃的危险去破坏的。当然,内阁中最后一个宰相我也得注意了,看来,要想过太平日子,很难呀。

「好,就依你,永离……朕,我,我刚才说话太急了,你不要见怪。」

听到这些,我赶紧抬头看他,他的脸上是那种像蔷薇一样的淡粉色,有点害羞,可能他这辈子还没有向谁道过歉吧,可他的眼睛并没有那种软弱,想到这里,我的心好像被针刺扎了一下,可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于是平心静气,继续说。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郑王的话,臣不敢当。」

可是这话说出来的语气和平时有很大的不同,没有那种冷冰冰的腔调,很是柔和。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你的手好些了吗?」

我刚想说好多了,可一转念,马上改口道:「好些了,可还是有点疼。」

「他来到我的身旁,执起我的手,仔细的看了一会。

「还好,没什么大事。」

「唉,有的时候还真的想就这样拉着永离的手,和我一起共同将郑再次带入辉煌。」

「是,臣自当尽力。」

「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臣告退。」

回到家,我坐在书房中的宽敞的椅子中,总算松了口气。手中端着凤玉沏的茶,看着外面夜色下的花园。

「大人,很累。」

「凤玉,我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的你很落魄,不过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过去。」

「爷,您从街上救了我,您问,我会说的。」

她挑了一下灯,又点了香炉,顿时,书房中飘出了清香。

「我当时没有问,也就不会问了。」

凤玉的出身不普通,她的皮肤光滑细腻,而且黑玉一样的秀发间总有一阵幽香,那是自幼经过精心调理过,并且成年后也用心保养后才有这般丽质,并且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般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是根本没有这样的条件,可凤玉也绝对不是名门闺秀,虽然她谈吐大方,气质也很从容,可她隐约中透着一种令男人心神荡漾的魅力,我明白,那是一种特殊的味道。

「姑娘的茶越来越好了,品一口,竟然有忘忧的境界。」

「爷,不是我泡的好,是茶好,这可是云露山的仙子红,每年只产三瓶茶,仅给郑王贡的。刚才苏公公才送来的,是郑王的赏赐。」

我看了看手中的茶,心中一叹。云露山的仙子红号称茶中之王,但是世上仅有三株茶树,所以每年的茶也仅产三小瓶,只贡给郑王一人饮用,如今子蹊给了我一瓶,足见他的心意,无论真假,已使我心中有愧。

「苏公公还带来一个御厨,教了府里的厨子好多菜式,说您伤着,这个时候要注意身体。爷,郑王转性了,怎么对您这样好了起来,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国家危难之际,朝中自然要上下齐心,王这样做也只是表示对重臣的安抚,无它意。」

「仙子红绝对不给外臣,爷,我只是怕他……」

我一摆手,止住了她的话。话说的太明白后招来的恐怕只有麻烦。我知道她担心我,可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可以对她细讲,胡涂一些好呀。

「无碍。夜了,你也睡吧。我还想再看看书。」

她了然的看了看我,一低眉,走了。

凤玉天资很好,但刚来的时候有些阴沉,后来也慢慢恢复了。她也许有心结,可既然她不说,我也不能问。察人隐私非君子所为,我随不敢自称君子,可这样的事情我也不会做,不过我会尽力保护她。

今夜残月如钩,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想起了周桥,他总是神出鬼没的,平时也见不到他,我出事的时候如果身边有别人的话他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他让我感觉他像某种动物,那种仅在传说中出现的瑞兽。想到这里,我不禁为自己有些荒诞的想法感到好笑,周桥仅是剑法不错,他平时不要说对外人即使面对我话也欠奉,这样冷傲的人只能做剑客,否则,他的傲慢会毁了他。

头靠在椅子上,斜斜的躺了,看着屋顶。许久没有熬夜看书,可今天的我睡不着,只好这样坐着消磨时间,脑中却是乱乱的。

随手拿起一份公文,是文鼎鸶给户部的公文,催发新州及其它几省的军饷,用词十分严厉。我们一般不会用这样的言语来催各部做事,朝堂之上,大家好说好话,也犯不着因为这样的事情得罪别人,由此可见,文鼎鸶真的很紧张新州的事情。

我难道看错了他吗?还是事情不像我原先设想的那样简单?

我原以为文鼎鸶会拖住户部,然后搅乱新州局势撤掉陆风毅,顺带着把我也拉下水,可现在看不是这样的情景,他下一步究竟怎么办呢?

拿起那杯剩茶喝了一口,凉凉的,有些镇静的作用。最近因为一下子对自身的官位关心起来,这才发现,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去考虑。

又想了很多,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天就亮了。凤玉推开了房门,后面是拿着梳洗器具的小童。

她冰凉的手指按在我的眼睛下面,轻轻按摩。

「爷,看您,又熬了一夜,这样的憔悴。昨夜我真不应该走的那样早。」

我轻笑。

「我是男子,熬夜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要是姑娘陪同,那今天的姑娘可不是这般的花容月貌,我岂是那样不知怜香惜玉之人。」

她俏脸一红。

「爷,您取笑人家。」

「对了,周桥呢?昨夜没有见他。」

「他一直在房中,这几天您外出频繁,他也累了。」

我点点头。凤玉给我把袖子卷了起来,一个小童跪在我的面前举起铜盆,我洗了洗脸,然后凤玉给我梳头。她细心周到,我尤其喜欢她给我梳头。

「爷,今天不是朝会,您出去吗?」

「随便走走。」

「那可须叫醒周桥?」

「不用,让他休息吧,我今天谁也不带。」看她好像不放心,我继续说,「我今天去的地方是京城繁华之地,不会有什么意外。」

其实我要去的是苏袖的家中,他是子蹊身边最得宠的公公,和他多多联系没有坏处的。可外臣和权宦结交一直为翰林不耻,所以这样的事情也不必到处招摇,反而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爷,中午可回来?」

「给我准备晚饭吧。有劳姑娘了。」

「爷,竟取笑人家。」

看她无意之间的风情,眉间若隐若现的娇羞,我忍不住老逗她,这样的她才有女儿家的风韵,比起她有的时候过于精明的感觉要好的多了。

***

一般的宦官是不允许出宫的,可像苏袖这样的人不仅可以出宫并且子蹊在城郊赐了一座府邸。虽然不像王宫那样的堂皇富丽,可也很清幽雅致。至于里面的布置那要看主人的品位了。苏袖自幼跟着子蹊,学问方面无可挑剔,老师给子蹊讲的,他同样也知道,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是宫监,也会成为一位学问不错的仕子。

已经是夏天了。今年的春天很短,刚刚吹过料峭的寒风,几场春雨后就是盛夏,不过天气不是很热。苏袖府外是一排整齐的柳树,映着灰白色的墙很是好看,可我现在很感激的是,这些柳树可以让我容身。

是子蹊,子蹊从苏袖的家中刚刚出来,一身便装,可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我本来不知道今天苏袖是否在家,可看他跪送子蹊出去后就返了回去。

子蹊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我待他走远了就赶紧到了苏袖的门口。一个小童出来问我是谁。我给了他我的名刺,而他显然知道周离是谁。

「大人,请你稍等,我去通报。」

「算了,我和你家主人也不是外人,我这就直接进去就行了。」

我有一种感觉,如果通报了,我也许就和一个真相擦身而过,那个小童想拦可怎么也不敢,我们就这样走到了苏袖的正堂。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旁边的桌子上摆了几个锦盒子,其中一个是打开的,里面是人参。

「苏公公,别来无恙。」

我的话惊醒了他,他有些茫然的看着我。

「周相,怎么是你?」

苏袖长相端庄秀丽,尤其是那双眼睛带了些哀愁,现在这样的表情,很有些迷茫美人的味道,但现在显然不是欣赏美人的时候,那些锦盒是大内的,里面的人参最少值一百万两银子的价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看了我一眼,便对我身后的小童说,你先下去吧,把住这里,我和周相有要紧事情谈。

「是。」

那个小童轻轻关上了房门,屋里就我和苏袖。

「你早就来了吧?」他问我。

「是,我看见郑王从这里出去。」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等着他说些什么。

「今天的天气还好,不知道大人可有兴趣一起出去走走?还是大人怕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丢脸,不想去?」

我看着他,今天才知道他也是个厉害角色。原先他没什么话,在子蹊的面前总是一股卑言屈膝的样子,可我怎么看他现在没有一丝的奴才样,反而隐约中有一丝的凛然,不是小人得志的那种让人看不起的倨傲,而是真正的傲骨。

「大人想知道些什么,我也明白,可现在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可否容我一些时日?」

「公公言重了,下官只是想知道这些是怎么回事情。」

「郑王刚走,这些东西肯定不是咱家偷的,这些大人可以放心。」

「下官再胡涂也不会愚钝至此。」

我当然知道不是他偷的,我还知道应该是子蹊给的。这些是大内珍藏的长白山千年人参,每一个最少都有九两多,有几个还几乎到了一斤有余,都说人参是七两为珍,八两为宝,而这些都到了十几两,那是千年难遇的极品,单卖都是万两多银子,而子蹊拿这些出来是为了什么?

「周大人,您这样步步紧逼是何居心?」

「居心?我又有什么居心?作为宰相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宰相应该明白什么是包容万物,什么是轻重缓急,这样的事情既然郑王不让我说,我只有保密了,大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去问郑王好了。」

「如果让郑王知道我是在公公这里看见的这些人参,那公公也难辞其咎。」

「都说周相伶牙俐齿,今日一见不同凡响。」

场面越来越僵,他看着我,那双堪称美丽的眼睛冒着火花。

「苏袖,你……」

我叫了他的名字。我和他都是权力场中历练出来的,任何时候都可以保持一种漠然的冷淡,可今天我们竟然像小子一样口角起来,都是因为我们都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我们无法想象的地步。

「我不和你争这些了,大内当真这样缺钱吗?」

「大内不缺,可是边关缺。新州等地的军饷动辄几百万两银子,那不是小数目。」

「这些你怎么知道?」

「宦官怎么知道朝政大事这么详细?」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推开了后窗。从这里可以看见后花园中的湖,一阵凉风吹来,稍微吹散了一些烦闷。

「我知道这些事情是我们这样刑余之人不该管的,可我们也是人,也有感情,也会看东西。周相,我记得我说过让您对王好一些,可您根本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中。」

「公公……」

「让我说完,大人,也许我再也没有勇气说这些话了。昨天在殿上,您的确是说了比平时多的话,没有让王感觉到您的冷漠,可你这样做的目的不是要对郑王好,而是为了保护陆风毅,要打压文相。这样的事情连我这种人都看的出来,郑王自然明白。可郑王没有归罪,大人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动作竟然如此的明显?你们都把我当成了小丑一样看好戏吧。」

「不是,当然不是。只是否真心,是否别有所求,这样的事情我很容易分的清楚。可大人这样做,只有郑王会高兴,因为您毕竟肯对他用心了,无论心意是什么,为了什么样的人。大人不要置疑我的话,这些话千真万确,如有虚言,让我不得好死。」

他的决绝让我恐惧,这还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的恐惧,因为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控制。

「这些事情都不必说了,我只想知道,国库已经空了吗?」

话说到了这样的地步,这些事情早已经预料到了,可不经过确认我不甘心,况且我必须顾左右而言他。

「大人,你逼的我太紧了。这些话我不能说。王为您担当了多少,您可曾想过?您身居相位,可曾为了天下设想过什么?郑王虽年轻,承受的却不比任何人少,现在不只您一个是明白人,我们都一样……郑王只和你发过脾气,因为他真正在乎的只有你,可你却一直这样对待他……」

他说了好多,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当我走出这里的时候,耳边还响着苏袖的话,子蹊承受的不比我少,他在乎我,他什么都明白……

可子蹊,你真正明白事情的最终症结在哪里吗?你要是明白,也不会这样做了,因为明白事情的最终真相就是你彻底绝望的时候。

新州只是万里江山的一个小小的城池,却可以反映出所有的问题。户部前后一百万两的拨款,子蹊已经靠卖大内珍藏的人参来凑钱了,可事情依然没有解决,到底是怎么回事情?而我已经明白了这些,我还有什么样的希望来担当天下呢?

苏袖,你们依然没有明白这些呀……

可子蹊对我的心意,这又叫我用什么样的心情来承受?……

「周大人,别来无恙。」

我的前面有一个人拦住了我,我一看,居然是现在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而且我们身处的地方是苏袖的府外。

「竟然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问他。

「这次陆大人走,我没有跟去,在京中都盘旋几日,才想到京郊来踏青,谁想到就看见大人您了。」

是文璐廷,他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说话也比平时多了几分刻薄。

「哦,那我就不打扰了。」

才想从他身边过去,可他拦住了我,并且抓住了我的右手。真看不出来,他外表一个文弱书生,手上的功夫不弱。

「周离,我看错了你。」

他的话说的咬牙切齿的。说完就甩开了我的手。

幸好他抓的是我的右手,不然,我又得想法子来应付子蹊。

「应付」?我被自己想的词楞住了,为什么我一直想的都是怎么来应付他,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真心待他。

「你说你看错了我,可你何曾认识过我,我们仅仅一面之缘,你对我又了解有多深?还有,我毕竟是你的长辈,你怎能直呼我的名字,连你的父亲尚且不敢在我的面前这样做,你又有什么资格?」

他的脸色一明一暗的,看不出什么样的心情。

「走吧,在这里说话让你的同伴看见了你也不好交代。」

毕竟像我这样「结交权宦」的人依然是他们眼中的「无耻之徒」,文璐廷的同伴肯定是京师中很有名的仕子文人,让他们看见了我们在这里也不好。

我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已经软了下来,刚才对他的确有些过分。

「文公子,你在这里呀,我们刚才到处找你呢。」

一群人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这是谁呀,文公子的朋友吗?在下张初阳。

一个蓝衫仕子挡在我的面前。

我看了文璐廷一眼。

这是左督御史张慈张大人的公子。

他给我介绍这些人。并解释他突然感觉这里风景很好就走到这里来了,没有想到在这边看见我这从湖那边过来,所以就和我说了一会话。因为这些人都是京城里各个官员的公子,谁都知道这是谁的府邸,不说清楚,他们一定会猜疑的。

璐廷,我先告辞。

不欲和他们在这里讨论一些风月之事,子蹊的事情我还要再想一想,况且,户部的公文和各省的军饷怎么也比他们重要。

「等等,文兄,还没有介绍这位公子呢。」

张初阳比其它人多了一份隐约的霸道。

「他是我的朋友,初阳。」

「仅是‘朋友’吗?」

左督御史位高权重,朝廷一品大员,监察百官,张慈在朝堂上也嚣张的很,不过他写的「私藏糕饼,有辱斯文」这样的千古文章到真让我对他刮目相看,我原来认为他是一个道学圣人呢。

可这样一个变色龙一样的人,他的儿子为什么如此的幼稚,单这样一句话就刺耳的很。

「初阳,你这是什么意思?」文璐廷的声音陡然很严厉。

「呵呵,文公子不要惊慌,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很想认识一下您的这位朋友。」

我看看文璐廷又看看初阳,眼前的情势为何突然变的很奇怪?他们不是好友吗?可又好像不像。

文璐廷毫不示弱,护我在他的身后。

「文公子不要这样不识好歹。」张初阳说完一甩袖子走了。他身边有一个着青衫之人走到了文璐廷身前。

「璐廷,何苦得罪他呢。现在文相已经开罪于周相,虽然同为内阁学士,可我们都知道周离碰不得的。这次的事情周离在郑王面前说了御史很多好话,张家正是得势,你这又是何苦?」

文璐廷轻蔑的哼了一声。

「张初阳有断袖之癖,谁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我这个朋友文弱书生一个,不知深浅的,文征兄,这方面你不用劝我。」

「唉,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也不便说些什么了,一切保重。过几天你就走了,只是苦了这的这个朋友了。」

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张家的势力你不是不知道,他怎么跑的掉呢?要是想找他,谁敢拦,谁敢护着他?到时候还不一样?」

「劳文征兄挂心。」

「我到前面的凉亭等你,你好好想想吧。他们恐怕也没有走。」

「好。」

听他这样说,文征一拱手就走了。

就我们两个人,反而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

「我,我要走了。」我打破了这样的沉默。

「我送你回去。张初阳他们已经盯上你了。」

「你好像忘了我是谁吧。」看他紧张的样子,我反而感觉有些好笑。

「你说你是谁,你以为他们会相信吗?到时候伤害已经造成了,再说什么,再做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吗?这些都是名门公子,在城里横行霸道惯了,他们的顽劣你根本无法想象。走吧,你今天肯定没有带侍卫。」

「璐廷……」

「什么?」

「你说看错我了,那你看错我什么了?」这样的问题还是问清楚比较好。「是我自己笨,你本也不是世俗中规定的那种人,你出现在这里肯定有原因的。」

这是我第一次仔细打量他,他的眼睛透出了一种难言的清明,这些都是我没有注意到的。

「那个张大人的儿子很有意思,我第一次见他。」我看着他,「多谢你。」

「也许我不应该救你的,那这次张慈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连文征都说了你是碰不得的,家父就是先例。」

我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这样的事情叫我怎么说呢?

「天不早了,走吧。」他拉住了我。

「你不怕张初阳他们吗?」

「过几天我就走了,他们找不到我,至于你,我相信他们就算找到了你到时候也不敢动手。还有张御史如果因为这样的事情嫉恨在心,而到周相的面前叙说我的不是,或者说我父亲的不是,周相也不会理会的。」

我轻笑,那是……

也许是熟悉了许多,文璐廷对我也不像原来那样的生硬。我们毕竟同龄,原先说什么他是我的世侄那样的话其实是玩笑的成分居多。

「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怕我耽搁给你的字?其实这些天好了很多,也勉强可以握笔了。要不,一会到我府上,我给你写一幅,就算是答谢如何?」

「不用了,等你好了吧,我要的是极品。」

我突然拉住了他,「璐廷,问你一件事可否坦诚相告?」

他看着我,「除了新州的事情别的,只要你问我就说。」他先我一步堵住了我的话,我惟有自失一笑。

「陆大人可得周相如此爱重,当真是他的福气。」

「是吗,如果得你的维护才真的是他的福气。」

「我不是小人。」

「希望如此。」

「今天是我的生辰。」

「啊?」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和朋友喝酒畅谈的,可今年不行了。」

我静静的听着。

「原来我以为他们是我的朋友,可现在我才发现,其实大家的关系是如此的薄弱。父亲一生平坦,虽然不是平步青云可一直也尊荣有加。也许他有了不该有的野心,现在这样的情景倒有些报应的意味。因为周离你的一句话,郑王就下了诏书,褒奖父亲的折子上的好,那简直是把他推到了百官之前。朝廷的上的那些人哪个不是墙头草,这样的情势谁看不出来?」

「你怪我?」

「也不是,你毕竟也不是有意要害人,只是父亲道行不够而已。郑王对你还真是……不说这些了。」

子蹊,唉,我该怎么办呢?他的话让我多了一重的罪恶感,我现在真的很像祸国殃民的贼子佞臣。因为我别有用心的一句话,几乎可以毁灭一个宰相,这样的情况我可以承受吗?

「你怎么了,表情这样的悲哀。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单纯的多了。」

我原先可以自视清高,因为我的手很干净,可以跳出名利,可现在我有一种搅乱红尘的感觉,我的一举一动都可以牵扯到一些我最不想沾染的东西,这样的我还可以临风而立,笑看人间吗?

「你本也不是这样的人。对了,你,可以陪我喝杯酒吗?也许我会在酒后告诉你一些什么。」

「你不会。不过,我可以陪你喝一杯,但是你要请客。」

「好。永离。」

听他慢慢吟我的名字,有一些难言的柔情。也许,文璐廷和我原先想的不一样。

「我今年二十一了,比你大一岁。所以我不喜欢你用那种类似玩世不恭的口吻叫我世侄。」

「那我称呼你璐廷兄可好?」

「随你。」

「那我们去哪里?」

「先回城再说。」

看见凉亭那边张初阳他们在看着我们,我冲他们笑了笑,张初阳则端起手中的酒杯冲我遥遥一举。

「你做什么?」文璐廷挡在我的身前。

「没什么,我多想象他们那样生活,无忧无虑的。」

「你……走吧。」

「好。」

京城的夏夜清凉宜人,不燥热。我们坐在了谪仙楼临街的一个位子上,从这里可以看着楼下繁华的街道,也可以看见远处低矮的民居。如果天好一些的话还可以看见大郑宫。这酒楼也是老店了,它几乎陪伴了郑的全部生命。

「客官,想要些什么?」

店小二等我们点菜。

璐廷看着我。

我笑着说:「客随主便,你请客。」

「用点江南春如何?那可是久富盛名的极品佳酿。」小二推荐道。

「如何?」璐廷问。

「我不喜欢那样的酒,过于的绵软喝了感觉不清爽,来点状元红,最好是永嘉产的。」

「这位爷的眼光真好,永嘉的状元红堪称极品,不过小店收藏的不能称为极品,仅仅是上品而已。最好的状元红不在小店中。」

「从来都是小二说自家店中的酒是最好的,你这样说不怕掌柜的吗?」我问他。

「如果小的欺客,那掌柜的要责罚的。」

「好,不愧你百年老店的金漆招牌。」璐廷赞了一句。

「这是瞒不了客人的,全京城知道只有周离大人府上才有最好的状元红,要说别处有,那是掩耳盗铃。」

璐廷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赶忙说:「我只喝这酒,可却不会品,只要是状元红什么都行。璐廷你不要赖帐,要是想喝好酒改日我请你,可今天你一定要出钱。」

他笑了一下,「我说过我请的,不食言。」

「好。」我对小二:「随便来点小菜,酒就拿你店中最好的状元红来就好。」

「客官,您稍候。」说完他报了一遍我们要的东西下楼去了。

「看来周府的酒是出了名的好,谁都说要是可以喝到周府的状元红,在和你闲话一番就不枉此生了,看来我还是差了一点,只和你对饮,却没有喝你周府的状元红。」

「有这样的话,我怎么不知道?」我给他拿出杯子,用热水涮了一下。「为什么不说话?」我见他不回答又问了一句。

「你并不骄傲矜持,也不做作,看你拿杯子的动作很自然。」

「哦?这个有什么好奇怪的。家师教导一切尽量亲历亲为。」

「徐相?」

「不是,是我的启蒙老师,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黄口小儿,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拿过茶杯给我倒了茶。

「其实我家中的状元红未必就是最好的,大家都这样传,所以就说成了这样。我生性冷淡,不喜欢交往,所以我不大宴客。」

「从来没有人到你家中喝过酒吗?」

我想了想。

「有,几年前,我刚考中的时候先王曾经到我家中,那个时候的酒是家父藏了十几年的酒,相当不错的。最近就是……」

我没有说出来,是陆风毅。

「啊,菜来了。」

小二端了酒菜上来,给我们摆好,可多给了我们两碗青绿色的汤水。

「这是什么?」我问他。

「是绿豆水,夏天清凉消暑的。客官慢用。」说完走了。

绿豆水?我拿起来喝了一口,不是很好喝。

「为什么不把绿豆煮熟了,这样虽然加了冰糖可半生的还是很难喝。」

他看着我居然笑了。

「绿豆只有这样才最具功效,一些小的事情在细节方面还是很值得注意的。」

「真是学无止境。」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感觉还好。」

「说说你的老师吧,他一定是一个特别的人。我一直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有名士指点,可从来没有听人说起尊师的任何事情。刚才听他教导的要亲历亲为就不是一般我们这样出身的人家教导的那样。」

「这也值得大家好奇吗?其实他说他是一个很普通的仕子,父亲请他的时候他也就四十岁左右。督导我的课程不是很严,父亲不喜欢他,不过我很喜欢他,他很会讲故事。说来好笑,整部资治通鉴就是他给我讲出来的。他很喜欢画画,也很擅长写字,我左手字就是他教的。一般人左右手字体差不多,左手又比右手字稚嫩。可我左手的小篆到和他的有几分相近。」

「来点鱼,蒸的很嫩。」我给他夹了一块。

「后来呢?」

「后来?后来有一次族中的一位堂叔返乡,在村中大摆宴席,那个堂叔也是两榜进士,官位到不高。」

「我拉着师傅去了。由于父亲在族中的地位,他们假装虚让,让师傅做首席,而师傅也就坐了。后来我才明白,其实,他们不是很高兴。那以后我知道了人很多时候表里不一。」

「然后呢?」

「然后,吃完了饭,师傅就走了,我一直没有再见到他。」

「这么简单就走了?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吧。」

「族长问师傅,他都什么时候坐过首席。」

「你师傅是如何回答的?」

「他说之前有五次。」

「哦?哪五次?」

「第一次是师傅的姐姐出嫁,师傅的父亲有病,他送嫁的时候坐过首席。」我喝了一口酒,继续说:「第二次是考中了秀才,家里庆祝的时候坐的首席。」

「那他一定不是个落难才子,至少进学了。」

我点头。

其实想想,那么久的事情就那场宴会我记得最清楚。

「第三次是文章夺冠,大魁天下的时候,国子监鸣鹿宴坐的首席。」

「什么?他到底是谁?」

「第四次是宣麻拜相,同僚喝酒庆祝的时候坐的首席。第五次是辞官归隐,郑王设宴,他坐的首席。」

「是前朝名相卢焰,卢绚蓁。」那个曾经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的宰相,也是天朝第一才子。

「但听说他辞官后不知去向,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他竟然是你的老师。」

「是。他的下场算是好的,郑王最终让他走了。那个时候他不过才到不惑之年。我朝名相大多没下场,他算是好的了,也算不错……师傅说完了,下面的人一片寂静。」

他们能说些什么呢?面对这样一个人,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是什么也不能说,所以师傅就在一片寂静中走了。

我看着璐廷,有些话我不能讲,因为现在的我和卢焰当年有几分相似,一样是位高权重,一样的招人嫉妒。当时的师傅只有隐姓埋名才能生活下去,他不知所踪后让人们认为他已经死去,那样郑王也许会留他一命,可他要是招摇过市,郑王则一定会……

丞相不是王族,拥有权力可没有王族尊贵的血液,所以没有承袭的权利。一旦失去这样的官位,我们就什么也剩不下了。

权倾朝野的尊荣是一把剑,可以保护,也可以伤害。权相大多没下场,师傅算好的了,那时的郑王算是有情有义,子蹊会这样对我吗?

「好了,说说你吧。璐廷少年俊才,可有心上人?」

他被我问的有些不自然。

独自喝了一口酒,说道:「有,很久之前了。是一个贫家女子,父亲不同意,她嫁了旁人。没什么好说的。」

「也没见你娶妻。眼光太高了吧。」

是眼光高吗?我第一次仔细想这样的问题。

「不是。」

「哦?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敷衍。」

「就当是敷衍吧。」

我们边喝边聊,喝了好久,等我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可我看见了今天的第二个不可能出现在我眼前的人。

「苏袖,又是你。」我的神志不是很清醒,可还是看出了苏袖的不悦。

「郑王要宣诏大人。」不同平日见我的媚气,此时的他有一些刚硬。

我看了一眼外面,已经是三更了,月已中天。

「天这样晚了,我又是这样的情形,怕君前失仪。」

「大人,您忘了,君有命,不能不从。」

看见他这样说,一丝转圜的余地也没有,只好说:「可否等我一会,我换一下衣服。」

「这也不用了,大人,咱家在这里等了多久相信郑王就等了多久,大人就这样去吧。」

我看了他一眼,这时凤玉送来了一碗醒酒汤,接了过来一口喝了。

「苏公公,走吧。」

看见凤玉有些担心的目光,我微点了一下头,算是安慰她。这个时候子蹊要见我,并且要他等了这么长的时间,饶是子蹊再宽宏大量也不可避免要发脾气的。

我骑着马,虽然我喝的有一些多,可如此夏夜躲在轿中也是一种浪费。

「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苏公公,如此美境莫要紧皱眉头。」仗着一些的酒气,我的话多了起来。

「都说周相是风流雅士,这样的情景也可以吟出如此婉转的诗。」

知他有些讽刺,可我并不在意。

文璐廷明天一早就走了,此时的我和那天送陆风毅时的心情有些相似,只不过,我不担心文璐廷,毕竟他没有担着多大的干系。一个微末小官,即使新州的局势在恶化,池鱼之祸都到不了他的身上,可是陆风毅不同,他身兼重任,一举一动都关系重大。可这些心思是不可以说的。

「看见这样的景致,一时多了一些感慨,还望公公见谅。」

「大人多虑了。」

「是吗?」

没有想到我的话他会听出什么来。

说话间到了。

苏袖也没有再我说些什么,我们规矩的进去,到了子蹊的寝宫外。我不以外会在这里,因为上次子蹊也是在这里见我的,这次,更应该如此吧。

快四更了,天色越发的黑重,这是黎明前的最暗的一段,即使是启明星此时也有些黯然。子蹊的寝宫还亮着,苏袖推开了那扇门,我一进去就看见子蹊在御案依然忙碌着。

「王,周大人来了。」

苏袖轻言。

子蹊抬起头,看着我。他原本清澈的眼睛中有了血丝,一种疲惫,一种倦怠。

「是永离。」他笑了,可那样的笑带着一种无奈后的安慰。

「行了,不用跪了。苏袖,给他端杯醒酒汤来。」

「是。」

苏袖用没有表情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就敛目退了出去。

「王,我……臣不知王召见。」

醉酒见驾,已经是君前失仪,所以我不能不说很惶恐。

「无碍的。坐吧。」

他指了指身边的一张椅子。原本这里只有一张龙椅,可现在又多出了一张,是给我的。

「臣不敢。不知郑王深夜召见有何要事?」

一般国事应当在大殿上或者是他的书房讨论,对于别的,我们应该还到不了那一步。

「苏袖已经同朕讲了。」

我知道苏袖肯定不敢隐瞒,可没有想到子蹊会说出来。

「这也是当你说起新州之事朕不高兴的原因。」

因为他的捉襟见肘,因为我的不为他着想。

国库已经空虚至此,我真的没有想到。于是继续保持沉默,听他讲完。此时我的,酒已经醒了一大半,神志也清明了不少。

他到若无其事的看着案上的书。

「今天朕出宫门后,在街上吃了一份豆腐,原来只用几个铜板就可以了。」

「臣不是很喜欢豆腐,不知道这个价钱。」

「永离一朝宰相,这样的话不用我多说吧。」

我当然知道。其实衣食住行用不了多少银子,可其中辗转又怎么说的清楚。

一份豆腐,要是大内做,那从买进豆子到用石磨做出来,在到点成了豆腐,经过了多少人,多少道关卡,一层一层加的钱都够买一车豆子了。可这还仅仅是豆腐一项,大内所有用项怎么可以数的明白?

「永离,还是不肯和我说清楚呀?好了,不说这些了。下个月是你的生辰,永离也该整二十了吧。」

「是。郑王记得清楚。」

「我送你一样东西。」他忽然高兴了起来,然后从案上拿起一幅画,是卷好的。「送你的画,怎么样?」

我准备跪接,可他拦住了我,把画送入我的手里。

「现在不能看,回去再看。要好好保存哦。」

明媚的笑容将刚才的倦怠一扫而空,他的眼睛像晨星一样,带着希望的光亮。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给他这样的精神,可此时我的也被他感染了。

看着我,我也笑了,这种笑虽然不是很明显,可确是真正的笑容。

「多谢郑王。」

「苏袖,你进来吧。」

他突然叫了一声,我看见苏袖端了一个托盘,里面是一碗药一样的东西。他把这些放在了案上就又退了出去。

苏袖给我的感觉是一种默然中的存在。

「知道你晚上喝了酒,要是没有醒酒,明日早起肯定头疼。」

「多谢郑王。」

君赐不得托辞,我拿起那碗很像中药的汤水,看着它,一面给自己运气,看是否可以一口喝完。这和凤玉做的不一样,这碗的味道好像很浓重。

他突然轻笑出声。接过了我手中的碗。

「原来永离怕药汁呀。」说完就轻抿了一口。

「哪,不苦,给你。」

我喝了药,然后就退了出来,这时当我看向天空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没有看见朝阳升起。

手中的画并不是新裱的,可收藏的却很是用心。

凭我对文人画的直觉也知道这不是什么书画大家的真迹,可什么样的画可以让富有四海的子蹊如此珍惜?

如果我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宁愿这几年没有认识他,当我已经将他视为不可缺少的存在的时候,我才知道,这所有的一切是我的自欺欺人。

书房已经被翻乱了,这是我刚进书房时发现的,一个黑衣人正在找什么东西,在听见我推门的时候回过了头。由于书房是不允许下人随便进入的,所以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俊美飞扬的面孔,在如此仓皇的情势下也气定神闲的,可他的眼睛却是如此的熟悉。难怪这些天看不见他的身影,难怪这些年来他总是神秘没有定踪,原来竟然是这样。

「大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想找什么?」

「新州的军事图。」

「找着了吗?」

「还没有。」

「还想找吗?」

「如果我以大人的性命威胁,大人是否可以将它交出来。」

「不行。事关重大,我不能如此。」

他手中的剑已经出鞘。

「一张纸当真可以抵的上大人的一条命吗?」说话间剑尖指住了我的喉咙。「哪,这是什么?他看见了我手中的画。啪的一声夺了过去,然后单手扯开了捆绑的细绳,那画就在我们的面前展开了。」

是我!我惊讶于画中的人,也许笔法很是稚嫩,可我还是看出了那是我。身穿蟒袍,骑在骏马之上,一股少年得志的得意跃然纸上。

这应该是我六年前天街夸官时的情景,是子蹊画的,是他六年前画的。

「周大人,竟然是你。还不错。」他把画扔在一旁。「我们继续我们的事情吧。」

「周桥,除非你自己找到,否则我不会给你的。」

他拥有一种独特的笑容,那种笑是把天下都掌握其中的怡然。

「我的名字不是周桥,也不是于桥。有一种上古年间的瑞兽,只见云雾不见真身,那就是我。」

龙。

封国国姓就是龙。

「你是谁?」

「周离呀周离,不愧轩辕子蹊珍藏你的画像这么多年,要是我看见你当年的神采也会如此的。我是封国王子,龙泱。怎么样,如果你可以交出新州的图,那我可以保证你以后的富贵荣华。十年寒窗为了什么,你可要想清楚。」

「莫说我不为那个,即使为了这些,可新州城内的百姓,大小官员的性命哪个不是性命,我又怎么可以轻易给你呢?我说过,除非你自己找到。」

我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退。因为后面的桌子上有一个可以示警的装置。

「你易容在我身边也真是难为你了,早知今日,我一定……」

「一定如何?杀了我吗?你一向不是一个这样积极的人,今日如此必有原因,是否因为那画?也难怪,轩辕子蹊自幼年起对你一往清深,怎能不动心呢?」

「你说这些是没有用的。」

「我用画和你交换如何?」

「龙泱,我永远不会再信任了你。这两年来我对你可是用尽我的全部信任。」

他的剑跟近,最后已经刺入我的脖颈中,不过只是微微一疼,可我已经感觉到温热的血流了出来。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死亡与我是如此的接近。

「不动手吗?你救了我很多次,这次可以死在你的手中我也不亏,还是你下不了手?」

他的眼睛首次出现了波动,好像也在回忆。机不可失,我突然向后一跳,接着手已经触动了机关,顿时震天的声音响遍丞相府。

「你倒狡猾,你不怕我此时就杀了你吗?」

「你也跑不了。我已经听到他们把这里包围了,带来的都是一等一的弓箭手。我小民一个,可以和你这样龙家的王子死在一起不能不说是我的荣幸。」

他用一种深沉的眼神看了看外面,然后是自负的一笑。

「他们想拦下我?恐怕不能如您所愿了。」

说完收了剑。

「不想杀了我再走?」

「想杀你也不会等今天了。父王逼的紧,不然我还会在这里多等一些时日的。我要走了,后会有期。」

话音刚落就用轻功飞身出去,我追出屋子,他已经上了房顶,屋外的一群弓箭手已经是拉开了强弓,几十只箭瞄着他。

就算他的功夫再强,也未必可以毫发无伤的逃出去。

如此人物,在这样的情景下还是冲我笑了笑。

「大人,怎么办?」

身边的管家问我。

怎么办?两年来的朝夕相伴,两年来的互相关怀。那日他温柔的给我上药,这些事情此时在心中压的竟然是如此的沉重。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放虎归山,必有后患。

「放箭。」

「啊?是。放箭!」

箭像雨点般密集冲向他。可他还是走了,他的轻功毕竟我也是见识过的。

「大人,刺客逃了。」

「带人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断然的吩咐了一句就走回屋子里,不然,我会在手下面前第一次掉眼泪的。

面对满屋子的狼籍,没有让人来收拾。独拿起了子蹊画的那画,虽然被龙泱扔在一旁,可没有损坏。

事情来的太多,也太快了。

看着这画,想起了龙泱临走时的那番话,此时的我可以用心乱如麻来形容。

颈间温热的血在我低头看画的时候滴到了上面,恰好在画中人头顶的瓒花,那鲜美的红色又一次把我带到了那纷乱的回忆中。

状元红是君子酒,那样的冰清玉洁不掺杂质,其实我早就已经配不上这样的酒。清冽的状元红代表了多少文人仕子的心。哪个自束发读书的时候起不是满腹雄心壮志,要遵从圣人的教诲,一心为天下计。

可现在,身处其中才知道,那真是只是梦想。

又一滴,可我已经看不清楚滴到哪里了,眼前是一片红色……

酒,如此的香醇,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孩子,背负了父母无限期望的孩子。玉,只有无瑕才是好玉,蒙尘的就不值钱了。

怎么会如此的颠倒,头这样的昏,好像身体中的一种生命在流逝一样,没有了力气,头也晕晕的,没有了力气……

迷乱的梦,好像很久之后,我才清醒。感觉颈上的伤已经裹好了,止血的药还有一丝丝热辣辣的灼热感。

睁开眼睛时候就看见凤玉在我的身边。

「周桥呢?」

我沙哑的声音就像破碎了的瓷器在石板上刮出一道难以忍受的刮痕的声音。

她在犹豫着要不要讲。

「说!」

「应该是被射中了,血迹很明显,可我们追到河边的时候就没有再看见血迹了,估计从京城外的运河走了。」

「封锁运河。」

「大人,我们也不想把事情搞大……对大人也不好。再说,大人真的想置周桥于死地吗?他什么也没有带走呀……」

过了很长时间,我才说话。

「郑王知道了吗?」

「爷,您已经昏迷了三天了,王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么久?」

「太医说那天您喝了很多的酒,然后郑王召见,一夜没有睡,就碰到了那事,又伤的不轻。」听她好像有些紧张,那也难怪,我今天的口气很不好。

「凤玉,我急躁了些,脾气不好,你不要在意。」

「大人,我不是……」

我摆了摆手,不让她讲下去。

这几年间,我,她,周桥一起经历了多大的变革。先王的驾崩,毒死王子,子蹊即位,这些风雨不算,单是我们一起出去,他保护我的情景都是历历在目,一转眼,一切都成空。

是骗局,精心设的骗局。

什么样的情谊才可以真正的坦诚,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做到真正不变。

***

凤玉没有对我再说些什么,我安分的在家继续养病。所幸的是我左手的伤好的差不多了,除了用力还是有一些隐隐的疼痛之外,别的也没有什么,到是颈上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重一些,但是不是致命的伤。太医说刺客是用剑高手,他只想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并不想真正伤了我,因为他避开了喉中的经络,但是作为皮外伤却已经到了最深的地步。

我听后只是笑了一下。

变故突起,子蹊这次没有来我家里,听凤玉说,边关告急。

虎已归山……

原本想在我生辰那天宴客,可出了这样的事,还是不招摇为上。但有的时候感觉身边空荡荡的,也难受。带足了侍卫,让他们便装跟着,自己就在京城中闲逛了起来。

颈上的伤好的很慢,现在我还用纱布裹着,一般袍子的领子档不住,后来索性也就不想着遮掩了。

这是城南,风月场所多集中在这里。夜色下,依然灯火通明。身边都是一些衣冠楚楚的各色人等。可我眼前的这一家却特别的热闹。身边的小童一打听才知道是张初阳在风华楼摆酒请客。风华楼是最华贵的青楼,在这里普通的一桌花酒也要十五两银子,可看现在的排场,恐怕这酒宴不下五十桌。本来想走,可转念一想,还是走了进去。张初阳没有包了全场,可在整个大厅中全是他的人,别的客人都到楼上去,我也随着大多数的人走了上去。

下面歌舞生平,萎靡的歌声伴着那些妖娆女子的热情让张初阳的客人们已经沉迷其中不可自拔。那些人有些是我熟悉的,那充斥着欲望而显的丑陋的面容和朝堂上的一张张方正的面孔在我的脑中互相变换,充满了诡异的和谐。

「公子,别来无恙,我们可真是有缘。」

我站在二楼的栏杆旁,可身后却是熟悉的声音,是张初阳。

我转过身去,看见了他和他身后的张慈。张慈老来得子,即使张初阳不过才弱冠年纪,而张慈已是花甲之年。看他们的样子一定是在风华楼专为贵宾准备的客房中享受,张慈不会和儿子共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有些事情由家人出面比自己当场要有转圜的余地,自己也留条后路。不过在他看见了我之后,那神情已不是尴尬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张大人。」

「怎么,原来公子认识父亲?」

张初阳说话的时候七分诧异三分暧昧,莫不是将我当成了小官。

「没想到周相也喜欢这风华楼的酒菜,这里的味道真是独特。」

张慈可以媲美两头蛇,风华楼是娼馆,来这里的男人那个是冲着酒菜来的。不过这样说到瞥清了我和他自己。毕竟一朝的左督御史和内阁首相在青楼相遇,好说不好听。

张初阳有些呆楞。张慈则继续他的说辞。

「这是小犬,不过看样子周大人已经见过犬子了。那请大人多多担待小犬的失礼之处,张慈代犬子谢过大人了。」

「张大人哪里话,令郎品貌端庄,彬彬有礼,哪里会有什么失礼之处,大人家教也过苛了。」我的话不算软,可也不是那种挖苦人的话,不至于得罪他。

平时很是熟悉的寒暄此时却变的令人厌烦的很。

「初阳,这就是我朝第一才子,周离,周大人,快过来见礼。」

他的声音在儿子面前依然很威严,而张初阳也回过了神。我见他行礼,就赶忙说到,「张公子客气了。」

「周大人既然来了,就赏脸喝一杯,如何?」

「看来,在下要辜负大人的好意了。那个太医什么也不让我吃,这个酒自然也是不能喝的,等过了这一阵,在下回请张大人如何?」

我被刺这件事相信他们已经都知道了,况且我的颈上带着根本遮掩不住的伤口,他们看我的时候已经了然。其实张慈也未必想和我喝一杯,今天的事情对于他过于尴尬,平日里,他可在人前装成是道学君子,可现在在我的面前他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肯定也想尽快结束这样的会面。我们表面上客气了几句,就分开了,我继续在这里,张初阳则到下面照顾客人了,而张慈就回去了。

我不喜欢这里弥漫着的浮靡,可我却一直了解这里。先王也曾带我来过这里,那是我刚成为翰林院编修的时候,有一天先王要微服出游,也就带上了我。

风华楼设置糜乱华贵,不同于一般的阁楼,这里到处是浓艳,到处是花香胭脂香,神仙在这里也会迷失的。记得先王在点的菜,那是别种特殊。用鸡脚上的膝骨下油锅炸的,再撒上椒盐,下酒特别的香脆。可一只鸡只有小小的两块膝骨,这鸡只取膝骨,剩下的就扔掉,当然钱是客人出的。做一盘这样的菜怕不废了几十只鸡。

「永离,感觉如何,十年寒窗苦读圣人教诲,也敌不过这里片刻的温柔吧?多少仕子都毁在这里了……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及时行乐又有什么不对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落寞后的讽刺,可还是迅速恢复了往日的雍容,对着身旁的一枝唐花牡丹说:「名花倾国,卿错生了年代。」

「王,那是唐花。」

「我知道,丝绢做的。」

「只有苏州才可以做出这样的唐花,从苏州运来京城要花费不少。这些银子要是用在……」他似乎知道自己说了一些并不合适的话:「我怎么又说这些……」

「你去过南边吗?」而后他又问。

「不曾。」我答道。

「南边种水稻,那一望无际的稻田,绿绿的,很是好看,母后就是南边的人。」

记忆中的事情,很多时候总是在不经意中浮现,已经五年了,可相似的场景又让我想起了当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意气风发时的情景,和子蹊相似的脸,却从没有子蹊的神采飞扬。

俊美无铸的他,从来没有淡去的悲哀沾去了他的风华。

希望子蹊的脸上不会出现那样的伤感。

子蹊,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了子蹊。是让那幅画扰的吗?

这样的时刻子蹊应该还在批阅奏折,去,看看他吧,因为我的伤,好久没有见他了。

临出风华楼的时候,我看见张初阳在那里,左拥右抱,极其享受,不禁想起他说的,这样的美景有多少仕子可以抵挡呢?

去谪仙楼买了煮好的绿豆水,也没有理睬身边小童的诧异就到了禁宫。我原想也许这样晚了进不去,可守军一看是我,马上飞传,不一会苏袖就出来了。他见我的第一眼也很诧异,然后用他不低沉的声音开口说话。

「周大人,您伤还没有好,怎么不好好在府中休息?」

「我想见郑王。」

他看着我,有些疑虑,最后点头,「好,咱家通报。」

「有劳公公。」这是我第一次对着他露出真心的笑,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宦官,不论他是否像苏袖这般的清俊。

他轻叹了一声就进去了,并且示意我也跟了过去。

子蹊果然还没有休息,最近各省的军文一定很多,而且每个决定都关系重大,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他还没有发现我进去。听见了他和一个小太监说话:「以后每天三次的燕窝改为两次,全宫中要力行节俭,不可奢靡成性……」

听到这里我突然一阵难受,手握紧了那盛着绿豆水的汤壶。

「王,周相来了。」

当我进去的时候,看见子蹊脸上柔和的笑容,和一丝的安慰。

「永离,怎么来了。伤好了吗?」见我拿着的汤壶,问我:「这是什么?」

「绿豆水,清热祛火的。」

「给我的?」

「听到王要力行节俭,所以不敢贡名贵的消暑良药,仅用这些来取悦君王……」本想调侃几句,可下面的话我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像慌了手脚,「怎么了,怎么哭了?」

语气是那样的柔软。

哭了?

我一愣,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抬起手,为我拂去眼泪。

「臣这次还真是有罪,君前失仪到这样的地步。」

「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好像也没有,可我为什么会有这样浓重的悲哀,是我又想起了他吗?可我为什么会在子蹊的面前表现这样的脆弱,到底出了什么事,谁来告诉我?

我摇头,「没有,只是突然有沙子进了我的眼睛。」

我说出了一个最幼稚的谎话,可子蹊却没有追问。他接过了我手中的汤壶,就想这样喝。

「等等,还没有人先试一下。」

我拦住了他。

「我相信你。」

他笑了一下就喝了下去。

我相信你。如此的确定,如此的不疑,很多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自己,他为什么会这样的确定?

「好像没有煮熟……永离,这不是你煮的吧?」

「不是,是我买的,我不会……」

他轻叹了一声,「永离自然是秉承君子远庖厨的圣训,即使下厨也不见得可以煮熟一锅绿豆。」

被他的话说得我忘了刚才的失落,笑了。

「王,绿豆只有这样半生的时候才最具功效。」

「谁说的,这么奇怪?」

「是……臣的一位好友。」

「肯定也是一个不知烹调为何物的仕子。哪,你身上是什么味道?这样浓的香味。」

「臣刚从风华楼出来。」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那家京城最出名的青楼?」

「是。」

「永离还真是风流才子……你颈上的伤好些了吗?」他的手轻轻拂上我伤口上面。

「好多了。」

「那个人就是当日的周桥吗?」

「是,是臣的罪过,识人不明,还请王恕罪,那画,臣污了。」说到画的时候他的脸有些淡淡的粉红色,神情有些不自然。

「画的不是很好,那是六年前了,我跑到街上玩的时候看见的。那时我想我们差不多的年纪,为什么你不用再继续被先生督促着学习,可我还是的每天应付那些老书呆。所以那时我很羡慕你,回来就把你画了出来。」

「后来,王叔给我们好多你的文章,先生也给我们讲解你的治国之道,说你年纪轻轻已具备宰辅之量。这些年来,其实并不太平,战乱不断。记得五年前,路阳王逼宫,百官袖手,可永离朝廷上的一番话,可真有震慑人心之用。」

「……倘能转祸为福,共立勤王之勋,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机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句句精辟,教朝堂之上的乱臣不敢妄动,所以等到了御林军,才没有酿着大祸。天下的文章有这样震慑力的,只有周离一人。」

那样的文章,那样的热情洋溢,那样的风华已经是逝去了,可子蹊的画却使我又想起了曾经拥有过的清澈的热情,而现今,他背诵我的文章,使我想起了我作为朝廷重臣应有的担当。

「王,难得您记得。」

「叫我子蹊。」

「臣……」

「叫我子蹊。」

仿佛被他催眠,看着他的眼睛,轻轻说了一声,「子蹊……」

这是一个奇异的夜。等我天亮回到家中的时候,还想着他对我说,叫我子蹊……

可,我们拥有明天吗?

盛夏很快就要过去了,我的伤也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颈上如此深的剑伤留下了一道疤,平日的立领长衫根本就无法遮挡。但,依然没有人敢在我的面前提及那道伤口,甚至人们连面对我的时候看也不看。

这就是忌讳,因为过于在意而忌讳。

今天有一个好消息让子蹊很是兴奋,那就是新州大捷。

陆风毅回去后,重整军威,而这个时候封国国主正式称王,以天子自居,新州就是前线。

仗打的很苦,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由于很久没有发军饷了,战士们的士气很颓废,陆风毅接连败北,可后来,局势居然逐渐扭转,到了八月初,已经把封国逼退了,并且占领了他们十个城池,封国太子龙沂被擒。子蹊看了奏折后龙颜大悦,立即召陆风毅回京,要大加封赏。

现在战事基本可以算告一段落,只要严密监视封国动态就可以了,所以陆风毅在八月初就从新州动身回京。

「永离,陆风毅当真是社稷栋梁,能文能武,徐肃好眼光呀。原来我也觉得他一个二甲进士,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今日一看,前途不可限量。」

我一笑,「风毅风骨很硬,不适合做文官的。」

现在我们在御花园中赏月,已经是中秋了。

「永离好像很喜欢他。」

「当然,他是徐相最钟爱的学生,而且曾经是我最崇拜的师兄。」

「真不应该让他回来……」

他小声嘀咕了一声,我没有听清。

「王……」

「叫我子蹊。」

「子蹊,刚才说了些什么?」

「没有。你不信我?」

「没有。」

「可我刚才看你的眼睛,你不信我。」

他最近越来越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而且变的是如此的迅速,让我不禁感觉到原先那个冷俊的少年天子是不是伪装。

「子蹊,风毅进城的礼仪应该一切从简。」

「我不要,我要让他大大风光一回。他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我从来不吝啬我的奖赏的。」

「风毅原本也不在乎这些虚荣的。」

「说的你好像很了解他一样。不行,我一定要他风光进京,并且,我要徐肃代天子迎接他。」

「老师他未必想去,还是我去吧。」

「我不想你去。」

他没有看我。

「徐肃位置仅在内阁首相之下,并且他是朝中资历最深的宰相了,由他去,会让功臣感觉到朝廷对他们的尊重。」

「我和风毅仅是兄弟之情。」

知道他烦心的是什么,可作为君臣,应该有的界限不可以因为任何事情抹掉,所以,我和子蹊的亲近也是有限的。

「也许。龙沂该如何处置?」

「他,放了吧。我不想他变成第二个伯邑考。」

「永离的话很对,可有失规矩。战俘还是要进献的。虽然我们都很怕这事情的发生,可规矩不可废。」

我看着他,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封国要提防,可郑的祖制也要兼顾,不管怎么说,无缘无故放了俘虏会让天朝蒙羞的。于是我也不再说什么了,以后的事情有变量也是再所难免,现在能做到的只是尽量防范了。

「是,郑王。」我答到。

「永离呀永离……」

***

第二日午时,陆风毅从正阳门进京。他带来的军士大部分留驻城外,只有几人随他进京朝圣。

徐肃亲迎到正阳门,而城中净水泼街,家家张灯结彩来迎接陆风毅。随他们来的还有一顶轿子,封的很严密,那一定是龙沂,那位被俘的封国太子。我没有见到陆风毅,所以不是很明白战场之上怎么会如此轻易的俘虏住太子?

该有的仪式没有少,等一切平静后,已经是半夜了。

这次真的过分的张扬,原本就让百官嫉妒的风毅这次更是出尽了风头。在庆功宴上,他虽然竭尽全力的掩饰,并且左右逢源,可我还是看出了那是在强颜欢笑。知道现在见他很不合适,但是错过了今晚,就没有机会了。

陆风毅今晚住在徐肃府中,宴席结束后,我就在徐府门口等着他。

「风毅。」

见他骑马过来,我拦住了他。他一见是我赶紧下马,并前驱施礼。

「周相,近来可好。」

唯有苦笑着摇摇头,君子就是君子,容不下一丝的暧昧,想必子蹊和我的事他已经知道了,不然不会随着徐肃这样称呼我的。

「我要见龙沂。」

对他不必废话,开门见山反而更好。

「请恕下官不能从命。龙沂乃钦命要犯,现虽然关押在徐相府内,可没有郑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见他,包括周相你。」

我笑。

「风毅,对我何必如此吝啬?」

现在也只能看风毅是否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给我一个方便了。今天劝说子蹊放龙沂不果,然后我退而求其次想见龙沂一面子蹊也没有同意,所以我只有现在一个方法就是看风毅是否可以通融,不过机会不大。

「周相,请不要为难下官。」

他一直没有抬头,即使是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看我。

「风毅,为何这次回来变化之大,对我也生疏到如此地步?让人费解。如果永离有做错的地方,请风毅可以明白指出来。如今,风毅这样冷淡,不怕伤了故人心吗?」

「周相言重……」

「好了,你不要说了。我讲明来意。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我几个月前遇刺,而刺客就是我原来的贴身护卫周桥。其实他不叫周桥,他的真实姓名是龙泱,也就是封国王子。他来京城是来做奸细的,此人武功高强,而意志坚韧无比。另外他才智过人,说难听些就是诡计多端。他已经回到了封国,所以我认为封国太子龙沂被擒背后并不简单。龙沂是钦犯,并且由于我和龙泱的关系,郑王在这件事情上对我有些猜忌,所以不让我见他。明天龙沂就要押到大理寺了,我就更加不可能见到他了,今夜是唯一的机会,我想看一下,他们究竟有没有什么诡计。怎么样?」

「原来……你是为了国事,我还以为……」

「其实也有私心,我想看看他……」

已经习惯的生活总要更改,即使已经过了几个月,可我还是很难习惯。封国太子是他的亲兄弟,总会有几分的相似……

他怔住了。半晌,轻叹一声,牵马走到我的面前。

「随我来吧。」

也许看他是个文弱书生,所以没上刑具。徐肃的地牢干爽清新,他也有些怡然。

听到我们开门的声音,龙沂抬起头看看我们,随即又陷入了自己的沉思,闭上了眼睛。

风毅没有进来,也没有打开他的牢门,我和龙沂就这样隔着木栅栏,身边没有人,周围静静的。

那挺直的鼻,俊美的脸对于我是也许有些陌生,但他看我的那一眼,让我看见了他的眼睛,竟然有七分熟悉。

唉……

「太子身处险境竟然可以怡然自得,在下佩服。」

「呵……周相是在讽刺我吗?」

「我好像没有说过我是谁,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事情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那一种。我虽然身处相位,可一直没有作为,按理说封国人不会注意到我,也不应该知道我的样貌。如今整个封国之中惟有一人熟悉这一切,就是龙泱。不过龙沂既然知道,说明他们兄弟的关系还好,这就麻烦多了。

「……」

见他沉默,我也就索性自己说。

「太子一表人才,在这里真是可惜了。既然太子已经知道我是谁,那永离也就不废唇舌,永离很欣赏太子的胆色和为人,如果太子就这样断送性命;永离实在不舍得,所以永离想救太子出去。不知道太子对永离的心意可明白?」

「周相果真厉害,不过你打错了算盘。」

「哦,太子二十几年的储君,如今让别人夺了嫡位,还让太子身处险境,太子心中当真不怨恨?」

「我知道瞒不了你。二弟在你身边两年,刚开始的时候以为你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可后来他才知道被你骗了。」

「如果你想回去的话,我可以帮你。龙泱虽然对我不义,可我们毕竟朝夕相处两年,对他还是有情谊的。你是他的哥哥,我怎么也要帮你的。」

他看着我,那神情可说是一种刻毒。

「龙泱是真心对你,想不到你狠心若此。」

「太子,你是不是误会永离了。」

真心?恐怕龙泱唯一不明白的就是真心。

他突然枯涩的笑了。

「周相,大家是聪明人,我也不想骗你,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装了。你想救我无非想我回去和龙泱夺嫡位,然后你们再来收拾残局。从你刚才的话中我就明白了。如果你真心对龙泱,你不会放我回去阻碍他的。」

「你真的甘心?」

「乱世中,胜者为王。沂自问不及二弟,为天下计,当然让贤。」

我讽刺的笑他。

「最好让我王杀了你,那样你们就可以更名正言顺的起兵。」

他的眼睛突然一亮。

「周相才智在我想象之上,二弟没有虚夸。天下大势所趋,周相何必死守穷城?如今朝纲败坏,奸臣当道,黎民生活困苦,周相何不站在正义一边,共筑清明河山?」

「我来劝你,结果反被你劝。既然这样,那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不过我不会让你们有机会给子蹊安一个桀纣之君的恶名。龙泱想当武王,你也成不了伯邑考。我会安排你回去的。蝼蚁尚且偷生,你不要就此轻生。」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看你就知道你是谁吗?泱把你的画像一直带在身边。」

「是吗?时刻紧急时我差点要了他的命。」

说完我转身走了,但在要出门口的时候听见他说。

「封乃仁义之师,周相何必如此?」

「仁?以臣弑君,是为仁乎?」

他哑口无言。

***

无意识的转着眼前的茶碗,看着淡绿色的茶水一点一点从碗中流出。

这是徐肃的府邸,可也是陆风毅的房间。从牢房中出来就看见风毅在等我,如水的夜色下就他一人。见我出来,他就把我拉到了这里。

「风毅一向可好?」

总要说些什么,于是我问他。

「……我是在新州知道你出了事就派人回来,后来知道伤势不严重。王很赏识你……」

他有些怯懦,声音也愈加轻了。

我知道风毅的意思,作为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他手下的探子绝对能力非凡,自然可以探知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况且这样的事情本也就是大家明白。

可听他说到子蹊,想起了前日我们之间不愉快的对话,横在我们之间的沟实在太大了,那是存在了千年的已经根深蒂固的观念,目前我们还没有能力逾越。

「风毅,和我说实话,王的旨意是什么?怎么处置龙沂?」

我的声音低低的,伴着碧绿色的茶水,格外的宁静。这样的时刻,我即使已经知道答案,可我还是要问。

他可以不答,可我不能不问。

「怎么一见面说的都是这个……刚才是,现在也是。」

他毕竟还是敷衍我。

我拿起茶壶,为他点了一杯,清透的味道在这午夜也是宜人的。将杯子递给他。

「风毅可还抚琴?」我问。

他接过来,轻呷一口。

「不了,知音难寻。

「可惜了。风毅原来的高山流水,宛如龙朔山上最美的白雪,让人向往。其实琴艺不需知音也可。这世间又有多少知你懂你之人,恐怕即使有,也未必有这样的福气可以遇到。」

他忽然看着我,眼神中含着某种失望。

「我已经遇到,不过还是错过了。有道是,高山有意,流水无心。」

「风毅,不要如此。有一种感情可以历久弥新。」我握住了他放在桌子上的手,可惜被他躲开了。

自失一笑,我起身。

「风毅,多谢相助让我见到龙沂。」

他俊美的凤目这时却掩去了原有的失望,代之以一种少有的坚毅。

「周相,离京的这些天来,我知道了很多。原先对周相的误解使下官汗颜,刚才在府门对大人冷淡也是做给旁人看的。从现在开始,陆风毅一切听大人的。可……从今日起,下官仅是属下。」

我有些着急,赶紧拉住他,原想着他不谅解我,可现在看来又不是。

「风毅何必如此?」

他退了一步。

「你变了,风毅你变了。」

他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的这里,仿佛是一抹游魂,沿着道路找寻着原本熟悉的一切。很久没有如此疲惫的感觉了,就是累,说不出的累。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凤玉和管家在门口站着,一直在等我。我却什么也没有说,单是推开了门,进了府邸,径直走向书房。但凡是读书人都有一些自己看书的嗜好,或是在极安静的房间中,或是在点了一种最能怡然的香。而我则喜欢挑灯夜战,或是雨天斜倚窗前听雨读书。

我进来的时候将房门紧紧锁了,他们在外面也不敢敲门,倒是凤玉不怕我的责怪,隔着门说了句「我们一直在外面侍候」,就没有了声息。

很累,很累,难以言语的累,我之所以进来只是不想让他们看见我这个样子,现在一个人空闲了下来,却是昏昏沉沉的睡意主宰了我。书房中有靠椅,和衣躺下,穿窗外皎洁的月光照在我的脸上,更突出了房间的黑暗。

第二天,子蹊召我大内觐见,还是在御花园中,我也只有放下自己的情绪,来这里游园。这里和夏天的时候大不一样了,原本丰盈美丽的花儿全枯萎了,倒是几棵枫树绽放了满树的红艳。它们已经很老了,纠缠的根几乎已经步满了它们的脚下,而那种苍老却在多露的深秋将树装点的有一种娇艳。

「这是我的祖先栽种的,到现在也有四百多年了。原先我想拔了它们,可后来一想,既然它们已经长了这么多年,就让它们继续长下去好了。」

「永离,来坐。」

子蹊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他边走边说。也没有重要的事情,只是闲谈一些,比如眼前这两棵枫树。

「王……」

「叫我子蹊,永离你总是忘了。」

他停在了我的面前。

「你要是再忘了,我就……」

「就如何?」

看他的脸似乎闪过一丝的诡异,我赶忙问他。

「呵呵,永离不要再犯了,不然我会当你是故意的。故意要接受我的惩罚哦!」

他语气轻快,也难怪,这些天来的胜利足可以让他一舒积压胸口的怨气,即使在太庙祭祖的时候也可以无愧历代先王,只是,这胜利是否过于的容易?虽然昨天从龙沂那里并没有得到什么实在的证据,可他的言谈话语中带了一种暗示。

「永离,永离……」

「哦,王,你叫我?」

他的声音将我从思路中拉了出来。

「在想什么呢?」唉,他轻轻叹了口气。

「在我的面前怎可以这样的不专心,当心我可要治你欺君之罪。」

不知他这话几分真,几分假,一时之间到也说不出什么来,愣在当场。

「永离脸色怎么这样白,是我的话吓着了你吧,真是的,怎么就当了真,我说笑的。」

「君无戏言。」

我看不清楚他的想法。

「……在你的面前……我永远不是……」

他低着头,我无法看见他的表情。

「喜欢这里的枫树吗?我很喜欢的,它们可以给我希望以及……热情……」

「这是一个传说,只属于相信这个传说的人们,而我正是其中一人。想喝点什么?新的秋茶清冽可口,要不要尝一些?」

「好。」我点头同意。

走到树下,那里有一张石桌和两把石椅。一时无话,然后由随侍小宫监摆好了茶他们也就退下了,侍卫也避的远远的,树下就我们两个人。

「今天叫你来,其实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这些天不知怎么的,有些心烦。对了,你想听关于这里枫树的传说吗?」

看他一脸的情趣盎然,不好打断,于是顺从的说好,其实现在府里和朝中都有很多的军务政务要处理,可是我,唉,不忍心逆了他。其实这其中当然有君命不可违的原因,可我现在却发现最让我在意的,居然是他的笑。风毅比我大了许多,让我或多或少可以有一种倚赖的感觉,可子蹊虽是郑王,可到底他比我还要小了一岁,很难让我对他,我们的君王,有倚赖的信任,现在更多的居然是一种淡淡的怜惜。他正在兴致勃勃的说着他听说的传说,白皙的脸上是一种健康的光泽。我真的不忍心用眼前更加扑朔迷离的局势来磨灭那种光泽。

「……他是一个庶子,原本是没有继承王位的权力的,可由于他祖母的个人意愿,他还是坐上了郑王的宝座。事情就是这样的,有的人为了王冠争破了头而不可得,有的人却很容易得到了他原来没有想到的,永离,你怎样看的?」

听子蹊的开头,我就知道这是帝国历史上争议最大的一位郑王,他的全身都布满了迷团。有人说他篡权夺位,荒淫无道,酒色过度,宠信佞臣而当朝斩杀御史,至于别的一些小的事情不胜枚举。他十四岁登基,二十四岁暴毙,无子,由他的兄长承袭了王位。可也有人说他只不过是个傀儡,并且美丽善良,最后和心爱之人远走天涯。

不论是帝国还是原来的朝代都有一个不成文的惯例,编纂历史不写当朝,因为很多的顾及,其中之一就是王权,而那是导致谎言充斥的最重要的因素。

所以直到现在我们对于帝国的历史还只是停留在听说的阶段,至于真相如何,恐怕只有经历的人知道。不过也许在深宫的某的地方还是存放了历代史官留下的记录,而这些也只有王权的驾御者才可以阅读。

「不过我比较相信后面的故事,那是一种后人希望的模式,即使那不是真实的。」

「有一种人似乎天生就注定了要生活在悲剧中,因为他们从来不曾放过自己。他们以自以为是的宽容苛刻,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爱……」

「不过他也是幸运的,因为他遇到了一份感情,可以让他在禁宫为那个人种植象征了那个人名字的枫树……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他就走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结束吗?他的两个哥哥,他的知己,他的母亲,祖母,包括他原来的爱,背叛已经无可挽回的一切。不过上天还是厚待他,枫树代表的毕竟不是悲剧,他和那个人远走天涯……」

子蹊说着,隐隐的泪水已布满了眼眶,声音带了些许的哽咽,也许是怕我说些什么,他背着我,偷偷擦了一下眼睛。

「世间毕竟得上天如此厚爱的人不多,很多时候我们都不能追求一份纯粹,所以我会选择宽容,即使那个人有的时候会做出一些我让我不是很高兴的事情。忍耐是我最优秀的品格,你说呢,永离?」

「让你不高兴的事情?子蹊是郑王,不用忍耐,只要告诉那个人,你是多么的不高兴就可以了。」

「那怎么可以,我说过,我不是那个种枫树的人,我必须学会他所不会的……我说过,那个结局是假的,是民间那些无聊的文人想象出来的。」

「可你说,你相信传说。」

「曾经相信。不过昨夜有人告诉我,那个人去了一个地方,见了不应该见的人,甚至为了他失魂落魄到天亮,这些都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

他转了过来,直视我的眼睛。虽然他现在说话的声音从来没有高过,可那双精亮的眼睛把他最真实的情绪表现的一览无遗,阴沉,甚至还有一种压抑的愤怒,和其中隐隐约约的受伤……

我才是真正的悲哀,即使现在我最看重的,依然是他受伤后的那一抹哀怨……

天呀,到底他什么时候在我的心中占据了这样的位置,难道仅仅是那张在我最不堪的时候展开的画像,还是一次一次他看着我的眼神?

「这是一场阴谋,是龙泱的阴谋,龙沂只不过是一个鲜甜的诱饵。而世上最鲜甜的诱饵也是最危险的。我们杀了他并没有什么用处,现在封国的军机大权完全在龙泱的手里,而他居然把他的哥哥推向了我们的屠刀。放了他,放他回去,让他的诡计不能得逞,这样我们至少可以在这样的时候打乱一下他们的计划,让他们想通过让我们杀了他们太子的仇恨,使国内达到众志成城的阴谋完全毁灭。现在前方局势更加紧急了,看不见血的战场更加的可怕,不可一念之差而抱恨终生呀,子蹊!」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对龙泱的事情这样的敏感?」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你在慌张,我好像从来没有看见你因为任何事情表现出慌张的样子,只有他,他甚至差一点就要了你的命,你知不知道?不管你和龙泱在一起经过了什么,那才都是他的谎言。他是骗子,他在骗取你的信任,然后毫不留情的将其完全摧毁。可即使这样你也不想伤害他的哥哥,是吗?我没有说错吧?你去看龙沂仅仅是因为他长了一张与龙泱相似的脸……」

他还在说,可他说了些什么呢?

子蹊的脸在我的面前,是那样的苍白,而他的嘴在一张一合的说些什么,我仿佛听见了,可又真切的什么也听不见。

他居然是这样的了解我,他说对了我去看龙沂的目的,可他为什么不肯听我说呢?我的目的不仅仅是这个,比起敌国的龙泱,眼前的子蹊更加让人担心。不到二十岁,他甚至不到二十岁就要面临着一个堂皇,而其实已经腐败了的皇朝,独守一座早已残破不堪的城池。

「我说过,有一种人从来不会放过自己,他们是不会幸福的,我不希望你也是。我会待你宽容的,只要放过自己,不要再想了。明天我会在御前询问大臣们的意思。处死龙沂象征了我们天朝的尊严,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包括你!」

「尊严?对付一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替死鬼的可怜虫,会显示什么尊严?忘了那些虚幻的东西吧。放了龙沂,我们不但可以打乱龙泱的计划,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用仁义之心争取到天下人心,那是……」

「明天早朝我希望你不要说什么,可以吗?」

子蹊的表现,显示他的耐心已经到了用尽的边缘。

「我希望你可以明白,既然你让我叫你子蹊,那我不能就这样让你……」

「好了,」他的手捂上了我的嘴。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和你吵。如果真如你所说,这一切都是龙泱的阴谋,那要怪的话,也只能怪龙泱已经把我的脾气摸透了。忘了这些吧,我不想明天为难。不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只有一种选择。」

「子蹊,先王从不曾有什么重大的错失,可还是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历代先王留下的基业也不容你这样。」

他冷笑了一下,「是吗?看来我辜负你的一片好心了。」

「的确如此。」

我无所畏惧。

「呵呵……永离可曾感觉到沮丧?你自认为重视的人不在乎你的心意,是那种难以言明的感觉是吗?其实你现在给我就是这样的感觉。你说是为了我而做出这样的决定,可你仔细想想,你有多少次提到了龙泱,有多少次提到了天下,甚至先王和王朝都有份,而我呢?子蹊以一片真心待你,你可曾为子蹊而决定过什么?」

「我也是人,我也会嫉妒,也会失落呀永离!你知道今天我听他们跟我说你去了徐府,又见了陆风毅,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听他这样说,我简直无言,唯有支吾道:「……为了你……难道我表达的不够清楚吗?」

「我表达的也不够清楚吗?明天你要是反对,就是同满朝官员为敌。我记得有位先王说过,如果得罪了天下百姓,那江山肯定不保,但是如果得罪了满朝文武,那王位就马上会动摇。这话我只有在你的面前才说的,难道我所做的还不够吗?有哪一位王可以这样对臣子说话?如果我仅仅把你当成是宰相,至死我都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说这话的人是谁?」

「那是另外的一段传说了,你想听吗?」

红色的枫叶落了满地,我慢慢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

无力的感觉更加的深重了,怎么才可以跳出来?

「永离,喝些茶吧,已经凉了。」

我只有接过,喝了一口,的确是凉的。深秋的天气很是有一种阴冷的味道,在外面的茶自然也凉得快了些。

「……他是帝国历史上的一位英主,他将原本破乱的国家带到了繁荣局面……」

子蹊说的是帝国第六代王,一个名叫鹤玉的人。他稳固了已经飘摇的王权,并且实行变法,将国家带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对外则扫平了外族的叛乱,扩充疆土,维护了帝国的尊严。他的知己也是他的宰相,文才横绝一代的张翊。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张翊就是他的太傅,深厚的渊源是他们的纽带,也是后来几十年不离不弃的保证。

张翊表面上是一个权压郑王的权相,可实际上,他所实行的政策都是在鹤玉的授意。因为任何变法都会激怒那些贵族王公,所以张翊是充当了一块挡箭牌,在张翊死后,张氏一族被灭了门。

鹤玉用张翊对付了王公,使他们真正失去了权力,而后又用张氏一族的性命平息了这些王公的怒气。

正想着,听见子蹊叫我。

「永离,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我没有回答。

「鹤玉说过,大义无形,大音惜声……想必在他看来,爱也是如此。他可以给张翊一个天年,也可以厚葬他,可他就是不肯在活着的时候好好和他相处。听说,他们几十年都没有说过什么了。」

「你在暗示什么?」

「如果明天你一意孤行,我也会用这样的方法保全你的。」

「这样的方法?」

「为了给你一个天年,也许是罢官,也许是永囚天牢,甚至我会不惜伤害你的身体也要保全你的性命。可我实在不想这样,我不想用伤害你的方法来保全你。我不是鹤玉,我不能允许你不在我的身边,我也不能体会为什么他明明最在乎张翊,而又那样对他,我更加不想在我生命最终对你说:永离,我们今生无法相守,来世让我们共度一生呀,你知道吗?」

「对我来是,只求今生不讲来世。」

「所以永离,算我求你,不要让我为难。」

「也许现在的局面还没有这样糟糕,也许,那些对龙泱的计谋仅仅只是猜测,而如果你要是迈出了这一步,伤害就在眼前了。」

他说了这么多,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只有点了点头。

***

次日在朝堂之上,满朝官员的确异口同声要杀了龙沂以祭天下。

在他们慷慨激扬的话语中,我又一次看见了曾经无比辉煌的帝国的陨落。他们过于短视,一次不能说是胜利的胜利就让他们失去了冷静的判断,而这正是那个龙泱的计谋。

回头看徐肃,面无表情站在那里,没有说同意,也没有反对,只是他眼神中的晦暗让我的心一阵一阵的疼。

一种一闪而过的冲动让我就想上前,站在百官面前,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脚下一绊,差一点摔倒。

王座上的子蹊问:「丞相这是怎么了?」

我还没来的及开口,就听见徐肃苍老的声音响起。

「周相连日来为了军务操劳过度,太累了。」

「哦,那请永离要为了社稷保重身体。」

子蹊不忘再来一句打个圆场,其实任谁都看的出来是有人绊我。

「多谢郑王挂心。」

我赶忙一跪。回头看看,徐肃的脚甚至还没有收回,并且他微微摇了摇头。

刚才算是徐肃保全了我,可他这样做到是出乎我的意料。而远处的风毅一直看着这里,看不出他是什么样的表情。

龙沂被定了罪,三日后午门外当众凌迟。

凌迟就是将犯人一刀一刀的剐开,让犯人承受了那种血肉剥离的苦楚,在最后才结束性命。世间上最仁慈的杀人,就是在犯人已经无法承受凌迟之时,落下的那一刀。

「你不怕?」看着龙沂平静的脸,我仿佛才是那个被判刑之人。

「为什么又来看我,你不怕你的君王怪罪吗?」

我苦笑一声。

「是你的奸细通风报信的,看来我还是小看你了。你……想活着回去吗?」

「聪明如你,怎会不知道我回不去了呢?龙泱的地位不容有失。你说的很对,我就是祭品,为了我封国万世基业,我这一条命,值!」

「不可能有什么万世基业的。郑历史上才俊辈出,可现在还不是这样,朝内无人,军中无将。可现在距离文御王开国不过才五百年而已,历经三十代郑王。」

「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对一个将死之人感慨王朝的兴衰,是不是太荒谬了。」他转过了脸。

「我说过不会让你死,我说到做到。」

「你敢放了我?」

「当然。明天上刑场的是另外一名死囚,而你会被我的手下秘密送往新州边界,我已经让人通知龙泱去接你了。」

「周离,你不怕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你不是虎,再说,你即使是虎,那你和龙泱那只猛虎也要争斗一番,到时候谁胜谁负还是未知,当然这仅仅是其中一种可能。然而不论以后你们相处好也好,坏也好,龙沂这个名字将永远从世间消失了,如果你再出现,那你们心计就白费了。」

「其实,他也不想你死的,你是他唯一的哥哥,而他也保护了我两年……」

「救了你我也就不欠他什么了,他日再相逢时,无论生死都成陌路。」

「你,好像平静很多。」

「我原来就不平静吗?怎么这样说……还有,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的人会给你灌迷药,你只要老老实实的,大家都好做。休息吧,那我走了。」

「等等。」

我刚起身,他叫住了我。

「什么?」

「需要我带什么话?」

「这个……就说我从此左手再不写字,全当那日给人废了。」

转身走了,身后的他深深叹了口气,「何苦呢」……淡淡的一声飘入耳中。

月圆之时,不知不觉已经到中秋了。

宽广奢华的大郑宫屹立在轻薄的晨曦中,太阳还没有升起。凉秋以后,早晨总是薄雾冥冥,即使日升之时也不容易看见。

我总是怀念原来在乡间之时,清爽的原野可以在每一天的早晨看见日出,带了一些的振奋和难以言语的希望。

那天,人们眼中的龙沂好像是一直在昏迷着,所以激动人心的酷刑并没有让人们看到他们原先希望的那样,由犯人的痛苦尖叫组成。

我一直在刑场外面看着,不过人山人海之后,我什么也看不见。

也许子蹊知道,也许他不知道,但不论怎么样,他都保持了静默,并由着这事情过去。

风毅在中秋过后就回到了新州前线,看来不管子蹊在众人面前是如何的动作,他毕竟放不下心。

那日朝堂上分别了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徐肃,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救我,也许是仅仅是一念之仁。后来我到徐肃府上去拜访,可他没有见我。

「在想什么?今天给我送行,可你一直都在这里自怨自艾。」

听见耳边有人说话。

「璐廷,真没有想到你还要回新州。我一直以为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清晨来这里的人不多,还算清净。到运河了,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套一句老话,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往后的路请文兄保重。」

我拉住了马,而这时文璐廷也停了下来。

「陆大人走的时候你都没有出城送吧。」

「是呀,他没有告诉我就走了。我原先以为他可以调任京官了……哈,这次我终于有件事胜过他了。」

「哦,什么?」

「劳您老人家亲自送出城呀。」

「朋友之间这些都是应该的。」

「永离,你不再多说些什么?」

我们到了运河边上都下了马,璐廷的手下将行李搬到他们雇佣的船上。他站在水边,看着这里有些枯黄的芦苇,有些感慨。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他念了一首词,然后看着我。

「到了分别之际不想和我说些什么吗?」

我笑着。

「璐廷,怎么学了女子一样,如此感伤?新州离京里并不远,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的。」

「那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不过,我依然会说一句每次都说的话:万事保重。」

其实最重要的是风毅已经变了,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些什么,还有就是,我不知道龙泱什么时候会打过来。这些都不能明说,可都牵扯着新州的局势,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在眼前也只有以静方能制动。

「你能如此也算把我当成是朋友了,我也就以诚相待。这次陆大人可以不用外调的,不过他在京里反而是更危险。」他的声音压的很低,可由于几乎是已经贴到了我的耳边,所以一字一句还是让我感受到了真切的震撼。

「他招了郑王的忌。这其中的原因不能明说。倘若他在京里,即使没有什么,可郑王会看见他感觉不舒服的。这时候如果一两个小人在其中挑唆,那他可就凶多吉少了。不过要是他远在前线,那郑王则是眼不见为净,少了很多的是非。」

「璐廷怎么也来危言耸听?事情不会是这样的。」

我不由得为子蹊说话,其实是我心里不希望是这样的……不对,若风毅真被子蹊嫉恨着,那怎么放心任他在最重要的前线?那万一前方有变,比如失守,比如叛乱,那京城就危急了,所以守新州之人,一定是最的子蹊信任和爱重之人,怎么可能猜忌呢?

再说了,即使真如文璐廷所说,那子蹊这么点阴谋心事,他怎么会知道?

「是呀,自古伴君如伴虎呀。这些我还是知道的。」

这倒是实话,不过我仅仅看着他,没有回答。

「也许我说了这么多你根本不相信,我也看的出来你心向着谁,可很多时候心思有很多种,而这种总是隐藏在最深的,也是最难发现的,永离,不要让你自己蒙蔽了自己的双眼。我真的要走了,下次回来的时候,我和你一起痛痛快快的醉一回,一慰文某心中所愿,就喝你藏的状元红。不会不赏脸吧?」

「当然。」我无意识的打了一下身边的芦苇,「还是那句老话,保重。」

他明了的笑了笑。

「有你这心,我也就该满足了。告辞,告辞……」

说完上了船。此时的他有了几分的粗犷。

悠悠江水带着他的船越走越远了,直到被雾气掩盖,再也看不见的时候,我才上马回城:心中对他说的话却是相信了。

子蹊在心里也许真的对风毅有些隔阂,但他却是完全信任风毅的忠诚,看来这样到也是最好的局面。

「对了,文璐廷,你为什么到新州去?」

我对着江水说了一声,这样的声音也只有我自己可以听的见。这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可终究有一些恐惧,还是没有问出来。

第一次文璐廷去新州的目的,是作为郑王的耳目,子蹊虽然信任风毅,可他毕竟是君王。而这次,按理说,新州大捷,前线基本无战事,文璐廷此次的任务又是什么呢?并且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子蹊如此忌讳风毅……算了,不想了,越想越烦心。

翻身上马,我最后再看了一眼这里,就进城去了。

天很阴,预示了一场大雨,我想在雨前赶回家,可刚到城中的时候,雨已经下了起来,并且越下越大。衣服已经湿透了,秋风一吹,萧瑟凋零,不禁打了个冷颤。看着街上行人纷纷找可以避雨的地方,店铺的屋檐下,大门的地方顷刻之间站了不少的人。

正好,这时候到了谪仙楼,于是我赶紧下了马,把马给了等候的门僮,快走了两步走了进去。里面的客人已经很多了,大家多是一壶热茶,在冷雨过后也需要恢复一下。

「这位爷,您需要点什么。」

我一边向里走,身边的小二一边问。

「来一壶清茶,要热的,还有就是有没有清净一些的座位?」

「上三楼吧,现在突降大雨,客人特别多,只有三楼西厢因为有隔断,所以那里比较清净。」

「行了,我自己上去就好了,你去吧。」

「是。」他答了一声,就走了。

这里我很熟悉,所以不需要小二的引路。可到了二楼的时候才知道这里很热闹,大家好像在说些什么。

这几个月来,事情颇为繁杂,一直没有机会到这样的地方来。

「听说了吗,左督御史张慈昨晚在府中遇刺,他的公子张初阳也被一剑穿心……」

什么?左督御史张慈昨晚在府中遇刺?刚到这里就听见了这个消息,无异一记响雷。

怎么我一直到现在才知道?按理说,今天上早朝的时候应该在百官面前宣布的,如果不想朝野震动,也应该在早朝之后告知我,而我竟然到了这时候才在酒楼得知?

于是我停在了楼道的转口处。

「听说是白草大侠做的。那张慈父子平日里作恶多端,贪赃无数,这次可真是得了报应了啊……」

「白草大侠都是在仪州以南一带惩奸锄恶的,这还是第一次在京城。不过这张慈也真够大胆的,听说大侠从他家中翻出的金银无数,都散发在京郊的平民区了。」

「好人也,好人啊……」

「各位老兄,为什么称他为白草大侠呢?」

「白草大侠每次要惩奸锄恶之前,都会留下一束白色的枯草,所以大家伙也就这样叫了。你们听说了吗,他今天又留下了一束枯草。我听说,只要是他想杀的人还没有逃的掉的呢。」

「他惯用一柄长剑,每次都身着黑衣,动作快如鬼魅,从来每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只知道他杀的都是赃官。」

「……」

人们都在一句一句的说着,这个时候小二已经捧了一壶茶站在我的身旁。

「爷,您想到哪里坐?」

他问我。

「那里吧,靠窗子的地方有个空桌子,那里就好。」

说着,我向那里走了过去。

「可是那里没有帘子,窗外的雨又斜,会飘进来的。」

「没事。」

我已经坐在那里了。

「那,随您。」

他放下了茶壶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其实这里已经没有位置了,而我正想听听他们所谓白草大侠的事。

哈,白草大侠,乱世中的英雄。

这里的客人非常的多,大家似乎对这件事情表现了出乎意料的关心。我听他们继续诉说着似乎流传已久,可我却是初次听说的故事。

「你们就不想知道那束枯草出现在哪里了吗?」

「冯兄,既然你知道你就不要买关子了。」

「哈哈,这次你们可能都想不出来,是在周离府邸门口。」

那位姓冯的人说出了另外一个令我震惊的事情,而这些都是我离家送文璐廷的时候发生的。

「绝,真绝。他可是当之无愧。」

人群中只有一个这样响应着。

「谁不知道他可是……」

他继续说,可他身边的人却拦住了他。

「姜公子,莫谈国事。」

「笑话,我们已经说了这么久,怎么单就怕了他周永离一人。我早就想说了,像他那样的黄口小子,要不是惑媚君主,怎就可以小小年纪状元及第,直至现在内阁拜相。我们读书人的脸都已经叫他丢光了……」

他身边的人捂住了他的嘴。

「各位,我这朋友喝多了,刚才是胡说的,大家全当什么也没有听见吧。」

「好说,好说。」大家应着。

而后,大家又热闹起来,说起了别的事情,不外都是白草大侠的一些传说,再没有人谈起我。

我听了他们这话,笑着靠在椅子上,头微微后仰,细细的雨丝飘落在我的头顶。手中拿着那壶茶,一口一口的喝着。刚才在外面时,我的头发湿透了,而现在它依然在一点一点的滴着水。

雨还在下,可天已经黑了。

入夜的寒风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即使已经喝了整整一壶的热茶,可还是感觉很冷。突然一个斗篷披盖在我的身上,我抬头一看,是一个男子,由于逆光,所以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是谁?」

「怎么到这里来了?我找了你一天。」

他的声音是那种雨后凉凉的感觉,没有温暖,可感觉很清爽。

「子蹊,原来是你。

「我一直在找你。」

他拉了张椅子坐在我的身边。

「那,他们说的那事是真的。」

我们说话的时候声音低低的,而我们坐的地方远离人群,他们又很神情激荡的谈论着白草大侠的传说,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今天早上张府的家将得知张家父子失踪了,一直到了晌午才找到的;下午就在你家门口发现了那束白草。」

「子蹊,那人听说是为民除害,他选的人一般都是……」

他淡淡笑了几声。

「什么时候你也在乎起这些了?我相信你就好,不要管其它人说什么。现在就回去吗,还是在这里等雨停?」

我看了看外面,雨依然很大。

「你是怎么来的?」

「我们带了蓑衣,不过没有你的。」

「那我们再等一会好了,正好也可以听听这个名震京师的白草大侠的威名。呵呵,白草大侠,不错的名字。渴吗?再来点茶怎么样?」

他摇了摇头。

「不喝了。这披风是雪狐皮做的,盖严点就不冷了,至于这里的茶也没有什么好喝的。」

「也对。刚才我出城送文璐廷去了……我想问你一件事,新州的战事基本已经停了,怎么他还去监军?」

「不是监军,想到哪儿去了?他父亲文鼎鸶想就这一个儿子,在身前混日子没前途,想放到新州历练历练,以后回京也好有个前程。再说现在新州也很安定,陆风毅人很稳妥,放在他身边大家都安心。陆风毅官威不错,不用担心,倒是京中很不安定。」

我抓住了他的手,才感觉到他的手冰冰的。

「没事,没事。我家中养了的很多的府兵,他们都是从家父一代就在周家了。我家里说不上是固若金汤,可也不是那些个什么白草之流的可以随意进出。再说张慈,我猜他不是在家中出的事吧?」

听到这里,子蹊的脸色很不好看。

「的确不是民间传的那样在家中发现的,是在风华楼。那里有几间为了他们这些朝中有些脸面的人准备的厢房。因为隐秘,所以竟然没有提防。」

知道子蹊感觉到颜面扫地,朝中重臣竟然夜宿青楼,还莫名丢了性命。现在还真是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子蹊,回去之后多喝点姜汤,现在的确是多事之秋,身体最重要。你,已经找了我一下午吧。看你,虽然有蓑衣,里面穿的夹衣都湿了。」

我刚开始的时候没有注意,可现在手一触到他的袖子,发现他的衣服也是湿湿的,于是赶紧把披风取了下来,想盖在他的肩头,不想被他拦住了。他反手用披风结结实实的裹住了我。

「我自小习武,身子比你好。不怕冻的。」

他看看外面。

「我们也起程好了。这披风是专门为你带的,雪狐生长在极北的地方,那里终年积雪,所以这种皮子不怕水。」

说完拉着我站了起来。

想着明天还要早朝,最好早些休息。于是点头。

我们下了楼,早有大内侍卫牵好了马在楼下等候,我的那匹白马也给牵了过来。在子蹊的坚持之下,有一队侍卫护送我回家,虽然我说这是不必要的,可他说他不放心。但是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们两个人会分散侍卫的,如果子蹊遇险,很可能情况会很危急。所以,思量之后,只好大家一起走,先到我家,然后子蹊再回大内。

到了府门外,早有凤玉带了一干家将在门外等候,看着我安然进了大门,子蹊也走了。

先前在外面到不觉得,进了家门才知道家中的情绪很紧张,询问了凤玉,她才前前后后说了起来。我们说着,就进了书房,早有小童准备了干爽的衣服。于是我换了衣服,又简单的洗了洗脸,这才安稳的坐下,仔细听凤玉讲。

「张慈大人的事也是大人您出门后听说的。有个小厮出门买东西的时候正好路过风华楼,听说那里出了人命就过去看热闹,结果就听说了张慈父子被刺。然后人们都在说着什么白草大侠的事情。说他……」

「这些我在酒楼的时候都听说了。府里的白草是怎么发现的?」

「府中的大门一般是不开的,所以开始的时候护院没有察觉,待到突然发现门外很嘈杂,于是他开门想驱散人群,才发现门外的人都在看正门的匾额,正中挂了一束白草,就是这个。」

她从书架上拿下了一个东西,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就是一把枯草,可奇怪的是:这草像雪一样的白。

「大家都说,几天前张慈府上也挂了一个这个,可谁也没有上心,后来就出了事。然后有消息灵通的说外省已经出了多起这样的事情了。大人,我已经叫他们打起精神,这样的时候千万不可以有失。」

「没事,叫大家多注意一些就可以了,没必要搞到草木皆兵的地步。我们总不能叫一束枯草吓着了。」

「可传说只要是他相中的人,没有谁可以逃出生天的。」

「就从我开始好了。我的意思是没有必要恐惧他,只要加强一些注意就好了。他再厉害也是人,也不可能是什么妖魔鬼怪的。府里的护卫都是这么多年跟着我的,他们的本事我还是知道的。不过,这人到有些意思,杀贪官,干的也不是坏事。这几天外松内紧,希望可以把他引出来。」

看见她好像很吃惊的样子,我不禁笑了一下。

「我也总不能坐在这里等他过来杀了我吧,我只是想说,不要恐惧而已。可他随意杀害朝廷重臣,这是重罪,所以不管他的本意如何,这国法就不容他。」

「那知会九城兵马司可好?让他们协同。」

「他们……他们只会躲在一旁看热闹而已。尤其是这样一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大人,怎么这样说?」

「好了,别的事情呢?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应该开始准备给老家的东西了吧。开春要送过去的。」

「往年准备好的贺礼都退了回来,今年由于新州的战事,所以封国以南嘉州的玉石无法运过来,雕不成佛像。可送老太爷和老夫人的礼又不能用往年的,所以今年缺少一件宝物。」

「原来嘉州和这里也不通,那玉石是怎么运过来的?」

「就是这三年不通,其实以前也是通的。」

「哦?那这三年怎么运,今年还这样照做不就好了。」

「这个……大人,今年不行了,因为管这事的那个人回乡了。」

「那你们可以问一问呀。」凤玉很少这样吞吞吐吐的。

她看了我一眼,仿佛下了决心,但是声音依然很小。

「往年都是周桥管的……」

听见他这样说,我的手居然一颤。

「……再想旁的办法好了。」

「大人,这里放了两颗夜明珠,一直没有见大人用,送这个如何?」

「再说好了。这两颗珠子我有别的用处。」

没有告诉她,其实这两颗是准备给凤玉的嫁妆。她这么没有名分的跟着我,总感觉对不起她,想着有朝一日要是她得了一个心上人,也可以送她一份厚礼。

让凤玉退下之后,我翻出这几日各省的公文,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

这些天都是这样,战乱的危机已经过去了,至少多数人是这样想的,所以子蹊趁着稳定,加紧对吏治进行整顿。虽然不像上半年那样的劳师动众,可这次他的决心也不小。国家藩库空虚,而战后还需要抚恤新州那一带的难民,所需要的花费自然不同寻常。

可是钱呢,钱应该从哪里来?

揉揉眼睛,靠在椅子的背上,心中却是反复思量。

张慈的家底不错,处置他的家产如何?虽然听说了那个白草大侠把他家的银子给穷苦的百姓,可那些绝对是很小的一部分。

不妥,单凭借一束白草就治朝廷重臣的罪,太儿戏了。再说,要是治了他的罪,那我也收到了那束枯草,是否也同样治我的罪呢?

不行,那笔银子实在太诱人了,割舍不下,也不能割舍。

张慈呀,张慈,其实贪污和道德沦丧对他没有什么区别了,死了,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

下定了决心,以张慈父子夜宿娼窑,饮酒过量和人起了争执,然后被人杀死于妓馆,道德沦丧,有辱斯文,如此衣冠禽兽,抄了他的家,就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当然是不可以提及任何关于他贪污的事情。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冷笑,这样毒的做法伤阴德的。现在游弋于青楼妓馆的官员很多,这已经到了心照不宣的地步,风流罪过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以这样的罪名治了一个堂堂的左都御史,张慈在青史之上再无翻身之日。

这个主意打定后,想着给老家的东西还没有着落,不免有些烦躁。父亲,他还是不肯原谅我,也许这一生他都不会原谅我了。我每年都会往家里送东西,可他们每年都会退回来。

现在想想,他们的做法,也许是对的。周家世代清白,怎么可以容我如此败坏家风,这样如何面对祠堂之上的祖先,对后人又如何教导后代子孙?可想到这些年都没有回去,难免伤心,不知家人的身体如何?

听见外面打更的,留心一听,已经过了三更了,正是半夜,也是略微收拾了一下公文。弹劾张慈的折子没有写出来,这样的事情还是和子蹊再商量一下。刚想吹熄蜡烛,突然灯花跳了一下,我看了看窗子,原来被风吹开了,于是赶紧去关窗子,外面有小僮听见响声就走了进来,看我要歇息了,赶紧侍候。

「今夜你们守夜的注意一些,前半夜下了雨,现在风又大,多穿一些,小心着凉。」

我嘱咐了他几句,然后叫他不要收拾了,看没什么事的话也得空休息一下,就锁了书房的门。因为现在事情有些特殊,所以书房门口特意留了两个府兵,再叮嘱了他们一番就回房了。心想,最近真是操心的事情多,琐碎的事情可以耗尽精神,所以这些日子特别容易累。回到房间中,沾床就睡了,但是后半夜突然被一种凉意惊醒,一看,原来房中的窗子也被风吹开了,走到窗边看外面,到是月朗星稀,何曾看见半分风雨,不禁有些奇怪,窗子怎么开了?

夜里的寒气还是很重,原本有些睡意的我被这样的寒意一冻,也就清醒了,睡意全无。我原来就睡不好,近几年好了一些,但这几个月来事情很繁杂,又有些无法入睡。

眼见着今夜是无法睡了,只好披上衣服起床,点亮了灯,然后随便拿了一本书看看,居然是论语,上面的一字一句已经熟记于心,现在也只是在打发时间而已。慢慢翻过了几页,心里却怎么也无法沉静下来。

好吧,承认好了,我还是对龙泱无法不在意。

这几年我究竟倚仗了他多少,恐怕连我自己也无法说清楚。无论我想做到如何的决绝,可骗的了别人却无法骗自己。午夜过后,独自一人的时候,很多往事会浮出眼前,难以淡忘。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些,即使是子蹊我也没有想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好像不像原来那样剑拔弩张的,也渐渐的和谐起来,这些都是慢慢习惯的。

放下了书,走到窗前,关上了窗子。

月已经沉了下去,天快亮了,其实想想自己睡的也不短。门外的小僮大概是听到了动静赶紧走了进来,我看天尚早,今天没有大朝,所以不用那样早就到宫里去,就说,过一会进来,我想再睡一会。

那小僮听了这话赶紧退了出去,然后我就又躺了回去,合上眼,迷迷糊糊起来。睡的也不是很沉,恍惚中看见有人来过,也只是隔着帘子看了一眼就走了。

天亮了起来,外面可以看见清明而冰亮的天空。我仿佛隔着窗子看见了无比熟悉而又现在显的生疏的家。三进的院子,外面还有条河,要是暖春,还可以看见几只鸭子悠闲的游弋于平静的河面上。

我的书房的窗子是向阳的,白天看书的时候就可以看见满屋子晶亮的阳光。周府的书房虽然宽广豪华,可幼年看书时的喜悦无有踪迹。这里的书房堆放着满满的糟杂和混乱。更多的还是无可奈何后的作为。

多年前的一天,郑王嵘斩,也就是子蹊的王叔,那位死于后宫的先王召见我,当时我没有来得及备轿,牵了马就奔向王宫。事出紧急,而且我的骑术不好,在京城官道上马惊了,怎么也拉不住,眼见我就要摔下来,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双刚强的手拉住了它,把它停了下来。

我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周桥那平淡的脸和一双晶亮的眼睛。他把我抱了下来。

「如果不会骑马就不要骑,这里人多,马惊了会伤人的。」

他的声音并不和暖,冷冷很是疏离。

我看着四周受了惊吓的百姓,都在小心的收拾一些刚才被我的马踩坏的东西,可没有谁敢上前和我理论。知道自己理亏,远远的看见我的随从也赶了过来,于是立在马前,等着给他们交代一些事情。原想给拉住马的人道谢,再给他几两银子,但是听他这样说,倒注意起他来。英挺的身材,衣服虽然破旧可是很干净,平凡的脸让人看了也无法记住长相。

我笑了一下,说:「多谢这位壮士相救,在下周离,由于有要事在身,所以即使骑术不精,仍冒险纵马,若非壮士相助则恐有粉身之祸……」

一番话说得咬文嚼字,说到最后连我都笑了,而他原本严肃的脸也变得十分柔和。

「刚才的话虽然有些玩笑,可句句属实,在下也的确有悔意。」

我转身见随从已经到了,于是让他们留在这里安抚刚才因为马而受惊吓的百姓。

见我上马要继续走,他拉了一下马的缰绳。

「等等,你做什么去?」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我有急事,耽搁不得。」

「你走这条街,前面依然这样人潮汹涌,以你的骑术是走不快的。」

他没有走开。

我听他这样说,真的笑了笑,招手叫了人过来,「给我开道。」他们恭身等候。而后又对周桥说:「刚才真的是事出突然,你看,其实我不想在闹市招惹是非。这位兄台,在下耽搁不得,可不想就这样让兄台走了,以后不知何时再相逢。寒舍就在谪仙楼外的那条大街上,周府,请兄台务必要到寒舍等我。」

我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他如此执着,后来也想,当时也许不是他故意的,也许真的是场意外而已,而如果我没有那样执着,就是另一番情景了。

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突然醒了,看着屋顶怔了一会。怎么会想到龙泱了?龙泱,这个名字的确比周桥更适合他。

那时我很信任他,甚至那个四岁郑王的糕饼也是他给带给王宫的,他还知道我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只是他已经走了这样久了,为什么不把这些传过来呢?有我在,他应该知道得多耗费多少精力。看来他还是不很精明。

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为什么不说他还念一些往日的情分呢?

是不敢这样想,如果做了这样的设想,那我的心等于又一次陷入了对往日背叛的伤心中。

周桥和龙泱在我的心中总也无法合成一个人,他们就像完全没有关系的两个人,但是有着千丝万缕连系,记忆和现实像两把锋利的刀,切割着他们的联系。

叹了口气坐了起来。看外面的天光不是很透亮,就知道今天是阴天。外面隐约有人说话,听不真切,于是高声问:「谁在外面?」

有人赶紧进了屋来,是凤玉。

「爷,起来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卯时刚过。」

「外面说些什么?好像有外人在。」

「宫里的苏袖苏公公来了,说郑王要召见。」

我一听赶紧起来。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报。」

「其实刚才小僮以为大人醒了,进来刚想报,可大人又说想睡一会,他就赶紧退了出来。苏公公说,是郑王吩咐的,要是大人没有醒,是不能叫大人起来的。」

听到这里越来越感觉有一些不寻常。子蹊自矜身份,不可能在天没有亮的时候召唤外臣入宫,即使亲近如我也断然不可能。既然不是子蹊,那就是朝廷的事了。

我一边换衣服,一边问凤玉。

「苏袖没说是什么事吗?」

凤玉则摇了摇头。

「没说,再说这事我们也没身份问,也就没有问。爷睡的时候我们把苏公公让到里屋也歇了会。给他端了杯定神的银杏茶,然后派了人在身前伺候着呢。等伺候您换好了外衣,收拾停当后就着人去请他去。」

我看了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散着,一直披满了后背,衣服已经整理停当了。

「不碍事的,叫人们请苏袖过来,我这个样子也许见不了外客,可苏袖是郑王近身侍臣,不算外客,再说君命不可误,已经耽搁了这么久了,不能再耽搁了。」

凤玉听了这话,赶忙出去叫了个门外听候差事的小僮去请苏袖过来。

「爷,已经叫去了,您先放心。我现在去厨房把今天早上煮好了粳米粥端过来,先让旁的小僮侍候盥洗。「

我听她说的很有理,于是让她走了,身后的小僮给我梳头。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心思却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虽然总是说服自己要冷静,等苏袖进来就知道发生什么了,可总无法平静下来。

那小僮拿着紫檀木做的梳子,慢慢的梳理。因为要进宫,所以头发必须梳得工整方可戴上官司帽。今天他的动作也格外的慢,如此持续的动作增加了我的烦躁。

「好了,你先下去吧,头发不用梳了。「

我突然说了一句。

「可……「

那小僮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登时呆了呆,不知道怎么反应,我见他这样反而不好发作了。于是换了口气,平静了一些。

「你先下去吧,一会等凤玉回来了,叫她进来好了。「

「是。」

他把梳子放在我面前,躬身退了出去,屋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眼前没有了一个侍候的,到感觉有些空,反正怎么都感觉不是很舒服。于是高声问了一下外面,「苏袖,苏公公怎么还没有请来?」

还是那个刚出去的小僮有些惶恐的声音。

「已经去请了,因为早上的时候苏公公来的早,所以凤玉姐姐叫开了客房让苏公公休息一会。客房在另一个院子里,本身离这里就远,请大人耐心等一会,马上就到了。」

我一听,自然知道客房离这里少说走也要一会的工夫,可我就是没有耐心,与其在这里焦躁不安,索性直接过去找苏袖好了。于是我拉开了门,看见门外站了一排人,有我周府的侍僮,也有一排御林军。他们见我突然位开了门很是吃惊,因为我从来没有如此衣冠不整的见过外人,在外人面前我永远是仪容整齐,一尘不染。

见到御林军,到把苏袖的事情给放在了一边。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是郑王派你们来的吗?」

「什么时候到了,几时到的?」

「你们和苏袖一起来的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他们有些反应不过来,幸好一个看上去是个头的人走了出来。

「周大人,我们是连夜奉命来保护大人的,这是郑王的手谕。」

说着捧出了一个白色的锦缎封皮的手谕,我打开来一看,果真盖着子蹊的玉玺,就给了他。而他见我相信了,就接着说:

「这几个月东边出了点什么事,闹的很乱,而最近有很多的难民突然涌进了京里,也许有乱民乘机做乱,所以郑王为了防患于未然,派驻了一些御林军到朝中重臣府里。我们也是到了半夜方才受命,这不就赶到大人家里来了,我们和苏袖公公不是一起来的,想必苏公公找大人是另传旨意的。」

东边,乱民……

他的话中有话,我好像可以听出一些什么。

郑的东边如渤海和黑河一带,一直是边境交叉处,北方游牧的昊族,南边的封国,还有郑的很多民众都集居在这一带,长久以来难以划分清楚。

可现在国家正是多事之秋,要是出了事就棘手了。

「到底是怎么出的事?」我问。

「大人,这……」

这说到这里,就听见外面有人高喊:苏公公到……

然后那个人躬身施了一礼,就退了开去,我转身看见苏袖走了过来。

一身白衣显得清爽干净,没有一丝褶皱,看来,他即使在客户中也未必休息了,也许仅仅是坐了一下,等待我的清醒罢了。

「苏公公,让你久等了。」

我也只能这样说了。

苏袖的声音有些嘶哑,带了宦官不常有的一种威重。

「周大人……」他轻微的叹了口气,「郑王宣诏。」

我点了点头,「知道是什么事吗?」

「这个不是我可以问的……大人也是明白人,就不要问了。」

惶惶不安的等了一个早上,最后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我明明知道他一定要这样说,明明知道他不会告诉我,明明知道即使他知道他也一定不能说的,可心中的波澜不曾少了分毫,一样的焦急也不曾平静半分。

但是,我却依然知道自己到了现在应该是什么样的反应。

「苏公公,我们也耽搁了不少时辰了,现在我们赶紧进宫面圣。」

苏袖抬头看了看我,说道:「大人说的极是。苏袖就在这里等大人更就。」

听他这样说,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宫服还没有穿好,甚至连头发也没有梳好。

「好,那就还得烦劳苏公公等一会了。」

说完这些,我赶紧进去,关上了门,继续穿戴。这时候凤玉从外面端了东西进来,转身放在了桌子上,就过来帮我戴帽子。

「今天不是大朝,郑王即使召见也不一定在正殿,大人不用如此穿戴的。」凤玉声音柔柔的。

我听了,没有说话。

朝中一定出了事,这个时候再见子蹊不同半夜单独见他,肯定要面对朝臣的。假如此时我不着朝服,那百官如何看待?

凤玉看我不说话也自知失言,赶忙说:「这些补品是凌晨的时候炖的,文火炖了几个时辰了,很是不错,大人一定要尝尝。」

「是什么?」

「只是燕窝,加了些冰糖。」

「……好。凤玉,以后不用燕窝了,这些都不便宜,省些好。」

感觉她的手在给我梳头发的时候停了一下,然后就听见她幽幽的声音:「是。」

「怎么了?」我轻轻的问她。

「没有什么,大人的话让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诗,可用在这里不合适……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想起来……」

在镜子中看着她已经把头发束好了,精致的丝线紧紧系在头上,没有一丝的紊乱,于是抬手拢了拢头,自己伸手把冠帽拿了过来,戴在头上,凤玉在身边看着。

凤玉那熟悉的容颜片刻中显出了些许的陌生,不禁叹了口气,我有多久没有看她了?

这阵子事情多繁杂,好久没有照顾家里了,不知道她这些天可好?

「凤玉,你喜欢些什么呀?」我突然问她:「是丝绸,珍珠,还是奇珍异宝?」

她秀致的眉挑了一下,然后过来继续帮我整理。

「都喜欢。只要是大人给我的都好。」

看她弄好了,我转过来。

「这些天,我也没有在意家里,烦劳姑娘了。」

她盈盈一笑。

「多谢大人挂心。」

她端了那燕窝送到我的面前,而我拿了过来,一饮而尽。忍不住想到,我们之间过于客气了,真像是……朋友一样。

打开了门,苏袖他们工工整整的站在那里,于是我躬身。

「苏公公久等了,我们走吧。」

「大人请。」苏袖自己就站后了半步,而他身后的御林军没有动。

苏袖看见我看着那些御林军,赶忙说:「周大人,这些人是郑王命令保护大人府邸的,门外另有一队人马。另外刚才大人更衣的时候,周府里的随行护卫已经准备好了,也在大门外等候。」

我看了看外面,心想,要是周府的随行护卫都出动,那也是几百人呢,如此招摇反而容易招致祸事。

「这是郑王的意思,还是周府管家的意思?」

问苏袖,是想知道,如果这是子蹊的旨意,那于公于私我都不好驳他的面子,如果这是凤玉他们怕我出事而特意安排的,那我就撤了他们,由苏袖带来的御林军护我出去。

「是郑王的旨意。」

苏袖的语气很平稳,像是早知道我有些一问。

我听了也只好点了点头,就这样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向禁宫进发。

我带的人实在太多,况且走的又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只看见两旁的百姓都静静的站立两旁。路上安静的很,只有马蹄很有节奏的回响着,我甚至连远处人咳嗽的声音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周相……」

我听见苏袖叫我,赶快转身答应了,「什么,公公?」我今天骑马,苏袖也是,所以我勒了一下缰绳,可以和苏袖并驾。

「周相今年入朝已经是第五年了吧……」

「……是,差不多五年了……公公怎么想起这些?」

苏袖看了我一眼,就看向了前方。

「郑王这个时候应该在微音殿议事,一会周大人到了宫中请先到御书房等。郑王议完了就会过来了。」

我看了看周围,都是周府的家将。近卫军分了两部分,排在了最前面和最后面。心想,有些话要是到了禁宫就不好说了。

「公公,可否告知:这次急召永离,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论理,这些话不该我讲,我也不配。其实郑王没有单独召周相进宫。四更的时候,郑王召见内阁所有大学士,他们已经进了宫。郑王要我到周相府中,并吩咐:要是周相还没有醒,不可惊动。」

子蹊召见了内阁中的所有人,可他为什么不叫我呢?正常的情况下我是不可能在半夜醒的,除非是彻夜没有安寝……难道子蹊没有睡?

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子蹊在半夜叫起了所有的机要重臣?

想着这些,赶紧答话:「那是郑王体恤下臣。」

「呵……」

苏袖轻笑一声,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

我沉默了,体味着他的笑,那其中带了一点的失望。我知道苏袖可以说出刚才的话是真正的敞开了心,不然,以他的身份是不会如此多言。事实正像他说的那样,他的职责是传诏书,至于郑王是否还有其它的旨意不是他可以多嘴的,也不是我应该问的。

我也只问了这次子蹊召我有什么事,而他回答的却是子蹊的全部旨意。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愧疚。

「公公是否对永离很是失望?」

「不敢。周相怎么可以如此菲薄?」

我也还以一笑。

「……今天天还早,怎么这里已是人山人海了?」

我看着周围那安静却拥挤的人群,装似不经意的问,其实我也未必想他回答。

「大人朝务繁杂,这些风俗也许不是很清楚。今天是奈何,也就是郑国传统的鬼节。人们通常天不亮就起来,然后收拾一些酒水供果到先人的坟上叩拜。据说这天鬼门关会打开,这些魂魄可以回到生前流连过的地方再看看。要是做过什么亏心事的人,这天是断不敢出门的,说是怕鬼魂来找他们。」

亏心事?君子不欺暗室,可如今,能这样的究竟有几人?

于是我接话道:「可街上的人还是多,看来世间还是清明多一些。」

「所谓的亏心,其实每人都有。邪念也比好的念头来得容易些。话说到这里,让周相见笑了。」

「哪里,哪里……」

其实苏袖说出了我的心声,我好歹也要顾及身份,这些话是不可以说的。

无欲则刚,可真正要做到无欲无求,那人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很多时候所谓的超脱要不是无法求,就是不能求。左右一个道理,换个说法罢了。

其实我感觉,求,不一定指贪念。持,也是一种所求,只不过更为隐蔽,世人无法看清楚。看来,所谓的大义无形,大音稀声,可这最后一句也是至理,只是说的人就不多了。

我知道他说的最后一句是什么。曾经子蹊对我说过,郑历史上的一代英主鹤王曾经用「大义无形,大音稀声」这样形容过他的感情,而这句话的最后一句又偏偏是形容人间极至,那就是「大好讳影」。罪恶永远都如影随形,你甚至永远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到底在哪里,也许等到了碰触它的那一天,也不会了解到的。

可,这些和子蹊召见有什么关系?

「……有人以菌萏形容过大人。说句冒犯的话,这不是形容您的容貌,而是形容你的性情。清莲随水,如此淡出红尘。可大人,您终究是内阁首相,当朝重臣。尘世是张网,我们都无法出去,大人也是。」

这样平淡的话,多像没有边际的流风,但是细听之下,却似句句暗藏玄机,只是我无法触摸到而已。

「公公……」

「大人,我知道您想问我什么,可我说了这么多,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全说了。至于……请恕苏袖隐瞒。有所为,有所不为。」

「有所为,有所不为。好,苏袖要是一个仕子,当是清流雅士。」

我真心赞他,没有挖苦的意思,看苏袖听了也相信了。毕竟这样的时刻,我们之间有种奇妙的真诚,破除了铜墙铁壁一样的阻隔。

「仕子清流……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小的时候家里穷……周相书香传家,您也许不知道那些。」

我没有打断他,他也没有停。他很少这样多话的,我也仅仅是听说他原来的事情。可我对这些所谓的隐私从来没有兴趣,也不多打听,今天他却自己说了起来。

「家里一年到头也没有一顿饱饭吃,穿的全是开了线的破衣服,冬天的时候根本无法挡住寒风……我现在还记得那种深入骨髓的冷。可这些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饥饿。肚子里好像被大碾子碾过一样,全身没有一点力气。村子里又赶上了灾年,更是雪上加霜。」

「树皮草根都成了好东西,可等这些都吃完了后,就开始……不说了。全家也得有活路,于是就把我卖了。先是到宫里,后来先王挑了几个孩子念书,我很幸运。原来以为只有村子里那些老爷家里才可以念书的。再后来,先王看我书读得好,就派给了如阳王,也就是现在的郑王。大人您是唯一坦荡和苏袖结交的臣子。其它的官员,不怕大人知道,他们当着我的面很谄媚,可背地里却死都看不起我们这样的人。」

「这就是有所求。」

「很多时候,其实死比活更加容易,但是人都不想死,但凡有条路,谁给自己脖子上系根绳子呀?」

「公公……苏袖,你这是怎么了?」

「今天看见大人,想起了很多事情,就胡乱说了一些,大人不要见怪。」

「苏袖,你是不是想和我说什么?」

「我言尽于此,大人,就不要问了。」

说完,他勒了一下马,然后停了半步。

「苏袖不敢和大人并骑,大人先行。」

现在的我就像在黑暗中前行的路人,看不清前面,可被身边的人点拨了一下,告诉我前方将要看见什么,由于路太黑,以至于我只知道前面也许有个水坑,但是我一定要跳的,可不知道究竟在哪里,怎么才可以避免。

正思量中,大郑宫已然呈现。恢弘的气势,高悬的楼阁,站在上面的人是否感到满足?或是因为看见了寻常人看不见的,而感觉到恐惧?

进了宫中,果真子蹊还在议事,于是在御书房等他。苏袖也在,只是给我端了杯茶就站在一旁,再也没有说话。

安静,难以相信的安静,我甚至可以听见厅外落叶的声音。这是时候,烦躁的心反而澄净了一些,想着苏袖说的话,想着子蹊会有什么事,也想着……

太多了,于是拿起了茶碗,喝了口不,定了定神。

时间就这样流逝,而这里像是静止了一样。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很多时候,其实死比活更加容易,但是人都不想死,但凡有条路,谁给自己脖子上系根绳子呀?

我从来没有好好想想苏袖的生活,现在看来,苏袖果真坚强,如果换了我,我都不知道是否撑的过来,那种比死更加令人恐惧的酷刑后,居然造就了苏袖这样奇俊的人,不知道是天的造化,还是他的?

正想着,外面忽然乱了起来,脚步声,在这样的黄昏更加的清晰,我站了起来,苏袖更是赶紧迎了出去,一会,一挑帘,子蹊走了进来,我想跪拜,而他一摆手,然后坐在了椅子上,后面跟上了侍候的小太监,给他摆好茶点,然后就退了出去,连苏袖也出去了。

我在一旁就这样看着。刚才挑帘子的时候看见了外面,已然黄昏了。

子蹊很累,脸色也不好,苍白苍白的,没有一点精神。

「等得心烦了吧?我知道不是可以早完事的,谁想竟拖到了现在。苏袖早上就叫你过来了吧,现在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子蹊的嗓子很是沙哑,可这样的话,却流露了真心。

我摇了摇头,「不饿,想知道王召我到底是何事?苏袖说,你一直和徐相,文相他们议事,到了现在,看来,不好处理吗?「

他看着另处,手拂住额,紧皱眉,然后就是,沉默。

看着这样的他,我无法再问。看他如此,心中更是不踏实了。

半晌,他轻说,但每字在这里都重千钧。

「……新州兵变,陆风毅生死未明……」

「这是昨晚知道的,想叫你,可想到你……于是召了别人商讨,想议出个对策再告诉你,但是一直到现在,具体情况都不知道……怕你等急了,就叫他们散了……」

子蹊还在说什么,但是我都听不见了,只感觉身子一震,坐了回去,旁边几子上的茶碗反落在地。

怎么说呢,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现在我透过窗子看着外面,彩霞更艳丽了,就像火一样,照耀着整个大郑宫。

春秋左传记载,鲁庄公十年春,齐师伐鲁,公将战,曹剧请见,问,何以战。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剧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遂败齐师于长勺。

要战,必有可以依靠的原由,这是古理,而今也是一样。

郑建国已是五百年了,如此漫长的岁月中,郑王一统江山,各周边附属小国伏首称臣,不敢稍有不臣之心。不过,当历史成为了传说,当繁华成为云烟,这些只留在往昔的记忆和历代文人传世的文字中了。

邹王子蹊元年。

这年并不太平。年初的时候,先王驾崩,虽然先郑王只有四岁,可他一出生就被注定好的血统决定了他的尊荣。不次于历代先王的葬礼,丰厚的陪葬,还有举国三个月的孝期。他没有儿子,所以,随后是他的堂兄,十九岁的轩辕子蹊即位,改元。

新州位于郑朝万里江山的南北之间,其间的桃花渡口,北接京城,南到江南,最是繁华重地。新州南边就是封国。原是郑附庸国的封国,毅然扬言为天下计,讨伐郑的暴政,所以自立为王,号令天下。也许是新改元的喜庆,也许是历代先王的庇佑,也许是什么人的阴谋,也许,也许仅仅是一个必然,这年秋天,一直吃紧的新州战况出了戏剧性的转折,新州巡抚陆风毅俘虏封国太子龙沂,一举挫败封的进攻。那时,举朝欢庆,并处龙沂凌极刑,以正天朝威名。

正当大家都处于胜利的虚浮中时,朝中重臣,左督御史张慈,和他的儿子张初阳,在风华楼遭刺客暗杀致死,其家产被刺客散给贫苦百姓。这个时候,人们才知道:一向以刚正清廉着称的左督御史其实不像他表现的那样。

这些本已经够成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消息灵通的人们发现了更加振奋人心的消息,那个如传说中英雄一样的刺客已经找到了下个行刺的目标,就是权倾朝野的内阁首相周离。

而我,就是周离。

今年的雪下的早,也比往年厚重了许多。才深秋不过,就下起了漫天的雪。

俗语都说:「瑞雪兆丰年。」所以,人们看见这雪都很欣喜,并祈祷上苍,明年会是丰年。但是这样的雪却给我们带来了麻烦。

新州只「听说」兵变,因为两天前子夜,子蹊接到奏折,说,新州已经一天没有打开城门,并且断了往来的消息,和临近的州府完全失去了联系。现在的新州就像一座死城,没有人知道到底里面发生了什么,但从种种迹象来看,应该是兵变。

新州是郑和封的交界,也是战争的最前沿。

如此敏感的时候,如此敏感的地方,出了如此敏感的事情,对朝廷的震动可想而知。郑王子蹊一接到折子的子夜,就叫了整个内阁大臣来禁宫议事,独独漏了作为内阁首相的我。

也许,他是顾念我连日来的确操劳过重,也许他顾及我和陆风毅系出同门,也许,他根本不想我介入,可我已经没得选择了,漩涡早已存在。

六年前,我以状元大魁天下,我的座师正为内阁大学士徐肃,而陆风毅是徐肃的得意门生。虽说君子朋而不党,可朝中同科,同师的官员很多,彼此互为一党,壮大势力已经是很平常的事情了,如果一味清高,跳出这个圈子,反而是不识时务,再说,旁人也不会把你择出来的。就像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就算你全副蓑衣,可雨水依然会打湿衣服,这样的环境下,雨水无孔不入。

正想着,一双冰冷手拂过我的额,我抬起头,看见了子蹊的眼睛,两天了,我们已经等在御书房整整两天了。我知道了新州的事后,那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雪,掩盖了禁宫的烦躁,可外面一直没有平静,一直没有停止的递上折子,一直没有停止的递出批阅后的折子,就这样,在毫无头绪的忙乱中度过了两天。

子蹊原本晶亮的眼睛满是红丝,疲惫从他的眼底真实的表现了出来。

「有一点烫……你睡一会吧。」

轻柔的声音这个时候听起来让我感动,我摇了摇头。

「睡不着,合上眼睛就看见……不想睡。」

我没有说,我看见了什么。这几天我也实在累极了,也想睡一会,可一闭上眼睛看见的是新州陷落海上,然后就是风毅满身是血的站在那里,我想抓,可我什么也无法抓住……

那样的空落,那样的恐惧和绝望,只在我闭眼的瞬间就可呈现,所以,我极立想保持清醒,直到新州的消息传来。

看了他一眼,他也是累极了的人,于是我说:「子蹊,你睡一会吧,不能熬坏了身子。那些折子也不是什么急务。」

他拿开了手,转身到几子旁,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有些烦躁,听得出来他的呼吸很是急促,好像在压抑什么。

两天来,我们一直在等消息,却一无所获。发出去的命令要快马送出,新州远隔千里,即使再着急也不是朝夕之间就可以往复讯息的。不经意想起了苏袖的话,那一句一句好像都在说他自己,但又好像不是。

这样一想,头又疼了起来。

看着子蹊还在几子那边,虽然知道自己开口也无法解决什么,但还是问了一句:「怎么了?」

他没有转身,幽幽的声音传了过来,在空旷而阴寒的殿中显出了苍凉。

「永离,你为什么表字是永离?」

听着他用类似庄重的口吻问我,我到感觉有些滑稽,于是轻轻笑了笑,反而好了些,不是那样难受了。

「是我的老师给起的。其实我原先不叫周离,后来,老师看我名字不是太好听,就给改了……至于老师为什么要用‘离’这个字,我也不是很清楚,也许只有他才知道,也许连他也不知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有些无聊,等待时间太长了,突然想了起来,就问了。这几天公务很繁杂,你自己不想休息,反到要我好好保重,可你呢?」

说着端了一杯茶过来。这里没有那些太监,连苏袖也不在身前,所以只有我们两人。我见他端了过来,赶忙站了起来,接过杯子。毕竟君臣有别,再熟悉也不能这样。见我接过就松了手。

「这次的事情你怎么看?」

他问了一句。

这是他在这两天中唯一问我关于新州的问题,我们一直在等消息,却没有对现在的情势加以揣摩。

怎么看?我喝光了杯子中的水,定了定心思。

在私,陆风毅对我而言,不只是同僚,也是知交;在公,新州在整个战略的布局上至关重要,失去了新州等于打开了一个缺口,也增长了封的士气。虽然现在情势不明未必是封所为,可新州一乱,对我们总是百害无一利,两层意义下,要说「我对新州怎么看」这样的话,并不好说。

「新州至关重要,不容有失。如果丢了新州,就等于开了一扇门,结果必然是长了他人的气势,而我们这边气势低沉,对军心,对民心都是打击。两军对阵勇者胜,失去了气势,已经输了一半了。」

「哀兵必胜,做何解释?」

「……哀兵是封国,不是我们。」

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就不能说,就像现在,这话我也只能说到这里了。哀兵,不是散兵游勇,指的是积压了厚重压力而想作战的士兵,他们有一种悲愤的力量和无可匹敌的魄力。这种力量就像世界上最锋利的剑,无坚不摧,即使遇到最坚固的盾牌,也不会无功而返,最不好,是两败俱伤。

说到底,还是气势的原因。

封国之所以会这样,其实都是我们造成的,因为天朝凌迟了他们的太子,他们必定把郑看成了腐朽不堪,必定认为子蹊如桀纣一样的暴虐,可这些,我怎么可以说?

子蹊情何以堪?

他也没有问,只是听了,想了想,继续问。

「那新州局势你看如何?」

「再等。探马没有回来,不能妄加揣测。如果真的是兵变,那也得找出原由,然后再商讨下一步的计策。重要的是,新州不能乱,不然,封国就更难遏止了。」

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我不能说陆风毅是否参与了或没有,那必定是子蹊和除了我以外的部院大臣讨论的事情。

在外人,也许还有子蹊的眼中,陆风毅是我私交甚笃的人,他的荣辱和我有直接的关系。

每次一想到封国和新州,我就感觉好像针扎一样,尤其在这样的时候,原来我最熟知的两个人,一个生死不明,另一个……不想也罢。

见他点了点头,我又说:「天晚了,子蹊传晚膳吧,不要饿着了。」

「也对,做事情不能累垮了身子,你想吃点什么?让御膳房准备一些简单可口的,比吃那些好看不好看的要好多了。」

「随便什么吧,我不挑剔的。」

他走到窗子前,打开了一扇,一下子风吹了进来,卷了一堆雪也飘了进来,可屋子里那种淡淡压抑反而立刻消失了。

我不禁说了一声,好雪。然后长长出了口气,精神一振,想起了辛弃疾的一首词,不由得放松了心情。

子蹊转身冲我一笑。

「知道你喜欢这个。要是平日里,这样的雪景,咱们烫了酒,再让他们到园子里猎一只鹿回来,就在这里烤着吃,也是美事。不过那些太油腻,不适合现在……叫他们的准备一些粥,然后拣着清淡的做一些,可好?」

「好,皆田然好。」

他是这样的细心。

子蹊叫了苏袖进来。吩咐完后,苏袖跪了一下就出去了。

我也到窗子前来,看着外面。又下起来了,净白的雪盖满了御花园,彷若天地间就只有这一种颜色。

「看你,一见雪心情马上好了很多。」

「这么明显吗?」

我伸手摸摸脸。

他笑了。

「我只是想起了一首词,所以不想这样。事情总是要解决,不可乱。」

「哦,是什么?」

「……为赋新词强说愁。现在正是少年时,不可如此。不然的话,到了真正经历了什么后,可怎么好?不是一句‘天凉好个秋’就可以吐尽所有。」

「永离……」

「哪,怎么?」

「你原来定是个爱笑的人。」

我微微一笑。

「真的是这样呢!我娘说,我一生下来就笑,后来和村里的孩子玩耍的时候要是跌倒磕破了也不哭,很多时候笑笑就没事了,子蹊是如何看出来的?」

「我……」

他正想说,可殿门打开了,苏袖领了一群人带了食盒进来。远远可以闻见清香,是荷叶的味道。

「有你爱吃的荷叶蒸饺,多吃一些吧,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子蹊告诉我,然后先走到他们那边,让他们把东西摆开了,果真见到绿色的荷叶包裹着晶莹的水晶饺,让人食指大动。

拿起一个,放在嘴里,果真好,肉里的油已经蒸了出来,香而不腻。

苏袖捧了一块巾帕递给我擦了擦手,然后他就领了那些太监退了出去。我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纤细的身材配着锦袍,给人一种华丽的感觉。想着那天他和我说的那些话,我有些疑惑:是什么样的环境造就这样的人?没有宦官司的阴险,却带了一种难得的干净……

正想着,手中的巾帕给人拿了去,我回头一看,才看见子蹊,一双眼睛看着我,像是问我,又像单是看着我,什么也不说。

「味道怎么样?」他问。

「很好。哦,对了子蹊,刚才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你会看出我原来很爱笑?很久了,看见我的人都说我很阴沉,不喜欢笑的。」

「一种感觉。其实你应该是个开朗的人,也许没有遇到什么正开心的事情,所以笑容少了一些,这也没什么……还来点粥吗?」

听了他的话:我只是没有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所以很少笑——可我想了想,我遇到了很多,而且,几乎每天把笑挂在脸上,但是见到我的人都说我阴沉;我对子蹊反而笑的最少,但他却说我是开朗的人。

还真奇怪,也真……不错。

听到他最后的一句,我赶忙回答:「要,你也吃点。这些不会都是我的吧?」

他听了一笑,然后拿起汤匙要盛一碗,我想接过来,可他没有给我,等他盛好了才递给我。这时,我也只能这样接过来了。他的手好像无意识的碰了一下我的手,我本能向后躲了一下,手也反转了一下,从他身边躲了出去,然后抬头看见的就是他有些阴郁的颜色。

沉默,然后,他叹了口气。

「永离,你的戒心太重了,也许,这些都是你没有意识到的。勉强自己信任旁人,可你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我端着粥,站在那里。

「子蹊说哪里话,我只是不想和生……和旁人靠得太近罢了。」

我想说生人,可知已经出口,相信他也知道了。

他自失笑了笑。

「看来有些界限是不能逾越的。那人伤得你如此深重……永离,你有想要什么吗?权力,美女,珍宝?」

这样的问题,好像那天早上我问凤玉的,这个时候由他问我,好奇怪。

权力,我有了;美女,我也有了;珍宝……要是王羲之的真迹还不算,那世上当真也没有可以入目的了。

这些我都拥有了,我要如何回答?

犹豫间,子蹊接着说,但是他没有看着我。

「你都有了,这些你都不缺。以你周家世代豪富,要什么没有?你可想过辞官归隐?做个闲云野鹤,也好过在这里周旋。」

他在暗示着什么,还是仅仅是个感慨?

「不用担心,我不是想说什么,只是有些想法,我没有退路,看来,你也一样。人最难过的是自己的心,而内心深处又往往是你无法领会到的。遇到什么事情,也许你认为的是一样,可内心深处认定的是另外一样……

「永离,现在是危难时刻,兵凶险着,我需要上下一心。所谓道者,民与上同意,可与生死,不危也。我不想再猜测你的心思,要是我连自己的心腹大臣也要猜测,那如何做到上下同意?」

听他这样说,我真的仔细想了想。

这些年来,顺境,逆境经过不少,可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为什么?为了权倾朝野,还是为了九重威仪?

原来我只是想着,哪里都是生活,没有不同。闲云野鹤的生活未必就是自在,隐居也许想逃避世事,可万丈红尘,哪里会有可以避开的地方,不过是自欺欺人,做个掩耳盗铃的蠢物罢了。

于是走到子蹊面前,看着他。

「士为知己者死,周离绝不敢说是什么贤人,可从不背弃。」

「知己;永离还真的……比起王叔,子蹊不敢说是永离的知己,只是稍微了解永离的人而已。」

「子蹊此话何解?」我问他。

没想到他吟了一首词,那是很久以前听到,已经多年未见,可还是那样的熟悉,我怔住了。

「父母忠贞为国酬,何曾怕断头?如今天下经遍,江山靠谁守?业东就,身躯倦,鬓已秋,你我之辈,忍将愿,付与东流。」

听着子蹊慢慢说了出来,又是那种苍凉,又是那种绝望,我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忘记这些了,可,他就像刻在我的灵魂中,就像镜子中的另一个自己;永远无法磨灭的痕迹呀……

人在一生中可以遇到知己是福气,可遇到一位同自己一样的人,并且他把我身上隐藏的阴郁加深也加重了,到了毁灭的地步,可我却无法救他。看着他的毁灭,就像在看自己毁灭一样,这样的感觉,比看到知交好友沉沦还要痛心。因为,这是感同身受的痛苦。

就像那天,我救不了他,而后,也仅仅是报复了那个凶手而已……

「这是永离作的吗?」

「不是。先王作的,我也仅仅是代笔而已。子蹊是如何发现的?这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的书稿什么的,都应该毁了吧……」

「发现你曾经在大内住过,王叔又画过很多的画,于是我就都找了来,结果发现了这个。已经有些年了吧,那个时候,事情多,也没顾得上看,后来我看了这词,感觉写的不错,就放在了一边。再后来,偶然间又看见了。词已经背的很熟,意思也知道,可那种感觉却怎么也没有。当时我并不了解永离,只感觉你是……」

「权臣。」

我接了一句,看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其实有一段时间我对你的感觉很复杂。关于先王,关于那个孩子,还有你,传闻很多。心中有对你原来的感觉,也有这几年来的……」

他看着我,好像让我为自己辩解。

但是刚才听他这样说,我有些犹豫。事情其实大家都知道,不过是一层窗纸,可也没必要捅破。不错,那个孩子是我毒死的,可这事情中得益最大的反而是子蹊。如果我不亲口承认,那子蹊就仅仅只是怀疑而已,他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选择不相信。一旦我亲口说了出来,那子蹊就只有相信,没有选择了。不论我有任何理由,不论这件事对帝国,对子蹊的益处有多大,我还是罪在不赦,那个孩子毕竟是先王唯一的骨血,也是帝国的主宰。现在子蹊亲近我,我相信外面肯定或多或少有关于我和他在这件事情上的谣言,其实那个时候,我下毒手的原因只有一个,与子蹊并无瓜葛。这是一个心理上的问题,一旦子蹊认定了我做了这事,他就存在了对先王的愧疚,在面对关于这件事的任何处理上都会心虚。

所以,宁可让他犹豫,让他怀疑,也不可断了他认为我是无辜的期望,但我不想骗他。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他见我如此,沉吟了一下。

「不说这些了……永离,陆风毅是徐肃的学生,也可以说是你的师兄,你了解他吗?他是师从徐肃,和你不同。你只是徐肃那年做考官的时候向王叔推荐的,而王叔亲自点你的状元,这样说来,徐肃也只是你的座师而已。」

我想了想,他这样问,肯定是要问我对陆风毅的看法了。

子蹊原来问过我这个,那是他刚登基之后,陆风毅第二次请旨加新州军饷的时候。子蹊想知道陆风毅是否可靠,而现在,子蹊依然不放心他。

军饷……

脑中突然想起了这个,心突的跳了一下,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可却因为现在局势繁杂,耗费太多精力,无法理清楚眼前。我像是看见了真相,可想要抓住它的时候,它却又隐藏回去了,周围是乱麻一样的虚幻,不能明了。

到底是怎么了?

「永离,永离,你怎么了,怎么脸色也变了?」

感觉到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手心温热的触觉,一下子回了神。

我怔了一下,轻道:「没什么,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是太累了。整整两天没有合眼,铁打的都经受不了,何况你我?什么也别想了,先睡一会,等到南边的折子上来后,我再叫你。」

我听了,知道他为我好,可还是摇了头。

「还是不要了,事关重大,非常时期不能再有稍许的疏忽。子蹊刚才是问我陆风毅吧,这个人可以说是良将美才,家中也是256文学,人品不差。我第一次知道他,是在我高中那年回去拜见座师的时候,徐相和我说起来的。徐相当时对他的评价就八个字,可对我的震动颇大。仕林中才子不少,可很多都是风流文章能做,一般俗事难为,他却不同。因为如此,所以印象深刻。」

「哦?还有这样的事,是哪八个字?」

子蹊眉一挑,好像也来了兴致。

「‘不骄不躁,堪当大任’。当得起徐相这几个字的人当真少之又少,我后来凭借了状元文章,也只得了个‘松风’这样的词。」

「松风……」

子蹊慢慢念了一下,而后想了想。

「当真奇怪,这是什么评语?要说你是君子,应该用‘竹’来比喻才是,‘松’虽说也象征了君子的性情,但是‘松风’二字并不成意。」

「我也想了很久,后来徐相不说,这事情也就过去了。其实徐相不用竹兰一类的雅词也是对的……」

还有一句,我觉得说出来过于硬了些,于是就省了。其实,我有自知之明,不配君子之称,要是当时徐肃如此说我,可真的让我羞愧了。子蹊到也没有在这上面纠缠,他只拣了关于风毅的话继续问。

「不骄不躁,堪当大任;也真是极高的评价了。只是此次,不知他究竟如何,那后来呢,你没有再见他吗?」他问,并且又盛了一碗粥,放在我面前。

「本来是想见的,那时我只是个闲散的翰林编修,而他已经为官多年,公务也多,就错过了。他任新川巡抚之后,因不在京城,就没有机会见了。后来,就是六年后的现在,和他第一次见面,便是这次他进京述职,我在城外茶馆中遇见他的。时间真快,想一想,也一年多了。」默默接了过来,低头吃着。「这一年,说长不长,但是却像是过了很久一样。」

「永离,照你看,这次封国策反的可能有多大?」

「不知道,但是好像不大可能。新州一直是军事要地,尤其是封国反了后,肯定对南来北往的人特别注意。也许有混进去想扰乱军心的,但是,要到目前这样的局面,不,煽动整个新州是不可能的。我想应该是内讧。」

我说话的时候一直是看着他的,而他则一边慢慢吃着东西一边听着,当我说到内讧的时候,他手停了一下——仅仅这一下,然后接着吃着点心。

「陆风毅……要是他策动的,他想谋反呢?」

这话很轻,轻到我几乎没有听到,但是字里的意思太沉重,以至于我几乎无法接受。虽然说主将谋反是有可能,但是,风毅绝不会。

「我相信他不会。」

「……我也相信他。」

「前方多变,不知究竟如何?」

子蹊说话时候的语气愈加的熟悉,但是我不能再想了,于是赶紧想了回答,先笑了一下,然后说:「我想从前老师带我到深山去进香,我们都求了签,然后找庙祝解签。我问的是前程,他问的是什么,并没有告诉我。那个庙祝看了我们的签,然后开始算。查了书,也查了八卦,可他的解说词总是被老师驳回。后来他索性不解了,摇头晃脑的说了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老师这才不说了,我的签也没有解,但还是觉得这话真是精妙。后来才知道,到了庙里,凡是无法解出来的签,或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情,都是这样回答的。」

子蹊咽了那口点心,喝了口茶。

「好笑,那永离这样说,是不是就是表示你也不知道?那我已经把永离问倒了是吗?好有成就感。原来师傅拿你的文章让我背的时候,我就想:要是有一天,我可以把你问得哑口无言就好了。结果今天果真如愿……怎么不说话?」

我只有叹气。像个孩子似的,居然问我这样的问题,怎么会这样想?

「子蹊,这样是不是过于孩子气了?」

「有吗?」他认真的想了想,然后一笑。

这样的笑容,可以融化冰雪一样的绚丽,让我有些怔住了。

「不会了,只有对永离这样想过。那些书呆的文章还不如我呢。来年的殿试可是我亲自选才哦!」

他是那样的得意,刚才似曾相识的忧郁消失得无有踪迹。毕竟不是同样的人,毕竟,子蹊,他可以看得见希望。

见他这样,我的心情也不由自主的欢快起来。

就这样,我们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说话,聊了一些陈年旧事。不知不觉已经吃了大半了,略有饱意,我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不吃了?」

他秀致的眉挑了一下。

「惜福养身,不可过饱。」

他低笑了一下。

「永离看似随意,其实任何事情都有一定之规,不能逾矩。今年的雪下的不晚,看起来也不小,明年会是个好年景。都说改元要伤元气的,看来半分不假。等过了年,一切都平稳了,也好办多了。」

刚才还看见他的笑,一会的工夫就转而低沉,虽然有些感慨,可毕竟要是感慨起来是没有尽头的,世事又岂尽如人意?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什么改元要伤元气的说法?子蹊不要多虑。快到年下了,今年总的来说还好,上天也还是保佑苍生的,没有什么严重的水旱灾,百姓也有余粮过冬,就不错了。不能祈求年年风调雨顺,没有一点灾呀什么的。对神灵要求太过分了,会适得其反的。」

忽然,门被打开了,苏袖从外面跑了进来,衣服上还沾了没有化开的雪,手中拿了一本蓝色的折子,脸色红晕,很是激动。就见他跪在子蹊面前,双手早上折子,开口的时候都有些颤抖。

「……王,新州传来的折子,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新州巡抚陆风毅亲自上的折子。」

「什么?」

子蹊一把拿了过来,赶紧打开看,一边看,一边问。

「谁送来的,还说什么了?」

「陆风毅的亲兵。新川由于一两个兵士喝了酒,带头闹事,引起哗变,现在已经控制住了。陆风毅抓了那两个兵士,依法处置了。新州已经打开城门,一切安好。」

天呀,悬了整整两天的心,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骤然放松。

我无力,一下子坐回了椅子。

子蹊一直看着奏章,苏袖抬头看了我一眼,赶紧又低下了头。

我心中早已对这个结局祈望了很久,但不敢这样想,总怕希望太高,失望太深,甚至已经做好了新州失守,陆风毅被杀的准备。

但,如此合心意消息,却没有真实感。

得来太容易了吧,我还真是不知福……

他说一句,子蹊点一下头,然后说:「好,永离,你看,这是陆风毅亲自写的折子,上面还有一件事。」

我拿了过来,看了几眼,主要是讲述这次哗变的前因后果,说得很是详尽,只是……这是我的一种莫名的感觉,虽然是详尽,却简单了些。一切都那样天衣无缝而合理,但是又显得单薄了些。

后面的确还写了一件事情,却让我觉得有些异样。

我正在看,子蹊说了出来。

「南方现在也下了雪,封国暂时无动静,据说探子还探知了一个消息,虽然没有经过证实,但还是很可信的。封王死了,现在由封国的二王子龙泱正式登基即位。龙泱一直在外,回国不久,民心不稳,现在是仰仗了封丞相的势力,也就是封国王后的哥哥,龙泱的舅舅,国内还算稳当。陆风毅估计,新王登基,一时半刻还无法对外用兵,稳定内政和军政是他们首要做的,现在的他们最是脆弱。所以,要是想灭封,这是最好的时机。」

龙泱登基了……虽然他才回国不久,可一看就知道这些年他在外面也没有忘了国内势力的经营。现在终于成了正果……不,现在对他来说,也许才刚刚开始。

「永离,你的意思呢?」

「……想起了一个典故。春秋之时,宋襄公不攻过河的楚军被人讥笑。其实他也是有仁义之心的,只不过没有用到正确的地方。后人欠缺厚道,何苦如此讥笑?」

「永离是说……」

「当然要战。楚子宋公同朝为臣,谁不仁,谁不义无法说明,可封不一样。封原是属国,是臣下,而今封自立为王,并且要反叛天朝,如此不臣之心,昭然若揭。郑用兵,师出有名,自然要战。」

说出了这样的话,有种难言的苦涩。

「好,苏袖,你去召内阁大臣御书房议事;永离,知道你很累了,可兵贵神速,只能如此。」

我笑了一下,表示可以。苏袖赶紧退了出去。

「看来,我们又没有安稳年可过了。这次虽说要等到开春才发兵,但也得好好在冬天计量一下:永离,要是平时,你怎么过年的?」

我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做些好酒菜,然后和佳人一起谈谈什么诗词歌赋之类无用之物,聊以解闷罢了。」

「和家人?那你回老家吗?听说你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回去了,你家里人过来吗?」

「我……」

原来他会错意了,可我也没有解释的必要。

「可以看家书的。这些年事情总是很多,回去的机会也不多。再说,父母也老了,不能走远路,在老家也住得比较习惯,所以就没有叫他们到京里。」

其实是他们不想来,不愿意来……

「那你不是很孤独?」

「孤独?我没有想过。在京里,周府人也不少,过个年节什么的还是很热闹的。内子心灵手巧,很会持家。」

他听到这,像是有些郁闷。

「永离,其实你和如夫人不般配。」

朋友一样的关系,无关什么般配,可这些都是我的私事,于是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永离,你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知己。」

「不,我不需要知己。自己对自己尚且不是很明了,何况对他人?我不是脆弱之人。」

「是吗?」

他习惯性的挑了一下眉,然后转身看着外面的雪,雪好像越下越大了。

——上部完——

姬泱 破城(中)

封起倾国之兵进犯,新州城危,更传叛变消息;为此,周离亲往新州前线,意欲一探究竟。

岁岁年关,烽火前线亦自高歌欢庆;然而,这一切却像是桩闹剧,胜利与年庆背后,荒唐无尽,难言辛酸。诡谲的朝政,危机四伏的新州,究竟是什么样的沉重压力,令新州巡抚痛苦挣扎,却又三缄其口?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远方王城深处,仍有子蹊殷殷期盼着他的平安归来……

中部

我们静了一会儿,就听见脚步声。苏袖挑了帘子,就见文鼎鸶与徐肃一同进来。徐肃身后跟着其它内阁官员,甚至还有两个新选的内阁记要,就是拿笔做些记录的官员。

文鼎鸶五十左右,可看脸面觉得他比这个岁数要年轻许多。

看起来很出色。面白如玉,三缕美鬓飘洒前胸,一身内阁大学士的金蟒官服衬得他更加出色,精神还好,眼睛也是清明的,有些熠熠的感觉,原本面上看不出什么,可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显示了他的担心。也对,作为内阁学士,他担心前线战况,作为父亲,他担心文璐廷,但是,作为一名处于中枢的大臣,这些都不能表现出来,也只有压在心底。

徐肃已是银丝满头,他的雍容华体现在沉稳不迫的气度上,但是近看他,脸色却有些青黄,混沌的眼睛显出了一丝的焦虑。我想告诉他,新州的情势不是很糟糕,但是他一直是半垂着脸,所以这样的暗示意图只有作罢。反倒是文鼎鸶进来后冲我看了一眼,彼此打量了一下,他些微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后面还有新任的兵部尚书杨文默,原始蜀州巡抚,后来因为肃清了境内匪患,被提升为兵部尚书。我看过他的存档,今年三十五岁,先王时进士出身,从微末小吏到今日的二品官职,不过二十年的光景,算是干吏了。面容英挺,有种威严的感觉,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想必是这两天才到的,不过这次新州事出紧急,所以他还没有到内阁就直接上任了。

先向子蹊行了大礼,然后子蹊让他们坐好,对我说:「永离,把新州陆风毅呈的折子给他们看看。」

我答了声「是」,就把手中的折子双手递给了徐肃,他也恭敬的接了过去。子蹊把新州的局势大概说了一下,然后说到陆风毅要请兵出征,问在座的人有什么想法,此次出兵是否恰当?

徐肃听到这里,手中的折子递给了文鼎鸶,仿佛在想什么,但是没有说话。而文鼎鸶只是低头看着折子,没有抬头。

杨文默沉吟了一下,意识到这种兵战之事本就是他的职责,在场的人又都是文官,所以斟酌了一下,说道:「王,各位大人,新州地处特殊,乃重中之重,如果要用兵,必须早作打算。隆冬季节不益为战,尚可储备粮草等必需用品。新州接连江南,可用新州周围几省的粮草储备,这样比从京里再调粮草要节省多了,而且也保障了新州的军备充足。不知王和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此人话说的分寸极好,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并且也避免了回答子蹊的「出兵是否恰当」,因为无论如何,储备军需都是正确的,并且他也说明了现在不利打仗,可作为兵部尚书,未雨绸缪,早作打算,这是谁也挑不出错误来的。

子蹊听了点点头,转而问文鼎鸶:「鼎鸶的想法呢?」

文鼎鸶把手中的折子子给了杨文默:「封新王登基,对我们的确是不可多得的良机,郑王既然打算要战,那臣等就要筹备一切,等开春进军封国。」

我一听,他的话更是滑,子蹊没有说要战,只是问一下,这不让他说成了子蹊的意思。

可就在这个时候,徐肃咳了一声,子蹊问他:「徐相有话说?」

「是,老臣想了一些时候,觉得‘不益为战’。」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知觉一惊,各自沉默。

子蹊表面上说要询问各位意见,其实他已经在暗地里表明了他的心意,所以杨文默和文鼎鸶两人没有在是否要出兵这个问题上纠缠,而只回答了如果要出兵,要做些什么,可是徐肃却直接说出了「不益为战」,公然的反驳。

子蹊笑着道:「徐相请继续。」

「郑王,战事持续已久,民间和朝野早有殆战之心,何况几个月前,陆风毅攻克封国,此时朝野中人人认为战事已完,都放松了心境,如此时刻贸然出战,唯恐民心背离。」

勇气,是在所有人都顺着的时候他却逆流而上,我相信徐肃坚持的理由十分充足,而我也不是盲目迎合子蹊。

封在,早晚是祸害,与其任其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不如现在就将之击垮,以绝后患。最重要的是,如今也许是封最弱的时候,错过了这次,我们就永远失去了和他对抗的机会了。

「徐相。」文鼎鸶见子蹊没有说话,他接了一句:「士气最为重要,一鼓作气,在这个时候乘胜追击,胜算很大。一味墨守,虽不至于一败涂地,可错失先机,未免追悔。」

这是文鼎鸶第一次公然反驳徐肃,从前的时候倒也不是说他次次都同意徐肃的意见,可怎么说来,徐肃三朝重臣,要反驳总要顾及彼此的身份,听到这里,有些惊心,然后想着,即使和徐肃意见相左,这时候也要帮帮他了。

「两位大人,永离同意新州巡抚陆风毅的建议。陆风毅经年镇守新州,对于前方战况比我们这些久居庙堂之人要明白多了。况且不久前他才大败封,并且俘虏了封国太子……世子龙沂,当然他们称龙沂为太子,这不过是小国的妄想,我们就不要在这些末节纠缠了……」

说到这里,我们都一笑。这话是我一顺嘴说快了,要是不解释清楚,怕以后被用来做文章,虽不伤元气,可也腻烦得很。

我停了一下,看着文鼎鸶的眼睛继续说:「陆风毅平叛有功,并且总理新州军务多年。所以,要战,自然不是凭空想出来的。然而徐相宰辅多年,对事情想的自然要比我们周详。这和说什么墨守成规之类的词可是搭不上边的,只是守成的一种战策罢了,而身为宰相,不仅要考虑到事情应该怎么做,更重要的是,要怎么做才可以做到最好,上可对社稷君父,下可对小民百姓,就是对自己也是问心无愧。这点,我们自问无法周全,非多年磨练不可为之呀……文相,你说,是不是?」

我的话表明了我的意见。我想战,但不是同意你文鼎鸶的观点,而是新州陆风毅的招子上这样说的,所以我支持他。重要的是,陆风毅好歹是徐肃的高徒,如此一来,即使徐肃反驳了子蹊的话,可徐肃脸面也顾全了。后面的话则是告诉他:徐肃身份贵重,不可如此轻慢。

我的话很重,估计,在子蹊面前他人不敢如此。可现今一朝示弱,便着人轻视,所以,寸步不可让。

有实力,也要表现出来,才有威慑作用,让他们再开口时有所顾忌,这样会省去很多的麻烦。

文鼎鸶看着我,然后,笑了一下。

「周大人说的极是,是文某想的不周全。」

「文相一心为国为民,想的做的没有私心,这一点永离自愧不如,这也是永离最尊敬文相的地方,而今永离说话之前也要带了一分揣摩,揣了一份的私心,也实在惭愧得很。」

给他人一个台阶,其实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文鼎鸶如此说话,而我又怎能继续纠缠?

大家于是很配合的一笑,这话就算过去了。

子蹊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然后他对一直埋头看奏折的杨文默说:「文默,你怎么看?」

杨文默手中的折子缓缓合上,然后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郑王,诸位大人,文默虽然也是进士出身,可毕竟文政上差了很多,多年来,文默也一直是武将,对那些带兵之事还算是熟悉,要说再思量上什么个方面的政务,那就真非文默力所能及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我们都清淡的笑了一笑。

「单用兵家战略上考虑,我觉得陆风毅陆大人的折子上有几处说的不是很清楚。首先,起因不明。折子上单说了这次兵变是因为两个亡兵喝酒闹事所造成的哗变,现在那两个人已经被军法处置了,可堂堂新州,何等重要,怎么可能只两个小小的军士,便扰乱了军心?也许其中有什么缘故,但是折子上并没有写出来,即使事情当真像他说的那样,那新州巡抚的治军不严,致使新州哗变,他也难辞其咎!」

我一听他这样说,头嗡的一声。一直觉得风毅的折子有些蹊跷,可我对军事不是很了解,所以也仅仅是感觉不妥当而已。如今让杨文默一说出来,思路马上清明起来,可也想到了新州的处境,不可再掉以轻心。于是虽然精神已经顶不住了,也勉强打起十二分精神,听他怎么往下说。

「其次,就是处理不明。只说了军法处置,可是到底是谁犯了错,那个人究竟是新州当地的驻军,还是朝廷派过去跟随陆风毅的兵?引起朝野震动的新州哗变,不可能就用一句‘军法处置了’就搪塞过去。还有,究竟是怎样的军法处置,是斩首,还是腰斩?这些都未说明。」

「最后,事情都没有说明,朝廷也未对这事做什么处理,前方局势我们一无所知,新州闭门两天,连郑王和内阁的诸位大人都两天没有休息,如此紧急情况并没有平息,此时新州请战,这本身也不稳妥。」

我想拿起身边的一杯茶,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开始颤抖。我可以在这里气势压人,但是面对杨文默句句真言,却无力回击。这些都是真的,陆风毅的确在这些方面有所疏忽,不,也许,就是这方面的问题。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静下来想想,究竟风毅为什么急着要请战?按理说,他应该知道新州闭了两天的城门,而今天一道折子就要和封国决战,的确不合常理,也不符他一贯做事的方法。俗话说「反常即妖」,而今看来,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不想让大家看见我这样,于是放弃了要喝茶的念头,手拂了茶碗的边际,缓缓的转着圈。

子蹊的眉紧皱着,想了想,问:「文默,这些都是你看了这折子后想的,还是前方军中有什么邸报传来?」

「是臣想的,也许新州的局势不至如此。臣刚到这里,对新州的局势并不明了,按理不应该讲这些东西,可是见郑王问起,又不想搪塞过去。如果臣的话太过危言耸听,恳请郑王降罪。」

杨文默的一席话说的很恳切,并且真情实在,也说明了他只是猜测,可我却无法释怀。这其中无关什么人品,只不过生死攸关,无法放弃而已。陆风毅的一条命就在这上面。

「文默说哪里话,朕也不是如此不通情理之人。知道你为公不为私,朕很是欣慰。」

子蹊这样说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从他的眼底,我看出来一点什么。他到底还是不信任陆风毅——不,他信任陆风毅的能力和决心,可是却不喜欢这个人。不然,他也不会单凭借陆风毅的一道折子,就决定攻打封国。

「那,这事该如何处理?」子蹊问了一句。

杨文默想了想,说:「郑王,陆风毅是难得将才,他既然上了这道折子,必有道理。我相信陆大人。不如这样:先定下了是否要在开春作战。现在已经是隆冬季节了,让京里各部院开始准备,同时再派一名官员到新州,看看情景如何,算给了朝廷一个交代。反正不费什么功夫,到了明年,大军到新州,这样一切就解决了。」

子蹊听完点了点头,「不错。派什么人好呢?」

「此人须对郑王忠心不二,不可有私心,并且在朝堂之上也要有很高的威望,这样,他说的话,方可威镇百官,不让官员们对他带回来的消息产生怀疑,以安民心。」

杨文默还真是个人才。我暗暗想:怎么从前就没有注意到他呢?

那要谁去呢?我们同样被这个问题困扰,大家都在低头想,可这个时候,文鼎鸶说话了。

「郑王,徐相为朝廷重臣,为人耿直,忠心不二,并且朝野官员多是他的门生故吏。徐相,可以吗?」

徐肃看了他一下,点了点头。

「如果郑王认为老臣堪当此任,老臣愿往。」

「嗯……」

杨文默沉吟了一下,说:「臣以为徐相不合适。徐相乃朝廷重臣,此时此刻,京师重地需要徐相这样的人,新州再重要也不如京师重要。」

「可是徐相不必去很长时间,只要看明新州情况就可以回来。」文鼎鸶并不相让。

「这个时间也是京里最重要的时刻,不可缺少朝廷肱骨之臣。再说徐相他……此时天冻地寒,舟车劳顿……如此重要时刻,要是徐相不在京师,不好。」

他转了三个弯,也没有转出去,其实他想说,徐肃老了,如今天气实在太差,他要是去这一趟,就怕他病了。可现下说什么病呀,灾呀什么的实在不好,却又找不到什么替代的词,所以吞吞吐吐。

「那杨大人的意思是:徐相老了,不能当此任?」

文鼎鸶闲闲接了一句,惹得杨文默很是着急。

「你……文相,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

「好了。」

子蹊适时止住了他们的争论。

「好了。这些天大家都累了,先回府休息,这事情明日朝会上再议。散了吧。」

他们也自知君前失仪,听子蹊这样一说,忙站起来,跪了一下就出去了。我也是,看了子蹊一眼,他微微点了点头,我也就出来了。

如此其实是最好的,因为互不相让,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在这里争吵起来的,那样就有失体统了。其实这样也给了我们一个缓冲,让我们想想到底这事要如何处理。

挑了帘子,外面是一片冰雪天地,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好冷,于是紧裹了一下身上的披风,可抬头的时候,不经意看见了文鼎鸶站在我的面前,一身白色的狐裘,玉白色的脸。文璐廷的好样貌一半来自文鼎鸶,虽比他更加的洒脱和贵气,可少了一种出尘的感觉。这个人,如果不是和我意见相左,成为好友该多好。

「周大人。」

我看了看周围,徐肃和杨文默已经走了,就我们两个人站在这里,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周大人,可否一同走走?」

我微微一笑,走到了他的身边。

「文相,在此等永离吗?」

「对,有些话想和周大人说,就是一直错过。小儿璐廷得大人爱重,这是他的福气,鼎鸶一直想谢大人的关照。」

走在禁宫的回廊上,外面不时还有雪花飘进来,可这里的景色却有其独特的迷人韵致。

「文相言重了,永离和令公子是知交,不是什么关照不关照。」

他一笑。

「这些年,我总觉得心境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以前的我,做什么都要最好,要最拔尖的,可现在,我忽然发现,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了,也许不喜欢,可既成事实,也就习惯了。」

「还是文相豁达。」

「周大人取笑了。鼎鸶想让徐相到新川,估计周相也不是十分愿意吧。我也知道现在天寒地冻的,徐相身体毕竟不如以前了,可这次的新州之行,非他莫属。」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说。

「到了现在,我也就不藏着什么话,索性都说了出来。璐廷在新州,这大人都应该知道才是。虽说璐廷为了朝廷埋名到新州,都是为朝廷传递消息,可一直没有和家里断了联系,文家的信鸽可是百里挑一的。郑王这次不立刻下决定,也是为了等这个消息。刚开始时郑王想进兵,可只要前方的消息还没有传来,郑王就不会做任何决定。前方局势不好,破绽太多,这些都是璐廷传回来的消息。新州的耳目众多,除了璐廷,一定还有其它的人,所以消息根本无法隐瞒。璐廷说,单就新州而言,唯有一战,才可以缓解新州的局势,如果一直拖着或不战,则后果将无法预料。并且若要战,必须快,争取明年开春就可以出兵。因为,封国最脆弱的时期其实很有限。」

「徐肃铮铮君子,不可能行回旋之事。如果新州真的如此,则陷徐相和陆风毅于两难。陆风毅毕竟是徐肃最得意的门生。」

他想了想,说道:「新州的问题,杨文默都已经说了,应该没有什么重要的。有些事可大可小,不过重要的是,那里是个漩涡,谁去都会陷下去的;唯有徐相才可以摆脱,只因为他的耿直誉满天下。再者,他虽然为人耿直,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可找他总比找别人好。他是陆大人的老师,怎么也不会节外生枝的……」

节外生枝?这四个字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是呀,如今世上,节外生枝生出的祸事还少吗?徐肃是否也因为看到这一点,所以同意文鼎鸶的说法?

文鼎鸶接着说:「徐相顾虑太多。他不想打,但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打,又无法和他说清楚,所以刚才在郑王面前顶撞徐相,失礼了。」

我一笑,「既然这样,徐相不想打,他大可以说新州局势的问题,让郑王不要进攻封国。」

「只要郑王下定了决心要打,徐肃是不会为了自己的意图而做出危害朝廷的事的。」

我忽然站定了,他也停了下来。他回头看了看,到了宫门。

「周大人?」

「文相,永离想问大人一句话,请大人相告。」

「什么?」他的面色也很严肃。

「新州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听了,抿住嘴唇摇了摇头。「信鸽传递的只是短小的消息,这个璐廷没有说,也说不清楚。」

我想,他还是不能和我开诚布公。其实,这样已经很难得了,毕竟他还是他,我也还是我,我们不是朋友。

「文相,您说到这里:永离也明白了。可永离要说的是:徐相真的不能去。杨尚书说的极是,京师重地,不可有失。徐肃犹如百官的定心针,朝廷的柱石,他要是到新州,那京师人心会动摇的。」

「周相,说徐相是京师的柱石,那你将郑王置于何地?」

「这不是什么权位的问题。郑王稳定的万民,是朝廷,是天下;而徐肃则是天地间的浩然正气。有他在,可以使我们的精神有所依托,不至于惶然。有人说他太道学了,可这又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们还有一个心中真正的楷模活生生在我们身边……」

我顿了顿,转而看这天上落下的雪花,冰凉冰凉的。

「文大人,我了解你的意思,也知道你的心境,其实,我们站在同样的位置上,我们都不希望新州有任何闪失。作为朝臣,那里是郑的壁垒;作为个人,那里有你的儿子,也有我的两位挚友。」

自始至终,我没有答应他任何事情,但我听懂了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心境。要使子蹊下定决心对封作战,这是我们共同的目的,可除此之外,则各有各的不同。

回到家中的时候,我一下子躺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两天来没有睡觉,也没有休息,脑子一直都在为了这事而算计,十分的疲惫。凤玉见我这样,只是给我盖了盖被子,就走了出去,迷糊中,好像又看见她进门来,问了一句:「怎么了?」

「大人,刚才门上的小厮说,门外来了一个人,说是南边的亲戚来给大人带点乡下特产的。我去看了一下,只是一个箱子,他也没有进来,就走了,然后我就让人把箱子抬了进来。」

「哦,是什么?」

胡乱答了一句。

「这个……」

「犹豫什么呀,是什么东西?要是什么瓜果之类的,留着吃也行,送了人也行。」

我一想,不对。

「现在是快到年底了,今年的东西怎么送到这里来了?一直都是乡下那边收着的呀。」

「不是那些年货,是南边嘉州的玉雕——一尊观音菩萨,和往年的一般无二。」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闷闷的说了一句:「砸了它。」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只觉得酸辣酸辣的,很是难受。

「大人,这样是私毁神像,恐怕招灾祸呀。」

「那你说怎么办?留着东西在这里,让我天天面对它,想着自己过去的愚蠢吗?」

「大人……有句话,我知道说出来您会不高兴,可在我看来,龙泱他没有做错呀。两国相争,各为其主,他没有做错。虽然是背叛了大人您,可现在看来,他做的任何事情都没有私下危害大人您的。他跟了您那么久,他的为人,您还是知道的。也许这次仅仅是因为大人往年都让他采办嘉州的玉器,这次他也照着做的。」

「你要是怕招灾祸,就留着吧,我想睡了。」

龙泱,这是在告诉我:你已经可以打通新州的关口进来了吗?从开战到现在嘉州的任何货品都是禁运的,你居然可以进来……看来,你本事不小呀!

「大人……」

她的声音有点着急和淡淡撒娇的意味,我则把被子一蒙,闭上了眼睛。太累了。

她看我真的睡了,也就没有久留,待了一会也走了。

人的身体要是疲顿到了极限,是无法安然入睡的——这一点,我现在是真的体会到了。全身很麻,可脑中却异常清醒,转来转去都是这两天的事,遇见的人也一个个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就在我焦躁不安的时候,一双冰凉的手按住了我的额头。我睁开了眼睛,是凤玉。

「你还没走呀……」我轻轻说了一句。

「刚才的事不应该烦您,可我也不能瞒着您呀。」

我闭着眼睛躺着,她给我按着头两侧的穴位,如针扎一样的剌痛减轻了好多。

「大人还是忘不了他……」

「是呀!我们三个人一起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算了,不想了。今天文鼎鸶跟我说了一句话,很是不错。他说:很多事情不如意,可时间长也就习惯了……现在想想,还真有些金玉良言的味道呢。」

想起了什么,我忽然睁开了眼睛。

「对了,凤玉,你到这里来几年了?」

她看了看我,继续为我按摩,似乎这件事情更加重要。

「记不得了,我记性一向不好。」

「是呀。对了,多少年都没有问你:你爱过人吗?」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爱过,怎么会没有爱过呢?大人就是凤玉的知心人呀。」

「不是我,我们……其实我们的关系,说白了,也就是朋友一样。从你的眼睛中,我看的出来:在你的心底,有一个从来没有磨去的影子,那不是我。」

「就算是吧……那大人爱过什么人吗?大人懂得什么是爱吗?」

她这样问我。这仿佛是我第一次想到这件事:爱吗?

「……我不知道。」

她轻笑了一下,「其实爱和信任都是十分简单的东西。当您第一眼看见周桥的时候,您已经选择信任他了。您还记得那时候的情景吗?」

我笑了。

「凤玉,你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人,不要避开话题。只有真正面对,才可以真正放手。」

这样的话,我许久不曾听到了。从来我都是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旁人如何在世事中挣扎,自以为可以两袖清风,不沾染灰尘;可到头来,跳不出来的还是自己。要不然,就是我可以支撑旁人,让他们感觉到依靠!──可我的依靠又在哪里?

我开始试图回忆过去。原本是普通而美好的生活,现在却像罩了一层薄纱,渐渐隐去了原本的清晰。

「那天……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内敛风华,却又要表现出一副白痴的样子。我觉得很有趣,就对他有了兴趣……其实就这么简单而盲目。」

「瞧,就是这么简单。而后,其实背叛也是很简单的事。如果不是封已经强大到可以和郑抗衡的地步,他也许就会永远隐藏在这里,不回去了。可他到底是忠诚还是背叛,谁可以说的清楚呢?」

「凤玉,我对你的信任也是从看第一眼就开始的。」

「那就请继续相信我。」

「你是什么样的人呢?如此的玲珑聪颖,恐怕朝廷中的男人都比不上你。」

她有些惨然的笑了一下。

「我……只是一个满身罪恶的单纯女子罢了。大人可感觉好些了?」

「头更疼了。有些可以不在乎,但有些就必须执着。要是都可以放开手,活着做什么呢?终究看不透,我也不想看透了。」

「唉……」

我听到了她轻微的叹气声。

我发现,即使我可以正视背叛,也无法淡然处之。真的要血才可以平抚我每一次的失落吗?很多时候我竟然不知道:执着于进攻封,到底是为了郑,为了子蹊,为了陆风毅,还是其实是为了我自己?

辗转想了想之后,还是我去赵新州吧!面对了,也就可以放手了。

***

——永离,如果有一天,让你选择我和陆风毅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你是会选他,还是我?

这是早朝前,子蹊问我的一句话,可我居然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我也不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

昨夜自从凤玉走了后,我并没有睡得安稳些,总是想着些什么,可仔细追究起来,却什么也没有,这使我感觉到厌烦和劳累;正当要好好睡上一觉时,却听见了外面的更声,该上朝了,于是只得起来。

到了这里,却看见了子蹊。我向他说了代徐肃去新州的事,而他问了我那句话。

「为什么这么问我?」

「为什么要去新州?」

「很多,为了很多。无论你是否决定要打仗,我都要去一趟。」

他用力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扯到他的身前,那样的眼睛,无法见底的暗色光芒中带了一丝失落。

「如果我说不希望你去呢?」

「子蹊,江山和我,对你来说,哪个重要?」

「……为什么这么问?」

我轻轻扯开了他的手,对他说:「如果你可以回答,我也可以回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这么激动。如果我说,我去新州是为了你,你相信吗?在外人眼里,我和陆风毅交情很好,那是因为他真心想做些什么,而不是总想着升官发财之类的,这样的人,我想帮助他。子蹊,你可曾信任过我?」

「我以为昨天我们什么话都已经说清楚了……还是,我误解你的意思?」我看着他说。

他犹豫了一下,回答我:「如果我说这是我的嫉妒和不确定,你相信吗?很奇怪是不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信,以为我在找一些鳖脚的借口……」

「我相信。」

忽然淡淡的说了一句。而这话,止住了他那哀伤的眼神和话语,他蓦的一下看着我。

「你说什么?」

「你的话,我相信。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

说完,我们都愣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也许他也是。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情豁然开朗,原来,相信一个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而相信自己相信一个人,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于是在我们对看之后,我笑了,而且很是放松。

「笑什么?」他有些尴尬:「你还笑……不许笑!」

好像过了许久,我看见他脸颊有些嫣红,于是慢慢收敛了这样的笑,然后看着他。

「子蹊,我们都没有安全感。」我的手轻拂住他的嘴唇。「要不然,你不会在今天突然生气,也不会问我那样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就像我问你的你也不能回答一样。」

他把我的手拿了下来,握在手中。

「徐肃为什么不去呢?」

「徐肃不能去。有他在,会让你感到安全和希望。」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正直的人。」

「那你呢?」

「除了徐肃,我就只信任我自己了。还是那句话,新州对你我来说都太重要了。」

也许在心里,我还想说,我也要学会面对一些往事,并且可以真正忘记一些东西。但这些,我都没有说出来。

「说点别的。新州好像有什么上特产,你想要点什么吗?比如什么杏呀,李子之类的?」

「不要。」

「哦,那很可惜呀,我难得这样热心的哦。」

「只要你早些回来,就好了……」

他的眼睛中暗藏了一种深色,我也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可我怎么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疏忽和大意?不由得紧握了他的手。

其实,我们一直伤害的都是关心自己的人。难道我在不知觉中也是这样待他的吗?

「我会早些回来的。」我说得很坚定。

「也要毫发无伤的回来。」

「好,我肯定会好好保护自己的……对了子蹊,杨文默为人还算耿直,如果历练一下,可当重任。」

他点了一下头,「我记下了。」

河水已经结冰了,而如果沿途都要凿开运河上的冰让船通行,势必引起很多的怨愤,所以,即使走陆路要麻烦得多,可我也没得选择。不由得暗想:我还年轻,这也不算太过辛苦。家人赶忙收拾了行李,我也自己将要带的书和公文准备齐全,而后就出发了。因为此次情况实在特殊,虽然说我是钦差大臣的身份,却不好招摇,于是准备了几辆马车,带了一队侍卫就向新州去了。

身体这几年熬得有些过了,一到秋天就很怕冷,更不要说这样的冰天雪地,还要急程赶路了。窝在加盖了棉帘子的马车中依然感觉手脚冰凉,索性把大衣和棉被都披在了身上,止住了哆嗦。我掀开旁边的帘子,看着外面,出了口气,白茫茫的一片,也算清爽。

凤玉递给我一个手炉,让我抱好了,我冲她一笑。

「原说我要照顾你的,没想到还是你来照顾我。凤玉,你本不应该来的。」

她换了男装,妩媚的姿色掩盖在青袍宽帽下,倒是带出了一份纤细的洒脱。

「大人……」

「叫我阿离好了。总是要你改口,也不见你改。一拖,就是这么多年。你嫁我,已经五年了吧?」

「是四年六个月。不能改,您是我的恩人,怎么能改?」

「凤玉,不要说什么恩人了,你在我家这么多年,也照顾了我这么多年,什么恩情都还了。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朋友。」

背靠在软垫上,手中是暖炉,我可以放松心情自在的和她聊天,也想起这些年来,我忽略了什么。前些日子太忙乱,每时每刻都在算计,算计着对错,算计着说话,算计着旁人,也同时被旁人算计着……

「……不是心爱之人?」

见她有些故做小女儿之态,我笑了。

「我也不是你心中的那个人。」

她噗哧一乐,素妆的容颜隐约带了倾国之色。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进过后宫,也见过那些女人。平心而论,她们都不是庸脂俗粉,可难有和你匹敌的。即使前朝曾经宠幸后宫的兰妃,在容貌和妩媚上也差了你一截。先王和子蹊可以拥有天下美人,却独不如我。如果他们知道了,会遗憾吗?不对,应该是我们的遗憾吧,因为你不喜欢我们。只怕再优秀的男人也不如你心中的那个。」

「他们不遗憾,因为他们已经见到了他们想要的人,不过此人大过迟钝。」

我眼一挑,「怎么,你是这样想的?」

「不难看出来。大人自己也应该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想就罢了。很多时候,其实回头看着自己的身后,会比不停的追赶要好得多。」

我笑了。凤玉总是对我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其实我何曾执着过?只不过有些坚持罢了。

「大人此次执意前往,其实并不合适。内阁大学士要统筹全局,一个新州不过片瓦,如果不是另有他因,大人也不会如此。」

「风毅是难得的将才,我不能就让他这么毁了。这几天因为远离了京城,有些事也想了起来。新州缺口最大的不是什么兵变,而是军饷。子蹊前后两次两道圣旨,一百万两银子,可风毅却说没有收到。我不知道是户部的原因,还是在道上出了差错,这些都要查明白,但是不能跟任何人讲,即使是子蹊也不能。子蹊毕竟是郑王,有些时候我可以有私心,但他不行。这次委屈你了,就对外说你是我的师爷好了……不过也没有你这样的师爷,一般的师爷都是精明样,你太……太清秀了。」

「在下李风雨,木子李,狂风的风,烟雨蒙蒙的雨,是周离周大人的师爷。」她说完一抱拳,侧脸一笑,「怎么样?」

我点头:「好好,不错。」

然后我们笑成了一团。

我知道她一定要跟我来的原因是什么——天气实在不好,路远且难走。她说,我在家的时候还时常有个头疼脑热的,何况这次冰天雪地的要到新州那样的苦寒之地,如果她不在我身边,恐怕我连这赵行程也无法熬过去。

其实不只她怕,我也怕。这些天明显感觉到底气不如原来,如果不是她在,就真的难过了。

「凤玉,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不对,不要生气。」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那个……你今年有二十二岁了吧?其实你只比我大两岁……」

「然后?」她优雅而秀致的眉拧在了一起,等着听我说话。

「可我总觉得你最近变得像老奶奶一样,很啰嗦……呵呵。」

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周大人,我不想在路上演出谋杀朝廷重臣的闹剧,请您说话要自重。」她忽然松了口气的样子。

「大人,其实你远离京城要好多了。在外面,您没有那样的忧郁和哀伤。」

看着她,我笑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睛养神。

我也是这么觉得。在外面,我会过得自在许多。以我周家万千家资,要想当避世闲人,自是逍遥,可我不能走,我放不下子蹊。我是个不会表达自己的人,可我不迟钝,对他人,对自己,我都明白,子蹊待我不同一般。我不知道我们可有开始,也不知道会如何发展,可我很明确的明了:对他不同先王。我和先王就像两条平行但无法交汇的河流,永远在最近的地方看着彼此;而对他,我却想用了心去保护他,我相信他牵住了我。

「大人,我……」

凤玉要说什么,突然间扑到了我的身上。我刚想取笑她一番,这才注意到车子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扶好了她,我掀开了帘子,看见我们的车和对面的一队人马相对峙着。

侍卫到我面前下了马道:「路很窄,挡住了,大家都无法走过去。」

我看了一眼,说:「咱们带的行李不多,让路吧。」说完就想放下帘子。可他没有走,还站在外面,于是我只好再问他:「怎么了?」

「大人,路很窄,刚下了雪太滑了,不好让。对方是轻骑,但是他们也不让开,所以大家就僵持了起来,以至于阻碍了大人车驾。」

听到这里,我摆了一下手,他没有再说什么,然后让凤玉给我披好了外衣就打开了车门。外面一片冷寒,眼前的兵士见我开了车门,也自动勒马向两边闪开了。这次我带的都是骑兵,他们整齐分开中间一道,让我可以看见对面拦住道路的那些人。

他们大约有二十人左右,每个胯下都是黑色大宛良驹,穿的则是墨色斗篷,背上斜背长剑。为首的那人则一身白色,细丝绒面的貂皮披风,他没有带剑,可身后有一小僮背的剑是暗紫红色的鲨鱼剑鞘,外镶一圈黑色的晶石,那小僮离他比旁人都近,仅有半步之遥,估计带的是他的剑。此人很年轻,不过十几岁,清雅的面孔,原本应该显得纤弱的人,在这样的气势下呈现出一种不和谐的隐隐霸道。在他的对面是这次跟我来的内廷侍卫林峥,双方僵持,看来谁也不肯相让。

我看了看周围,路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狭窄,要避开应该可以,但是双方看来各自看重身份,不想如此让路。由于我前面的人都闪开了一条路,所以林峥的那些人都听见了动静,转而看着我。

就听见白衣人身旁的小僮说:「请阁下近一步说话。」那样子好像在叫我。

林峥伸手拦住他的视线,用他贯有的声音不愠不火的说;「有什么事跟我说,没必要叫我家主人出来,阁下这样未免不合规矩。」

那白衣人一直没有说话,他在看着我,可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那小僮的声音很尖细,看来岁数还不大,也许只是个孩子。

我想过去,可身边的人拦住了我,小声说:「大人,那些是江湖人,都带了兵器,而且为首的那人看起来功夫很深。不知道是敌是友,您不能靠近他们。」

林峥继续说:「那请问各位想如何?而今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带了车驾,而各位只是轻骑。各位只要让一下,大家都方便。在下林峥在这里先行谢过了。」说完一抱拳。

那小僮还要说什么,可这个时候,白衣人一抬手,他马上噤声了。

「林峥……在下天决门慕容天裴。相信林兄也看到了,昨夜下了雪,这两旁的泥都是冻的冰茬,而且很软。不说旁的,单是这马儿踩下去就受不了。你我看来都是爱马之人,在下这点小小私心,希望林兄明白。」

他的声音软如轻烟,可后劲十足,带了一种冷冽的味道,而我身旁的人显然知道谁是慕容天裴。我已经感觉出了他们暗自的紧张,离我最近的几个已经下了马,站在我身边形成了一个护卫的圈,甚至已经把手按在了刀上。

「他是谁?」我问。

有个人回答道;「天决门是江湖上有名的门派,隐然武林之首,而此人正是现在天决门的少主慕容天裴。他的父亲已经在几年前过世了,听说一等他二十岁的时候就要继承天决门的衣钵。虽然说他们在武林中很有名望,可慕容天裴却是出了名的难对付,不但武功极高,而且行事诡异,不依常理。」

「大人,您还是回到车上好,要是您有什么闪失,我们担当不起。」

点了点头,然后依然看着前面。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个慕容天裴一直看着我,虽然他在面对林峥说话,可我依然感觉他的视线在我身上……真是个奇怪的人。他刚才的话也真实透露了他的性格,不说旁的,只说马儿受不了这冰天雪地的泥泞,所以不能让,也真是任性。

林峥还在和他们争论,可我却觉得天越来越冷,要是我们耽误了时辰,无法在日落前赶到衍州城,会耽搁了明日的行程。

于是看了周围的人一眼,说:「这样好了,我们让他们先过,他们既然不想踩到雪里去,那我们向外站站,空出两条道,让他们穿过去就是了。」

「……那大人的车怎么动?」

我看了看周围,估计着距离,然后继续说:「不动这车,让这些兵上拉马向路的两旁靠一靠,然后车就放在中间,这样不就可以空出两条道来了吗?虽然窄了些,可他们可以过得去的。」

「这样一来,就让那些人隔在了大人和我们中间,万一他们是刺客的话,我们无法护大人周全。」

我一笑。

「知道你们职责所在,所以这期间我不会到车上去,你们看哪里安全些,我就站在哪里。就是为了远离他们,让我站在路外面也可以,那些泥,我倒不怕,怎么样?」

他和我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此时才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诧异。许是看见我在看他了,赶紧又低下了头。

「大人这是何必?」

「不想多生事端,也不想耽搁了。」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是,大人,卑职这就去办。」

他走到前面去,叫住了林峥,把我的话传了过去,我则对还在车里的凤玉说:「下来一下,我们看看雪景,我突然发现这里的景色还不错。」

她看了我一眼,我伸手给她,然后将她扶下了车子。

「坐了好久,腿都麻了。」

她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却没有再说别的。

林峥赶紧勒了马走了过来,然后在我的周围布置了一些人,这个时候就看见慕容天裴他们的马队已经插进了我们的队伍。伴随着他们的慢慢走近,我身边的人也已经绷紧了神经,而他们马踏雪地的声音成了某种显示逼近的声响,就这样一声一声的……

慕容天裴的唇边一直挂着一种奇妙的笑容,仿佛有种冷淡的不屑,还有就是些许的玩味。我一直在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的视线就这样一直对着——

直到凤玉推了我一下,让我转了身。她指着天边,「看,那是仙鹤。」我顺着她的手指,真的看见天边一只孤独而骄傲的白鹤。舒展的羽翅,通透白净的身体,与这样的雪天,几成一色。

忽然我的背后一声长哨,身边的侍卫全都很整齐的抽出了刀剑,而他们也停了下来。我们的距离很近,可慕容天裴依然悠闲。我看见那只鹤在天际盘旋了一下,就飞了过来,在慕容的头顶没有离去。

我挥手指示大家收回了兵器。

「那是你的鹤?」我们之间不但隔着保护我的兵士,还有凤玉。

他一笑。「是,我喜欢养鹤……我们可以过去了吗?」

「对不起,我的手下有些急躁了。阁下请便。」

「谢了。」他抱拳一下,然后要走了,可又转过了身子。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这样的天不好走的,大人一路要小心。」

说完,驾马从这里飞奔了出去,他身后的那些人也跟着从我们眼前迅速消失了。我们在这里看着他们的远去,眼前唯剩马踏起的雪花。

「好,我们也走吧。」我说完,拉着凤玉上了车。

「那个人认识大人您。」

凤玉看着我,终于说了话。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我绝对没有见过他。所以处在多事之秋,也只能把这些都按下,不能再多生事端了。

「也许吧。我感觉他是个开朗的人,也许少年得志,有些狂傲而已。」

刚才看那些御林军很紧张,好像那些人没有善意,我甚更也感觉到隐藏的杀气;但是当时不知道的是:其实我在鬼门关转了一圈……这都是后话了。

之后有时我会想起他的白鹤,那是一种潇洒到嚣张的自由,这样的人让我隐隐有些嫉妒。一样的青春年少,我却早已没有了他那样的恣意,即使我一再告诉自己不要「为赋新词强说愁」,可也只有自己知道,很多时候,那已经是一种印在心中的疲惫。

感觉到凤玉握住了我的手,看见了她那双眼睛中盛满了温柔,笑了一下。

「大人,您少了那些故意演绎的嚣张了,从来您不曾这样让路的。」

「原来和他一样的,这些年我变了很多……前面要到哪里了?」

「永嘉。」

「哦,这样。」

原来想岔开话题,可偏偏又扯上了另外的事。要到家了,我……要回去吗?

「要回去看看吗?」

「……不了,还有事情比回家更重要的。君命在身,父亲他们会明白的。」

「可有些事情还是说出来好,误会不说明白总是误会。」

「凤玉,这么多年了,早已经不是什么误会了。有的只是一些无法不在意的事实罢了。他们无法摆脱我,我也一样。奇怪,我好像从来没有和谁说过这些的。」

她看了看我,然后就看着窗外。

话是这样说,但是在路过永嘉的时候,我还是叫他们停了车,跪在冰冷的雪中,向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远处的村庄因为这样的天气而显得模糊,仅可看见几丛干枯的树枝。

已经快四年了吧?可好像过了十年那么久。

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那些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放任自己想起的事情,都不受控制的跑出来,不能自己……

终于,凤玉拉起了我,我的膝盖已经僵住了,还是林峥过来,总算把我扶到了车前。等我不得不走的时候,再一次看了看这里,然后就没有回头了……这里,今天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

路上赶了七天,终于在一天的黄昏到了新州。

新州的城很高,城墙也很厚重,那是用山西特制的青砖构建的,这种青砖宽而厚,用了比一般的砖多一倍的土压得细密,一般的攻城战事是无法击破这样的防御的。这是专门为了封国而建造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封国已经激起了郑王潜在,或者说是明白的敌意。虽然说表面上大家和平相处,然而端看这样的城池,即无法掩盖各自心中那种恐慌和抗拒。

今天的新州有着是节日才有的喜庆,一人高的火红色灯笼挂满了城楼,里面用的牛油蜡烛,光线连我们距离很远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灯笼下面是一排一排的人,站得很整齐,看来是出城来的官员。

果然,到了跟前就看见陆风毅跪在城门外,后边则跪了一堆人。我赶紧下了车,走到陆风毅面前,搀起了他,然后对他身后的那些人说;「各位大人都快快请起。风疾雪厚,大人们受累了。」

「多谢周大人。」他们各自起了身。

我转向陆风毅,对他说:「风毅,好久不见,你清减了。」

他一直低着头,低低的说了句:「多谢周大人挂念。」然后侧身,让我看见了他身后的人,五十岁左右,个子不高,黝黑的面皮,有些粗糙的脸上带了三分的傲气,一看而知是个武将。

「让卑职为大人介绍,这是新州总兵,于皑。」说话的时候,他又一次的行了礼,而我则再次搀他起来。

「于大人。」我点了点头。看样子他应该是和风毅地位相当,不然陆风毅不会单独为我介绍他的。而后他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我都一一见过了,甚至还在这些人当中看见了文璐廷,他的一双眼睛直直的看着我,我只看了他一眼,就赶紧把视线转到了别处。

就听见风毅又说:「周大人,您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卑职已经在舍下设酒为大人接风。」陆风毅的语气十足的公事公办,这些都是迎接钦差的场面词而已,而我则以实在劳累,并且在这里先行谢过诸位为理由,辞了这场其实也没有必要的酒席。而后,陆风毅带我到了为钦差准备的官邸,其实也就是他的新州巡抚的官邸。

当一切都安顿好了,他要告辞,而我叫住了他。他看了我一眼,就留了下来。

这里是我的房间,凤玉在为我宽衣,他则坐在靠窗子的茶几旁边。

「凤玉,给我们泡点茶。哦,对了,告诉外面的侍卫,现在已经到了陆巡抚的官邸,他们可以宽松一天,喝点酒解解乏。」

「是。」她答了一声赶紧出去。一下子的工夫就回来了,手中拿着两碗茶。

「大人,都吩咐好了,饭菜一会就送过来,先喝些茶。」

我接过来,点了一下头,而后她又放了一碗在风毅面前。风毅这个时候站了起来,有此一惶然,问我:「这是……」

我这才看见,凤玉已经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一头乌黑的青丝散落,原本用了丝带扎起的头发都松开了,一看便知这是女子,像我们和她扎头发的样子是不一样的。

我一笑。「这是我夫人。」

忘了那次在我的府邸请风毅喝酒的时候他有没有见过凤玉,索性就再介绍了一遍。

倒是风毅赶紧行礼:「周夫人,下官怎么敢劳动夫人。」

凤玉也爽朗,福了一下,而后说:「妾身不过是周府的侍妾,怎么敢当陆大人称呼夫人?」

我系好衣带,看他们如此,就说:「好了,大家都是自家人,不用这样了。风毅,她是你弟妹……凤玉,你也先出去好了,我和风毅有些事要说。」

她看我一眼,低下了眉目,说了句「是」就走了出去,顺便关上了门。

我这才好好看了看他。原本俊美飞扬的面容憔悴不堪,眼窝深陷,目光也有些滞留,未见灵活。

我叹了口气才问:「风毅,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你不该来的。」他看向了别处,连带我原先的一腔热忱也跟着成了冰雪。

「为什么我不该来?我以为你看见我会高兴……看来,我高估了自己了。」

「不是,不是的。」

他的声音痦沉嘶哑,像是绝路野兽的嘶叫,然后就看见他抱了头坐在椅子上。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你的折子在御书房被兵部尚书驳得一无是处,我想为你说句话都无能为力。我不是怪你,我只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情?新州兵变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真的担心你,你知道吗?」

「别说了,别说了……」

他抬起头,那双原本流光溢彩的凤目,如今只有灰败,让我不禁难过。

「听我的话,明天就回去。以后新州与你无关,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和新州扯上任何关系,只当你从来没有认识陆风毅这个人,也只当你从来不知道新州这个地方……」

「风毅,这话不对,你以为我看重新州仅仅是因为你吗?再怎么说,我也是郑的宰相,这是我的职责。」

「……郑王准了我的请战折子了吗?还有,户部拖欠的军饷什么时候到?」

我一听,感觉双腿发软,几乎直接坐在了地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方面出事了。而他好像已经知道了我的反应,没说什么,凄然一笑。

「一言难尽。我已经快无法支撑了,你现在看到的新州,不过是我用灯草编制的牢笼困住的野兽。可灯草有多大本事?轻轻一拉就可以扯断;而这只野兽,我都不知道该去向何方了。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髅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就算这些都不算,可这么多人要吃饭呀,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在这里卖命!新州已成空城了。」

「风毅,我亲眼看见郑王下的圣旨拨给新州军饷,前后一共一百万两银子……你说实话,你真的没有收到?这已经快半年了!我从来没有问过你,这次我就问一次,你到底有没有见过那银子?」

「没有。」他直视我的眼睛,里面有坚定,有明白,还有就是暗藏的一丝痛苦。「你不相信我?」

「……有人问过我:如果你和他,要我选择只有一人可以活下去,问我选谁?」

他看了我一眼,转而看着眼前的茶碗。

「我知道谁会这样问……」

「你知道我的回答吗?」没有给他时间,我继续说:「我当时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一边是重于江山的他,一边是你,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在那种时候我选择这样的回答是希望你明白:我想保护你,不只因为你是徐肃的学生,不只因为你是郑的一员猛将,更重要的是你就是你。现在的你和江山,同等重要。」

「如果……如果有一天要你在社稷和我之间选择,你会如何?」

「风毅,不要太贪心……这问题,我还不知道。」

「而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拿起了茶碗,喝完了里面的冷水。

「茶不错,不过我希望喝你带的酒,怎么样?」

我也笑了。

「早准备好了,是我精选的二十年陈酿,自我出生起就备好的,最完美的状元红。今夜我们痛快喝一场?」

「好呀。」

难得在这样的时候看见他的豪情。这时候的他,灰败的脸上已恢复了骄傲的光彩。

酒是我临走的时候从酒窖里拿出来的。想着要见到风毅和文璐廷,所以特地拣了四坛二十年的,凤玉拿来的时候泥封还没有拆。

凤玉捧了两坛进来,放在我的面前,还不忘了唠叨两句:一人一坛,这是陈酒,所以特别醉人,不能多喝。又给我们切了熟牛肉,再炒了盘花生米。

放下这些,她看了我一眼,我冲她点了点头,并且笑了笑,说道:「是,在下遵夫人教诲。」她这才出去。

我在风毅的面前撕开泥封,那醉人的香气沁人心脾。我深吸一口气,马上给他倒了一碗。

「这酒真好。要说酒,还是陈的香。它们跟了我已经二十年了,这才得见天日,可马上也就祭了我们的五脏庙了。」

他也拿起来喝了一口,然后品了品,似在回味,而后一口喝干。

「好酒!有好酒,有知己,足已……」

说完又是一碗,而我压住了他想再倒的手。

「风毅,我们难得见面,说说话,酒要慢慢喝。不谈公事,说说旁的。」

「好吧。」他拿了块牛肉放入嘴中。

「永离,有女人照顾你,让人放心……可怎么没见你娶妻?」

「其实原来在老家的时候,家里给订了亲,只等我一登龙门就娶进来,所以在京里也就无人说亲了。三年前,是我父亲退了那门亲事,后来我也没有再回家,这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凤玉嫁了我五年了,那时候我从外省回京,在路上看见她。当时的她很落魄,所以救了下来。这些年过得习惯了,我想索性就申报朝廷,给她诰命的封号,可她说什么也不同意,想是另有打算。后来我想着,大家就这样过着,要是有一天她遇见她喜欢的人,或是她不想在周家待着了,我送她一笔嫁妆,让她后半生无忧。我说了这么多,倒是风毅你,好像也不曾娶妻生子,是否也像我一样,耽搁了过后,索性就这样凑合着过了?」

他苦笑一声。

「你怎么不认为我是因为没有遇见自己心里最喜欢的,而不愿意将就?」

我用花生豆打了他的脑壳一下。

「你呀,长的一般,人又笨笨的,有姑娘喜欢你就不错了,还这样挑挑拣拣的,不知福。不过我倒听说了些有关于你的事,也不知道真假。那是六年前吧,我听徐相说的,说你小的时候在村子里喜欢上了村东的二姑,后来为了看人家一眼就要学上树,想爬到人家的屋子上去。然而你自从开始学爬树后就忘了二姑,反倒成了全村树爬得最好的一个,是吗?」

「老师才不会这样说呢,还不是你自己杜撰的。倒是老师说你最喜欢自己编故事,引经用典煞有介事,结果全是骗人的,连他都给你唬住好几次。老师都说,你是他这辈子遇见过最让人头疼的学生了。」

「是吗?」

他提起徐肃,我的心里说不明白是什么滋味。原先的不甘和委屈经过了这么多年也淡了,再说及老师的时候,心态上已经能很平和了。

「今夜索性什么都说说吧!当年你是怎么……嗯……」

「我是怎么被老师赶出来的?其实也很简单。先王有一阵子喜欢上了画画,后来他让我到大内住了两个多月来陪他画。他画,我写字。就那两个月中,他没有早朝,然后,其中也发生了一些事……等我再出来的时候,徐肃从此不再认我是他的学生。」

他给我倒了一碗酒,我端起喝了下去。

「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我笑。

「怎么解释,又解释什么?他当时什么也没有说,只说了不要我当他的学生,没有理由。风毅,其实你是幸运的,有些个得天独厚的味道。和你同科考取的那些人都在京里苦哈哈的熬着呢,谁有你这样广阔的天空?是男人,谁没有雄心抱负?可现实中,蹉跎岁月的多呀。虽说一样的吃,一样的睡,一样可以拿俸禄,可其中滋味也只有自己知晓。」

他点了点头。

「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依然会选择这个。可你呢?永离,不要辜负上天给你的才华。」

我没有消沉,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消沉,即使很多时候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却依然会坚持的做下去。

「……酒怎么样?」

「清冽甘甜,极品。我呀,好久没有尝到酒香了,就是最便宜的烧刀子都可以品得津津有味,更何况是这样的状元红。」

「对了,我一直奇怪,怎么你的父亲就一直认为你可以高中状元?」

「有吗?」他的问题很是奇怪,于是我拿起了酒,边喝边想。

「怎么没有。」他说话已经有些不利索了,看样子有喝多的迹象。「这酒是你出生就备下的,要在你大魁天下的时候宴客用,那定是早就知道了,信心十足,知道你一定可以……」

我笑着看他的样子,心想:这不过是父亲的期望罢了,讨个好彩头。谁知道以后的事?

「其实是这么回事:我父亲当年买了酒想做生意,结果那年的酒不好卖,于是就放在自家的地窖中,后来忘了。我高中宴客的时候没酒了,他这才想了起来,于是到地窖中取酒,又因为凑巧是状元红,结果就有了这样的说法。怎么样,有没有幻灭的感觉?」

他笑着摇了摇头,「早知道就不问你了……就知道从你嘴里……」

我们断断续续又说了很久。

他是真的醉了,其实,我们连一小坛子酒都没有喝完。在不高兴的时候喝酒,很容易醉倒的,其实他一直都在自己给自己灌酒,可我不忍心阻止他,也许我们只有这一个晚上可以放任自己了,明天……不,还是后天吧,让他明天休息一天。看得出来,风毅已经到了极点。他太累了。

叫了凤玉进来,赶紧给他安顿好了,然后开始盥洗,准备安寝。

「明天咱们带几个人到新州城里转转,我倒要看看这个灯草牢笼困住的,是什么样的野兽。」

听不见身后的回答,于是我又说:「凤玉,凤玉?」

「哦,大人,怎么了?」

我这才发现她有些疲惫的眼睛。抱歉的笑了一下:「对不起,没有注意到你累了。我这里就不要管了,赶紧睡吧。明天不用你去了,好好睡一觉,思?」

她过来帮我扯住了衣袖,让我洗脸。

「怎么能呢?我这次跟来就是为了照顾您呀。再说,多个人也多了双眼睛,可以把新州打量个透彻。」

「好吧,那你现在好好休息。」

「是。」她点头。

天亮后,我们收拾停当后就带着凤玉和林峥,以及另外两个侍卫,从巡抚官邸跑跶着出来,结果因为今天是小年,所以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一问才知道这里是个集市,大家都在为了过年而采办年货。

这是年前最后的一个市集了,路的两旁都是卖东西的,新沾红盈盈的冰糖葫芦,各种各样的烟花爆竹,还有一些小孩子喜欢的糖人泥人什么的。

我本着入乡随俗的原则,给自己也给大家都买了一些东西,结果不到一会工夫,我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拿了个冰糖葫芦,并且手里拿了好多小玩意。

凤玉倒没说什么,可林峥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很不可思议。我有时不经意间可以看见他在端详我,可当我看他的时候,他又赶紧转过了头。于是我也不理他,继续买我喜欢的东西,他们在我身后远远的跟着。

忽然,路边的一个小摊吸引了我,那个人就铺了一片白布在地上,卖的是用竹子雕成的小水车。我赶紧问那个卖东西的:「怎么里面没有水?」

「因为现在是冬天。要是放了水,都会成冰的。」

拿起了一个放在手中,不由得赞道:「好精致。」于是问那个人:「这是你做的吗?」

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有张干瘦的脸,一双小眼睛,很有精神的样子。

「是我做的。这是南方用的竹子,北方很少见到。这不,早上带了一整车的小玩意,现在就剩这些了。卖得好呀。」

我手中把玩着这个小东西,不经意的问他:「这竹子在北方虽然少见,可不是没有。就像你们新州城外向东走,不到一天的路程就有一片竹子。你这些东西原本也不值什么的,要是从南方运来,岂不是要花费很多?还不如到城外砍上几棵竹子,这样一来,省了路费,你还可以多赚些。」

「客人,你不是说笑吧?你说的那里可是封国呀!现在正打仗,谁敢往那里凑?不过你倒说的对,以前这竹子就是从那里运来的。现在呀,没有人愿意往那里去了。这些日子都不太平,就是不出城还有祸事呢……呵呵,您是外来的客人吧?不和你说这些了……对了,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呀?」

「好,我就要这一个。」我指了指手中的那个,「多少钱?」

「一两银子。」

我掏了钱,正碰上他们也跟了上来,然后拿起了这个小水车,大家一起走了。

凤玉这个时候又开始了唠叨:「大人,不要走那么快,这里人太杂,要是走丢了,或是有个闪失什么的,可怎么办?林峥大人是头一次和大人您出来,自然不好说什么,可要是了解您的人,肯定不会这样任您到处走的。这可不比京城,这里您是头回来,不是很熟悉,走丢的机会很大……大人,我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

「周离,周大人,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突然爆发的这个声音犹如河东狮吼,让我无法再漠然了,只有掏了掏耳朵:「李风雨先生,你是书生,不是屠夫,说话一定要斯文,斯文……」我的手在她身前好像要给她降火一样扬了几下,然后凑到她的耳边,悄声说:「你当真确定你不是老奶奶?」

趁着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赶紧跳到了林峥的背后,拉着他的袖子当作阻挡,接着说:「吵死我其实和把我搞丢了一样呀!你不这样认为吗?」

「周……」

眼看凤玉要彻底发狂了,林峥赶紧压低声音安慰她:「李先生,不要这样,周大人的身份贵重,不能引人注目呀。」

我看着她想发作又必须隐忍,两只眼睛气得圆鼓鼓的样子,再也忍不住了,于是笑着说:「凤玉,你好像青蛙呀!」

我越笑越开心,最后实在站不住了,独自笑蹲了在地上,还是林峥搀起了我。

我们找了新州城最大的一家酒楼休息一下,顺便吃饭。直到那里,凤玉给我倒了茶,让我喝了水,这才止住了笑,我发现我的眼泪都笑出来了。林峥和他身边的两个人看我的眼神中带了怪异,好像从来不曾认识我似的。

「林峥,我刚才就想问你,你怎么了?」我想了想,还是问明白好。

「这个……大人……」

「你有结巴?」

「不是,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周大人。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您是不苟言笑的人。」

听到这里,我赶紧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会,我可是个非常爱笑的人呢。只不过,哎,说起来还真有些郁闷。都是京里那些人整天老板着脸,连累了我,像我那样的人,怎么……」

「周大人,您想吃点什么?」凤玉一本正经的拿着菜单,一页一页的翻着。

「吃完了我们还要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呢。今天,您说要看整个新州,可现在才不过转了这个小集市。照我们的速度,就是到了过年,也无法明白新州的。」

我赶紧点了点头,然后对已经呆若木鸡的林峥他们说:「好,大家赶紧坐下来,我们吃饱了继续干活。不过现在吃饭最大……说实话,我还真的饿了。」

凤玉赶紧点好菜,把小二叫了上来,把菜名给他。这个时候凤玉才小声问我:「出什么事了?」

「没有,怎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感觉大人真的很反常……您不是趁机打混的人。」

看着那双明净的眼眸,我只有一笑:心底的秘密是无法瞒过她了。

「没什么,只是有些陌生的恐慌而已。现在这样其实也是给自己一些勇气。你看见我刚才买的水车了吗?竹子有些枯黄,也不健壮,应该是生长在北方的。那是封国的竹子,只要他们不是从南方运过来,那在北方找,何必舍近求远?我不知道的是:究竟新州是外紧内松,还是它已经彻底丧失了防御能力了?」

我看了看窗外,依然是阴沉的天气,可那种要过年的热闹却把凄凉驱赶得很完全。

看来这次的平静维持不了多久了。兵变的事情我一定要查清楚,至于子蹊那里,可以有回旋余地,但我自己这里不能再这样胡涂下去。有些事可以忽略,但有些,即使知道正在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也必须明白……

「对了。」我大声说话,让林峥他们也听见:「明天在巡抚衙门要见新州的官员们。今天下午上街,我们也许会很累,所以晚上大家要好好休息。」

大家都点头。

上菜时,我注意到这些菜式不同外面,都是一些我没有见过的样式。于是笑着问凤玉:「这些都是你点的呀,怎么这样奇怪呢?」

她也皱着眉头,看了看,说:「我只是看着菜单点的,不知道为什么和别处做的不一样。」

旁边的小二很是高兴,声音像是已经滴了汤的烂桃,甜的发腻:「这是本店的特色,全和外面不一样呢。像这道高汤翅,我们搭配了米饭。这样吃,不但可以品味出米饭的松软可口,更重要的是,高汤的香味可以完全被烘托出来。」

他看了我这样吃了一口,问:「怎么样?」

我仔细品了一下,「果然不错,相当精致呢。我们是新到这里来的,打听后才知道贵号是全新州最好的酒楼,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那当然了,这可是百年老号了,客人还真是有眼光呀!」

「好了,你们放好了就下去吧。」林峥发话了。

他的样子很是严肃,尤其这样板着面孔说话更是有吓唬人的作用。于是那些人赶紧放好了东西,退了下去。

我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也是为了我的安全,就没说什么。我拿起筷子夹了菜,才说:「大家都吃吧,吃得饱饱的,下午咱们要到新州军营看看去。」

林峥他们三个还算是听话,赶紧吃了起来,就凤玉在那里微皱眉头,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我轻轻问她:「怎么了?」

她沉吟了一下,然后看着我。

「我刚才吃了两串冰糖葫芦,现在面对着这些饭菜,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吃饱了。」

「其实我刚才也吃多了……那糖葫芦还真的不错,酸甜可口,外面的糖裹得是真脆,一咬,那味道……」

「京里可没这么好吃的。」

原本以为这顿饭会在我们的闲谈中悠哉悠哉的过去,可突然一声「周大人,又见面了」让我惊愕得抬起了头——

是慕容天裴,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是路边见他时的那个样子,不过衣服换了,这次换了一身的黑,滚边绣着暗蓝色的仙鹤,更显得面白如温玉,清秀斯文。油黑的头发在头顶用金丝束起一根大辫,分了两缕散落前胸,透着淡淡威仪,可不减潇洒。

这次就他一人。伸手抱了抱拳,然后很潇洒地走到我们的面前。林峥他们早已警惕,而我则示意他们收起了那种显而易见的敌意。慕容天裴既然这样出现,应该不是挑衅,既然这样,我们又何必如此警戒?

我也站了起来。

「慕容兄,我好像没有告诉你我是谁吧?」

「大人名满天下,天裴虽然孤陋寡闻,也还是知道一些的。前些日子巧遇尊驾,本想努力结识大人一番,可当时实在有急事,而且又是在那样的路上,只好错过了。原想今生和大人是无缘了,可没想到又在这里遇见。」

「慕容兄过谦了。不知慕容兄到新州来,可有要事在身?既然这样,那永离就不耽搁了,就此别过。」我说得谦和有礼,是想告诉他:你可以走了,可他反倒笑着更走近了些。

「大人说笑了。虽然这里是雅间,大人无法看见外面的情景,可我可以告诉大人您呀。新州是天决门总舵所在,而这里就是天决门的玉兰阁。今天是小年,由在下代表家父在这里款待本门的兄弟,没想到在这里可以看见大人您呀。不过大人此行的目的地居然是新州,还真有些想不到。有心请大人过去喝杯水酒,不知大人可否赏脸?」

我们都知道我是定然不会去的,但他还是提出了邀请,其实不过只是个挑衅而已。他的眼睛看向我的时候总带了三分的不屑和一副冷眼旁观的感觉,让我这两次见到他都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于是一笑:「慕容兄,不是永离驳你的面子,永离从不喝酒,所以也只好浪费了慕容兄的好意了。」

「哦?」他凑近我嗅了嗅,惊得我后退了一步,就见他笑了笑。

「是陈年的状元红。我也听说了大人只喜欢状元红,这么陈的酒,这样浓的味道,怕不是喝了一坛酒吧?」

我尴尬的笑了笑,没说话。

「大人果真不肯赏脸吗?」

他又近了一步,我则笑着退到了林峥身后,手搭在林峥的肩上,暗自用了力气,让林峥依然坐着没有动。不过,既然看到了林峥露出的配剑,慕容天裴就应该知道进退,只近一步,就站在那里了。

「慕容兄见笑了。」

这个人,表现得有些过于热情,但那份冷然却从来没有淡去。如果平日里喝口酒倒也无妨,只是眼下,少了一丝的清明就要多出多少麻烦来。

「可是……」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这个时候,我们忽然听见吵闹声,而且越来越大。慕容天裴挥了一下手,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小厮跑到慕容天裴身后。慕容天裴对他吩咐了些什么,那人答了声」是」,就转身下了楼。不一会的工夫,就见那小厮又跑了上来,到了他的身后,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就见他淡笑了一下,说:「怎么这么刻薄?今天是小年,就叫玉兰阁把帐记到我的帐上,不要让这些势利小人再为难那些人了。」

「是。」小厮答应,赶紧又下去了。

慕容天裴用他那种奇异的笑容看着我,「周大人,既然大人不赏脸喝酒,那天裴就不强求了。不过现在可又有了个好玩的,这是新州的一景,外地可是没有的。周大人难得到这里来一趟,不去看看?」

「多谢慕容兄好意,永离不喜欢这些。」

「大人还是去看看,真的不虚此行。」

「不过是些吵闹的人,大年下的,灌多了黄汤,顶多再打一场,有什么好看的?」凤玉插了一句。

「这位公子可是有所不知,这真的只有新州有,别处的人喝多了是什么样子,天裴也不是没见过;但是像这些斩州关防守备军士在这里闹,可也真是少见。」

一听到他说的关防守备军上,我的心就一动:难道真的是风毅治军不严,纵容手下无法无天?新州哗变的事情我还没有亲口问他,因为我想下午的时候到新州大营先看看,做到心中有数再说;但是,光天化日之下,新州的军士就敢在酒肆胡闹,那战事一起还得了?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事未必就做不出。

如此军事重镇,这样的军队,拿什么驻防新州?拿什么去攻打封国?若果真如此,陆风毅,即使外人不治你,我也不能放了你!

心中有气,再加上眼前人那种挑衅的笑,我心想,看就看看去,也好回去让那些带兵的管一管。于是不顾凤玉拉着我,就走到了楼梯口,正好看见那些人。他们吵闹得连外衣都拉开了,脸红脖子粗的,还在骂着什么。

「怎么样,像大人这样的斯文人,恐怕没有见过这个吧。」

慕容天裴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到了我身后。

就听见那些人还在嚷着。其中的一个,身形粗壮,满脸胡子,口中的话很难听,可是听着真切。

「老子出城杀敌的时候,你们这些龟孙子都躲哪儿去了?哼,现在跟老子充起有钱的爷,你们算他妈什么东西?」

他被一人推着走了出去,那人正是刚才慕容天裴身边的小厮。他边推醉汉边说:「行了,行了,您老今天的酒钱是我们家公子付了,您也不要再和这里的小二一般见识了。他们也是做生意……」

「他们做生意,要是没有老子,他们还,他妈的做什么生意?都他妈的见阎王去了……」

「怎么回事?」

「那人是新州军营的一个小头,在这里喝酒没钱给,就闹了起来。大人,您看看,这喝酒不给钱还闹的事情可不多吧?」

我看了一眼,回头就要上楼;见慕容在身前,就侧过了身子,对着林峥说:「记下他是哪个营的,回头再说。」然后对慕容天裴说:「慕容公子大义,这人的洒钱永离一并给公子。」

「那倒不用。大人给得了这一个,可给得了多少个?我倒不是说我曾经给了他们多少酒钱,只是,这半年来的数,怕是大人此刻身上也带不够。」

「那慕容公子的意思呢?」我看着他。

「天裴也是新州百姓,供养军爷也算分内。大人何必如此计较呢?」

听到这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于是侧身上了楼。这次他倒没有跟来,径自下了楼去。

我回来坐在原来的位子上,越想越不对,再加上底下的那些看热闹的人哄笑声让我心烦,总感觉什么地方有些问题……到底哪里不对?

是了!我心中一动:要是一般的军士喝酒闹事,哪还敢在这儿嘻笑?恐怕早就抱着脑袋不知躲哪去了,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对林峥说:「看他们那些人都说些什么?」

外面的天放了晴,阳光照了进来,正好照在我的脸上,暖暖的。屋里的几个谁也没说话,单是等着林峥。我手中的筷子随便扒拉着这些菜,没了食欲。

半晌林峥回来了。

我问他:「他们说什么了?」

他有些迟疑的说:「他们也没说什么,就是些笑话。这大过年的,也没什么。」

「不对,林峥,你不说难道我就不会听吗?」

我站了起来,凤玉拉住了我。

「大人,您要是嫌那些人吵着了您,我们换一处地方好了,何必动气呢?林大人说的也是,这大年下的,谁不是喝多了吵闹一番?这也没什么呀!」

甩开了凤玉的手,走到了楼梯口,那些人还在谈论刚才的事,这次我听的真真切切。

「没钱?没钱来什么酒楼!他们不知道这可是新州最好的酒家,又不是给叫花子接济的粥铺!」

「你这是什么话!人家虽然说是穷了些,可也是男人呀,难道不爱喝酒的吗?就是不知道没有姑娘的时候,嗯……该怎么办?啊!难不成……」

「去你的,这样下流。谁不知道陆风毅大人治军严谨,哪有你想的那些龌龊事?」

「就是说严谨,所以不能到处逛才有事呀。再说,能不严谨吗?手中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怎么找姑娘,谁跟他们呀?要是你,你去吗?」

笑声,从来没有让我感觉到这样的羞耻。他们竟然这样肆无忌惮的谈论着新州守城军士,而且用这样龌龊下流的语气……

我的耳边响起了风毅的话——

「永离,我已经支撑不住了。现在的新州就像一只野兽,我不知道它将何去何从……」

仿佛响应这句话似的,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一阵子的喧哗,看见刚才喝多的那几个人带了一群兵士闯了进来,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一时间,哭爹喊娘的不绝于耳,乱成了一团;他们的衣服甚至还是新州驻防的军装,当那一个个鲜明的「兵」字在我眼前晃动的时候,我甚至感觉不到愤怒。那些兵士在闹事,我身处在这样一个混乱中……

慕容天裴就在我的眼前,这次我好像彻底读懂了他眼底的那些轻蔑和冷眼旁观,他一直都明白吧。

我站在楼梯上,而他站在这条楼梯的底,我们就这样相互看着,而他则更像在欣赏一部无聊的闹剧。

「林峥。」我轻轻喊了一声。

「是,大人。」

「算帐,我们走吧。」

小二们都被卷进了混乱,无人过来算帐,所以林峥放了一锭银子在桌子上。当我们终于走出了这里的时候,我回头看见的居然还是慕容天裴,他好像对我很感兴趣。

「还去新州大营吗?」

也不知道身旁的谁问了一句,而我则摇了摇头。

「我们回去吧,不用去了,」

是呀,其实也感谢慕容天裴,让我看了一场真实的闹剧,不然我能否得知其中曲折还很难说。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现在当头的太阳很耀眼,可相对应的,感觉到的却不是温暖,而是一种刺骨的寒冷。

当我们回到巡抚官邸的时候,陆风毅早已离去,可我却在我住的客房门前看见了文璐廷,他还是一身新州军官的装扮,见我们进了园子,他赶紧走了过来说:

「下官新州副总兵张辛,参见周大人。」

知道他在这里另外有身份,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问:「什么事?」

「陆风毅陆大人一直在这里等您,可后来因为新州大营出了点事,所以陆大人已经赶到新州营房。他叫下官留在这里,等候大人的差遣。」

我让林峥他们先休息去了,然后对身后的凤玉说:

「你也先去吧!」可转身的时候发现凤玉没有看我,反而专心一意地看着文璐廷。

此时的文璐廷也好像感觉到什么,抬起了眼睛;当他看见我身后的凤玉时,神情中明显带着不可思议与震惊。

——原来,他们是认识的?

「……周大人,下官还有公务,必须前往新州大营,这就告退。」

说完,他赶紧行了礼,急匆匆的走了。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而身旁的凤玉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好像定住了一样;可我却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无法抑制的眼泪,落了出来,在这样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晶亮。

「原来是他……这么多年了,原来你喜欢的人一直是他……今天,还真的……很复杂……」

拉着凤玉进了屋子,看来,在风毅还没回来前,我可以明白一些我曾经几乎要明白的事情。

进得屋来,我赶紧整理一些公文,凤玉则失神的站在我身后。等我一切处理停当,再看她时,还是那个样子,不由得叹了一声,推她坐下,端了碗茶给她。

「凤玉,你认识璐廷?」

「文相的长公子,绝代风华……只是我没想到他在这里,原先只当他还在京里。」

听她这样说,我忽然想了起来:原来问过璐廷的,他只说他喜欢的是个平民女子,他的父亲不答应,却没有想到原来那是凤玉。看来,天地真的很小呀!

「凤玉,其实我一直知道你心里有个人。原来想着你们走散了,所以留你在周家住着。要是璐廷的话,我倒可以和文相说去。可凤玉,即使我不在乎这些,世上不在乎你曾是周家夫人的人,还是少见。文鼎鸶那样的人,既然原先嫌你是寒门出身,现在未必心中没有计较。你还记得那两颗夜明珠吗?那是我给你准备的嫁妆,只想你找一个还算称心的人,虽非大富大贵,但也可保一世衣食无忧。」

「不是!」她突然叫了出来。

「周大人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是那样。文璐廷他骗了你,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平民女子。文相不是那种迂腐不化的势利之人。如果我身家清白,他也不至如此……」

看她激动的样子,我想安抚她,可一到她的身边,她就惶恐的跑开。

「不要碰我!你知道我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吗?大人,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可我不行。」

「凤玉,有什么事慢慢说,我们一起这么多年了,你好歹看在我也一样经不住什么变故的份上,好好和我说话,好吗?」我的声音带出了我的焦急,也许是她听到了,也许是她的本性中没有那种歇斯底里,更也许我们一同经历了太多,激情早已经磨平。

「就因为这么多年了,很多时候反而更难启齿……」

凤玉渐渐平息了下来,身子滑落,跌坐在厚厚的红色地毯上,我连忙上前抱住了她,努力用平静的语气缓缓说着。

「忘了吧,放过自己,好吗?」

「……永远看不尽的繁华,一到了晚上的时候,整条河上全是灯笼,红色的,黄色的,粉红色的,说不出来的美丽。还有顺着河水缓缓漂动的画舫和游船,好像彩笼一样,在寂静的水上游动着。不曾停息的歌声,带了永恒的萎靡和醉人的吸引……

「那就是我生长的地方。十里秦淮呀!这么多年来,那种味道已经印在我的骨血中,此生永远不可能忘记了。

「那年我才十七岁,是牡丹阁的头牌。当时我想要的一切,就是数不尽的珠宝,为此我害了多少公子!他们倾家荡产后,再对我说爱我,我摆出的全是冷淡讥诮……天呀,我知道我的罪孽就是下地狱也无法赎清的……」

「别说了。」

我轻抚着她颤抖的背,可她悠远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

「其实报应一直都存在,只是没有想到来得那样突然。一个烟雨飘飞的下午,他走进那个院子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注定的。

「难以言喻的文秀少年,用他那羞涩的笑容,恍惚了我的心神,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姐,在下璐廷,想讨碗水喝……’

「如果当时我不是争强好胜,一定要迷惑他,现在不会是这样……结果被迷惑的,只有我自己。

「他是个好人,为了我向文相请婚。可是当我千方百计从牡丹阁出来后,才知道他已经被文相软禁了起来。我没有办法,等了好久,最后也只有流落街头……

「后来到了周家,我已经安心要这样过一辈子了,五年了,这五年来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所有,可为什么刚才看见他的时候,还是会想起?」

我握住了她的肩,让她面对着我,认真的说:「凤玉,如果你还喜欢他,我会帮助你得到他的,无论任何代价,相信我。」

「不是,大人你误会我了。我不是说还喜欢他,再见他的时候,我想起的都是以前那些事,然后我有一种永远无法脱离的感觉。那种黑暗如影随形,我以为我不再是秦淮河边卖笑的女子了,可为什么总是让我想起那些?我不明白……」她原本清明的眼睛中出现了散乱。

「凤玉,听我说:没有人可以击垮我们,可以让自己崩溃的,只有我们自己。我知道过去很沉重,可那已经发生了。如果不能面对,那就忘了吧,不要再一次想起……我再问你一次:你还爱璐廷吗?如果你无法放手,我会帮你的。」

「我……」

「周大人,陆大人回来了,新州大营好像出事了!」是林峥焦急的声音,我一惊,怀中的凤玉也突然清醒,看着我。

「凤玉,你的事情晚上再说,相信我,我会保护你的,嗯?」

我要出去的时候,她扯住了我的衣袖:「大人,劝人容易劝己难,大人真的可以忘了过往的一切?」

我一笑。

「凤玉,我终究不是女子,没有那样的娇弱。要是无法忘记,我会面对。其实对待往事不过三种途径,而忘记比面对要容易。第三种是最为常见的,但也是我最不喜欢的,那就是沉浸其中。凤玉,其实我希望你可以去面对,但要是做不来,就不要勉强自己,很多时候,忘记其实是最好的办法,那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种途径。」

院子中的雪都已经扫干净,整齐的堆在花池旁,露出的是中间青砖铺的地面。当我打开门,就看见风毅身穿崭新的官服站在路中央,一只手背在身后,腰间带了配剑。脸色虽然不好,可修饰得很好,干净利爽,没有颓废之气。

我赶紧上前,「风毅,怎么来了?我听说新州大营出事了。」

「都是小事。知道你回来,所以我也赶了过来。」

「可刚才林峥的样子好像很着急?」

「是有些小事,不过都解决了,真的没什么。」他说着,还对着我身后的林峥笑了笑;林峥虽然有些莫名,可也没再开口。

我见他语气轻松,不禁松了口气,于是笑了笑。「那劳风毅费心了。对了,我倒是有件事要和你说,是今天看见的,我……」

我刚想把今天中午的事情和他说清楚,可他一摆手,打断了我。

「不说那些了。今天是新州的水神娘娘祭祀,难得一见的盛景,我带你看看去,不对,我们不能穿官服的,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一会就来。」

「风毅……」

我叫住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当口,他还有心思去看什么祭祀。

他回头,冲我一笑,说了句「等我」,然后很快消失在这个园子中。我见他如此,也只有回屋更衣,然后让林峥也换了衣服准备一番,但没有让凤玉再跟着。

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外面很冷,估计祭祀可能要在河边。虽说现任河水是冻住了,可到底那是荒郊野地的,风太大,你不要去了。我就带林峥一人走,其余的人在这里保护你。」

「为什么不多带一些?」

「我不放心你。我和风毅在一起,没事的,可你不一样,这里的人未必就靠得住。不是我多疑,毕竟不是自己带的人,怕出事。所以让我们带来的人都在这里保护你,应该稳妥些。」

「大人,你话里有话?」

我一笑,没再说什么,让她休息。

出去找了林峥他们,吩咐了一番,这个时候风毅也换好衣服过来了。他一身皂色衣袍,头戴暖帽,和刚才的感觉又不一样。刚才因为穿的是官服,所以带了威重,现在则是儒雅浩然。怪不得徐肃很欣赏他,总感觉在我们这些学生当中,他的气质和徐肃最为相近。

他看了看我:「大冬天的,怎么穿起白衣服来了?看起来有股肃杀之气。」

我穿的是白色锦袍,外罩的披风也是白色狐裘,见他这样说,于是答道:「现在雪天清净,我穿这一身,叫做天人合一。」

「那我们站在一处又怎么说?」

我看了看他,然后看了看自己,笑了。

——黑白无常。

「风毅,其实你已经想到了,就是不说是吗?那我说好了:可不就是……」

他拦住了我。

「小孩子,口没遮拦,不吉利的。不要说了。」

我看着他没再说什么。读书人不言鬼怪之事,听了也只一笑置之,风毅是知道的,现今的他倒也在乎起这些来了。但是转念一想,过年,图个吉利也好,也就顺了他的意,没说。

他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看,然后问我:「怎么就林大人一人?」

「到了你的地盘上我还要担心吗?让林峥跟着,是因为他毕竟王命在身,不贴身跟我,他心底不会踏实的。从京里出来这一路,他们都累了,虽说有马代步,可着实累的不轻,得空让他们多歇息歇息也好。我可是好人呀!」

就见风毅听了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好人是你自己说的吗?真是的。」

这回大家都笑了,一起走了出去。

风毅很热心,路上讲解着这里的一切。现在已然下午了,可大街上的人却多了起来,看来,都是为了这祭祀而来。新州应该算是富足的,街上干净整洁,路旁的房屋都是青瓦建造,尤其是现在,家家户户都是喜气盈盈。

「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我看着他,问他。

「大家现在都要出城,祭祀活动正在河边进行;而我们要到那里去。」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小山。

「那是子牙山,在上面看着真切,不用担心,我们有马的,就在城门那里,现在这样走走,是想让你看看新州的景致。我在这里已经有两年多了吧……」

「我知道。风毅原先是江南经略,后来因为功绩卓越,破格成为巡抚一方的封强大吏。虽是新州的巡抚,可总督新州军务,这算年轻有为吧。」

「也许吧。对了,你们上午都到哪里去了?这里年不很热闹,还有很多小玩意,也许你会喜欢。」

「就是呢!买了很多的冰糖葫芦,现在天冷,那糖是松脆可口,难得一见。还看了好多的年画什么的,小玩意也有,不过要是买多了,我后面的那位林峥可要脸绿了。」

「哦?怎么?」

风毅回头,林峥他们离我们不算远,只不过刚好无法听见我们说话就是了。

「都是他拿着呀!总不能叫我抱了一大堆吃的和孩子喜欢的玩意满街走吧,」

他笑着摇了摇头,「你呀!还去哪里了?」

这个时候,我有些黯然,想了想,还是说了:「玉兰阁。」

他一怔,「你都知道了?」

「其实也是事有凑巧。不过,我早晚都要知道的。我已经让林峥他们通告了各位新州官员,明天……」

「那是明天的事了。我今天只想带你好好走走,其实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他打断了我,而我也不想继续这样的话题,索性都留到明天了。

「对了,风毅,我遇见一个有意思的人,他是天决门的慕容天裴。第一次是在路上见到的,这次在玉兰阁又见到了。你知道他吗?」

他看了我一眼,说:「当然了,他是新州的地头蛇。」

我噗哧一笑,而他接着说:「天决门在江湖中还是很有名气的,不过,天决门的人多是刺客,精通刺杀的各种技巧。但这些和我们没有关系,所谓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没有在新州闹事,我自然不会为难他们就是了。」

「兔子不吃窝边草?」

我慢慢的说了一句,而他也点了点头。

「永离,那人为难你了吗?」

「没有,他还付了那些兵士的酒钱。」

话也只能说到这里。其实还有就是:他知道我是谁,甚至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知道了……原来还没感觉出什么,现在总想着,让一个刺客知道自己如此详尽,总不是好事。

「他也在……我和他算是点头之交。」

我们一边走,一边说着,随着大家出了城,果真看见城门外有人牵了马等在那里。本想不带这些人,可风毅坚持多带些人,所以我也就随他了,就这样,一行人骑马奔出城去。路上的人很多,我们的马走不快。

城外比城中又冷了一些,两旁的树都是枯枝,上面压了厚厚的雪,有时风吹过,也纷纷落下一些,仿佛天际又飘了雪花一样。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风毅说等天黑了,这里才开始祭祀盛典。有新州百姓供奉的牛,羊,猪等牲品,还有一些果品点心什么的,以隆重的仪式扔进河中,请神保佑来年的丰收富足。

「这里为什么叫子牙山?难道当年姜太公也在这里垂钓过?」我问他。此时我们身处一个小亭子中,可以看见不远处的人们已经燃起了火把。

「也许吧,不过这里没有水,怎么垂钓?」

风毅走在我前面,帮我把身边的树枝都用剑砍了,这样可以很清楚的看着山下。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算是回答。

「他想钓的是文王,又不是鱼,有没有水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呀,话一到你的嘴里,就换了味道了。」

「风毅,乘着现在四下无人,我想问你一件事。」

其它的那些侍卫都散落的站在四周,没有近前,只有我和风毅两人,有些话正好现在说清楚。

「什么?」仿佛不经意一般,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远处。

「关于新州这次哗变,究竟是怎么了?今天我在街上也看见了这些军士……一言难尽,难道那封锁了两天的城门,也仅仅是因为他们喝醉了闹事吗?」

「那个呀……永离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了,明日里和你起程回京,我自己向郑王和内阁各位大人请罪去。其实那几天的新州也就是关了两天的城门,带头闹事的小兵,我已经斩了。」

他看着远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要回京?那新州怎么办?」

「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的新州已经不是危城了。我们都可以歇息了。」

「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接到上谕:封国国主龙泱正式上了国书,表明撤销封王的称号,封国永世为臣。郑王准了他们的奏折,现在下了圣旨,新州换防。」

「怎么可能?」我后退了两步,站立不稳,坐在了亭子的栏杆上。」什么时候的事?封哪有这样容易放弃,这是个圈套呀……」

「就这两天。也许先前是因为你在路上,所以耽搁了,不知道。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新州是换防,而不是撤防。」

「我是担心你。如果是撤防,与你无干;但是要是换人,那风毅你……」斩州关防还在,可现在等于是临阵换将,撤的是陆风毅的官职。等他回到京里的时候,恐怕等候他的就是大理寺那些专门审问大臣的官员了。

「我不过就是把话说明白,就没事了。新州哗变是我治军不严,但也没有多大的过错,最不好罚俸三年什么的。我可以投靠你呀,在你家吃三年不成问题吧。不说这些了,看,要点烟火了。」

他指着远方,脸上有一丝的期待。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能依着远处的火把,知道这里还有其它人。

我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让他回头看着我。

「风毅,今天下午新州大营发生的事情,是不是那些兵士喝酒砸了玉兰阁?你是怎么处理的?」

「不过打了几下,然后关了起来,这次要关上半个月,告诫他们不要出去惹祸。」

「就这样?」

「所以我说是小事情,已经处理好了,你看,真的是烟火。」

随着他的话音,就听见轰的一声,在暗黑的天际绽开了耀眼的烟花,霎时间照亮了整个天空,田野中蕴涵的雪被染上了斑斓颜色,人们欢呼着把那些虔诚准备好的祭品放入了河里。

「河水不是都冻上了吗?」我看着远方问他。

「今天凿开了。每年这个时候我都到这里来祈福,想来这也是最后一次了。这次一走,以后无论如何都回不到新州了。其实我也希望战事快些平息,胜败之间,苦的还是小民百姓。」

「我不相信封国会善罢干休。」

「我也不相信。可是永离,你知道吗,封国的确没有扩张的实力了,他们自顾不暇。现在的封王是龙泱,他原来一直在别处,直到最近才回去的。他不在的这些年里,封国诸子争储相当激烈,所以即使他仰仗了他的舅舅,也就是封的宰相,可王位还是不稳当;还有,毕竟他原先也不是封的太子,所以又差了一层。我相信十年内他无力西征。

「你不知道原来的新州是什么样子,那可是真正的富足之地,即使两江那样的鱼米之乡比起这里也要差了很多。集市上什么东西都有,货物充足,一个孩子,一天就卖一小篮子水果,也可以养活自己和他的父亲。

「但现在差得远了。原来想着一鼓作气灭了封国,现在才知道自己太急躁,事情不是我们想做什么就可以做的,也不是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的,一切要顺其自然。今天真的只想带你出来看看,看看这里,看看新州,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你不喜欢这里吗?」

「喜欢,我当然喜欢了……可是风毅,我不想让你就这样回去。很多时候,其实我们的权力都有限,我们要受制于很多事,甚至连郑王也是如此。我不知道我说的这些你可明白?我是说:要是出了什么事的话,有些东西是很难保全的。」

「这些我都知道。这半年来我知道很多的事,也明白了很多。但是很多时候,我要坚持自己的信念,永离,你还记得左箴将军吗?他曾经手握重兵,可反叛了朝廷,最后被先王凌迟于午门外了。他可是我们所有人的警钟呀……」

左箴,那是一个象征无限黑暗和绝望的名字。如果可能,我永远都不要再想起他和关于他的任何事情。但是,风毅就在我最无防备的时候提了出来,血淋淋的感觉又一次深刻的印在我的心上。

凌迟他的那一刀一刀,仿佛割在我的心上一样……

我不是一个懦弱的人,但有的事情,我终生不想再回忆起。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我愿意把他忘的干干净净,即使扪心自问,午夜梦回,都不再意识到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记忆……

「那是四年前了,永离还记得他吗?」

我低着头,声音很阴沉。

「……不记得了。」

「也好。如果我也有那样的一天,希望永离也这样,把我忘了,忘个干净,这是我最大的心愿。我知道你的担心,因为你经历过类似的事,是吗?不过我要好多了,因为我比较自私,没那么有情有义,所以不会让他人牵制住。」

我眉一挑,没有说话。

原来他都明白了,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怪不得昨晚他问我:如果要我在他和江山之间选择,我会选择什么。我们都已经明白了答案……

左箴将军是反了,可是,他是被自己人逼反的。先王明知道他最初的忠心,冤屈和无奈,可还是要凌迟他,因为他没有选择的机会和余地。

「他们开始围火跳舞了,通常要选出一个青年跳进寒冷的河水中,去找水神娘娘的赏赐,好挂在水神寺中,用做镇邪之宝。很热闹的,我们也不去看看吧,只有在近前才可以看得清楚仔细,离远了,就没有感觉了。」

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个安静祥和的夜晚了。现下,也许我们该做的,只是洗涤自己的心灵,然后安心向神灵祈求来年的平安和吉祥吧……

下得山来,才真切的感觉到过年的热闹与喜庆。在子牙山上,那样的空灵悠远犹如飘渺出了尘世,而如今方知,我依然还只是个凡夫俗子。紧拉着风毅——人实在太多,怕走散——然后就是等着看今天到底选谁下河找水神的赏赐。

由于实在新鲜,所以我左右看着,感觉一切都是那样的有诱惑力。突然一双熟悉的眼睛映入了我的眼帘,我的心竟然为之一震……天呀!那是……龙泱!

在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我已经松开了风毅的手,挤向了人群。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些什么,可我有一个很清晰的目的,我要找到那双眼睛——不,是拥有那双眼睛的人……

眼前的人好多,眼睛也好多,可我总可以感觉到那样熟悉而陌生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可就在我像是要抓住它的时候,它就闪动着消失了。

再一次,我看见了他就在眼前,我已经伸出了双手,但下一步却是身子向后一倒,我身边的人居然自动分开,给我让了一条路。我转身,看见身后拉住我的人,居然是慕容天裴。他一身红衣,丝线绣出的华丽长袍,头上的发辫用珍珠环紧紧扣住。这样隆重的装扮,他是要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我问他。

他低低在我的耳边说了一句:「一会你就知道了。」然后强迫拉着我走到河边搭起的台子上,朗声说道:「这是我为大家挑选的人,让他下河去找水神娘娘的赏赐,一定可以为新州带来平安。」

「好呀!」

「还是祭司大人眼光好呀……」

台下乱成了一片,那些人喊着,闹着,理不清的混乱。

我看着眼前的那个人,想挣脱他的手,可他依然攥得很牢,怎么也无法摆脱,于是只好这样问他:「你什么意思?」我们离得很近,说话声也只有我们两个人可以听的见。

「哦,周大人原来对新州这么不了解啊。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就是由德高之人担任祭司,主持每年的水神祭奠。不用这样看我,我的确不是什么德高之人,不过,自从很久之前,这个位置一直是我慕容家担当,所以今天由我慕容天裴来承袭。我选出的那个下河之人就是你。还有,其实那个什么所谓的赏赐,不过是我们预先扔进河里的一个黄金降魔杵,你只要到河水中捞上来就好。」

「可是我不会水。」

「很可惜,你就是我们的牺牲品了。这样隆重的庆典,总要有一些象样的祭品,不然神会生气的。」

我听了,心中一动。「慕容天裴,你从一开始就想杀我,是吗?」

「你还真厉害,不过太晚了。其实我已经放过你很多次了,这次,也许是你最美好的终结。你做了那么多的坏事,算是个坏人了,不应该感觉到难过的。」他笑得甚至比原先更加邪美,那双晶亮的眼睛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我问他:「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然后自己都不禁乐了,这个问题很俗气,于是对他说:「你要是不想回答就算了。」

心中开始合计:风毅和林峥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在这里,我要怎么让他们来救我?

「京里,我给你府上留下过痕迹,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

「你……那个什么所谓的白草?还真是英雄出少年呀!」

「不用那么讽刺,我知道你现在是强装镇定。和你说实话吧,知道你要来,所以带的都是我天决门一等一的好手。陆大人的那些侍卫早被我的人制服了,恐怕连他自己现在都受制于人,你就不要再妄想他会来救你了。不过呢,其实你不用那么绝望,只要你可以活着拿着降魔杵走出河水,你就是我们的英雄,我从此永远不找你麻烦。你的生死可以交给天来决定,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不想和你闹下去。」我想走开,可他扯住了我的领子,甚至按住我的咽喉。

「信不信我可以立即掐死你?」

「你为什么那样恨我?」

他和原先一样讽刺的笑了。

「贪官污吏,不该杀吗?我慕容家名震江湖靠的就是天道二字。这些道义你明白吗?想想你今天中午看到的那些吧,那可都是为了新州浴血奋战的将士,可他们得到了什么?别人的讥笑和侮辱,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银子来支付一桌子酒钱!而你呢?骏马轻裘,美人在怀……其实上次我就想一剑结果了你,要不是那个女人挡在你前面,你根本无法活着到新州。不过这样也好,让你死个明白,省得到了阎王那里说不清楚,成了胡涂鬼。」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文弱全然不见,一种凛然存于眉间,倒真有一种领袖江湖的过人气势。

我四下找寻风毅他们,却看见了他们和一群人打了起来,不过那些人看起来不像是下死手的,只是在拖延。这个时候,一个人捧了个粗陶大碗走了过来,把碗给了慕容天裴,他这才放开了手,然后双手接过碗,把它举到我的唇边,一股很浓烈的酒气冲了出来,我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高梁酒,喝下去最是暖身子的,也许会保佑你活着走出来。」

慕容天裴冲着我笑了笑,然后又说:「我好像忘了,周大人从不饮酒的,嗯?」

「慕容天裴,我也不是任你摆布之人。要是想杀我,你动作该利落些。」我想走下台子,可那些被鼓动的人围住了我的出路,像潮水一样挡在我的面前。

「你走不了,这里的人是不会让你离开的。每年被选出来的人只有两条路走,一是永远不要回来,二则是拿着降魔杵走出来。当然,每年我们会先找出三个这样的人,要是他们都无法回来的话,只有祭司自己下河去了。我十四岁上就取过降魔杵。」

「怪不得连这里的父母官也要敬你而远之,这里的小老百姓恐怕把你当成神来拥护吧?」

「我劝你还是不要拖延时间了。任何违背了古老祭祀典礼过程的事,都会为新州带来灾祸的。如果你不喝,我会灌你,同样,如果你不下去,我也会推你下河。」

「河水?对了,这河是什么时候凿开的?」

「什么?」

「慕容天裴,我问你,这河是什么时候凿开的?」

我上前扯住了他的衣服领子,他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问,我趁他一个没有留神打翻了他手中的酒;周围的人仿佛看见了不寻常的事情,都安静了下来。

他突然回了神,一把扯过我。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问你,这条河一直连着京师,新川北面运河是依着这条河而兴建的,我问你的是,运河是什么时候凿开的?」

「这没什么相干吧?不过既然你不想喝酒,那也好,我也省事。」

于是他不由分说的,推着我到了河边。我本能的要挣扎,无奈,终究不是练武之人,被他制得牢牢的。

「其实我不想杀你,可是,你到底还是周离呀。」

「住手,你们知道他是谁吗?那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内阁大学士周离,要是他有个闪失,你们还想活吗?」

是风毅的声音,因为喊的急切,所以在旷野中传得十分悠远,顿时人们又安寂了下来,连慕容天裴的手都停住了。

风毅脸上还有伤,他急切分开人群,走了过来;远处那些人也停止了打斗,看来风毅表明了身份,并且震着了那些人。

身后突然有人小声说:「天呀,那是巡抚陆风毅陆大人呀。」

「慕容天裴,放开你手中的人,我可以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

「陆大人,您是新州的父母官,应该知道这祭祀意味着什么。您也不想新州招致灾祸吧?」

「如果他有个什么闪失,我保证,新州完了,你相信吗?」风毅沉稳的看着他,反倒不着急上前了。

「大人,在你心中,他和新州孰轻孰重?」

「那在你心中,新州和个人私怨孰轻孰重?慕容天裴,我一直敬重你是个汉子,虽然年纪轻轻,可是有情有义。但很多时候,人世不是江湖,不是快意恩仇那样潇洒简单,你手中之人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样。再说,灾祸从来不是祭奠水神就可以避免的。」

他又凑近了些,以只有我们可以听得见的声音说:「其实这些你都明白,你也不相信什么神鬼之说,这不过是欺骗世人的伎俩,不然你也不敢在这样神圣的祭奠上报私怨的。这话我要是说了出去……慕容天裴,你好好想想,可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呀……」

「你……别太自以为是了!」

可他饶是这样说,也还是松了手,风毅一把扯过了我,紧拥住。

「多谢慕容天裴兄深明大义,风毅先告辞了,我想你自有办法对付那些人的。」

说完,拉着我走了。这时候林峥他们也都过来了,还牵过了马,风毅搂了我同乘一匹。

可走不远,就听见一老者用他那苍凉空旷的声音喊了一句:「新州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所有人都为之一慑。看来,这里的人还是很相信这些的……不知道慕容究竟说了什么?

路上我问他是怎么知道慕容天裴和我有什么私怨?他说:「慕容天裴那人是出了名的行侠仗义,他最看不惯像你这样声名狼藉的官员了。不是我故意要这样说,而是……怎么,你不害怕吗?」

「不,刚才有很多事情都占住了心神,就无暇顾及了,倒是你,看起来好像被吓的不轻?」。

「钦差大臣在新州出了事,并且是新州巡抚带出来游玩的,那我们怎么交代?」

「仅仅因为我是钦差吗?」

他却没有再说话。

「刚才慕容天裴和我说,他也感觉到难过,那些为了新州浴血的战士,仅仅是因为没有酒钱,就被人讥笑奚落。俗话都说,皇上不差饿兵,拿不出军饷银子,我们说什么都没有用。可这样的军队,早晚会失去控制——你已经看到了这一点了……他们真的就像一触动就会暴怒的野兽,谁也无法控制。今天那几个人,打了几下,教训了也就放了吧。军律严明之外,也要看人情的。上次你奏的新州哗变,估计那些当兵的也已经憋这股气好久了。」

「都是我带出来的兵,战场上哪个不是把脑袋挂在刀尖上去拼命?我知道,也体恤他们,好,我这次回去就放了。」半晌,他又说:「永离,刚才为什么松开我的手?」

因为我仿佛看见了新州的未来……

对呀,既然封已经自顾不暇了,那龙泱为什么会来这里?虽然那一眼之后,我再也没有找到他,但是我深刻的感觉到:他就在新州。这让我有些不安,但奇怪的是,我却没有想出到底要发生什么。

周围就像浓重的雾,我们甚至无法看清楚脚下的路,一切都只有慢慢摸着走。

***

回到了新州巡抚衙门,早有人等候在那里,一见我们回来,赶忙过来。「陆大人……」

风毅止住了他的话,「没看见周大人现在身子不舒服?有什么事情一会再说。」他扶我下马,拉着我走了进去。

「风毅,我没什么,看样子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不要我也听听?现在这样的情况,不宜出问题呀。」

可他还是送我到了我住的地方。

「没什么事,明天应该会来另一位官员,然后是新州的交接,都是小事。」

「你瞒了我很多事情。」

他一笑,「很多时候,人还是胡涂一点好。而且,我们明天就要走了,我不想你蹚新州这浑水,永离,听我一句话:如果我们两个人都陷进去,那就都完了;可如果你没事,那我们还不至于处于孤立无援的绝境。好了,今天睡个好觉,明天就上路,也许我们还可以在新州的城外看见一些野兔什么的呢。」

「你……」

「听话,嗯?」

他拥了我一下,转身走了。

清黄色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并不是十分的清晰。

我看了一会,感觉头又有些疼痛难忍,于是赶紧转身要进屋,结果看见凤玉站在了门口。

「怎么,吵醒你了?」

「这是怎么回事,林峥这一身的伤……天呀!大人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赶紧安抚她,「没事,没事。刚才在树林子里,林峥他们练了练拳脚,结果被树枝子刮伤的。你看,我不是一点事也没有?」说到这里,我还故意在她的面前转了个圈,可是眼尖的她扯住了我的领子,我一看,都撕开了,许是刚才和慕容天裴拉扯的时候弄坏的。

我赶紧堆笑,「衣服不结实,衣服不结实。」

「你……大人……」

「真的没事。」转身对林峥说:「赶紧回去擦些药,快休息,明天我们要走。」

「是。」他说了一声就走了。而我拉着凤玉进了屋子。

「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就回去。」

「大人什么都知道了吗?」

「说来惭愧,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看来也没有知道的必要了。风毅倒是什么都知道,所以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好了。」

「大人,你的脸色不好。」

「没事,那是冻的。」

「可冻的应该是红色的,而您的脸色是煞白。」

「呵呵,凤玉,灯这么暗,难免看错了。对了,还有你的事还没有解决呢!你打算怎么办?」

她这次低了头,声音不大。

「还这样过好了……如果大人不嫌弃的话……」

「当然不会了,凤玉,其实我是舍不得你。说出来好像很轻松,等你找到你喜欢的人,我可以风光把你嫁了出去。可到了现在我才发现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舍不得你,舍不得过去的一切,即使那些都令我难过。凤玉,有时候我觉得我挺对不起你……」

「大人,不要这样说,要不是你,我根本不会活到现在。」

「我多想你叫我阿离,而不是什么周相,什么周大人……那样我会感觉,你对我好,是因为我的地位,而不是因为周离。我今天看见周桥了,他的眼睛还是那样,就是容貌变了……我觉得我看见的是他没错。让我奇怪的是:其实我也许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恨他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凤玉摇了摇头。

「因为我已经原谅了他,同时也原谅了我自己。他并没有错,只因为他是龙泱。我们都是各为其主,我也没有错。当初遇见了他,就算是他故意的也好,是真的巧合也罢,信任一个人原本就没有什么错的,只不过,我选择信任的那个人,是龙泱而已。我说的话,凤玉你可明白了?」

我们都是有过去的人,所以,其实我们需要的是自己原谅自己,而不是旁人的宽恕。人,终究是自己一关最难过。」

「大人……」

「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听见你叫我阿离呢?」

「大人,凤玉真的不配……」她躲到了一旁。

我轻叹一声。

「今天慕容天裴要杀我,他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很看不惯像我这样的人。连风毅都说我名声不好……如果我要取得他人的理解才可以做人的话,怎么才能找到活下去的勇气呢?误解我的人是那样的多,当然我不是说我是什么好人,可我的确也和他们想的不一样。所以我决定忽略了这些,因为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凤玉,原谅你自己吧,不需要再痛苦下去了。

「我说了这么多,你我都累了,咱们早些休息吧,我等着你可以开口叫我永离的那一天。」

然而,我再也没有等到那一天。生命其实很神奇,很多时候它处于一种暧昧不明的状态,可等我们真的要明白的时候,也许就是失去的先兆了。

那天晚上我居然睡得很沉,还做了个很好的梦。梦里,仿佛一切都已经过去,或者还没有到来。我还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已经登了龙门,一切都那样的宽阔明朗。每日里征歌逐酒,和同科进士吟诗作对,倒也快活。

很多时候,我只有看着以前的诗才可以想起来,我也有过那样的时光。

快乐的记忆是作为我遗忘往事的代价,我不可能选择记忆的,所以,我忘了很多往事。

左箴,其实我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刻,那时候的我毕竟还年轻,他的事我也都是听来的,即使是痛苦,也是如隔靴搔痒一般,有些做作和强装的味道。但是在我心里,他的名字等同的却是一件我永生难忘的事,和一个人几乎毁灭的绝望。

再想起左箴,我记起的全是另外一个人,散乱的眼神,极其消瘦的面颊,不能停止的画笔,还有那一声一声向天的呼喊:「为什么」……

当他终于把玉玺加盖在处死左箴的圣旨上,他的生命也出现了衰败的迹象,从此再也没有恢复过来,一直到可以预知的终点。

那两个月,我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他逐渐死去,但是他在犹如摧枯拉朽的悬崖边上,竟然活了下来。

他说是我救了他,我也曾经这样认为的,可现在,让我记得最清楚的却是,我可以救他那一次,却终究无法救他第二次。那个浅薄而疯狂的女人,竟然把鸩毒放进了他的酒杯,而他也竟然喝了下去……

看来,无法治心,就无法救命。

那以后,我成了内阁大学士,而他则雄心尽散。

我不想向任何人解释那两个月发生了什么,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一个君王在迫于无奈而自毁长城后的疯狂。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们认为是我惑媚君王。人世间,其实只有旁人的可怜最令人难堪。

亡心了吧,亡心了吧……

可我清楚的想忘记什么的时候,其实就记得更加清楚。

忽然睁开了眼睛,看见从窗子外面射进来的明亮。

眨了眨眼,感觉自己连汗都出来了。于是安定了心神,坐了起来,长长的伸了伸懒腰,看来噩梦醒来是黎明呀!

自己对自己说:过了今天,就没事了。

穿好衣服,刚想打开门叫林峥进来,就见他们已经全副甲胄整齐的站在那里。林峥就在我的门前,手按住腰间配剑,蓄势待发。

「怎么回事?」

林峥侧身行礼:「子夜的时候院子被人围住了。后来我们出门才知道,是新任的新州巡抚,原兵部尚书杨文默到了。外面那些人都是杨文默带来的兵,说要保护周大人。」

哦?新州巡抚,竟会是他?

身后的凤玉给我披上外袍,我随手整理了一下,下了台阶,就看见院子的大门已经打开,门外是宫服整齐的陆风毅和杨文默,后面则是杨文默带的兵。

我迎了几步,就停了下来,林峥赶紧上前把门完全打开。这时他们两个人走了进来。我说:「原来是文默呀。」

「下官见过大人。」

「文默,几日不见你瘦了些,不过精神还好。来得好快呀!」

我虚扶了他一下,他也就顺势站直了。

「大人,这次新州情势紧急,郑王特命下官可以凿开运河河道,所以下官是乘船,虽比大人晚上半月离京,竟和大人相差只一天,便到了新州。」他身后的人捧出了一个锦盒,他双手拿了过来。

「大人,这是郑王的圣旨。」

我一听就要跪接,可他拦住了我。

「大人,郑王说直接给您就好了,您不用跪接。」

我接了过来,笑着对他说:「郑王还说什么了?」

「郑王说,您看了圣旨就明白了。还有,郑王让您立即看。」

「好,那就多谢文默。」

我把锦盒递给身边的人,用贴身带着的小刀划开了上面的封条,打开盒子,从其中拿出白色的折子。打开时,却看见里面就两个字:速归。心一惊,合上折子,而脸上还是那样的波澜不兴的笑着,对眼前之人说:「文默,你可知晓郑王的意思?」

「这是郑王亲自上的封条,文默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妄揭,确实不知。」

「郑王召我即刻回京。好,既然如此,那永离告辞了。风毅如今既已卸下重担,那我们也就一起回京师。」

说完,我让林峥他们准备起程,可杨文默却在这个时候拦住了我的身子。

「等等,周大人。新州军政要务陆大人已经于昨夜对文默交代清楚,可文默职责所在,有些事情还是要问个清楚明白,请周大人和陆大人晚半日起程。文默已经为了大人准备好了官船,只要大人想起程,不到三日就可到京师。所以请大人无论如何晚半日。」

「文默,这话有些蹊跷。相信你也知道,我是前日晚到的新州,本想今日早上找新州的各位大人来,询问一下关于那两天的事,可没想到……这也好,然而新州究竟如何,我并不知晓,文默就是留我十日,我还是不知呀。」

「周大人,您是内阁大学士,又是钦差大臣,不可置身事外。」

看着杨文默那认真的样子,我想了想,于是凑近了些,轻轻问他:「文默如何来到新州?可是你自愿的?」

我知道新州现在是兵家必争之地,不但封国不想让。就是朝内也不想让。谁握有新州,谁就可以握有朝廷现今的兵马之权。这就是风毅前后两次请旨,子蹊几乎想也不想就奋力凑出银子拨了出来的原因,同时也是那些人都想要新州巡抚之职的原因。杨文默,他是否也是这样想的?

「什么?周大人,您这是……」

而此时他身后的风毅向前施礼道:「杨大人,有事请问风毅。周相此次,一来路上辛苦,所以到了新州就休养了一天,再来,周相毕竟文宫,总理内阁不过才几年,对于军务,他未必明白。不若这样,送周相回京,然后风毅陪着杨大人,如何?」

就见杨文默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

「陆大人,周相堂堂内阁大学士,被你说不懂军务,你是在污蔑周相还是在污蔑朝廷?」

「风毅失言。但风毅的意思其实很明白,就是送周相回京,咱们再从长计议。」

「你……」

见杨文默还想说什么,我打断了他们。

「好了,多留半日就半日。我这次出京也是王命在身,可没想到的是……」说到这,我看了杨文默一眼,继续说:「既然新州并没有永离插手的地方,那永离好歹也尽了钦差这个责任,是吧。文默有什么话,尽管问好了,永离在一旁就是。」

「好,那下官就召集新州的官员问一问:这新州兵变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风骤起。我抬头,竟看见了风毅眼中的莫名杀机。

「文默,永离换了官服随后就来。还有,风毅,你留一下,我有事想问你。」

杨文默恭身施礼。

「好,那文默先走一步了。」

随后,他带着他的人走了。风毅见他们都走干净了,对林峥说:「你赶紧收拾东西,都带上,我们就不回来了。还有,你们先行出城,」

林峥不肯,说这样无法保护我,可风毅接着说:「就是你们的人再多,可以多过新州驻防的守卫吗?」林峥看了我一眼,我点头让他照做,于是他退下了。

「一会什么都不要说,只要坐在那里看着就好。」

「风毅,从到这里来我就问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可你一直没有回答我。现在我想再问一遍:新州究竟出了什么事?」

「……好吧,永离,答应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一定要让自己活着回去。早知道今日不得善终,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出了什么事了?昨夜那个人急急叫你回去……」

「你昨天在市井看的那几个人死了,让人杀了。我本来想放他们出来的,所以叫了贴身的人去办,结果他一到大牢就发现那几个人已经死了。我本来想马上叫你起来,结果杨文默就到了。」他的手抱住了头,狠狠的压了一下。

「新州有奸细……那几个人是被人暗地里杀死的……」

「风毅,你要杀杨文默?」

他一听,怔了一下,「不,我不是要杀他,而是我不想死在新州。」

「杨文默是个难得的将才。」

「可惜了……他不该来。永离,很多时候,生存比命运还要残酷,我们都是逆着刀刃在走呀。我不想伤了他,只希望他可以懂得进退。」

「一个初来乍到的人,而且他又是那样的耿直,甚至在朝堂上,当着我的面就敢挑剔你的奏折……这样的人,可能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风毅,你哭了……」

看着他曾经光亮的凤目闪动了晶莹,我伸手为他拂去,而他则摇了摇头,侧过了身子。「我不能让你出事,如果你不在这里,我什么都可以不用做。」

「……你做了什么?」

「……」

「告诉我吧,如果有地狱,那我们都走不出去了。」

「我告诉下属,你是一个只会吟诗作对的草包,郑王派你来不过是为了看看新州胜利后的繁华,而真正得郑王信任的是继任新州巡抚。新州总兵、士兵喝酒乱闹的丑事让继任巡抚知道,所以准备杀人灭口了。」

「风毅,你这是借刀杀人呀。」

「相信你早就看出来了,新州已经空了,而那些士兵,我对不起他们,他们跟了我那么久,可我连银子也发不出来……

「上次也是。就几个人喝酒闹事,结果……那种丑事我也不想说,可我怎么办?如果不严办,对不起新州百姓:如果严办,军法上有明文,他们犯的可都是死罪呀!我想拖上个几天,等事情消停了再说。结果,那家苦主不甘心,纠结了街坊邻居闹到了巡抚衙门,说要严惩不贷;这边的兵士也闹,大家拼了命保住的新州,可他们现在甚至连顿饭也吃不到……

「后来,引起了哗变……我现在只感觉到窝囊呀!战场上不能展开手脚,而在城内,大家为的全都是这些事。

「有些时候,我甚至感觉到:对封国这场仗,其实是我们败了,却是败给了自己。战场上敌手没有杀死我们,我们也许终将死于自己的手中……」

何以战?孙子兵法开篇就是:‘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现在是令行不能禁止,如果为战?我们犯的是大忌!兵者,决胜之道不在战场,而在自身。

是呀,风毅都说对了,当我看见杨文默端坐在巡抚衙门正堂的那种飞扬,我就知道,他活不了了。果真,当问到新州兵变起于何人时,大堂之下有人问他,如何处理喝酒闹事之人,而杨文默本着大郑军令,义正词严的说:扰民者,杀无赦。堂下之人是一个总兵官,他平静的回答那人已经被陆风毅大人以军法处治了。但是杨文默却不甘心,认为这次闹事,已不是单单扰民,而是反叛之罪,这可是祸灭九族的。果真,如此一句如同炸了马蜂窝。就看见外面有两个人抬了一个大木盘,用白布盖着,但是上面那斑斑的血迹,让坐在杨文默身边的我当场煞白了脸。

这个时候,风毅就站在我的身后,他伸手挡住了我的眼睛。

「那是什么,」我虚弱的问。

「人头,是昨天闹事的那几个人的人头。」风毅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发出的一样。

「杨大人,这就是昨天闹事的人的人头。杨大人,您原来是兵部的大人,现在又是新州的父母官……」说完,就听见扑通一声,他跪了下去。「请杨大人给我们指条活路。」

「你……你们这是做什么?」

杨文默有些不知道所以然。

「咱们兄弟一直等着朝廷的军饷,等了这么久,结果一个铜子都没有。跟着陆风毅大人出生入死,原想着战事一结束就可以筹点银子回乡种地去,可谁想到,不但军饷发不下来,就连自己的弟兄也是每天稀粥苦汤的熬日子。就这样过也就算了,但是一连几天,我们这是死了十个弟兄了。大人,战场上,我们谁都不怕,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咱们出不来这口气呀。大人,您这来了,可曾带了军饷银子?」

「说什么话颠三倒四的,军饷那是户部的事,我现在是新州巡抚……」

「行了!」另一个高尖的声音的人,叫了起来:「别他妈的跟他废话,听他说的那叫人话吗?什么祸灭九族,什么军法处治,反正在这里等着不是饿死,就是为了点吃食而被巡抚大人打死,左右是死,还不如索性就反了,抢点金银什么的也好过年。」

「对,反了,就反了……」

堂下已经乱成一团了,都在喊着「反了,反了」。人到了没有饭吃的地步,是什么也无法约束的了。风毅所说的野兽,就是这些吧……

风毅挡住了我的眼睛,可却挡不住我的耳朵,我们身处在说不出的混乱中,我和风毅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这样看着。现在他们就像已经出动的野兽,稍微触动,就会被噬咬得筋骨不剩了。

「杨文默,我一直没有问清楚:是你自己想来,还是谁举荐你来的?」

他就像一只活泼的鹿,还没有明白世上肮脏而复杂的陷阱;他甚至不知道,他的身后,站着的,就是推他进去的人。

「杀了他,用他的血祭奠我们死去的兄弟!」

当我终于奋力把风毅的手从我的眼前拉开的时候,看见的是一把钢刀砍落了杨文默的头颅。那颗头直直的飞了上去,而血喷出来,染红了整个大堂。我的眼睛一直跟着他的那颗头,一直到它落下来,落到了地上,而那双眼睛却死死的看着前方,没有了焦点。

他会死不瞑目吗?

如果,如果我昨天一早就强行升堂询问新州兵变,那,那个像鸟儿一样飘飞的头颅,就是我的了……

整个衙门顷刻间成了修罗场,京里带来的那些人有的甚至连剑都没有出鞘就被人砍翻在地。有的人打了很久,终究因为不能抵御越来越多的兵士,力竭身亡。

林峥他们还是走了的好呀,不然如何逃过这场杀戮呢?

这是我最担心的。从昨天看到街上的那些士兵开始,我对这里就已经失去了信心,他们是一群饥饿的狼,见人就杀,见人就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终结……

这是他们的错吗?不知道。这是我们的错吗?我也不知道。

我已经没有了思想,仅能让风毅拉着我,从后面走了出去,看来,他事先已经准备好了这一切。我们闯过了很多的危险,终于骑马到城外的时候,才发现林峥他们已经成了一堆死尸。

新州出了奸细……

风毅的话在我耳边回旋,竟然是如此的恐怖。

「天呀!」我赶紧下了马跑过去,「凤玉,凤玉在哪里?」我在这些血淋淋的人当中翻着,几近疯狂。

「永离,你疯了吗?还不快走!不要找了!就是找到又如何?」风毅拉住了我。「如果她还活着,她必定被人抓了去,你现在是无法救她了,如果她死了,难道你还要背了她的尸首回去吗?」

「不行,我要找到她,我答应要保护她的。」

我还要继续翻找,可被风毅一巴掌打翻在地,滚到了一旁。风毅提起我的衣服领子,教训着:「周离,你是内阁首相,不是秦淮河边征歌逐酒的浪荡公子。你应该知道轻重缓急,快走,赶紧回京,晚了,就永远也走不出新州了。」

正说着,就听见凤玉叫我:「大人!」

我和风毅一起回头,看见了一群黑衣人,其中一人手中困住的就是凤玉。

「原来还有两个漏网之鱼,好像还是大鱼。」

他的声音陌生,听不出是什么人,可为首的那个人,手一抬,他的手下便放了凤玉。凤玉跑了过来。

那人弯弓搭箭,对准了凤玉。

「凤玉小心!」我喊了出来,也向凤玉跑过去,凤玉则更加紧了脚步了——

但终究不如那人的箭快。就见他手一松,那离弦的箭便以破竹之势,直直射入凤玉的后背……

我过去,刚好抱住倒在我怀中的她,黑血从她的口出吐了出来。箭上有毒,那人是下了杀手了……

「大人,一定要活下去……」

「不,不,你不能死,我说过要保护你的……撑着点,等我们回去后……」

她不能说话了,眼睛一直看着我,那双眼睛啊!流露出满满的对人生的留恋,她仿佛在说,我不想死……那是怎样的不舍?

这时,风毅见那些人就要过来,赶紧把我拉了起来,搂着我上了马。我们同乘一匹,他一夹马肚,那马飞奔了出去。我还在回头,看着倒着雪中的凤玉,和她身后那些死去的侍卫们。天地都是白色的,而只有他们,染上一层斑斓的血红……

很多年后,我还记得当时的那个场景。他们的死构成了我活着的地狱,永远在其中煎熬,没有解脱的一天。

这是山间,马跑的很用力,但是两个人的重量也使它很吃力。风毅看了看脚步说:「不行,我们无论如何会留下痕迹的。到官道上去。永离,无论如何活着回到京城,一定要答应我。」

然后我感觉身后一冷,再一回头,他已经自己跳了马,我急忙拉住了缰绳。

「你做什么?快上来呀!」

风毅拿出了剑,对着马后腿就是一抽,马儿当下长嘶一声,飞奔出去,身后是他的声音……

「永离,我一个死,总好过两个人死。我去抵挡他们,你一定要活下去,赶紧回京,带兵回来,一定要收复新州……」

天啊,天啊!为什么一时之间天地都变了?

今天早上我还说,过了今天就没事了,可现在为什么成了这般田地?

突然耳边一阵响铃的声音,接着左胳膊一疼,我看见左边的袖子被划开了,血顺着细长的伤口流了出来,隐隐是黑色的……刚才杀了凤玉的那种箭?

那些人就在身后,于是顾不得许多,驾马狂奔,可终究那马也没了力气,把我摔了下来。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我强睁开眼睛,看着那些人下了马,向我走了过来。看来我今天是难逃此劫了。那伤口越发的疼痛,我也闭上了眼睛,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可不久,就听见那些人纷纷倒地,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今天最熟悉的红色再次溢满了我的眼帘,那些人死了……

然后一双强有力的手抱起了我,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周大人,久违了。」

居然是龙泱……难道我终究跑错了方向?

黑暗令我失去全部的知觉。

***

我是死,还是活?

活下去,赶紧回京,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无数这样的声音在我的脑中叫闹着,仿佛地狱中不得超生的冤魂,纠缠着我,永不撒手……

杨文默那双死都无法闭上的眼睛,凤玉那双流露万般不舍的眼神……

在天际中飘飞的头颅,新州那个大木盘中滚动的头颅……

我背负了多少人的希望和怨恨呀!活下去……

我要疯了……

突然醒了过来,可眼前干爽的被褥,明亮的窗子,让我竟然不知身在何方。我死了,还是依然活着?

忽然感觉自己左胳膊十分疼,像是被刀刮过般疼得钻心。定了定神,看来还活着。身上换了干净的白色软缎贴身衣服,舒适而滑软。

现在的光明和刚才的梦境,真有恍如隔世之感。下意识叫了声:「凤玉,早上吃什么?」

门边一声笑,虽然熟悉,却不是凤玉。我抬头一看,陌生却熟悉的脸,也许仅仅见了一次,所以很陌生,可那一次却是今生难以忘记的,是龙泱,并且是在我的书房见过他的那个样子,没有易容。不由得一震,挣扎着想坐起来,可左手怎么也无法用力,只能用右手支撑着,他没有动,就倚在门边看着我。

「还在叫如夫人呀?我没有看到她,在雪地的时候我只看到你。」

听他这样一说,强逼着我想起那梦——其实,那都不是梦……

「这里是哪里?」

「不是封国境内,这只是新州边上的一个别院。原想着回去的,结果你的伤太重,走不了。毒已经都刮除了,你可以活下去。就是……」

「左手废了吗?」

「那日你和家兄真不应该乱说话。我曾经可以医治你的左手,让你仍能双手写字;但今天,它不只不能写字了,今后恐怕连握东西都难。」

「龙沂……他回来了?」我心念一动,「多谢你救了我,龙泱。这算是你还了我救你兄长的那份人情吗?」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我们已经两不相欠,可以各自走开了?」

他说的正是我心里想的,可被他以那种语气说出来,我有些无法接话。

「周离,我发现做你的对手,不是一件让人感觉到酣畅淋漓的事情。我承认你是个不错的对手,但却不是一个磊落的人物,没有让人对你奔赴沙场而生死无悔的豪情。相对于你,轩辕子蹊比你要好多了,更少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知道自己应该坚持什么,也知道应该怎么坚持,其实现在的你重伤在身,而且身陷敌营,连是否可以活着出去都不知道,可你醒来后还是在算计,用你仅有的一点筹码来赌。不过你说的第一句话,倒像那个曾经真实的你。如夫人不在了是吗?如果她还在,你肯定不会独自走的。」

我颓然坐在床上,脸埋入了被子中,想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算计的大哭一场,可风毅说的对,我是周离,而不是浪荡公子,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好了,我也不说你了。这是下人做的粥,你先吃一点,肚子空着很难受的。」

他把我从被子里挖了出来,递一碗清粥到我的面前。

我也是饿了,所以伸手要拿,可他用瓷勺盛了一点,送到了我的嘴边。

「你的手拿不了东西了,这样吃吧。」

其实和他应该算是很熟悉了吧,我也就没有客气,张嘴就吃了进去。好熟悉的味道,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味道,只有周府的人才知道……是他做的?

「听说你上了国书,要永世为臣,从此不动干戈了?」

「是。」他很平静的说着话,然后又给我盛了一勺。

「那这里也不算是敌国呀。」

「哼,你肯定不相信,又何必在这里装腔作势。」

他的话随如此,可我依然可以感觉出他喂我时的细心,放开了个人恩怨不说,其实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不然让我怎么和你说?」我反驳了他一句。「我也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放弃的,即使是你在封国地位稳定的现在,你也不会放弃你的野心。」

「不过,现在我的确无力西征,况且我也不能让自己身边有一个像陆风毅这样的虎将,时刻让封有倾国的危险。」

「就是你在路上耽搁了半个月,致使朝廷还是有了变动。我的上书请和不过是给了郑一个可以换将的借口而已,最主要的其实还是郑的朝内,有很多人不喜欢看见陆风毅继续手握重兵镇守在这里吧。他的成功不但使自己大权在握,更重要的是,你和徐肃依然可以位极人臣。不论徐肃是否还把你看成是他的学生,在外人的眼中,他永远都是你的老师,而陆风毅是你的师兄。内阁首相这个位置,恐怕是所有人的梦想吧。你的树敌本也不少,这次大家都关注在新州上,只要陆风毅一完,恐怕你和徐肃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呼风唤雨了。朝廷中的事,有郑王的全心依赖,有陆风毅的手握重兵,谁想动你,都要先考虑再三呀!」

「新州有你的人,而且位置不轻。那几个闹事的人,是你找人杀的吗?」

「那都是微末小事,我也不屑去做。我只是找了个恰当的时机上了国书,其它的什么都没做。要是郑朝内一心,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我承认是有人和我联系。其实,这次是你的失误给了我一个空子。当初你要是决定从水路走,六天之内快来快回,我即使手眼通天,也不能做出什么来。看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周离,要是你不在乎旁人的眼光,执意开凿了运河,即使让人感觉到你飞扬跋扈,也不至于新州大乱。至于那些人想追杀你嘛,我看是新州叛乱已经不能控制了,当然多杀一个是一个……不过也有可能是那人想灭口。

「如果当初你不离开京城,如果你当初毅然选择水路,如果……世上没有如果。」

他正好说到我的痛处,我伸手打翻了他手中的碗。

这明明给了他们一个空档,怎么就没有想得更加周密一些?可我不来,随便换一个人,那些人肯定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构陷,说不定一到新州就可能杀了风毅……要是徐肃来,我就怕他撑不过这一路,可是我……

究竟怎么办才好呢?这里真的就是一个镶满了刀子的大缸,好像我怎么挣扎都是错的。

朝中想扳倒我,想扳倒风毅的,都会拿着新州做文章;朝外的人,就像龙泱,因为封内政不平,他自然不能让郑有喘息的机会,也拿新州做起了文章。可新州本身也不是铜墙铁壁,内困外摧,结果终至不可收拾。

「我他妈的怎么这么笨?」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怎么就没想过这些?真是机关算尽一场空。

他平静的扔了手中的碗,然后拿起身边的丝巾擦干净了手。

「周离,我不能放你回去了。你是一个威胁。我和你说这些,其实只是想告诉你:你的敌手不是我,而是你身边的人,那些和你同殿为臣的人。你们不是败给了我,而是你们自己。很多时候其实我很欣赏你的冷静,但现在我希望你可以发泄一下,恐怕你已经压抑了很久了。我一会回来,再给你盛碗粥,现在我不打扰你了。很多时候,哭出来比憋在心里好。」

见他要出去,我抬头,从散乱的头发中看了看他。

「慢着。」

「怎么?」

「这粥是你做的吧,不是什么下人。是你做的,对吗?」

他没有回头看我,可是停在了门口。

「是你做的,你亲手做的,只有你和凤玉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样的东西。你不舍得杀我,就像我根本就无法狠心杀你一样。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救你哥哥吗?那是因为他和你有着相似的眼睛。」

他听到了这里,我关上了门。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远了。

悔恨的感觉是什么样子?就像现在吧!其实我现在连死的心情都没有了……

如果当时,我凿开了运河,那事情根本就有所不同。

又想起了当年,要不是我的了风寒,没有去那场酒宴,那个女人也不会这么容易得手……

我的眼前交织着光怪陆离的画面,一会是禁宫中摇曳的烛光,一会是新州的鲜血,还有各式各样飘飞的头颅……

停止,快停止!

我叫着抱住了脑袋,撞上后面的墙。

我必须用头疼来制止我的思考,不然我会发疯的。

那一下又一下锥心的疼痛并没有让我停止这一切,反而使这些发生的事,无论是忘了的,没忘的,都越发清晰,不可思议的清晰……

脸上流满了温热而甜腻,终于模糊了我的眼睛,也终于封住我的感觉。

门好像又开了,一个人闯了进来,我被一种温暖包围,他压住了我的双手,紧紧固定了我的身体,停止了我疯狂的行为。

印象中,我虚弱的说了一句:「我不是不想仅仅哭一场就好了,只是,不见红,无法平息我的不安……」

他愤怒的骂了一句:「你这个大混蛋!」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不该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如果当初我……」

却清楚的知道:没有如果。

当我醒来的时候感觉全身干爽,额上传来的阵阵清凉,让我知道那些我任性造成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身边是沉稳的呼吸,那种恬适的感觉让我有些恍惚,看着窗外景色冰清明亮,真想就这样,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淡然度过余生。可他们的话在耳边缠绕,从来没有消失过。我应该回去,因为,子蹊在等我。

身后的手臂揽住我的腰,又紧了紧。真奇怪,在我们时刻不离的两年中都没有如此亲近,此刻却又是这样的和谐。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对他,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我曾经以为我,他和凤玉,我们三个人可以天长地久的生活下去;直到一天,他拿了剑跟我说,他在我身边不过是为了刺探军情……那是一种幻灭的哀伤,所以我恨他。可直到看到了他的哥哥,我才明白:我甚至无法看和他有着相似眼睛的人被杀戮。不禁嘲笑自己,总是想着已经失去的东西。

感觉他动了动,然后在我的耳边轻轻说:「醒了?」我没说话,用手搭在了他的手上,算是回答。

「昨天吓死我了,我真没想到你也会……以后不可如此了。其实你没必要自责,就算你想出了最完美的方法,别人还是能颠倒乾坤的。」

「我知道,所以我一定要做到无懈可击。那些人,我不会放过他们的,就像当初,我至死都不会放过……」

刚想说那个女人,却想到那时的毒药是龙泱送进宫的。看来,我们的羁绊是如此的深厚。

明显感觉他一震。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学不来君子的那种谦和宽厚。多谢你陪了我一晚上,这个晚上我真的睡了个好觉,没有梦,没有血腥,平静到什么都没有。也许今生只能得此一夜了。」

「周离,我记得我说过,我不能放你回去。」

「我知道。」

「你逃不出去的。」

「我也没想过要逃的。对了,龙泱,你想凤玉吗?我很想她。瞧,我们只分开了两天我就开始想她了……当初你也是。你走后,我睡了好久,然后也想你。为什么我们不能永远在一起生活下去?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生离和死别?你没想到我也会崩溃吗?其实,在你走的那天我就是这样的。我哭了,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哭得昏倒,然后就是连续七天的高热。」

「别说了,别说了……」

他抱紧了我,而我感觉到了他滚烫的泪。

「醒来后,我对自己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就连你当时割破的伤口都好了,只是留下了伤疤,再也无法抹去了。太医说,那是不伤经脉留下的最重的伤了,这样可以使那道伤口再也好不了。不知道你当时是否想着我们再也无法见面,所以这样做的?

「龙泱,也许我们本不应该再见的,我们已经错过了。连那样的伤都已经只剩下了疤痕,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还有,你高估我了,我已经无法成为你的威胁。自此以后,封国也许真的是天下新主了……郑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腐朽,它甚至已经没有了可以支撑的骨架。」

「周离,和我回去。你有才学,有胆识,在我身边你可以尽展生平所学,不负此生呀。」

「不,周离永远是周离,不为二臣。」

他没有再说话。我知道他已经下了主意不放我回去,而我也已经打定了心思。

***

接下来的几天平静而悠闲,外面的雪又大了些,我时常趴在窗子看着这里的院子,每天都有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小路上的雪都被清除一空,堆在边上。后来,等我终于可以走到外面去的时候,我会找一块大石,安静的坐着。冬日里和煦的阳光可以使人在这样的冷寒中拥有温暖。他还是时常陪着我,让我不禁想问他:他的江山就稳固若此?还是其实他也在等,等一个可以真正收复一切的时机?对我们来说,这当真是偷得浮生几日闲。

今日我们又共同坐在这里,呆呆的看着雪景。这个时候,他的一个侍从走来,看见我们两个都是托着脑袋看着远处,一语不发,不禁有些呆愣。

还是龙泱看见了他,问:「出了什么事?」

那人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龙泱自然明白,于是下了大石。

那人不知和他说了些什么,就看见他的脸上洋溢着胜券在握的笑容。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今天我们回京。」

「不多留几天?」

他笑而不答。我回头再看了一眼这里的山,层层迭嶂,奇峻雄伟,尤其是大雪过后,悬崖断石挂了厚雪,在浑厚中显出清丽。那山像被刀削出来一样,鬼斧神工。

「怎么?喜欢这里?」他来到了我的身后。

「对,我喜欢这里,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到这里。其实我喜欢的是这几天的时光。也许我永远都没有办法再拥有,所以倍感珍惜。」

「如果你喜欢,以后我经常陪你过来。」

我听了这话,笑着拥了他一下。

一个急转身,从过来那人的腰间抽出了他的配剑,对准了自己,一剑刺下。我甚至已经感觉到了那剑刺过身体的冰凉,原来,濒临死亡的感觉是如此的寒冷……

我身上没有利器,而龙泱的武功虽好,但他在我身边的时候也没有带任何的兵器,所以我只有等到他的侍从过来,才可以抢过他们的配剑。其实以他们的身手,原本我是不可能得手的,只是龙泱他自信可以带走我,未加防范,所以才让我钻了空子。

看着他们不可思议的眼神,震惊的神情,我笑了,忍着巨痛把已经破碎的话说完:「这个……是我唯一知道的……剑,插在这个位置,不伤心肺……所以不会死……但,你不救我,我也活不了……最近的是新州……送我回去……」

说完眼前一黑,我被他抱住。他是这里唯一的温暖了……

***

伤比我想象中的要重一些。不过,看来我毕竟做得很成功,性命是保住了,只是还要重新躺回床上。从那以后,龙泱再也不和我说一句话。我利用他对我的温情伤了他。我说过我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但事已至此,看他这样,我心里也不好过。

他给我解毒的时候,我就知道他随行带了神医,所以才敢用命再赌一次。不过等我终于被笃定可以活下来的时候,龙泱命人用藤床抬了我,要返回封京。

我苦笑着,看来他还是没有放弃。为什么我们都这样固执呢?

从哪天起,我闭紧了牙关,不再喝药,也不再吃任何的东西。就这样,我们僵持了两天。

哪天黄昏,龙泱突然下令在此处安营扎寨。他走到我的面前,看了我一眼,然后抱起了我,走了出去,身后是堆起的火光。

周围原本很冷,可他给我围了一件很厚的皮裘,再加上他的体温,让我感觉到一丝难言的温暖。他把一块大石上的雪扫了开去,然后解下自己的披风放在上面,最后小心翼翼的把我放在上面,挨着我坐下。

「我以为你永远不理我了。」看着他,我笑了起来,可是一笑就会有剧烈的咳嗽,于是赶紧忍住了。

我们看着远处的人在忙碌。

「你真的很残忍,总是把别人对你的心都算计进去,加以利用。你是笃定我肯定舍不得你受伤,所以……」

「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是我没办法。就因为知道你对我好,所以才这样的。不过可以恣意妄为的感觉真的很好。我必须回去,出京的时候我答应了他,我一定会回去的。我现在有的,也仅是你对我的心意了。我从来没想过要逃,因为我知道这样我会死在路上,即使回了新州也无济于事。只有你可以送我回京城,我真的没有其它的办法了。」

「你以为我真的可以送你回去吗?不说旁的,就是你,我就不放心。等我送你到了京城,恐怕你不会让我安然离开。」

「我的确曾经想过,其实我一直在赌,看你到底有多在乎我。」

「我真想掐死你。」

「这话好像有人曾经对我说过。」我谨慎的笑了起来,尽量不让自己再次咳嗽。「你不是第一个。」

「看来你今天很高兴。」

「因为我知道我已经赢了。」

他看了我一眼,算是默认了,然后我们接着看着火光。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去,是因为轩辕吗?」

「是,也不是。人终究要坚持自己的信仰。我从开始读书的时候,就想着要为黎民,为天下和社稷做些什么。」

「可是如今的天下……」

「不能因为这些而怨天尤人,说什么奸臣当道,小人得志,那会永远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要成就自己的理想,就要付出代价。天下不会因一人而改变,我们应该适应,这是我的坚持。」

「你赞成入世,可你的心却不在红尘。」

「只是不在乎而已。富贵荣华,是非成败,王侯将相,百年之后不过粪土,如果可以看出来,可以不在乎,有些人自以为可以闲云野鹤,游离于红尘之外。但是,天下还有万兆黎民,他们想的不过是甘薯冬瓜可以平淡一生。一旦烽烟四起,山河为之色变,万里江山便没有一处净土。无处不是红尘,我们谁也走不出去。所谓的高人,不是自欺欺人的傻子,就是终究看不透的呆子。」

「说这些话,是想我放弃吗?」

「你不会,因为你是龙泱,你有你的坚持,我们不过是道路不同而已。如果有一天,我们之间不再夹杂着这些,该有多好……」

那一夜,我放任自己继续霸在他的怀中。第二天,等大家收拾妥当后,是向回走了。

等我们接近新州的时候,才知道动乱早已平息,而最让我高兴的是,风毅没有死。当他被那些人击落山崖的时候,慕容天裴的人救了他,而此次的动乱也是在天决门的协助下初步稳定下来。看来,慕容在新州如此势力,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和风毅也许就是一种英雄惜英雄的味道。风毅还活着,这个消息让我感到的竟然是重生一样的快乐。

可当我们到了新州的时候,我看见森立的守备,那些人不像一般的民间士兵,即使天决门也不会拥有这样训练有素的军人。谁在新州?

龙泱一直抱着我,因为现在的我伤太重,要是坐车,无法忍受颠簸,所以一直是用藤床抬着。但是要进新州了,龙泱只带了八名侍卫,并且也不能用藤床了,所以他就一直抱着我。他却说,还不错,我轻了。

到了斩川门外,原本面无表情的士兵突然搭起了弓箭对着我们。

「请止步,你们是什么人?」

我刚想说话,可龙泱抢了过去,对那人说:「我们是来新州探亲的,这是我兄弟,因为路上遇见了狼,所以他受伤了,要赶紧进城找大夫。」

那人听了,看看我,然后突然叫了出来:「天呀,是周相!苏公公,去运河码头找,快呀!周相没有死!」

他喊完了,赶紧跑了进去,我和他身后的军士都莫名其妙。

我想说什么,可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龙泱凑在我耳边说:「我点了你的哑穴,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不敢赌我在你心中的位置。我感觉,他来了。有苏袖的地方,他一定在。我怕你当即就叫这些人杀了我。永离,希望此生我们还有缘再见,也希望那个时候,你不再是永离……」

随后涌出的军士把我们送到了新州的运河码头,子蹊刚好要走。子蹊带着大军最终平息了新州的动乱,而他在见到风毅之后就赶紧让所有的人找我,直到找到了我留在树林中那带血的披风。当所有人认定我已经死了的时候,他还是不放弃,直到昨天。出京已经快两个月了,他不得不放弃,因为他不只是子蹊,还是郑王。

我的记忆停在那一天,很久,很久。

萧瑟的运河上,子蹊的船恢弘张扬,我看见他不顾众人惊讶的目光从船上跑了下来,但在看见我躺在龙泱的怀中的时候遏止了脚步。龙泱紧紧搂了我最后一下,在我额上轻轻一吻,走到了子蹊面前。子蹊一言不发的接过了我,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是他们两人今生唯一一次以郑王和封王的身份见面。

他点了我的穴道也好。不然,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就此杀了龙泱,虽然我万分不舍。

看着龙泱的远去,我知道,他真的已经走出了周离的生命,就像凤玉一样,我们三个人相依为命的时候彻底结束了……

「还在看,真的不舍吗?」

子蹊不高兴,此时的我却没有能力去安抚他了。

我看见了风毅,也看见了慕容天裴。风毅担心的目光在看见子蹊如此后,低下了头,而慕容,他的眼光有些迷离的闪烁……

「要开船了,我们进去吧。」

其实这只是子蹊说给我听的。他抱起我进了船舱,那雪又飘了起来,弥漫了整个荒野。

郑王子蹊元年,十二月,是冬,大雪,民饥,盗贼益炽。同月,封上国书请和,新州兵变,原兵部尚书,新任新州巡抚杨文默,新州总兵于皑死之。内阁大学士周离,原新州巡抚陆风毅重伤,几可致死。后得郑王亲征,平定叛乱。

子蹊抱着我坐在床上,眼前是随行的太医。他一点一点打开我厚重的皮衣,然后看见里面的衣服也渗出了红色,想是刚才赶路的时候不小心挣开了伤口。

子蹊按住我的胸膛,让太医把紧缠的绷带揭了下来。带着血痂的绷带重新扯开了原本就没有好的伤口,血几乎似乎涌了出来。

我想叫,可张了张嘴,发出的仅是粗重的喘气。

太医连忙看了看伤口,然后迅速从他的木箱中拿出一个玉瓶,撕开了上面的封口,对着我的伤口撒了很多的药末。

我惊奇的看了他一眼,那种药和我在龙泱那里用的是一样的,檀木一样浓烈的味道,而我身上则是烈火般的焦灼感觉。这种药药力很大,可以保住性命,也同时让我在治伤期间更加的难过。我感觉身子就像被坚韧的刀一点一点撕割一样,不住的颤动,而子蹊则用力搂住了我,不让我有些许的移动。

好难受,我想说放开我,可发不出声音。

几天前龙泱也是这样,一夜一夜的搂住我,不让我伤了自己,这才使我笃定他的心。

这个时候子蹊才发现我有问题。他问那个太医:「周相这是怎么了?好像说不出话了。」

太医是个老者,花白的头发却有着红润的面容,他的眼睛很清湛,一点没有老者的浑浊。仔细看了看,然后说:「应该被点了穴,所以不能说话了。」

他脱下了我的外衣,我左臂裹伤的绷带也露了出来。他慢慢的拆开了,只看见当时解毒时剜去腐肉遗留的丑陋伤疤,已无血丝。

「郑王,周相伤虽重,但性命无忧,请您放心。只是这左手,如果调养得好,不至于废了,但想动笔写字已是不可能了。

末了,那太医仔细看了我的伤,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周相命大,此次如若不是遇见臣的师兄,断然不会活到现在。」

「你的师兄……」子蹊像是自言自语,但是他的声音有些阴沉。

「对,他现在……」说到这里,他看了我一眼,「他现在云游天下,四海为家,老臣已多年末见他了还有,周相的穴道四个时辰就会自动冲开,不碍的。」

他仔细的为我再缠上绷带,裹住那些不堪入目的伤口。

我几近晕厥,且感觉身后子蹊的力气越来越大,他的胳膊钢铁一样箍在我的身上,我的右手也被他握住,十指纠缠,我甚至感觉到他在颤抖。

然后就听见他对苏袖说:「带御林军上岸,把刚才送周相的那人请回来,朕要好好感谢他一番。如果无法请回来,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身后的苏袖应了声,就离开了。

我闭着眼睛,这样的事我不想去想,也不能想。我既不想龙泱出事,可也真的不想他就这样回去继续兴风作浪:心情和这药撒在伤口上的感觉是一样的,如在炽热的火中煎熬,如被钢刀撕割,辗转之下,真想就此关闭心神,忘记一切。

「永离,不要怪我。林太医的师兄一直在封王手下,这我知道。」子蹊喃喃的声音传入耳中:「在新州能让你如此的亲近,也只有他了。」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中慢慢的形成,子蹊,他好像有一丝丝的改变?

苏袖铅丝一般细腻的声音穿过了我们周围。

「王,已经派人去了,林太医说可以请慕容天裴过来,他是江湖人,懂这些东西,而且他的功夫好,解穴的时候不会伤到周大人。」

子蹊半晌没有说话,而后,就看见了慕容天裴真的过来了。他先向子蹊行了君臣大礼,接着到了我的面前,只看了一眼,就伸手探向了我的脖颈处,一阵麻酥之后,轻轻呻吟了一下,有了声音,不过我什么也不想说,看了眼前的慕容一眼后,就闭上了眼睛。一直到昏昏入睡后,还感觉的到子蹊的怀抱,一样的温暖,一样的有力,可我的心中却有了疏离,因为我已经离开了新州,也离开了可以忘记这些的日子,京城就在眼前了。

潺潺的水声回荡在耳边。当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见窗子外面射进来的月光,有些清冷,可朦胧中带了三分的柔软。也许是月光过于寂静了,胸口原本火辣的伤口也平息了很多。

睡得有些久,感到口干舌燥,于是想起身,可肩被人轻轻按住了,我转头一看,原来子蹊还在身边。

「怎么?」他轻轻问了一句。「想要些什么?」

我躺了回去。

「子蹊,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他没有回答,转身从桌子上拿起茶壶倒了碗水,然后一撑起我,把水送到了我的嘴边。我喝了一口,温热适宜,顿时清香的绿茶带走了喉间干涸的刺痛。喝完了我这碗水,他又把我轻轻放回床上,而后把茶碗放回了桌子上。

「子蹊,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休息?」我又问了一遍。

「现在是多事之秋,作为郑王为什么不爱惜身体,你……」

「林太医说你胸前的伤是自己刺出来的,是吗?我记得你出京的时候答应要毫发无伤的回来的。」

他的语气很轻,但佐以用力将茶碗放在桌子上的声音,是显出他的情绪。

「永离,当时,你真的想过死吗?」

真的想过吗?当时那样的情景,我并不知道是否可以在重伤之后活下来,但我知道:如果不是用性命去逼他,龙泱是绝对不会放我回来的。

可现在的我真的不知道当时是否想过:如果没有药怎么办?伤太重无法救治怎么办?虽说这伤避开了心肺,可我不是用剑的人,下手难免不准,要是真的一剑穿心怎么办?

「子蹊,如果不这样,我无法回来。」

「那我宁愿你留在他的身边,不要回来。」

他的声音居然有些哽咽。在我怔住的时候,他急匆匆的走了出去,连我叫了他两声都没有听见——也许听见了也不想回来吧。

掀起了被子,捂住胸口慢慢向门那边走。不等我开门,就见门又开了。我刚叫了声「子蹊」,可定睛一看,进来的是慕容天裴,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双手抱拳倚在门边。

「你来做什么?」我问他。

「林太医让我来看看你,说让我给你活动活动筋骨,不让你躺时间长了,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了。」

「怎么活动,揍我一顿吗?」

我自嘲的笑了笑,自己就着后面的椅子坐了下去。林太医说的还真对,我的双腿是没有力气了,刚站了一会就有些气喘。

他冷笑一声。

「你也知道不可能,何必这样问呢?我要是真想这样做,就算我的武功再高,也走不出这条船的。你门外面就有几个御林军一直站着呢。」

「那你来做什么?」

「对你好奇。为什么你身边的人都……怎么说呢,算是宠着你吧,可却都防你如蛇蝎。送你回来的人,明明甘愿为你闯入重兵之中,可最后他要防着的人竟然是你;还有,郑王当着你的面迫不及待的下了那道命令,证明那个人真的很危险;然而后来,他在你睡了以后竟然下令船慢行,不惜耽搁回京的行程,也要你可以稳当的睡个好觉。你们让我迷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在我的世界中,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好坏分得很清楚,并没有像这样的。」

我静静的听着,末了问了他一句:「你多大了?」

「什么?」他没有反应过来。

「你多大了?」

「十七,过了正月就十八岁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好为人师,喜欢问旁人的年龄;还有就是收拾好你的好奇心,离我远一点,不然等有一天你知道要这样做的时候,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黑已经不是黑,白已经不是白了。」

「你……」

他再年轻也知道我说的话不好听,原本斯文俊秀的气质一下子有了隐隐的杀气。

「你不要以为你真的有恃无恐。凭我的武功,杀了你后全身而退,也不是不可能。」

「可你的天决门应该还在新州的重兵包围之下,只要你一有什么动静,恐怕新州的兵士得到消息要比跑的快多了。也许你可以全身而退,只是你的兄弟们就没你那样的好运了。」

「你……」

刚开始他有些惊慌的样子,而后又镇定了下来。

「我慕容天裴也不是吓大的,新州的兵早就撤了,再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干天决门何事?」

我苦笑了一下。

「慕容,不论是风毅还是郑王,他们看到你的时候,估计都会为你的武功和才华所倾倒,即使我没有看见当时的情景,也没有和他们说过这件事,可我知道,如果他们想用你,就必须给你一个枷锁,才能控制你。可当他们知道控制不了你的时候,也就是你的末日了。一句很俗气但很有用的话: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所以,即使新州兵在你看来已经撤走,但对付天决门的兵一定存在着。相信我,你的好奇心会让你失去很多。你应该走的,离我,离这里越远越好。其实你本就不应该来的。」

他静了一下。

「周离,如果给你两个选择,不是让我杀了你就是让我跟着你,你选择哪个?」

「我说了那么多,你……」

「我要是什么都不顾及呢?」

转头看这窗外,那片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映出他如暗夜波光一样闪动的眼睛。

「你跟着回京就是想跟着我吗?可你刚来的时候并不知道我还活着。」

「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应该在岸上,我还没想过要回京城去,后来……」

「如果我说你可以,你就不杀我了?」

「也许。可我到底要看一看,陆风毅口中的你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黯淡的笑了。

「你知道吗,慕容,你真的让我很为难。我身边从来没有像你这样带了无法估计危险的变量。」

「封王龙泱呢?」

没等我说完,他接了这样一句,我一下子转过了头,没有让他看着我。

「你听谁说的?他们都知道了,是吗?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在我面前不说什么,背着我都在暗自议论。」

「没有,没有人敢在背地里随便说什么,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接触到这件事的。我不傻,和你们这两天的相处,多少可以感觉出一些。再说,那天郑王下命令的时候,我也在。」

「好了,你也去睡吧。说了这么长的时间,我们都累了,也该歇歇了。」

说完后,我慢慢走到了床边,重新躺好,把被子拉高盖住了头。一阵安静后,听见门轻合上,知道慕容走了。真奇怪的一个人,少年性情,说风就是雨……不过,与其让他一个人在京城闯荡,还不如留在我身边,好歹有个照应。

***

又是一夜。

雪天亮得早,何况现在又是早春,所以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窗外一片光亮。船行的虽然慢,可转眼离京城就只剩三天的路程。我前胸的伤,其实在新州已经养了很长的时间了,最近只不过是因为挣开了重新上药,实际上并没有刚开始那样严重了。

这天早上,刚换了药,我忍过了那种火烧般的感觉之后,逐渐感到体内元气在逐渐恢复,不像前些日子浑身乏力。

子蹊这些天繁杂得很,从京师快递过来的奏折已经堆积如山了,他必须开始着手处理,所以我已经几天没有看见他了。

其实自从那天晚上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吃过早饭,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突然感觉船停了。当我走到门边,就看见子蹊走了进来,气色很好,白色的锦绸棉袍,手中搭着他的黑色披风。

「到永嘉了。」他的语气欢快。

「听说你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回家了,这次去看看,我也去看看永嘉的周家。你们周家可是豪门世家呢,不知道你父亲周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这次也可以见一见了。」

家?我清淡的笑了一下。子蹊并不知道真实的情况。这个家,我恐怕是无法回去了。

「子蹊,不用了,虽说这些年事多没有回去,可时常书信往来,不算生疏的。现在我们也不该游山玩水,军情紧急……」

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他一声不响的走了开去,拣了张椅子坐了下去,脸扭到一边。

我停了嘴,沉默了一会,试探着问他:「子蹊,你很想我去,可……我说实话好了,我的父亲,他……」

「在新州的这几个月里,我们不但翻遍了整个新州方圆几十里地,我也逐渐听说了你的一些事,原来我对你了解得这样少,还是,你一直都不告诉我?听几个在新州暴乱活下来的禁卫军讲,你来的时候曾经在永嘉跪了很久,始终没有回去。

「当时没有心情也没有工夫回家。当忠孝无法两全的时候,周氏的祖训是忠为先。」

我给他端了茶,然后坐在他对面的床上。胸口的伤有些刺痛,于是规矩的坐了,说话的口吻也平和了很多。

「我的父亲不希望我回去。再说,这些年,大家都习惯了。」

「为什么呢?周演先生可是闻名当代的硕儒,和徐肃齐名呢。他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啊。」

「家父和徐相有些地方真的很相近,可有些又不一样。其实当年我入朝为官,他就很反对。他的性子太清冽了,容不下半分的瑕疵。当年我去科举他同意,但他说,考就要考状元;可当要入朝为相的时候,他就要我辞官回家了。他不喜欢这些,他认为读书就是明理,明白了后就不要踏足红尘,弄的一身灰,不但让世人说三道四,就是后世史册也要留下……人一生活着淡泊一些,没有必要留着什么话柄给别人。可我和他终究不同,他不想我再入家门了。」

「我隐约知道有些什么,可这些外人难以明白,永离,这次我跟你去,相信你的父亲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有些事情可以挽回,可拖久得久了,也许就没有机会了。你父母俱在,所以你不知道,原来我也怨过父王,可当他走了后,我才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追回的。」他握住了我的手。

「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家人一个机会。」

看他温柔的笑颜,这样的子蹊说出的话,倒是让我无法拒绝:再说,我离家三年多了,够久了,也该回去了,于是点了点头。

子蹊把手边的黑色披风给我披上。

「这是玄狐的,外面看来没有什么特别,可要是穿出去,雪花在一尺之外就化了。你有伤,不能受冷的。要不是这事特别,真的不能让你下船的。我们快去快回,见一下周氏夫妇就回来。」

我点着头:「好。」

「哦,对了。」我们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子蹊回头对我说:「慕容天裴说,你已经同意他做你的侍卫了,是吗?他的武功高深莫测,你既然要用他,就一定要制服他,这个人,可不是封……有些野性难驯。」

慕容?我笑了笑。

「他不过是个天真而热情的孩子,有一些冲动,还有就是好奇心比较强,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很少听见你对什么人的评价这么好的。」

「你也是,只不过,我不能说就是了。子蹊,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

他转头走了过去,但是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脸红了,拉住了他的手。

「子蹊……」

我还要说什么,身后是轻盈的脚步声,我们回头,看见了慕容站在那里,于是子蹊挣开了我的手。

我看着自己的手笑了一下。

***

眼前是如此熟悉,即使已经三年没有回来,可那一砖一瓦都没有改去记忆中的样子。青砖围起的高墙已经衬出了整个府邸的气势,正门是朱红色的,高悬金丝楠木做的匾额,刷着墨黑色的亮漆,上面嵌着两个隶书金字:周府。现在正门大开,三年未见的双亲恭敬的跪于前面,还有一些旁支亲戚,居然黑鸦鸦的跪了一片。

子蹊说明来意,说这次时间紧急,也只为可以看一看当朝丞相的父母,其余之人以后若有机会再一一叩拜。那些人一起磕了个头,也就散了。父亲将子蹊让到了正堂,再要行大礼参拜的时候,被子蹊拦住了。

「这些繁文缛节可以免了。周演先生闻名天下,应该是个洒脱之人,不要再在这些小事上计较。」顿了顿,又说:「久闻永嘉风华独特,料想永嘉必是灵秀之地,今日一见,果真不负盛名。」

「郑王谬赞,草民周演深感惶恐。」

子蹊让父亲安坐一旁。我要行家礼的时候,却被父亲拦住了。父亲今年五十岁了,身形高瘦,三缕美发梳理整齐,身上是深蓝色的长衫,使他看上去除却严谨,更有飘逸。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对子蹊说:「郑王,草民和犬子有一些家务事要处理,请郑王安坐。」

子蹊一听,站了起来:「周先生,你……」

我怕子蹊和父亲起什么冲突,马上跪在他面前,阻止他说话。

「王,这是臣的家务事,请王安坐稍待。」

父亲最后向子蹊跪了一下,径自走了,他知道我清楚他要去哪里,没有等我,也许,他想留一些时间让我和子蹊再说些什么吧。

「永离,不要去。我知道周氏的家训极其严格,说不定你父亲要打你一顿,以你现在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的。」

我安慰他。

「没事,父亲不是那样的人,自我记事开始,他还没有动用过家法,就是族里有人犯了错,也没有见他动用的,何况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他不是乡野村夫。」

「就怕不是,有时候书看多了也麻烦。」

听见子蹊这样说,我噗哧一笑,按他坐好了,叫慕容他们好好照顾他。我不让任何人跟着,因为,这次父亲要去的地方,是周氏宗祠,外人不好进去。

这里比新州靠北,所以雪要厚上许多。静静的家庙没有人说话,可我看见的是周家的府兵,严密的围了这里,一片肃杀。安静的走过那些人,进了院子,这里除了父亲没有其它人,所以连地上的雪地仅有一人的脚印。父亲负手背对着我站在院子当中,我一走近,就听见他声音低沉的轻说了一句:「跪下。」

于是我双腿跪在雪地中。

沉默了好久,就被父亲长叹了一声,慢慢开口了:「本想三年前就把你逐出家门了,可你这次回来,我也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认错了,你还是周家的人,你以后还可以埋入周氏的祖坟。」

「错?父亲,儿子果真错了吗?这些年,儿子果真错了吗?想当初入朝为官直至现在,虽然说不上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总也是用了心的。儿子没有错。」

我说的是真话,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在人前说起的。这次面对父亲,面对周家的这么多牌位,我不能说假话,所以隐匿多年的心事全说了出来。

他陡然转了身,面对我,说不上是发怒,可也是脸色凝重,更多的是哀伤。

「罪责一,迷惑君王,把持朝政。罪责二,为官不清廉自守,与世同污。罪责三,毒杀先王,罪在不赦。罪责四,为相多年,却没有调和阴阳,反而致使天下内乱,新州兵变,人民流离失所,无所依靠。罪责五,通敌叛国。也许你嫌我说的重了,可以后史笔如刀,要写,也就是这样了。这样怎么可说俯仰无愧天地?这五项,你认还是不认?」

父亲的声音不高,但已经让我无法招架了。如今天高清朗,又是跪在祖宗面前,一句欺心的话也不能说:

「也许这些不全是杜撰,可是……」

「没有可是。无论什么情况,做过就是做过了。若衡,只要你认了,你还是周家的人。为父做到这一步,算是仁至义尽了。」

忽然听见院门那里兵器碰撞的声音,我没有回头也听见子蹊的声音,带着焦急穿了出来。

「永离,站起来,你不能受冷的。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郑王,你们胆敢阻拦我,这是欺君犯上!」

父亲看着外面清淡的笑了一下。

「若衡,看来有的时候,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说你媚主并不算冤枉……竟都是痴儿,可知这世间终究容不下呀!」

他后面的语气淡得几乎如云烟一样飞了开去,可父亲的话却都刻在了我的心上。

就见父亲轻轻抬起了手,向外面的那些府兵摆了摆。子蹊带着人冲了进来,围住了我们。

「永离,起来,快起来。」他拉我,可我拉开了他的手。

「父亲,事情不能总是这样胡涂着,让您也为难。我既然回来了,就该有个了结。」

「好,好……阿三。」

他叫了一声,就看见三伯从祠堂里面捧出了一把黑色的剑,三伯是父亲的老管家了,几十年了,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次又看见他,也已经是白发苍苍了,三年没有见,他老得这样快。

匡当,那剑扔在了我的面前。

「如果你自裁于此,一切就都随着你过去了。如果不想死,那从此世间再没有周家的若衡了,从此,你周离和永嘉的周氏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周先生,你这是何必?」

「郑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是周家的私事。」我说。

「永离,你……」

「郑王,难道你想他永远活在自责当中吗?」我的手指插入雪中,拿起了这柄冰冷的剑。

父亲说的对,要是死了的话,一切就过去了,可如果我这次走出周家的大门,必须面对的是原来难以想象的局面——

——周相,很多时候,死了其实比活着更容易,可但凡有条活路,谁给自己的脖子上系根绳子呀?

苏袖的话清晰地在耳旁响起。一瞬间的脆弱,足以让我想起很多原先已经遗忘的过去。

「衡儿,」人群分开了,我看见母亲走了过来。她依然那样的美丽,这些年都没有变过。她也走到了父亲的面前:「老爷,我们就衡儿一个儿子,你真的忍心逼他到绝境?」

「永离,你答应我什么?你说你要好好回到京城的,你要是食言,我也不会原谅你周氏一族的……」

乱,难以想象的乱,握住剑的手冰冷,早已没有知觉,可外面嘈乱的声音却一刻都没有停止过。我抬眼,看见苏袖安静的站在那里。美丽的眼睛想要说什么,还有慕容,低沉的面容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子蹊很是心急,连一向娴淑沉稳的母亲,这次也贸然闯到这里……

我把手中的剑扔在了地上,然后站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我。

「父亲,我知道,要是被赶门也要最后家法处置的,儿子愿意承受。」

「永离……」

「郑王,这是臣的家事,请郑王不要插手。」

我的声音回旋在这片本就安静的地方,那些人也安静的散开了。

「老爷,你难道看不出来,衡儿身上有伤?我们就这一个儿子,你真的要……」

「就当我们从来没有生过这个儿子吧,阿三,拿藤条过来。」

我硬生生的挨了这五下,其实到第三下的时候,甜腻的红色已然冲口而出,身子好像被抽了筋一样,倒在这雪地上。最后的两下其实父亲下手极轻了……看来,他还是舍不得我呀……

母亲哭着扑到我身上。这时候我感觉有人给里上我丢在一旁的披风,把我抱了起来。

是子蹊,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当我们走出了周府的大门的时候,我挣扎着让他放我下来。

「子蹊,放我下来。」

「不行,不行……」

我笑了一下。

「可怜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就让我最后给家里磕一个头,自此之后,世间再没有周若衡了,好吗?放我下来,算我求你。」

终究他还是让了我。

最后一次抬头看着这里,依然辉煌的黑区金字,我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可看来,这次就是永远的走出来了。

用力将头碰到了地面的青砖上,那一声,让我永远记在心中,最后一次了……

我已经变得有些恍惚了,感觉那大门好像开了,母亲从里面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包东西。

她温柔细腻的手抬起了我的脸,我看见她满是泪的双眼。

「三年了,孩子,已经三年了……你们父子怎么都这么倔,谁也不肯让一步呢?」

我哽咽着,「母亲,儿子不孝,让您伤心了。」

她把那包东西塞到了我的手中。

「哎,说你们父子什么好?这都是些年你父亲为你收着的。为了这些药,他费了多少力气!他说你的身子弱,有的时候要救命,就得这些珍奇药物。为了给你到蜀中雪宝顶采红玉灵芝,差点就回不来了。仔细收着,这些都是可以救命的……孩子,以后你要多照顾自己,多注意身体呀……」

我一下子哭了出来。

「母亲……儿子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

「如果有来生,儿子……」

我已经哭得说不出话了。

「什么都不要说,走吧,走吧。」

母亲最后抱了我一下,转身踉跄的走了。

当周府朱红色的大门在我的眼前关上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一种割去性命一样的痛苦。

——娘,这酒为什么这样的清,这样好?

——那是状元红呀!孩子,好好读书,以后也要考状元,娘就开这样的酒给你庆贺……

清冽的酒,依然荡漾着那样起义的香,只是,喝酒的人已经无法回到最初了。突然感觉,周围,好像又下起了雪……

这年的春天,雪比往常多了许多。

登上船的那一刻就没有回头,但是当船离开了永嘉的时候,那个码头好像只站了一人,青蓝色的衣衫在雪地中有一种脆弱的痕迹。

***

林太医看了我的斩伤,说并不严重,就是胸口的伤震裂了。他还看了我带来的药,异常兴奋,说那些都是万金不换的至宝,行医这么多年,可以看见这些,也算一种安慰。

我很安静,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旁边就是子蹊,他没有离去。

「永离,你要是难受,哭一哭会好的。」

我缓慢的摇了摇头,想对他笑一下,可当我抬头看见他眼中深刻的感伤,也就不再故意做出一种镇静的样子,把脸埋在了被子间,再也不想出来。子蹊一直在我的身边,我们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那个春天,我们在少见的大雪中回到了京城,望着外面来接驾的人,真的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也许人前的繁华没有任何的改变,可我知道一切都和几个月前不一样了。

四月是人间最美好的时光,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抖峭的春寒,但同时也还感觉不到盛夏的酷暑。伴着轻拂面颊的杨柳风,在杏花雨中撑一把油纸伞,看着眼前的青青碧草,无论故作风雅的吟诗还是呷茶品酒,都是美事一桩。

在家中养伤已经一月有余,每天除了喝药吃饭,便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初时,子蹊差不多天天都来,后来因为繁杂的事情已经堆积到实在无法抽身的地步,所以也已经半月有余没有见过他了,倒是那个林太医,天天可以看见。他每天捧着奇苦难当的药强迫我喝下去,看我喝完后他就一声不吭的走了,我只好再用一些清水漱口,不然那样苦涩的味道实在很难受。和他说了很多遍,要他加一味甘草,掩饰一下这样的味道,可他说什么都不干,他说他的药方力求简单,不加任何对病情没有益处的药材,再说,这样也比较节省。到了现在我索性也不跟他计较了,那样的人,应该有一些古怪的想法吧。

现在府里的人还是我从周家带来的那些。这次回来我跟他们说,想继续留下来的,我很高兴,大家一如往常;想回永嘉老家的,我马上给资路费;要是想离开周家的,那我也准备了一些金银,留着给他们后半生。我说完,有些人真的心动了,可很多人都很沉默,不知道想法,于是我说这并不着急,可以慢慢来。可说是这样说,人心一动,就会变得很浮躁,再加上我病着,府中也没有管事情的夫人和管家,这些日子以来生活有些混乱。可有一天,当一个小僮慌张的来报,说老家来人了,我起身去看,才知道来的是三伯。

他那一口永嘉的方言是如此的亲切。

「大少爷,三伯过来看看你。」

虽说他是父亲的老仆,可对我来说毕竟是长辈。我让他在前厅安坐,并亲手倒了茶。

「三伯,不要叫我大少爷了,我也已经不是了。三伯还是叫我小衡好了,好多年了我都没有听旁人这样叫了。」

他稳当的喝了口水,然后看看四周,微微皱了眉。我知道现在的周家很是凌乱,可我没有心力顾全这些,也只有不语。

「大少爷,知你厚道,老爷那样做,到底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即使老爷不在乎,可周家百年的声誉,还有几百口子的人都要顾及的。少爷不要心存怨恨呀。」

「三伯,这本来也是永离的错,再要怨恨,那永离还是人吗?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是什么样的人,您老还是清楚的。」

「大少爷,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他突然站了起来。「您说的对,是不应该再称呼您大少爷了。老爷叫我过来,所以从今天起,我应该称您为大人,或者也该是老爷了。」

我一惊,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

「三伯,您这是?」

「老爷说,您重伤在身,夫人怎么都无法放心。虽然说郑王爱惜臣子,可到底身边没有亲人,冷暖不知,何况如夫人又……」他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

「其实老爷和夫人都很关注您的事情,那位如夫人原本他们也喜欢的。」

我黯然的低了头。凤玉就像一阵清风一样,在我身边缠绕了一些时日,然后又在天地间化为虚无,再也没有了踪迹,让我感觉,即使为了她留下在人间的一丝留念也对她不起。那样的人合该存在人们心中,然后成为传奇。

「老爷让我来这里当管家,顺便给您再找个媳妇什么的。」

「三伯,这是……」我有些胡涂了。

他笑苦拍了拍我的肩。

「少爷,老爷说,祖训是祖训,儿子毕竟还是儿子。什么大义,什么忠孝,我都不信,我也只是个下人,老爷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对老爷是这样,对少爷也是这样。」

那天以后,周家又恢复了平静。三伯毕竟也是经历了几代的人了,在周家的位置就像徐肃在朝廷的位置一样,他说的话有时候比我还要管用,因为,我对于他们来说毕竟是幼主。想到这,不禁叹了口气,小小的周氏一族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万里江山呢?子蹊比我更年幼,也比我更难走。

今天又下起了小雨。站在回廊上看着外面如碧的青单相已经逐渐显出翠色柳树,估算着回京的日子,不知觉中已经快一个多月了。突然听见了脚步声,回头看见了慕容天裴,一身家常的湖色绸衫,头发扎起一根辫子,用青玉扣住,倒也清雅。这几日总看不见他,虽是住在周府,可天决门在京城有分舵,想必他也有很多的事情要忙。

「过来了?这些日子住的怎么样?」

很平淡的问话,我却很是惭愧,本来是要照顾他的,可自己的事情已经乱成了一团,对他算是很不尽心的。

「很好呀,周府就是周府。」说完这话,他突然笑了,「前面有些混乱,三伯要张罗着给你说亲事,结果很多媒人都上了门。」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原本以为三伯也就是随口一说,谁想真的如此。

「老人家总是很热心的,他又是长辈,随他去好了。对了,你去过郊外吗?那里有一片梨花很好看的,也不知道现在谢了没有。」

他很轻巧的坐在回廊上,看着院子中的牡丹。

「你喜欢那种花吗?我不是很喜欢的,原来新州的家里也有很大的一片,结果被我砍了,我总觉得那种花很是轻浮。」

知道他的话中有话,我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

「那你们家里的收成可要少了很多。」

他果然转过了头,有些疑惑的看着我。

「什么意思?」

「那些果木秋天可以结出水果,卖了,或者自己吃,可以省不少的开销。再说,那些树干枝叶什么的用来卖钱或者自己烧制成碳,可以在冬天取暖的时候节省不少。」

我说的很认真,但看他的脸色有些改变,想来他也知道我消遗他呢。我低头浅浅一笑,想着的倒是:慕容怎么就给我他是个孩子的感觉?总是不自觉的拿他来开玩笑。我总是忘记,他曾经几次三番的差点要了我的命。

想到这里,披了衣服,转身要回屋,他倒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去?」

我停下来,看着他。「你要去吗?」

「不去问你做什么?」

「不去也可以问呀。」看他有些要发怒的样子,我赶紧笑了笑,并住了嘴。「马上,我换件衣服就出去。」

「那我在这里等你。」

「那倒不用。如果你真的还有时间的话,麻烦去前面和三伯讲一声,午饭和晚饭都不用等我们了。哦,还有,你也换一件衣服,一会我们要骑马,你这样的一身衣服会让人家误以为是去相亲的呢……」

在他再次发怒之前,我躲进了屋子里。

其实我也知道他没有真的动气,不然以他的身手,我极有可能血溅五步。

回到房里叫个小僮把我的衣服拿了过来,然后就让他下去了。除去外衣的我,身上纠结的都是极其丑陋的疤痕,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左手虽然不甚灵活,可一般换衣拿东西什么的,勉强还可以应付的。宽大的袖子遮住了有些枯竭的细瘦手臂,那是连我自己也不忍看的。

衣着整齐后,这才拿起梳子,可是比划了几下,竟然无法梳成可以出门的样式,不是松散就是很凌乱,细密的发丝总是在我的手边轻巧的打着转,就是不肯规矩的被束缚。所以梳了很长时间,那头发依旧披在身后,仿佛嘲笑我一样,沉沉的,犹如墨染的丝。放下了梳子,看着镜子中的人,眼前却很清晰的浮现曾经很习惯存在的那个人,柔软的手很轻易就可以绑定那些丝滑的头发。我的手不自觉的轻轻触到了镜子的面,但是冰冷的感觉让我像被蝎子咬了一口,赶紧缩回了手,那面镜子中只有一个苍白色的人影,何曾看见任何的温暖?

「你在做什么?」

忽然门边传来一个声音,我转身一看,慕容天裴倚在那里,不知道等了多久了,这个时候我才感觉有丝丝的凉意,看来门开得久了些。

「你来做什么?」我不答反问:「不是和你说过的,这里不能随便进来的。」

语气很轻。我放下了手中的梳子,叫那个站在他身后的小僮过来,

「大人,」他很乖巧的站在我的面前,微微低着头。只可以看见光洁的额和粉色的脸庞。

「你会梳头吗?」

他还是没有抬头,轻轻回答:「会的。」

我点了点头,然后坐在了镜子前面,把桌子上的那把梳子递给了他。

「扎紧一些,今天要出去骑马的,怕松散。」

也许是还在少年,他的手也如女子一般的温柔,翻转的梳几下就把那些松散的发丝整理在手中。

看向镜中的人,一缕青丝缠绕地垂在了额前,想抬手把它顺回去,可这个时候发现,左手的确酸软无力。暗自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动。

他的动作很快,已经为我扎好了辫子,但那缕头发已经垂在了眼前,竟然让我看起来多了些柔软的感觉,索性也就不去动它了。

「很好。对了,你去后面的酒窖里,看见那种封了红色封条的小酒坛,就拿一个过来。」

他还是那样低低垂着头,几不可闻的说了一声,就退了出去。

倒是慕容仿佛不甘寂寞的样子插了句话。

「你要酒做什么?」

「酣酒梨花,当是人间一件美事。没有酒,那花就逊色多了。」

「哼,多事。」他忽然走到了我眼前,伸手按住了我左边的臂膀,「过会儿你坐轿好了。」

我轻微的挣扎了一下,他就松了手。

「不用,只要你拿着酒就好。我的骑术也不至于烂到一手无法持缰绳的地步。」

「……你真的要去赏花吗?」

我笑。

「不然你以为要去做什么呢?」

他也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总是很奇怪。」

「好了,随便你说什么都好。可那酒你一定要拿着,不许偷懒。」

等一切收拾停当后,慕容忽然幽幽的说了一句:

「刚才你对着镜子看什么?」

接过了那个小僮递过来的酒,然后递给了他,一笑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故人。」

毕竟还是久病初愈,全身总感觉有些乏乏的。虽然我和慕容骑的都是百年一见的良驹,可还是缓缓的前行。他的坐骑甚至是蒙古草原上珍奇的汗血宝马,据说这马可以日行千里,全身犹如沉夜一样的暗黑。他从新州来的时候也带上了这匹马,还有那一直裹在锦缎中的剑。

「怎么,喜欢我这匹马?把它送给你如何?」

也许他看我自从第一次看见这马开始,就一直用很有兴趣的目光看着它,这才玩笑一句。

「不了。谁都知道得一好马对你们武林中人是多么的重要。我只是个书生,这些对我没有用的。再说,就是我想要,你也未必肯割爱……对了,你的那只白鹤呢?」

他拉了一下缰绳,看了看周围。我们身处市井,今日虽不是集日,可街上还是很多行人。这次轻装简从,就我们两个人而已,所以没有开道的卫士,还要注意周围。不过他的这个动作倒很明显是做出来给我看的,我等了半晌他也没有回答。

「在这里吃得还习惯吗?我让周府的厨子学了几个新州的菜式,你也尝一尝。很多时候吃得好了,感觉也好很多。」

我随便说些什么。当我抬起头的时候,感觉一滴凉凉的雨点掉到了我的鼻梁上。

「下雨了……」

「那鹤已经死了,在我来之前死在新州了,为了救我而替我挡了一箭……」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其实我恨你。是你们弄乱了新州,但苦的依然是我们这些百姓。」

他忽然勒住了马。这时候雨也逐渐大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开始着急找地方避雨,街中央仅余我们二人。

我忽然有些后侮,他的情绪阴晴不定,平和、翻脸也仅仅一念之间。

雨就在这个时候从天际倾盆落下,那种天幕一样的水气被激荡了起来,围绕在我们的周围。此时的他心中一定在计较,就是不知道他的那一念究竟什么。我不应该提及他的往事,但是我们是如此的陌生,随便哪一句话都可以让他想起可以引发杀机的回忆。

也许大雨的关系,原本秀美的他此时倒很是惨淡,眼神也很是阴郁。雨水顺着他可以称得上俊秀的脸庞淌了下来。忽然,他把手中的酒坛放在马鞍上,伸手扯了自己的披风,然后就在酒坛将要落地的时候接住了它。

他拉马走到我的近前,把披风给我披在肩上,软语说了一句:「怎么也不懂躲一下?看你都已经湿透了。」

「慕容,我不想再这样了。我曾经说过在我的身边没有我无法掌握的人,你是例外。」

「我明白……你知道吗,刚才我的心情根本就无法形容出来。你让我想起了浩劫中的新州,然而更奇怪的是:你的眼神,一瞬间是如此落寞。我问你在镜子中看到了什么,你并没有回答。放心,我以后绝对不会如此。」

他的眼睛为什么出现如此熟悉的感觉?原来我只曾在子蹊的眼中见过的,有些落寞,有些自嘲,可更多的竟然是温柔。

「雨这样大,还去赏花吗?」

我拿过他手中的酒,撕开了封喝了一口。清冽香醇,不负所望,身上顿时感觉暖和了起来。

「当然要去,雨中的梨花最是清艳。」

其实最重要的是,暴雨后的梨花剩下的也就是落败和残破了,那个时候还有什么好看的?把酒递给他,然后拉了一下缰绳,双腿夹住马腹一用力,那马如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放纵自己一回,雨中纵马想来从我出生至今也仅有这一次,也许,此生也仅有一次了。

策马到了那片想象中的梨花前,蒙胧的雨已经将浮躁和尘世特有的污浊洗涤一净,唯有快要凋零的白色清艳之花还可以开出满树的繁华。可那状似锦盛的景况,也只在旦夕之间。

勒住了马,一下子跳了下来,看向身后的时候,慕容却端坐于上,没有动。

「下来吧,到了。」

我说了一声,而他望了一眼这里,探身对我说:「不要去了。这花早就不能看了。」

「不,这是最后的梨花了。你知道吗,这个春天我都没有出来看过花呢!转眼间这些都快要凋谢了,恐怕要等到明年才可以再看的。所以,你下来,前面有个亭子可以避雨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执着,况且在这样的大雨天,我还是旧伤未愈。不过,既然心中有所想,那就跟着去做好了。

把马随便拴于此处,拨开了掩饰于前面的枝叶,走进那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地方。身后是他的脚步声,看来他还是跟了过来。

原本想着就这样寻到那个亭子后,两个人对着这花这雨把酒喝完,可谁想听见了一个声音在那里吟诗,我仔细听来,却有一种悲壮在里面。

——鹃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慕容天裴仿佛有些吃惊。

「是屈原的天问……怎么在这样的天气还有人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吟诗?莫非他是你约出来的?」

「不是,我原本想在这里喝酒赏花的,不曾想到还有人捷足先登了。谁呢?」

说着,沿着这条小路转出了花丛,眼前出现了那个原木搭建的凉亭。亭子的顶四角飞翘,下面用了四根结实的桐树做柱子。这里的一切都力求要和周围的山水花草合成一体,所以连桐树上的树皮也保留了下来。

那个人一身轻蓝色长衫,黑色的披风,正仰坐在亭子的栏杆上,倚靠着一根柱子,手中同样拿了酒坛,一边喝一边继续吟着同一句诗:

「……鹃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我一看那人,心中闪过惊喜,不自觉地已经叫了出来:「璐廷,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已经有三分的朦胧醉意,原本睨着的眼睛无神的看看我,然后自嘲的笑了一下。

「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说着站起了身子,把我们让了进去。

「快半年了吧,伤好了吗?这位就是新州的慕容公子吧!少年英雄,果然风度不凡。」

「慕容,这是文相的公子璐廷。」我介绍了一下。

可慕容看了看他说:「有些眼热。」

璐廷一笑。

「我在新州当过监军的。在杨大人到了新州后就给我旨意让我回京了,所以再也没有见过你。」他用一种很伤感的眼神看着我,顺着他的眼睛看到了我的左手。

「璐廷,恐怕我要食言了,我不能给你用左手写长恨歌,它……已经废了。不过,我认为我右手的书法更加精进,如果你还想要,给你抄一部楚辞如何?」

他把手中的酒递了过来。

「暖暖身子,这是贵州的茅台,降香醇厚,和你喜欢的酒味道不一样。」他转过了身子看着外面凄迷的雨。「过去都过去了。原来想要你的书法,只不过想你好好保重。不过,也许最精致的花纹其实也是最容易破碎的,好的东西总是无法久远的。」

我喝了一口,果真浓厚,不禁皱了一下眉。

「不好喝,你不喜欢这样的酒。」慕容突然把我的酒坛拿了过去,把口上我喝过的地方擦了擦然后递给璐廷。璐廷看了看他,有些了然的笑了一下,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的拿了过去。

「最近有没有什么……」我想问,可我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他点了点头。

「有,郑王已经正式通告天下,撒了你内阁首相的职位,改为副相,位在家父之后。」

「为什么?」身后的慕容天裴冲动的问了一声,而璐廷也只是笑而不答。

倒是我拍了慕容一下,摇了摇头。转而拿了他手中的酒,递给文璐廷。

「这是……状元红?」

「二十年的珍藏。原本带了几坛到新州的,结果都丢了。味道如何?」

「酒当然是好酒,名不虚传。不过……这酒也许因为太过清冽而显得不温和,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的。还有,总感觉这酒带了那么些送别的味道,陆大人是这样,这次,也许我也是这样……」说着说着,他又灌了一口,然后笑了,可我分明看见他眼角中那晶莹的泪水。

「永离,你可曾妥协过?可曾感觉有志难伸?可曾感觉身边的龌龊而无力自拔?可曾绝望?可曾……」

我就站在这里一字一句的听着,他越说越伤心,然后伸手拉过了我,把头埋在我的肩上。被外面的雨淋得湿透的衣服带着一股寒意,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温热的潮湿。

「我也想凤玉,可我什么也不能做,不能娶她,不能保护她,甚至在今天都不能去看看她……」

胸中一阵剑刺一样的尖锐,拼命压制的热气让眼睛显得辣辣的。我伸出了右手,轻抚上了他的背。

「璐廷,我们都不是孩子了……」

「为什么我们不能活在一个干净的世界中?」

「你也说过,太过清冽就太过尖锐了,也许我们都不喜欢的。想哭就哭一场,然后擦干了眼泪回去,继续做你的事情。还有,茅台虽好,毕竟伤身,不可再如此。替我向你的父亲祝贺一声,无论任何原因,毕竟位极人臣是每个朝臣的梦想。十年寒窗,三十年的宦海沉浮,他日青史留名,也不枉此生了。」

他慢慢的抬起头。「永离,你可曾妥协过?」

「我嘛……这很平常,不要把这些看成多了不得的事情,放宽心。」

「不,即使你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的。」说完把手中的酒掷在了地上,然后一脸坚决的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与其让我们情谊在以后那些肮脏的构陷中慢慢消磨,不如现在就断个干净。今日我们索性就割袍断义!」

他拎起自己袍子的一角,手起剑落。那片丝织的衣角仿佛周围那些凋零的梨花,惨淡而无依的落在了我的脚下。他把自己的干爽披风塞在了我的手中,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步入了那迷茫的雨中。

我突然感觉有些虚弱,头又开始疼了。原想着今天痛快的玩乐一天,可……

坐在栏杆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都暮春了,夏天就快来了吧……今年的春天还真有些冷呢。」

「你刚才为什么不阻止?」慕容也坐到了我的身边。

「文人习性,文人习性啊……哎,好好的一壶酒,可惜了。」

「还想喝吗?」

「怎么,你想请我喝?」

「在你家叨扰了这么久,请你一顿也是应该的。走吧,天决门在京城也有饭庄,那里的酒可是清远绵长,甘冽可口的,你肯定喜欢。」

「多谢,多谢。不过此时的确不是喝酒的时候,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改日一定要你破费。」

他的脸色有些阴郁的样子。「你要做什么?」

「进宫。他现在应该需要我。」

我转身要走,可他拦住了我,那看似纤细的双手竟然也如铁一般的坚硬。

「你在新州差点连命都没有了,可他是怎么对你的?他难道不知道你……你当时真的就快死了!」他竟然转过了身子,背对着我。

「慕容,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朝臣升升降降不是单凭郑王喜好的。新州……再怎么说也是一败涂地,这些我们都有责任。多少官员和百姓的性命都丢失在那场混乱中,而现在不过把我的首相职位撤了,对我何其仁厚?」

「可我总感觉你们关系并不一般。」

我笑了。「哦?你也看出来了?」

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过,在我心中,他不仅是郑王,也是子蹊呀。

「等等。」见我要向外走,他拦了一下。

「外面的雨大,等一等也好。就是天大的事,如今出了也出了,不急于一时。」

我看了看天,想着慕容天裴说的也对,遂又坐了回去。

「平常看你做事情都是四平八稳的,怎么今天如此呢?」

慕容的话语仿佛不经意的说出,刚才的那种急躁已经变成了沉静。这样年纪的少年可以如此控制情绪,真不知道该说庆幸还是悲哀。

「算了,人总有这个时候的。」

我一笑不语。

他左右感觉无事可做,突然看见了文璐廷放在亭子栏杆上没有拿走的酒,于是伸手抄起那坛酒,晃了晃,茅台那种特殊厚重的浓香飘了出来。

「似乎不错呢,至少坛封了三十年以上方有这样的味道。对了,我记得你是郑王嵘蕲十四年的状元,今年不过弱冠,怎么会当廷臣当了如此久呢?」

「运气,运气而已。」我打着哈哈。

「永离,反正无事,闲聊以打发时间。况且,有些事情闷在心中不如找个不相干的人一说。你不觉得,孤独比较累人的吗?」

靠在柱子上,把手中璐廷留下来的衣服披在身上,顿时感觉暖和很多了。见他这样问,原本那些怎么都不愿意提及的往事,此时竟然也没有锥心的感觉了。

是因为我终于习惯了,还是当时的事情在很多年后面对一个相对陌生的慕容,有了一种可以冷眼观看的超脱?仿佛那是旁人的故事一样。

反正都要枯坐,见他如此问了,不如索性说些什么。

「想听什么呢?」

慕容想了想:「就说一说原来的你好了。弱冠宰辅一定有很多奇异事情发生的,比较传奇。」

「怎么说呢……有才华的人很多,可上天给的机会却不多。在我十四岁那年,我遇见了我的伯乐。你知道徐肃吗?」

他淡淡应了一句:「知道。」

「他是个方正的人,君子性情,可并不迂腐,与家父,江南姚怀山并称文章三绝。都说刚开始的时候我有些依仗家里,也许家父的名声和周家的名气让他对我令眼相看的吧!

「那个时候他是学政,主持科考,也是他点我状元的。徐肃大节不亏,可能屈能伸,这一点比犹如闲云野鹤般的父亲和姚怀山要老练多了。也是那一年,我又遇见一个人,不过,他不能说是我的伯乐,因为他也许并不赏识我的才华,可他却是我的……」

我想了想,怎么也无法找出那个可以形容他的词。朋友,最重要的人,似乎都不合适,于是索性就略了过去。

「是先王嵘蕲,他也许是徐肃最得意的学生了,徐肃曾经倾注了毕生的精力在他身上。不过可惜的是……」

这个时候雨似乎小了一些,那些环绕周围的梨花衰败得无法形容,此情此景让我有些感慨。

「可惜的是,他学会了徐肃的才情和文章还有洞察,却唯独没有学会徐肃的隐忍和坚韧。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大郑宫的正殿上,那时是嵘蕲二十四年,我十四岁。我出生在他登基那一年,不过他也算是幼主登基,其实只比我大十岁。

「那天早上,他脸色惨白,眼睛浮肿,好像坐在王座上很不耐烦,一直左右看着。他一身湛白色的龙袍华丽到了嚣张的地步,即使那天他的神容不佳,但我却从来没有见到如此适合穿这身衣服的人。

「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徐肃把他们挑选的名单递了过去,他看了一眼,就随口叫名字:‘周离。’我赶紧跪前一步,而后他又说:‘你就是新科的状元?’我说:‘是,臣周离:永嘉人氏……’

「他不容我说完,便说我看起来德才兼备。看起来?我心想,他也太荒唐了,大殿之上说这些,怎么完全没有一国之君的沉稳?

「他把别人的名字也念了一遍,然后就应该由我说一些什么,来称赞一下现在的朝廷,这是传统。但是当我说了一句后,他阻止了我,说是乏了,吩咐散朝。

「当时的我的确年轻,坚持那是我的职责,然后把我做的文章背了一遍。虽然我已经感觉到了周围的冰冷和压抑,却还是坚持了下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再后来,就听见他用一种干枯的声音说了一句:‘朕的新状元文才还不错,你就任翰林院编修,平时到内阁看看吧,好了,朕累了,你们也累了,散了吧。’

「说完径自走了,留了我们这些人在这里跪拜,他连回头也没有。

「第二次见他,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那时的他还是一身白衣,不过,却是江南最精致的纱料做的龙袍。也许刚喝了些酒,惨白的脸色显出了红晕,浮肿的眼睛也恢复了清明。他说:‘哦,原来是朕的新状元,来,给朕作诗一首,也好助兴。’

「我却说,‘王,臣不会。’他笑得有些讽刺,‘朕没有听错吧,大魁天下的状元郎不会作诗?’我说,‘臣的文章不是用来供君王喝酒助兴的。’他说,「那是什么,治国平天下吗?小小年纪,志气不小呀。」我说,‘臣自束发读书就受圣人数诲……’他很不耐烦,‘行了,徐肃整天都是这几句,你也是。你们看的那些书,朕都看了,你们知道的朕也知道。你以后就不要再在朕的面前卖弄了。’」

说到这里,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那个有些烦躁的郑王嵘蕲,和一身豪情的新科状元周离。

往事尽如云烟,从身边过去,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可却是早已铭刻在心中,有的甚至是骨血中。

「然后呢?」慕容轻轻问了一句。

「然后?然后也许他感觉我很可笑,就让我进了内阁,天天帮助他整理奏折什么的,那个时候我不过六品翰林。如果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的话,我可以这样一直在天子身边,等资历能力都历练够了的话,也会到现在的这个位子。不过,那件事情的发生,却把原本定好的路缩短到了诡异的地步。

「前朝有个驻守山海关以及雍京以北全部领土的将军,叫左箴。他被左都御史参劾勾结长城以外的小国意图谋反。嵘蕲斩了他,而后嵘蕲喜欢上了画画。我陪着他在后宫画了两个月,然后……我就是内阁大学士了。」

「先王宠信左箴?」慕容的问题有些奇特。

我看了他一眼,坚定的摇了摇头,「不,嵘蕲不宠信左箴,而是他从左箴身上看见了我们都看不见的未来。」

嵘斩是一个伤感到了极至的人,只一个左箴就可以让他敏锐的感觉到那后面巨大的黑洞,和永远无法调和的悲剧。

「后来他娶了一个侍郎的女儿为妃。那个女人拥有傲人的美貌,并且为他生了唯一的儿子。小王子四岁的时候,嵘蕲驾崩了。小王子继位,可半年后,那个孩子也死了,而后就是现在的子蹊。」

我从记忆中清醒过来,看看周围,那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好了,慕容你先回周府,我这就进宫。」

说着走了出去,而身后的他也跟了过来。

「我跟你去好了,大不了我在宫门外等你。」

「不用,也许忙到天亮也说不准。你先回去,让三伯给你熬些热姜汤,不要着了风寒。」

到了拴马的地方,拉过了缰绳,待我翻身上马的时候,他又拦住了我。

「等等,永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可能辞官?」

我一笑。「也许没有。」

苏袖看见我并不觉得奇怪,俊秀的脸上显露了一种耐人寻味的笑容。

「周大人,郑王等着您呢。」

我把身上湿的披风脱了下来,递给他。然后笑着说:

「许久没见公公了,可是来的匆忙,下次一定给您带一坛子酒,让您试试,我家乡的土产。」

这是台面上的话,也为了探探他的口风,和禁宫的情形。

「大人说笑了,我哪敢要您的东西呀。再说您的酒,可是天下出了名的,要款待那些清流仕子的,给我,岂非折杀咱家了吗?」

苏袖把我的衣服规矩的折了起来,嘴上给我的却是个不硬的软钉子。可他接下来却是嫣然一笑,让我有些吃惊。虽然他很美,可……毕竟是宦官,我在瞬间无法适应。

「大人,吓着您了吧?其实那是和大人说笑的。苏袖今后还要仰仗大人的提携呢。」

「我?」心中一动,继续说:「被贬之人,怎配公公如此?」

「周相,刚才和您说那些话的原因,只是希望今后您可以相信我,要问什么可以直接问,不要如此。」

看来……

我一笑。「是我枉做小人了。」

「大人很多时候应该学会如何去信任人和提防人。这件衣服会帮大人洗整干净的,等会会有人给大人送来干净的衣服,您也可以换下这身。好了,到了,郑王最近脾气不好,大人小心。」

在子蹊的御书房门外,他向我深施一礼,然后退了下去。

子蹊在生气,这是我一进门就看见的。大殿已经被一些茶碗的碎片,群臣的奏折,还有一些宣纸和砚台的碎片布满了,更不要说那些潮湿的茶叶和未干的墨汁了。

他背着我站在帘幕中,声音有些嘶哑和疲惫:「朕说过,哪个敢进来,朕就灭了他……」

豁然转过了身子看见了我,他停在了那里。

「灭了什么,是灭九族吗?那可是很严重的刑罚,是臣下都会害怕的,并且可能是他们毕生的噩梦。」

我笑着说,然后让那些原本躲起来的小太监们赶紧收拾这里。子蹊有些颓然的坐在那张宽大的椅子上,没有说话。

那些人紧紧张张的忙碌着,我也没有说话,拣了一张椅子坐在门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还有落日前最后的一丝明亮。无法看见太阳,那本身就黯淡的光华隐藏在了厚重的乌云之下。

忽然一个尖细而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大人,收拾好了。」

我这才看了看周围,笑着说:「准备些清淡的宫点和热茶来,郑王想必是饿了。」

他们唯唯诺诺的答应后,赶紧退了出去,恢弘的大殿中很快就剩我们两个人。」

「原来还道稚子小儿才会因为饿肚子而发脾气,子蹊已经是国之圣主,何苦如此?」

他玉一样白皙的脸庞染上了丝丝霞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被我的两句话说的。

「子蹊,为什么贬我的职,出了什么事?」

单纯的想知道,可不知为什么他听了以后看着我,原本渐熄的火气又鼓了上来。

「原来你也知道了,我还以为你在周府里和那个新州来的小子混得忘了外面了呢!我没有时间去你那里,可你总有时间过来吧?一连十几天看不见人于说,有闲情逸致喝酒赏花赏雨的,就不想看见我是吗?」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一见面就这样说。刚才由于着急,再加上我本身也是拙嘴笨腮的,见他的话离谱到无法反驳的地步,同时也隐约感觉到了事态也许严重到让他感觉恐惧的地步,所以这个时候不便强辩。

我咬了咬牙,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要走,可刚到殿门的时候就被拉进了一个强而有力的怀抱中,子蹊温热的唇停在我的耳边,再出口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凌厉,而是带了三分的幽怨和一丝隐隐的抱怨。

「对不起嘛,我不想这样说的。」

「可你却是这样想的。子蹊,你说让我相信你,但你可曾相信我?还有,你什么时候派人打听我做什么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只是前一阵子我实在无法抽身去看你,所以叫人到你家,可你的管家却说你重伤未愈,几次三番都挡了回来。今天可巧有人说看见你和慕容在京城的大街上,下着雨还到外面去,而且他又拿着酒……不要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今天的子蹊有些撒娇,可想到刚才看见书房如此狼狈,也知道发生了大事,于是略过这些,直接问他;「怎么了?为什么降我的职?」

他将脸埋入了我的颈窝,沉闷的声音直接传入了我的耳中,不觉得一震。

「朝野震动,以左都御史相大理寺卿,及各部官员联名上折子,弹劾陆风毅二十七条罪状,条条死罪。勾结叛臣,祸乱新州,致死杨文默;私吞一百万两军饷,贿赂官员。」

「哦……」我长叹一声。原想着事情不会如此轻易的过去,可没想到来得如此迅速,几乎让我没有招架之力。

但我开口的时候,却没有了这样的情绪波动。

「不过是御史言官的风闻奏事,查一下就好了。」

「不,这次有一个无法辩驳的证人。」

「是谁?」

我一惊,感觉他的手是如此的强悍,可依然无法止住我的颤抖。

「新任兵部尚书,文璐廷。」

子蹊的话音刚落,大殿外一记响雷,然后那雨铺天盖地而下,仿佛是天在哭一样。

其实我是一个没有治国才华之人,先王也说过的,他说我有些志大才疏,又懒散成性,只可为谋,不可决断。而我的几次疏忽,却偏偏都是最致命的。假如当初我在风毅的门口认出了文璐廷,就果断的将其调离新州,就能避免现下这样的景况了。

可有的时候我也想;终究我就一个人,无法招架四面八方。少了璐廷,还是会有其它人的。

我不敢问子蹊当初放璐廷在风毅身边是为了什么,因为答案我们都知道——位高权重,招的并不只是百官的猜忌。

「子蹊,我只说一句话,你一定要信我。那一百万两银子从来没有到新州。」

「……我也问你一句话:都参奏陆风毅用军饷银子行贿官员,那他做过没有?」

这个我并不知道。即使清廉如陆风毅,也不能保证他就不染纤尘。虽说朝廷每年的军饷开支很大,但对于那些人来说,也不过如此,将军刻扣军饷,吃空额,那是常有的。即使陆风毅曾经挪用过军饷,我也不惊讶。

还有,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使些钱在朝廷上,做事情怎么也方便得多。如果各个关节都打通了的话,得的实惠远远超过送出去的那些。

可现在,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是绝不能说的,因为子蹊不仅是子蹊,也是郑……

这些心思的转变,都在瞬息之间。

「我并没有听说过。」我其实没有骗子蹊,我的确没有听说,只不过是曾经接到过贿礼而已。

「子蹊,这次是不是连我也被参了,所以,你才罢免我的首辅之位?」

「只不过希望他们可以适可而止。不过,永离,我有些难过的是,国难之前,大家想的都是和这些没有关系的事情,如果满朝文武的心思都在对敌上面,那可以省多少心思?」

这次,我只能笑笑。

「子蹊,这让我想起另外一位宰相。他曾经说过,他说出十分,而底下可以做出一分,他就很欣慰了。你看,令行禁止是如此的困难,就像梦想一样难以实现,更不要说这些无休止的内耗,快把我们都拖垮了。」

「永离,你可以去监审陆风毅吗?有你在堂上,总有些忌惮的。」

我知道他的心思。对于一员猛将,他是决计不肯轻易弑杀的,那无疑是自毁长城。

「我尽力,我尽力。」头一次,我居然感觉对于风毅的事情,有了一种无奈的疲惫。

在禁宫吃了热茶,换了干爽的衣服,然后在子蹊疲惫的面容前辞了出来。他没有挽留,我们都有太多的事情要准备。

「子蹊,小民百姓和九五至尊,哪个更幸福些?」

他想了想,说的居然是:「我觉得我更幸福些。」

他笑脸让我难过,因为,终究有一天,他会气愤或者苦痛的说……永离,你骗我,你骗我。

我没有向他完全的坦诚。

我为了他而一定要保护风毅,也为了保护风毅而一定要骗他。从禁宫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回去,先是去了一趟徐府,但徐肃的管家却告诉我徐肃这几日染了风寒,不宜见客。我说事出紧急,不容迟缓。但当那个老管家终于把我领到徐肃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已经不能起床了。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干枯身躯疲惫的躺着。老管家手脚很轻的把我拉到一旁,轻声说:「周大人,相爷难得才睡着一会,请您务必体谅。」

这个老仆跟了徐肃很多年,就像三伯之于父亲,当年我和他也是十分亲近的。

「他说什么了没有?」

他看了看我,赶紧低下了头。

「相爷这些天忙的就是陆大人的事情,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那好吧。」我转身走了出去,到了门口的时候停了一下,「好好照顾徐相,现在多事之秋,郑王需要他,朝廷需要他……我也需要他。」

他没说话,但是坚定的点了点头。

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样的感觉,徐肃也许终究会有彻底离这里而去的一天。

心有些空。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无论他曾经如何误解我,我却一直将他当成是我的师长,也许也曾经是精神依靠。他让我坚信:在一片黑暗中,依然可以看见文人的铮铮铁骨。那不是独游红尘外的潇洒和缥缈,而是真正在明了后的坚持。

他可以为了让陆风毅把银子带回新州,不顾多年清廉的名声,也可以为了不陷入纠葛,去写一份啼笑皆非的奏折……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一直是他力保新州,也一直是他监管六部,如此污泥浊世如非有他,怕早已散乱不堪了。

他是人们心中对纯真的最后一丝期望,从他身上可以得到肮脏欲望之外最后的清静。

到了家里,才知道门外又下起了大雨。三伯絮絮叨叨的要我小心身体,然后忙里忙外的准备饭食。慕容端正的坐在餐桌前,一双灿如晨星的眼睛看着我,却是沉寂的。

「怎么,还没有吃饭?」坐好后随便问了一下,然后端起放在桌子上的茶壶就灌了一口,温润的茶水平滑了我干燥的喉咙。

「刚才那个文璐廷派人来过,捎了一句话就走了。」

他的声音不高,消沉中未见波动,却是已让我一惊。

「他说了什么?」

「玉版十三行,价值已在万两白银。」然后,他又说。「对了,什么是玉版十三行?」

我思索着璐廷这话的含义,可还是解释了慕容的问题:「王献之,字子敬,是王羲之的第七个儿子。他自幼从父学书,少有盛名,人们尊为‘小王’。他的楷书作品流传下来的只有洛神赋十三行小楷。其字迹在末时有九行,贾似道又得四行,合十三行刻于玉石上,故世称工版十三行。我确有此帖,可……」

以下的话没有说出来:什么意思呢?玉版十三行虽是名贵之宝,可当时的价值不过白银五千两,是一位要去两江上任的官员临行前送的。还有就是,顾全大局?是忠告,是示警,抑或是威胁?

我不能再用原来的眼光看现在的文璐廷了。

「可是什么?」

「本不值这些银子的。不要说玉版十三行了,就是九千两银子此时要买一幅王羲之的快雪帖,也是可以的。」

他无所谓的笑了一下。

「九千两银子呀,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的,现在却只能换一张残破的纸。这些人当真是……」

他没有说下去,我也没有。这个时候三伯叫几个小僮把饭莱都端了上来,都是很清淡的素菜,就最后一盏鸡汤算是还有些荤腥。看着三伯,我撇了撤嘴。

「三伯,吃了几个月的白菜豆腐了,再吃下去都要变成青菜脸了,能不能……」

三伯那双像核桃一样的眼睛翻了翻,然后看着我,「大人,那你眼前的这碗鸡汤是什么?难不成大人把白花花的鸡肉也看成了是白菜?」

看他这样,我用汤匙从碗里搅动一下,终于捞起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一块鸡,和一大块白菜,于是拉长了声音:「三——伯——」

「哦,忘了忘了,今天的菜是鸡汤白菜,这个……自然是白菜比较多。不过,肉虽小,可是比较进味。」

说到这里我们都笑了。我知道他是怕我消化不好,不过我也不打算就此结束,于是看着他,装作很无奈的样子说;」三伯,没有想到这些年你的修辞依然没有多大的进步,白花花是用来形容银子的,不是鸡肉……」刚说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动——「三伯,一会吃完了饭,你到我书房里来一下,有事相商。」

三伯对于我这样突然的转变也没有问,笑着答应了一声,就让送饭的人退了出去。我留他,可他说已经用过了,于是也出了门。等这里就剩下我和慕容的时候,我才夹了一片青菜,就着眼前的米饭静静的吃起来。慕容倒是没有动筷子,只是看着我。

「怎么不吃,折腾了一天不饿吗?」

「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一听,一笑。

「能有什么事?来点鸡汤吧,虽然鸡肉的确小了点,可到底是块鸡肉。」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

「永离,我突然发现我不懂你。你给我的感觉就像……即使你在眼前,却感觉在天边一样。」

我噗哧的笑了出来。

「在天边的那不是人,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不过我倒发现了,慕容你很有天赋,好好读书,等有朝一日我当上学政,一定点你做状元。」

他俏脸一沉,头扭到了一边,作势不再理睬我。我低着头慢慢的咀嚼着原本香滑细软,可现在什么滋味也没有的白饭。一顿饭原本吃的很尽兴,可后来就在这样的沉默之中完结了。

夜里我对三伯说,让他留意一下市面上为什么玉版十三行突然涨价至万两白银,还有就是这东西最后一次在市面上见到,是谁卖给了谁。两天后他告诉我:因为突然有个古玩的行家说其实那不是王献之的字,其中几行是失传已久的王羲之的兰亭序。三伯说到这里还感觉荒谬的笑了笑。

「玉版是小楷,而兰亭是行书,就是市井小民不知,难道那些故纸堆中泡出来的书虫,削尖了脑袋不说,就是田间地头也想掏出点什么宝贝的占玩迷还不知道吗?怪事。」

我趴在桌子上,扶着脑袋有些晕,这是有人在背后推动。摆在眼前的麻烦就很多了,可更让人心中无底的是隐藏在下面的居心。因为你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做,难以防范。

「哦,还有,这更离奇。」三伯继续讲着:「这个是两年前去两江的一个人在风遴轩买的。他当时说急着要走,银子无法付,但是那个人平常经常光顾这里,老板和他的生意做了几近万两白银,也就同意了他写的一份文书,并当场就把货给了他,等一年后他再来换银子。可没想到的是,一年前听说他坏了事,因为贪污河道的银子给下了大狱,本想着这就白费了这些旧事,可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了:两个月前突然有人到他那里,也向他打听这些事,并且出了一万两要换那份文书,同时还有个要求,就是如果有需要的话,老板必须出面证明东西是去两江的那个人买的。」

我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老板同意了吗?」

「没办法不同意。不说那几个人的凶狠,单是这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够吃几辈子了。」

「但他忘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平静而无奈的说:心里想:即使我不动他,等事情完了以后那些人还不灭口?留他在,对于那些想要挑起这次事件的人也是威胁。

「大人……」三伯有些惊奇的看着我。

「大人,需要做些什么吗?」

我则一笑。「不用,静观其变好了。现在看不清楚,怕就怕走错一步……不过该来的总要来的,警惕些就好了;这些天也多注意些,多看看总是好的。」

***

初夏时节天气时冷时热,这些天因为要开审陆风毅的案子,所以搅扰得六部不得安宁。刑部,兵部和户部的官员,因为各有关联,所以都很注意。审理是在大理寺,而关押则在禁宫天牢。子蹊的用意很明显要保护他,那些人不是不明白。

忙乱了十天,明天就要正式审理了,所以今天可以在家中稍作休息。

今天,天色晴朗,无风无尘。庭院中,秀竹,繁花,假山,磷池各有姿色。在湖心的凉亭中支了躺椅,身上则盖着夹被。有脚步声,我睁眼一看,原来是慕容晃晃悠悠踱了过来。

「既然怕冷,何不回屋?在这里冷风过往的地方盖着被子乘凉,也算一奇了。」

——他拿了桌子上的一块细点咬了一口,然后慢慢的咀嚼着。

「对了,我倒想起一件事「这些天我的耳根子清静多了。三伯原说要给我找个媳妇,结果现在倒好,看不见他的人了,更不要说什么媳妇了。」

本想说个笑话的,可看到他靠在凉亭的柱子上,看着面前的荷池只管出神。

「喜欢荷花?现在还不到荷花开的时令呢,只不多叶子很茁壮而已。听三伯说,今年从蜀州新进的红莲,名字就是贵妃瑶台,香味很重。也许你喜欢,也许你不喜欢,毕竟红色的莲花没有白色的显得纯净庄重。」

「……永离,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嗯,好吧。不准太难。」

「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就很想和他在一起?我指的是一生都在一起的那一种。在一起生活,还有,甚至连他看一眼旁人,都会感觉很失落……」

「慕容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他没有回头,还是那样的姿势。本想取笑他一番,可看到他这个样子,终是放下了调笑的心思。

「是的,如果遇见喜欢的人,你会很想他在一起,时时刻刻的都在一起。想照顾他,保护他,让你们彼此都感觉对方很重要。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直到生命的终结。」

「可如果喜欢一个人,而又同时和另一个人在一起,那他们彼此之间还有爱吗?」

「慕容,这个问题太难了,我也不知道。不过,可以告诉我:你喜欢的是谁吗?也许我可以帮你出谋划策呀。」

他轻轻的摇头。

「不,你无法帮助我的,谁也帮不了我……」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身上感到伤感和沉重。一个不过十七岁的少年,怎么几天之间好像老了十岁呢?

「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清静了很多吗?我也是刚刚听说,就是因为……」

他刚说到这里,就听见了那边三伯的声音隔着河岸传了过来。

「大人,郑王来了,正在前厅等您呢。」

慕容转过身子,有些复杂的看着我,却没有说话。

我问他:「因为什么呢?」

他一笑,却又转过了头去看舒展的荷田。

「这花,到了夏天一定很美,都是火红色的……也许我真的喜欢。」

没有来得及品味他话中的意思,就看见子蹊一身白衣,已经来到了莲池畔,身后是苏袖。他手中的折扇轻轻打开,遮住了耀眼的阳光,也遮住了他的脸,从这里仅能看见黑如午夜一样的长发,映着雪一样的衣衫。

我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感觉这样的他有些陌生。

他安静的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拿开扇子。有微风吹过,吹动了层层荷叶,像是他站在叶子上面一样。

「他真的很美。」慕容说了一句。

我没有接话。美吗?用来形容励精图治的郑王子蹊,并不合适吧?可是……今天看他居然带了柔和的脆弱。

是天气的原因吧!所以慕容有些忧郁,子蹊有些脆弱……可今天是难得的晴天呢?

思绪转动的过程中,快步走了过去;「子蹊,怎么来了?」

他一笑,收了折扇。

「你这里的荷花还真多。是白莲吗?到了六月这一大片都应该是,到时候很好看。」

「你喜欢白色的?这些是红莲,香味很重的。不过要是你喜欢,我让三伯再种些白色可好?」

他灿然一笑。

「不用,不用。我倒也不是喜欢白色,总是觉得你应该喜欢白色的。再说,现在已经过了季节,再种实在不好。哪,这些花叫什么名字?」

「贵妃瑶合。」

「蜀州名品……天气不错,邀永离一同游湖可好?」

我一笑。「是请求,还是圣旨呢?」

他微微低了头,在我的额间一吻,身边之人俱已变了颜色,而他依然故我。

「是我的心愿……好吗?」

「当然好。」是圣旨还可以抗旨,可是……他的心愿,我可有能够违抗的一天?

一壶酒,一盘棋,同样清素的两个人。京郊的运河在这里有一个回旋,也就构成了一片静水。宽敞的画舫平稳的定在了湖水中央,我看着他,而他看着棋盘,这里除了船公并无他人。

「子蹊,可有话和我说?」

虽然我知他的心意,可更加了解他的人,这样纷乱的局势,他绝非单纯清闲的游湖赏春。

他单手拿了一颗黑子,状似思索下一步的走向,然后仿若随口说了一句:「没什么,就是知道明天要开堂审理陆风毅,让你轻松一下。刚才你不也是在凉亭上乘凉的吗?」

他的手掂量了掂量手中的棋子,然后又放了回去,继而拿起了手中酒,却被我拦了下来。

「你不高兴。」我看着他。

「没有呀,怎么会?」

拦着酒杯的手从他手中拿下了杯子,放在了桌子上。「永离,我和你说过,我喜欢你吗?」

我一惊,他从不如此的,我以为我们的心意大家彼此明了,但他如此说出来,真的出乎我意料。

「好像没有。」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结束。也许我们之间的关系过于特殊,所以总是感觉不一样的。如果永离不是廷臣,我也不是郑王,那我们会如何呢?」他盈盈的双目看着我,其中的柔情万千,也只能意会。

「一对过街老鼠。」我笑了一下。

「……永离,你真是的……」

他好像无比沮丧的低下了头,我则开怀大笑,一时之间周围的天地仿佛都被渲染明丽了。

然后,他的声音低低的穿了出来。

「永离,问你一个问题……」

「好吧,不要太难。」

「彼此喜欢的两个人,是不是一定要在一起……算了,不要回答了,这个问题好像我们都知道答案的。」

「……」

「如果可能,我愿意一生都和你在一起。」

「我们本就可以呀。」

「对呀,我们一直就是这样的呀……最近的事情真多,有些胡涂呢。永离,陆风毅的事,台面上是一种说法,台下又是一种。可是,你一定要谨慎,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不要给自己惹麻烦。还有,也许这段日子,大家的心会很忙乱,你也要注意。」

「子蹊,你这话……」

他慢慢的来到我的面前,缓缓的低下了腰。

「不要说那些了,今晚到宫里来好吗?」他轻轻的吻了吻我的唇,然后发出了一阵子笑声。「小离呆呆的样子好……这样的小离好可爱!」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愚蠢。我的眼中只看见他的笑容,连他说的是什么都没有听清楚,就点了头。

***

绮丽的夜,熟悉的宫殿,当我醒来的时候,身边就是子蹊,被他像抱枕一样紧紧抱着,我甚至可以从他潮湿的手感觉到刚才的悸动。不知道原来的他是什么样子的,今夜的他却格外的不安宁,仿佛有所恐惧。

现在的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他,但是,我知道,只要他说出来,我不想拒绝。

「醒了?不多睡一会吗?这个时候就回去?」

我翻身惊醒了他,让他带着睡意的声音软软的问我,手上的力道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不是。只不过我一个人睡习惯了,想翻个身。子蹊,你抱得有些紧,我不习惯。」

「哦,好……」他说着,松了松手,可下一步却又收紧了双臂。

「我怕你不告而别,我就找不到你了……」

我叹了口气。

「子蹊,你有心事。说出来吧!我不想你憋在心中,那样会生病的。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如此的不安?」

「没有……其实也有……」

「子蹊……」

他的脸埋在我的肩窝里,半晌,我突然感觉到了冰凉的泪。

我一惊:「子蹊,是不是朝廷上……」

「不是,不是。是……我要大婚了……」

我听完,突然静了一下,然后起身穿了衣服走了出来。身后的子蹊一直在看着我,可并没有说话,最后在我打开殿门的时候,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的:永离……

我没有回头。

***

清晨的时候回到了周府,三伯一直在等我,可见到了我却没有说什么。我回到内室后,居然在房间中看见了慕容,他就站在窗子下面。清晨的阳光透过碧绿色的窗纱照到他的脸上,显出一丝的惨淡。从他浓重的黑眼圈和憔悴的面容看,应该是一夜没有睡。身后的三伯叫下人准备热水让我洗漱一下,就走开了。

「我不想说什么,慕容,去睡觉。你现在还年轻,不能如此糟蹋身体。」

说完,我和衣倒在了床上,而他竟然到了我的面前,二话没说就伸手撕开了我的前襟,那上面深浅不一的痕迹很明显的说明了我昨晚的去向。

我头一次在他的眼睛中看到嫉妒的灰暗。

「你知道为什么三伯跟前没有人来说媒了吗,那是因为郑王下旨在全国选秀,那些大臣都巴望着要把女儿送进宫中,所以……全都知道了,就瞒着你一个人呢。昨天我想说,可他就来了。你被骗了,知道吗?已经很长时间了,都快五六天的事了……」

「我知道,郑王要大婚了。」

伸手想拍掉他的手,可被他从床上提了起来。我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红丝。

「你不是说,如果遇见喜欢的人,就会很想和他在一起,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想照顾他,保护他,让你们彼此都感觉对方很重要,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直到生命的终结?可是他呢,他是怎么对你的?他不要你了,你连个名分都没有……」

「名分?我要那个做什么?我周离再不济也是两榜进士,大魁天下的状元,堂堂内阁大学士!你把我当什么了?」

「你说他爱你,可他为什么要娶别人?那还叫爱吗?永离你告诉我呀!昨天你都没有说,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问,可现在你告诉我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你以为这是小孩子家家酒,还是什么?我们这是什么?历史上这叫龙阳之宠,这叫断袖!奸佞,幸臣,昏君……千秋之后,史笔如刀,污泥浊水什么话说不出来?你能让他怎么办,让我怎么办?慕容,等你爱上了一个你不能爱的人,你就明白了……不过,希望你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颓然的松了手,我跌坐在床上。

「晚了,晚了……永离,如果可能的话,我不会将你让给任何人,包括郑王!可是你从来也没有把我看在眼中……」

「慕容……你还是个孩子呀,为什么你不能这样单纯下去呢?」

他双手扶着桌子,有些累。

「自从那次在新川,看见你在封王龙泱怀中的时候,我就不是孩子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失落,一种感伤。慕容居然还是卷进来了,不同的是,他不是卷进朝政,而是卷进了谁也说不清楚的我们之间。

「大人。」三伯在外面轻声呼唤。

我高声说了一句:「准备朝服。」

三伯应声而去。

「你做什么去?」慕容转过头看着我。

「今天大理寺开审陆风毅,我必须去,无论发生了什么。慕容,放开这些,你才十七岁,你不应该负担这些的。人生苦短,何必?」

「你呢?」

我无语。

「如果你可以劝自己,我就可以放开。」

「何苦来哉?」我虚弱的躺在了床上。

「我们都一样,郑王,必然也一样……」慕容说话时,背对着我。

—中部完—

姬泱 破城(下)

军饷的流向终于有了眉目,黑幕渐渐揭开,抽丝剥茧后的真相,竟是……

繁华如冰逐裂,忠臣远逝,栋梁已摧,歧山大震更似预示了王朝的倾颓。江山残破,家国零落,孤城、幼主、铁骑,随着韶光流转,皆已湮没于历史洪流;然而,古郑王朝究竟真的曾经存在,还是只为传说?

当一切尽已风流云散,唯有一声幽叹,穿过了沾染血红的荷花池畔,穿越了曾经巍峨的王城宫墙,无视千年时光递移,仍在轻轻的呼唤着:「永离……」

下部

陆风毅一身白衣,虽干净整洁,脸色憔悴但没有落魄。他直挺挺的跪在大堂中央,我则是一身隆重的官服坐在大理寺卿的身边。我不是主审,也不是陪审,我甚至连开口说话的权力也没有,法度的严明要这里被表现的淋漓尽致。我的位置就是替代郑王来这里听审,表示朝廷对新州一事的极大重视。

大理寺卿严瑾玄是个四十多岁的人,两榜进士出身,一直在京里并不显山露水,不过对于手中的政务倒是都能妥当处理,所以不到三十年和光景已经稳稳的升了上来,直至一品大员。

听他问案,不外是些场面话,什么「风毅,你我曾同朝为臣,如今却对质公堂,不过国法不外人情,风毅非杀人越货的好恶之徒,为政过失,只要不欺君,不负黎民,郑王会酌情考虑的,待到风毅灾星消退,你我依然可以把臂同游。」

一席话,不知道的,谁都感觉温馨有礼,可事实上,郑开国五百年来,在这里已经斩不知多少重臣大员。每次开审,第一次都是这些话,在熟悉人的眼中,这和读书吃饭走路一样平常。严瑾玄干瘪的声音,说出来的话都是干燥燥的,根本无法听出他的心绪。

堂下的风毅已经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开始了冗长而烦闷的问讯。我坐要那里,头眼昏花,这才想起来,昨夜一夜没有睡沉。

子蹊……早晚会有这一天的。子蹊已到弱冠之年,封妃立后本是常事,可为什么心中就是难以开怀?

终究是自己过于任性。我和他不是可以让人深藏闺阁的佳人,甚至连相惜牵手的真心人都不是。我们是知己,也是君臣,不过经过了昨夜,只怕这关系更复杂得难以辨明……

「郑王子蹊元年十一月,新州第一次哗变的时候,你曾经斩了带头闹事的两个小兵,当时向朝廷的邸报也是这样写的,是不是?」

严瑾玄的语音突然升高,这把我的思绪一下子拉到了现实中。

眼前的风毅依然是刚才那个样子,不过当听到这问题后,他的眼神一黯,进而顿了一下,才说:「是。」

「这两个带头闹事之人,当时到底如何闹事?」

「他们喝酒,然后砸坏酒家的店面,紧接着纠集了一队人抗命。」风毅的声音很低沉,仿佛在描述着别人的故事,很疏离。

「那些纵犯呢?」

「一律打一百大板,流配西疆。」

严瑾玄的眼睛看着风毅,但又好像看着很遥远的地方,然后居然缓缓的点了点头。

「好,今日到此而止,诸位大人辛苦了,风毅,好自为之。」

一个沉闷而不知所谓的上午,一场问不出什么的庭讯,风毅还是被押回了天牢,我也在头脑即将崩溃的时候离开了那个清明而压抑的大堂,可是心中却隐约感觉事有蹊跷,但又实在无法想明白。

回去的时候,又去了趟徐肃的官邸,他的病居然未见起色,我和徐府的老管家说了些让他多多照顾的话,也就走了出来。外面的日头正艳,暮春最后一息清凉也被烤干了,看来,盛夏已经来临。

宫轿落在周府的大门前,我从轿里看出去,正好看见苏袖袖手站在打开的大门前,身边是三伯,而门前的广场上停放着一顶软轿。虽是不起眼,可古朴中暗隐华丽,那是子蹊的宫轿。

本想躲避一下,我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可是苏袖已经走了过来,声音有些揶揄:「周大人,恭候多时了。」

我讪讪一笑。

「公公,郑王来了吗?」从轿子中走出来。

「郑王来了。原来郑王想就在大门口等您回来呢,不过您家的老仆一定要让郑王进中厅,他还说,要不您回来会打断他的老腿的。大人,您会吗?」

我们边说边走,来到了门口,也看见了三伯,他恭敬的站在一旁,听着苏袖这样说,也是一笑。

「公公何苦为难永离,您这话,让永离如何回答?要说会,三伯在周家几十年了,家父都待以兄弟,永离自是当长辈看待,这样做不但有违仁义,也有违孝道。虽说永离已是被驱逐之人,可是这些还是不敢忘怀的。然而要说不会,三伯怠慢了当今天子,这罪可是诛九族的,永离如何承担?」

「不过是句玩笑话,周大人何苦当真?大人的身体好些了吗?这样的天气大人要好好保重。」

虽然知道苏袖这样的人阴柔过多,有的时候说话飘忽不定,可是像今天这样也是少见。最后一句话真是说得我无言以对,唯有一笑而过。

「多谢公公关心,永离铭记于心。」

他一笑。

「大人说笑了,要是大人真的铭记于心,那苏袖可是无法承受的,见笑,见笑。」

天气真热,看着三伯的额间已经冒出汗珠,于是我说:「我先换一件衣服,这样见驾很是失礼。天太热了。」

「可我怎么没有看出永离怕热?记得你一直怕冷不怕热的吧?」

一句话让我们僵立当场,子蹊就站在回廊的垂柳之下,离我不足十步,此时就是想走也是不能得了。我身后的一干人虚跪了一下,全体退了下去,偌大的回廊中只余我们两人。

「还是你根本就不想看到我?」

「郑王这话,让臣惶恐。」

他一步到我的眼前,我刚想退一步,结果被他抓住了手。一样冰冷的手心,一样颤抖着的执着。

「接下来你要说什么?你不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还是……」

「可你也要为我想一想,立后是国事,不是我的私事,我无权阻止的。再说,永离也有妻子……」

「郑王是来和臣比较公平的,还是什么别的?不错,臣有妻子,不过自从臣明确心意以来,一直不曾负心上之人。郑王若硬要如此计较,臣也没有办法。」

「你……」他的脸色红红,眼圈也红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后来,咬咬牙,终于——「你不知道我比你小吗?你就不能让着我吗?为什么我说一句,你就回一句?」

他这样说话,我当真是无言以对,唯有把头扭到一旁。

「永离,不要这样……今天早上你走的时候,我想叫住你,可是我不敢……如果连你也不理我了,我该怎么办?」他的脸颊埋在我的肩上。「我忽然感觉周围很黑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是空的,只能抓住眼前的你,要不然,我会堕入黑暗;永远无法超生的。」

「子蹊……」我的声音不自觉的放柔和了,心中唯有一叹,千百心意要生气,也无法挡住他的一句话。

「昨夜没有睡好,看你眼圈都红了,想太多了……」

他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没有了那种无助和颓然。拉着我坐在回廊的栏杆上,看着院子中种的柳树和各式鲜花。

「今天听审如何?」

「刚开始,没有问出什么来。」

「……那好。对了,永离,昨天……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好呀,不是很热。」他有些言辞闪烁,我有些纳闷。

「你感觉怎么样?我是说,昨夜感觉如何?有没有……我有没有伤了你?」

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而我也因为听明白了而暗自骂自己迟钝,一时之间倒也无话,只有摇摇头。

「看你,脸色都是这个样子的……怪我不好,可我真的害怕,害怕真正的失去你,我会活不下去的……今天又上了二十几道折子,都是要立斩陆风毅的。可是,这边大理寺都还没有审出个眉目,他们在逼我……他们在逼我。」

说到后面声音轻了,眼光也轻了。仿佛透过眼前的这些景致,直飘到云外一样。

「都是忠臣,就我一个是昏君。可新州败坏到如此地步,国事衰弱到这个田地,让我怎么面对天下?让我死了怎么去见祖宗!」

「子蹊!」我赶紧抓住了他的肩,用尽了力气把他摇醒,因为我害怕,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子蹊,从来不曾想过他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然而他看着我的眼中,居然没有焦点,他还在喃喃自语:「银子,整整一百万两,顶国库两个月的收入了,恐怕也是让他们上下其手,全没了……就是狼,喂饱了也就算了,可他们,他们……」

他哭了,泪水一滴一滴的滑落。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他的声音到最后成了一种呜咽,彷若夜中孤独而凄凉的鸟,没有了依靠。

我还能如何?除了把他搂进怀中,又能如何?户部开出的单据明白的写着军晌已经拨出去,而银子等了许久都没有到新州,想想都知道钱到哪里去了。过一层扒一层皮,原来想着这一百万两怎么也还能有几十万两到新州的,谁想全空了。可是法不责众,这上下几百朝廷重臣又能怎么样?能全撤了吗?那简直儿戏一样。如此时期,内有叛乱,外有强敌,想要稳定尚且不可得,如果自动干戈,必然是自乱江山。

「子蹊,你看,那花开了,是三伯从洛阳带回来的牡丹。正红色的,刚好讨个彩头,也显得喜庆一些。原来我是很喜欢白色,可现在看来,太肃杀了,不好,所以莲花换了,牡丹也换了。徐肃还病着,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子蹊可以去看看他,毕竟是四朝重臣,毕竟是风毅的老师……」

他还趴在我的肩上,没有起身,然后闷闷说了句:「永离……」

我打断了他,一笑。

「饿了吗?三伯新请了个厨子,菜做的很好,吃了再回去吧。」

「……好。」

他的情绪很低落,所以我没敢给他开状元红,虽然他一直想喝。我让三伯拿了一坛清淡的米酒,后厨做了几样小菜。不一会的功夫,这些都摆放整齐了,白盈盈的清蒸萝卜乌鸡丸子,黄绿相间的翡翠菊花虾球,艳红色的酱焖鹿肉,还有一碟清色的冰糖水晶梨,最后是竹筠鲜笋汤。

酒,倒了出来,盛在薄如蝉翼的瓷盅内,显出的是清淡的碧绿色。这是用一种叫做绿玉晶莹的新米酿造,初时并不明显,后来伴随着时间的沉积,这酒的颜色也愈加浓厚。现在这一坛不过是带了些许的淡绿,味道很轻。

「这可是用今年最好的绿米酿的酒,虽说清淡了一些,可是味道回味绵长,不醉人。」

说着给他递了一杯。他接过去后抿了一口,然后看着我点了点头,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心情也好了很多。他终究不是一个软弱之人,我明白的是,在他身上承担的比我更深重。

「子蹊,你想立谁为后?」既然到了这一步,那谁都无法逃避,只有真实的面对了,给他夹了一块鹿肉的同时,问了我最不该问的话。其实现在的我已经僭越了。

「暨渊阁大学士温赢的女儿温兮,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表妹。」

听完了这话,我点了点头,然后把眼前的酒喝了。如此简短的一句话如今在我的耳中则是千句,万句。

暨渊阁大学士虽说同属内阁,可又有不同。暨渊阁存放着历代的文献,书籍,甚至历代史官的记载。在暨渊阁供职的官员每日专管整理文书档案,修书写史,没有中央参赞的权力,暨渊阁大学士虽说位高,可无权。温赢就是这样的人,可他硬是不同,因为他是子蹊的生母温太后的亲哥哥,是外戚,原本也就是一个寡居王妃的兄长,可自从子蹊登基以后身份便不可同日而语,只是这一年多来他并不张扬。

温太后此举到底是为稳固温家在朝中的位置,还是有更大的野心?

「永离,在想什么?」正在我恍惚间,他的手穿过了我的发丝,温柔的好像在安慰我。「没关系的,不用担心,有我呢,他们那些麻烦到不了你眼前。对了,要是有一天我们可以自由自在的畅游天地间,你想去哪里呢?」

「怎么这样问?」

「随便想了起来就问了。最近总是幻想:有没有一处像桃花源那样的地方,落英满地,人们生活都怡然自乐……可我一直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地方。」说到这里,他轻轻的摇了摇头,声音也低了下去。

「永离,你曾经见过那样的地方吗?」

那是一种绝望后的期望,他在看着我,我无法直接告诉他说我也不知道,于是我开始向记忆的深处去找寻。

可是除了童年的那个布满欢欣的永嘉之外,再也无法找到一处。

可我不能说永嘉,因为我被赶出去的那天,他也在。

「有,应该是南边吧。无法看见边际的绿色的水稻,平静怡和的民风,山水间有水牛,牧童,还有老人童子……」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真的?那永离去过吗?」

「没有,听一个朋友说的。他说,他的母……母亲是南边的人,他也很想去看看他母亲的娘家是什么样子。」

差一点就说错了,那个是他的母后,那个人是先王。

「好美呀……等过了这一阵子,这些事情都平息了,我要和永离去看看。」

看着子蹊兴奋的情绪,我突然想起了先王曾经和我说过的话,不知道当年的他是否也像现在的我们一样,在虚幻的愿望中编造着更加空泛的想象。

一顿饭到现在吃的也算尽兴了,子蹊一扫愁容,也喝了不少酒,渐渐笑逐颜开,已然是醺然薄醉了。我没告诉他的是:这酒是江南春,且我并没有加入它特有的最后一味配料——春情丹。这酒的本身已是一丝萎靡。

子蹊回宫的时候已经是月华中天了。送他到大门,看着他远去,然后在转身的时候突然发现今夜如水一般的清爽,白天的燥热完全退去,余下的只是沉静的怡和。

这个时候三伯状似无意的说了一声:「大人,听人说最近有人要从西疆把当时新州发配过去的人找回来。」

我一吃惊,「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刚听到的线报,但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突然感觉心开了,有些原来隐约的事情进入我的脑中。陆风毅的牵连实在太大,可是无论如何做,那些银子没有到新州就是没有到新州,就是他们有通天的手段,还是不能做如此谎言,所以必然会另辟路径,如此一来……

「需要做些什么吗?」

三伯的声音永远都是那样的平稳,让我都不自觉当中心安了。

「准备一份厚礼,后天文相府摆酒,我要登门道贺。对了,慕容哪里去了,怎么没有看见他?」

三伯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那孩子心气太高,大人要是对他不上心,也就不用多挂念他了。」

我揽住了他的肩,拉着他一起走。

「三伯,这些年多谢你照顾父亲了,现在又来这里帮我。这些天有些事情太麻烦,如果缺了家里人,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呢!至于慕容……也只有三伯能这样跟我说话。很多时候我真想有个人对我说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说着说着,想起了早上慕容对我说的话,不由得有些忐忑。那样的一个孩子,那样的人生,不应该卷进来的。

「三伯,慕容在府里吗?」

「不在,今天大人上朝的时候他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派人去找了,发现他在城东的天机阁喝酒,估计现在还在。」

我们伫步在一棵月桂树前,看着月光透过了尚未开花的枝叶倾泻下来,点滴洒在我们的脸上,可最多的还是落在脚边,如此皎洁,甚至清丽。

沉静了一下,我说:「还是我去一趟好了,他年轻气盛,武功又好,一个人在外面估计喝酒喝的也不少,怕惹事。」

「大人,他身上存在着太多的变故,尽量不要……再说,他现在很安全,那边是天机阁是天决门在京城的分舵。」

「如果我有个弟弟像他一样,我也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不知道为什么。其实他说他喜欢我,我想不过是种错觉。再说,我根本不是什么佳人,他也只是一时的迷惑罢了。」

「大人是在说服我,还是在说服自己?」

我瞥一他一下,三伯的样子却无法看出表情。我一笑,可这次没有说话,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伸出双手舒展一下筋骨,感觉精气又回到了身体里,脑子也清醒了很多。

「三伯,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不过有些人和事不能只凭借衡量去做的,估计久了,也就不是估计了。我去找他。」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然后回头对依然站着的三伯说:「对了三伯,帮我把当年买玉版十三行那个人的家人找出来,有些事情早做打算,未雨绸缪总好过亡羊补牢。毕竟那个人买的东西,现在在我的手上。」

回房把身上的一身朝服换了下来,此时的我竟然有了一份感慨。荆棘丛生的地方,我们不能害怕,也不能一味的应付,要学会如何掌握主动。即使,我牵引了这个开始,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

天机阁虽然不如谪仙楼古老豪华,可是古朴清静的环境让步我一到这里就感觉很舒服。难怪慕容到这里来了,的确是个可以散心的好去处。自我进来,看见的却是周围一些人若有似无的注意,然后就见从楼上下来一个白衣少年,狭长的眼睛,束住头发的两根丝带垂落前胸,很是干净俊秀。我见过他,他就是当初给慕容天裴背剑的那个人。他抱了一下串,然后说:「在下天决门楚七,阁下可是周离周大人?」

我一笑。

「原来想着赶紧过来,不过看来,也许是多此一举了。不错,我就是周离。我们曾经见过的,在京城到新州的路上。慕容现在还在吗?」

他点了一下头,然后身子一让。

「在下为大人带路,少主人在楼上。」

我本想这就回去了,可楚七却到了我的身后,作势一定要我上去。我一笑,也不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里是用铁柏木架成的楼梯,踏上去的时候还有一种空洞的响声。一扇精致的雕花门半开着,门边有两个蓝衫武士,目不斜视的站在那里,我却在刚到楼梯口的时候,闻见了里面飘出来的浓浓酒味。

「他……喝了一整天的酒吗?」

我问身后的楚七,可他并没有再回答我。单是走到我的面前,彻底打开了那道门。屋子里面一片狼藉,酒坛子横七竖八的放得到处都是。慕容趴在桌上,绯红色的脸颊让平时有些苍白的秀美消逝得没有踪迹,现在的他甚至有了些妩媚。

「少主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可我想如果是周大人倒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所以这里乱成了这样,也没有收拾。」

走到慕容的面前。看见他醉成这个样子,想伸手搀他,却突然发现原来我单手是如此的不济。

「楚七,如果不是你们少主下的命令让你们都不准进来,你也根本不想让我进来的是吗?看见了我,只不过是看到了一个借口。那么现在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让你们的人赶紧进来侍候好了。」

他突然笑了出来,那样的笑容让看似平凡的他显现出一种豪情的魅力。

「周相,我发现我开始喜欢上您了,您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和您说话真的很痛快。如果大人您不介意,楚七倒想请大人喝一杯水酒。」

他说着,打了手势,外面马上进来四个少年,两个开始收拾这个狼藉的屋子,另外两个小心的架起慕容,走了出去。

「不了,太晚了,周某明日还有事,这就告辞了。」

「等等。」我转身要走,可他拦住了我。「周相,现在外面天也晚了,要是让少主和您回去,实在是不方便,可如果您要是一个人走了,明天少主醒过来,在下也着实无法交待。天决门的门规极严苛,在下现在已经是违抗少主的命令了,所以还请大人帮在下一帮。」

说着他倒是一躬到地,反而让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拉起了他。「楚七,那你要我怎么帮你?」

「大人可否今夜就在这住下?给您准备的是上好的客房,绝对不会让大人感觉不适的。我们派一个小僮到府上跟您的家人打个招呼。至于安全方面,我以天决门上下几百人的性命保护您,绝无所失,如何?」

「你是无论如何都不让我回去了,是吗,楚七?」

他一笑,笑得如此清朗,仿佛一个没有心机的孩子,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他不过是个比慕容还要年少的少年而已,即使有些时候深沉了些,可毕竟年纪还轻。

「周大人说哪里话,楚七不是那样的人,只不过是以少主心中所想为重罢了。」

「你就知道你想的一定和他想的一样吗?」

他一楞,我可以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他的犹豫,可旋即他又恢复了原来的笑容,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大人,这边请。这里有刚来的汾酒,大人可想一试?虽说并不清洌干爽,可也的确是难得的珍品。」

本来实在不想喝的,可是硬被楚七拉到厅堂上灌了两杯。有些呛,等咽入喉中的时候却已感觉脸颊微热,轻轻咳了两下。

「怎么样?」他问我。

「辣。」我就说了一个词,而周围的人在静过之后都笑了。

楚七仿佛很是无奈,给了我一碗汤让我顺顺气。

「原来,你竟是个不会喝酒的,我原先还以为可以遇到酒中知己呢。传闻不可信,传闻不可信……」

我安份的喝了那碗有些酸涩的汤水,笑了笑。

「传闻都说什么了?说我擅品美酒,还是整日糟蹋琼浆,只图个醉生梦死?」

「都有。」

「其实我不会品酒倒是真的,不过酒也喝,全当佐餐下饭的调料了。说句实话,其实这酒好不好,我是真的不知道。只感觉我家的酒比较清,不辣,也不浓重。」

他没有说话,随便拿起了一个杯子,喝了口茶。

「你倒真直白,我原先想着你肯定要附庸风雅一番……作什么笑成这个样子?读书人不都是那样,装腔作势的,一点也不爽快。」

我又笑了。这个楚七,有时候和慕容真的很像。

「那不过是你见过的几个酸秀才,真正的读书人不是那个样子的。」

「那是什么样子?」

「是什么样子?很多种样子,就像最清洌的酒,也像最坚硬的玉,还有就是……水一样,不会被任何石头阻挡它的去向,即使如山的巨石也一样,终究会穿出个洞来。」

他笑了。「我感觉你是一个没有心机的人,对一个不熟悉的人讲这么多话。」

「我对和我没有关系的人一向很好的。楚七,而且,你也很对我的脾气。」

后来,我们就这样聊了很久。

慕容醉的不轻,而且也许是心中有事,整夜也没有睡沉。楚七终是放心不下,又是为他宽衣,又是喂汤药的。我倚在门边,他们折腾了大半夜,我也站了大半夜,到后来两腿酸软,想是立的久了,血也沉了。

楚七的才绝不下于慕容,可能让他甘于站在别人身后,背着那把剑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心吧。

「你今天为什么来?」

思绪飘散中,听见这样一句话在黎明前最阴暗的时候由他问了出来。因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总不能放他一个人在外面的,是我把他带进京城的,我不想他出事。」

「如果有一天他出了事,绝对是因为一个人……可那个人终究会舍弃他的。因为,少主在他眼中分量太轻了。」

我笑着拍着楚七的肩,「楚七呀楚七,为什么你比我还唠叨,比我还沉闷?」

他正色,把我的手拍开,然后对我说:「我先出去了,你也睡一会好了。」

「等等,」我拦住了他。「楚七,你做这些为什么不告诉他?你要知道留我在这里,等他醒过来后也许认为这些都是我做的。」

「事情很多时候并不复杂,就看你愿意怎么看。他愿意这样想,因为这样会让他高兴,也就够了。再说,你不也是大老远的过来了,怎么也是一夜没睡,对于他,已经足够了。」

「楚七,你在做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希望你可以明白……」

「如果可以控制,就不愚蠢了。」

这话随着他的身影一同消失在那扇门后。外面雄鸡一声长鸣,朝日透出了今天第一丝金光。

看了看床上这才安稳些的慕容,为他压了压被子,而后也轻轻的走了出去。这里有个回廊,可以看见后面的园子,虽然不如周府的宽广,但也在辗转间显露出玲珑心思,几棵淡黄色的牡丹在这样的清晨闲闲的倚在碎石雕琢的假山旁。

为什么我会来这里?这是楚七问过我的问题,可我说不上来。其实这个时候我不应该在这里的,外面随便一件事都比慕容重要,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还在这里待了大半夜?

因为什么?难道我身上背负还不够吗?

也许是我太寂寞了吧?现在的慕容,太像当年的龙泱了。一样的武功绝顶,一样的安静,甚至在我心中一样的清纯干净,让我可以有片刻的安宁。

人,就是这样的自私,在子蹊那里寻找王权的保护,在身边之人身上寻找心灵止的慰藉。

子蹊……也许我做什么,他都不会反对的,可我从开始就没有对他完全放开所有的心事,因为那些事对我们而言太沉重了。

弑君——我竟然背负了如此可怕的罪名,不知道在子蹊的心中是否感到不安?

如果今天王位上的人不是子蹊,我会如何呢?

我不知道,如今想的这些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但凡让旁人知道一星半点,都是永不能超生的,可我其实做得并不隐秘,目前,究竟会向何处发展?

正在胡乱想着,突然感觉身后一热,惊得我连忙回头,却看见了慕容那些潋滟的眼睛,和没有退去酒意的呼吸。

他抓住了我的手,「永离,你怎么来了?」

如此的急切,如此的热烈,好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得到了他最梦寐以求的珍宝一样,可他并不知道的是,那,其实不过是一根朽木枯枝。

「你是今早来的,还是……昨天晚上?」竟问得小心翼翼。

我笑了一下。

「慕容,你拉着的是我的残手,放开些,很难受。」

他放开了,不过却用同样的力道抓住人我的右手。

「昨天晚上来的。三伯说你一天没有回去,让我来这里看看,结果遇见了楚七那个酒鬼,一定要拉着我拼酒。喝多了,在他房子里睡了一晚上,刚起来。你看,我的眼睛还是红的,很久没喝得这么痛快了。」

「你好像很高兴?」他说的有些幽怨。

「昨天子蹊来过周府了……」

啪的一下,甩开了我:「我知道,就是看见他来我才走的,你这是怎么了?平时看着你还算伶俐,怎么就被他耍得团团转?说要你就可以得到你,说立后就可以立后,他随便对你说两句好话,你就乖乖的跟在他身后。周离,我看错了你!」

「慕容,你醉了,我当你什么也没有说,我什么都没有听见。不有,你必须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郑王,也是这个帝国的主宰,请你对你的君主保持你应该有的尊重。」

不能再这样说下去了,我转身要走,右是身后的一句话成功的留住了我的脚步。

「你周离也有忠君的美德吗?那,那个四岁的幼主是如何驾崩的?」

我靠在柱子上,问他:「谁告诉你的?」

「天下还有谁不知道的?我只是没有想到,这是真的。其实当时的你,就和还是如阳王的轩辕子蹊不清不楚了,而你,竟然为了他而弑杀幼主……你们之间是情谊,还是仅仅因为他可以给你带来无上的荣耀?权力当真如此重要?」

我慢慢走到他的面前,在他有些迷惘的时候,用尽全力给了他一个耳光。看着他偏过去的头和嘴角殷殷的血丝,我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慕容,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转身走开,可是眼前却迷糊了起来。

两天没睡,再加上昨晚喝的酒,还有就是吹了一夜的风,头晕得好像要裂开一样,结果到了楼梯那里脚下一软,就这样滚了下去……

其实那天我根本没有摔到底下去,楚七及时拉住了我,虽然已是滚落几阶,可是他也说过,他会用天决门的人来保护我……其实是在保护他们。如果我出了这个大门,就算在他眼前被人刺杀,估计他也不会出手的。

我对他笑了,可是他却没有一如既往的对着我笑,反而有些哀伤的说了一句:「别笑了。」

当我们回头的时候,慕容就站在那里,可他伸出的手却像想拉我又不敢拉的样子。我拍了拍身上的土,无所谓的笑了一下,知道自己终究是该走了。三伯说的对,慕容毕竟和我不是同一路的人。

然而后来我便失去了意识,接着,就是感觉到没有尽头的火热,还有难耐的干涸。

如何可以做到无愧?其实很简单,不能书者不可罚,对天子如是,对其它人也一样。那些不能写出来的事情都是不可为的。如今的我做尽了这样的事情,只有尽可能去遗忘,或者说是习惯。

我羡慕慕容,甚至可以说是嫉妒他。他就像干净的水,碧绿的树,一切清澈到明亮的地步,而我,只有一个干燥粗糙的灵魂和无法避免的往事。现在的我就像被放在烈火上炙烤,没有人可以帮助我,也没有人可以拯救我。炽热不干裂的感觉让我很向往一处清泓,可靠近的时候才知道:在那里,我只会更看清自己的丑陋。

再度醒来,是躺在自家的床上。床边一个丫鬟用丝巾沾了冰凉的水给我拭汗,我感觉全身黏黏的,汗出来了,身子软绵绵的,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凤玉,是你吗,你回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拉着那个女孩子的手再也不肯放开。

她惊慌起来。

「大人,我不是夫人,我不是……」

「我当然知道,当然知道……凤玉,你竟然这么狠心,是怪我当时没有救你吗?为什么都不来看我?

林峥,你呢?你也来过,还是没有来过?

文默,是谁让你过来的?谁让你来的新州?他们才是凶手,不是我……」

我的声音很细小,可是奇怪的是,说这些胡话的时候,我的意识却是无比的清醒,可怜了身边的那个女孩子,我坐起来抱住了她,然后乱说着,她已经被我吓得瑟瑟发抖了。

门一下子被撞开了,看见了刚进来的慕容满脸错愕,和他身后三伯紧急的眉头。慕容终究没有进来,看了我一眼就站在门的边上,三伯却赶紧走了进来,把我怀中的女孩子拉开,对她喝了一声:「还不快准备药,没看见大人醒了吗?」

那女孩如同遇见了大赦,连忙退了下去,甚至没有最后行礼。

我颓然的又躺了回去。耳边是三伯的话:「病的时候,牙关就是用勺子撬都打不开,药都灌不不下去,怎么醒了说这些?」

「因为醒了,即使是任性,也有着分寸……有些话,说出来比不说好多了……那个女孩子,三伯也知道该如何了吧……」

沉寂,如同以往一样,每当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总是选择沉默。我真的很残酷,因为从现在开始,我选择了这条路,所以只能抛弃以往折那些温情了……

「慕容那孩子在门外整整守在三天了,让他走他不走,叫他进来他又不肯。」

「叫他走吧,我不敢看见他。」

三伯扶我起来,喂我喝水,然而现在的我连这水感觉都是苦的。

又是发热,真讨厌,看看这身子,一身黏黏的,都不清爽。

「这次好好休息两天,不然真的会落下病根,再也好不了了。那个孩子心地好,你……」

「三伯,我知道,可是我无法面对他。我害怕他,真的,真的……」

屋子虽然不小,可因为静,我说的话想必门那里的慕容听得很真切。我看见他无声的把头靠在门上,那双清秀却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住精致的雕花,棱角处已经滴下了暗红色。

终于,他松开了手,然后走了。

三伯看着我:「何必?」

我一笑,我却对和我没有关系的人一向都很好,可他不是。

「对了,这些天郑王来过了吗?」

「送了药,御医一天来看三次,可是他也要避嫌的。」

我缓慢的点了点头,明白。那天慕容也说了。

挑战子蹊正统地位的会是谁呢?

「那个送我玉版十三行之人的家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那个女是他的原配妻子,也进了京,现在住在驿站里。」

一听到这里,心里马上放松。还好,没有锁拿,看来有人保护她们。哪天一定要看看她们。

本来想躺下,可突然想起一件事,「三伯,文相府的宴会是哪天?」

「今天晚上。」

「那准备一下,我要过去。」

说着就要起来,可他按住了我。

「等等,刚退了热,再着凉可就真的要落下病根了。」

「事有轻重缓急,这次关乎生死,顾不了那许多了。」

「大人,容我说一句,您对慕容太过了。还有,您本身不是那样脆弱的人,现在您一定要去文相府就可以看出来,可是……」

「不,他不一样。璐廷和我都是污泥中打滚混出来的,谁也不怕谁,可是慕容不一样……其实我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我自己……」

***

用温润的水净身,然后换了锦织长衫,对着镜子让小僮为我整装。也许是刚才水太热的缘故,我感觉眼前有些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寻了两片参片含在嘴中,那种奇特的甜味带了些微苦,然后感觉身体中的一种空白被逐渐填满了,有了些力气。

那个小僮正在系腰带,用金线绣成的螭盘衡在白色丝锦上,轻束住一身算是宽大的衣衫。我低头看着他,原来是上次那个给我梳头的人,几天不见,竟然有了几分的英挺。虽然还是一种少年时的枯瘦,可当他站在我的身后整理衣褶时,我惊然发现,他比我还要高一些。我自嘲的一笑,闭上了眼睛,算是休养一下。参片可以发挥的功效有限,我不能如此浪费精力。

他是个心细的人,那样的腰带被他整理得精致入微,想必身后的衣服也是如此。可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的指尖总是若有似无的纠缠一种种淡淡的暧昧,牵动了我的一丝敏感。我抓住了他的手,也睁开了眼睛,看向他的时候,他却没有一点狼狈。

我一笑,放开了他的手。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今天就把头发扎一下就好,上次我记得你梳得很好。」

说完转身坐在了镜子前面。透过镜子看着他,是我太敏感,还是他……

原本以为这个周府就是一个针孔不透,水泼不进的堡垒,看来,也许是我有些自以为是而轻慢了,有必要让三伯看看。到底是自己的眼皮底下,出的事,都是大事……

***

从来没有想到闷热的夏天还会有这样凉爽的天气,也不知道原本漆黑寂静的夜晚可以如此的炫丽。当真是火树银花,不夜之天。

他们也许没有想到我会来,即使我接了那张拜贴,可他们依然不相信。璐廷一身簇新,湖蓝色的锦衫衬托得他分外的明亮,潇洒而无文弱之气。我的官轿落下的时候,就看见他笑着过来,笑容相应付他人的一样。

「周相,未曾远迎,失礼,失礼。」

我笑了一下,手搭上了他的肩。

「璐廷,许久不见,愈发的精神了。哦,我还没有恭贺你荣升呢。」

「敢,岂敢。这是郑王的恩典,各位大人的栽培。」

我噗哧一下笑了出来。这两句话说得也真够经典了,从里到外透着一种迂腐和狡诈。不过话说回来,大家还不都是一样?要是有人这样问我,我也会这样说的。

就见他脸色一正,「没有想到你会来,听说这两天你病了。脸色还是不好,鼻尖都有虚汗了……」

不经意当中,他竟想抬手为我拭汗,可是当手抬起来后,才想到那样的动作有多突兀,于是他自嘲的动了一下嘴角,手在空中划了一下,然后指向文府的大门。

「周大人,请。家父已经恭候多时了。」

「璐廷,我今天来不是要找你父亲,我想见见你。」

他点了点头,「好,一会再说,我也有话要和你说。先进去,等开戏后,我找你,我们到书房去。」

这样的情势我并不陌生,虽然我并不热衷这样的夜宴,可也绝不生疏。不过这次我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同,虽然我竭尽所能的表现得依然可以左右逢迎,可是那种从内而外的疏离,竟然让我有不知所措的感觉。

我已经察觉出他们某种胜券在握的得意。

文鼎鸶毕竟新任内阁首辅,雅量高致,其间唯有他照顾我最好,恰如其分的为我添酒布菜。虽然这些都只需他一个眼神,不必亲为,身后自然会有娇婢俏僮,又或者是新选的小吏来贡献他们的殷勤。

宴会是热闹的,有一个年轻人甚至当场作了诗来庆贺,可谁知道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位老臣站了起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然后就了一句:「如今朝政都把持在张狂小儿手中,何处可以看见清明河山?」

我认得他,他也是位老翰林了,满腹诗书,一身的清高,却从来不对——也许是不屑——对朝政做出任何的评论,可是他今天为什么要说?为什么当着我的面说?

我发现所有人的眼神都若有似无的看着我,可当我一一看过去的时候,他们又都移开了目光。

我笑。「这位大人,此言永离当真是无言以对。」

他们好像松了口气,但是我下面一句话,却让今夜的气氛进入了我们曾经想避免的诡异。

「郑王登基年纪不过是十八岁,可算是冲龄,如此也算小儿;当然,当今之前的那位先王甚至只有四岁。大人这句话是在感慨先王驾崩得过早,以至于他的子侄都没有成年,还是说当今郑王不配坐拥江山?」

我知道他说的张狂小儿是我,可他们忘了,子蹊甚至比我还年幼。

安静,迫人的安静,甚至连那些乐妓都感觉到了冷淡的气氛而停下了丝竹,刹那间偌大的一个花厅中连掉根针都听得清楚。

半晌。

「永离,许久未见,依然如此犀利,永离宰辅多年,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才好。」文鼎鸶端了杯酒。

「文某先干为敬。」

说完一仰脖,喝干了酒杯中满满的烈酒。我也只好干了这酒,算是把这段略过去。

周围又热闹了起来,那个人被周围的人拉着坐一了,可我总感觉到他不甘的目光。

也许,他对我的恨是真正出自他对这个残破江山的关心吧……

或许是因为热,又或许是人多感觉有些压抑,我已经汗透夹衣了。全身湿黏黏的很不舒服,刚退热的身子就是虚弱。勉强忍到酒宴结束后,大家都去看请来的戏班排演的精彩剧目,这个时候我终于看见了文璐廷,他就站在我的身边。

花厅已经空了,唯有我们二人。

「不要去书房了,就在这里好了,也清爽一些。」

我拿起了面前的甜酒又喝了一杯,然后夹了口菜,这才看着他。

他向周围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我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周围,每个通往这里的路都有家将的护卫,而且他们站的地方又很远,刚好无法听到我们说话。

「璐廷,想对我说什么?对了,还没有庆贺你升了兵部街书呢!来,周某先干为敬。」

他却拉住了我拿着酒杯的手。

「不要喝了,这酒性干,喝多了对你身体不好。也没什么好庆贺的,谁不知道这个年头就是兵部尚书和内阁首辅换的最快,也最不值钱。战乱就要来了。」他年轻的脸上有着一种忧郁,那不是正意气风发的他应该有的表情。

「璐廷,我们不是朋友了。可是,我真的很想问你最后一句:以朋友的身份:你上次独自说出屈原天问的那两句话,‘鹃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

「其实就是有些感慨。我们做的事情和得到的总是不同。我不知道错在哪里了?永离,也许我们都绷得太紧了,退一步,你仅仅退一步就好了。」他的眼睛中竟然有了请求:「放弃陆风毅。」

我第一次从他的嘴中得到如此明显的答案,这一刻连我都不禁被这句简单的话震撼了。「为什么呢?」

「你应该知道的。这些年来陆风毅是多么招人嫉恨,为了他的境遇,为了他的才华,这些都是经年累月上来的,不可能更改。如今新州败绩,朝廷总要找个人治罪,因为朝廷要有交待呀!向百官交待,也向万民交待……」

「不行,风毅绝对不能成了代罪羔羊。」

「永离,你怎么这么幼稚?你难道看不出来,新州败在了军饷上,可那些钱呢?你说自己清白,可说句实话,你这些年来接受的那些官员孝敬,未必没有从新州挪出来的银子!」

我手中的酒杯掉到了地上。

「连你都不能避免,更何况其它人?要查,如何查,要谁查,查谁去?放手吧!大局为重,如今整个朝廷的人心稳定不比一个陆风毅来得重要多了吗?我也不想,我和他在新州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可事到如今我们谁也无法救他。周离,明哲保身这句话不用人教你吧。」

我摇了摇头,「璐廷,从我活着自新州回来的时候,就没有退路了。风毅是徐肃唯一的希望了,我不能让他死在徐肃前面。」

「可惜徐肃并不领情。」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只要永离记得就好。」

「永离,你真是太固执了。」

「有些事情总要去做的,有些事情总是有人在坚持的。还有,你们可以派人查,我周家豪门世家,不用依靠那些官员的孝敬,一样可以维持这样的排场。」

他一笑,这次有些奇诡的味道。

「银子没什么好查的,有些东西因为独一无二,所以要格外小心才好。」

我这次笑得很豪爽。

「多谢文兄,永离记下了。」

「永离,终有一天,你的对手不会是我们这些和你对抗的人……人真的是很复杂的东西,因为他学会了世间最聪明也是最重要的玩意,那就是权衡。」

我看着他,心里明白:从今天开始,被他的利剑斩断的锦袍才真正发挥了作用,情谊就是这样被各自的坚持斩断的。这几天我感到无比的劳累,真希望有人可以放我一马,可我不会自己祈求的,这也就注定了我根本得不到那样的轻松。

命运就是性格刻划出来的轨迹,没有更改的可能。

没有等到夜宴结束,我就告辞出来了。文相送我到了大门,互相拜别之后,我坐上了官轿。璐廷没有送出来了,我也没有回头。离开了他们的视线,我才像抽了筋骨一样软了下去。我是被人抱进家门的,可我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半夜里我挣扎着醒了过来,然后叫来了三伯,让他把送我玉版十三行的人的妻子找来。

「大人,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是……」

「三伯,你难道要我真的死无葬身之地吗?」

「大人,何苦到这一步?不做了,辞官回乡好了……」

我摇了摇头,「三伯,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现在要是辞官,我都不敢保证可以活着走出京城。」

拔除敌人最好的办法不是逼着他退步,而是真正的消灭他。我树敌太多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冒出来,仇恨又是怎样的深重。劝服三伯这样做并不容易,他不单单是担心我的身体,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我再背上更加沉重的罪恶。有时候我在想,父亲让三伯过来是为了什么呢?

清晨的时候苏袖来过,看了一下我的病情,让我好好休息,还带来了后宫御医的药。我在他走了之后也出门了,不完成这件事情,我根本没有心思养病。

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是在京郊一个湖的边上。虽说我可以瞒住很多人,但是她到底是钦犯的家人,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我只想和她说一句话而已,不用那样的大张旗鼓。

「夫人,在下周离。」

简单的一句话,把正在湖边看着远方那女人的目光完全吸引到我的身上,她甚至向后退了一步。她很漂亮,是那种名门闺秀的婉约美丽,让我想起了当年那个年轻的官员,也就是眼前女子的丈夫,也曾经拥有一份干净的书生气质,这才让我接下了那份本来没有任何必要的礼物。虽然我尽量装成是游湖巧遇,可是她眼中的戒备却连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再靠近她一步,于是寻了棵垂柳靠着。

「今天真的很热,天气很好,夫人也有心情出来赏花游湖?」

「……周大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夫人何故如此惧怕在下?难道夫人知道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她反而有些镇定了下来,静静的看着我,仿佛下了决心一样抬起了头,也同时转向湖面,不再理睬我。

「这水今天是难得的平静,前些天都因有风而显得狂躁……夫人,我直接说明来意好了。相信夫人既然可以罪臣之妻的身份自由在京城行走,定是得到了什么人的承诺了;可是,你们要付出的代价,夫人可曾认真想过,是否可以接受?」

她依然没有看我。

「世间的事情都不是一定的,很多都能更改,可是有一件事,只要定了就无法回头。我们都有过往,很多往事我们都不想回顾,然而有些事又岂是对错就可以说的清楚?

「我有个朋友说过,但凡有一条活路,又有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可是夫人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自己认了罪,那是谁都无法更改的了。

「你以为到时候那些个现在说得天花乱坠的人还会保护你吗?到时候他们躲都来不及。不要让眼前的一时好处蒙蔽了你的眼睛……」

她一笑。

「说来说去,周大人还是为了自己吧。如果不是彦卿手中握有对周大人不利的证据,大人会来吗?还有,周大人称呼我为夫人,其实大人您连我丈夫的姓名都不知道吧。」

她比我想象中的要锋利很多,看样子这些事情她都明白,就是因为一些原因而无法下定决心,这才使现在她的丈夫还没有出来指证我的罪过。

「夫人,人不为已,天诛地灭。我不过是在我们共同的利益下,劝您选择一条对我们都有利的道路。如果您丈夫贿赂朝廷重臣的罪名坐实了,您以为,您和您的家人可以逃脱这样的惩罚吗?」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不,彦卿做错了很多事,这是他为自己的过错承担后果的时候了。世间还是有正道的,他赎了罪,这才能走的安心……」她用她那双晶莹的眸子看着我。

「周大人,虽然说您位极人臣,也许有很多不得已,可是您想过没有;错了就是错了,无论任何原因,错了就是错了。」

我一笑。

「想过,不过可惜的是我无法找到对错的标准。所以,也许有的时候我做的事情让步我很难受,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是对的?就拿你说好了,难道承认了罪名,判了自己的罪过,就是对的吗?那你的家人怎么办,你的孩子呢?你难道想要他们一辈子背着逆臣之子的罪名,开始这个本就苦难深重的人生?」

她哭了,虽然没有声音,可那眼泪的确从美丽的眼睛中滑落。孩子,女人最大的弱点不是他们的丈夫,而是孩子。只有孩子是她们在失去一切后,依然可以活下去的希望。

「他熬不过了,刑部的刑法太严酷了……他真是个读书人,身子如纸一样的单薄,他无法熬过那些恐怖的折磨……」

「那就让他永远的沉睡下去吧,这是他为了你们而应该承担的责任。」

听了我的话,那个女人的反应是立即的。她恐怖的看着我,我知道,她不能想象眼前这样一个病弱得连站立都无法站立的病人,竟能心平气和和说出那样的话,其实那才是我的真正目的。

「我如何相信你?」

「你不用相信我,因为你早已知道了答案。世间的事情,模棱两可的时候才是最完美的时刻,因为那不会是绝地,会有很多的可能。」

一阵清风吹过,撩起了我的衣服。我笑了一下,从柳树旁边重新站好身子,转身走了。一丝笑容凝固在我的脸上,我知道我已经达到了目的,可是在我的前方居然看见了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人,子蹊。

难道,我终究棋差一着?是谁告诉他我的行踪?

子蹊一身长衫,手中拿着一柄折扇,就这样站在那里。他身边没有人,如此的突兀,仿佛都是我的幻觉般。是不是我心虚了?于是走上前两步。

他笑了一下,向我这里走了过来。

「永离,原想着你病了,不想在这里遇见了,永离携美人游湖?」活虽这样说,可他到底赶了两步,拉住了我。

「身子还没好呢,怎么就乱跑?让我很担心呢。」

「子蹊,如果有一天我们单单就是我们,该多好。」

「怎么说这话?我们一直是我们呀……那个女人是谁?」

「大家同在湖边,遇见了,互相点了一下头。」我笑了一下,却感觉他扶着我的手力气加大了,随即放松了下来。

「永离真是雅致。那边有个凉亭,去坐坐,等等苏袖他们,也让他们给你找顶凉轿,这样走回去太伤元气了。」

我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的眼睛。虽然清澈依然,可是其中却透着无法改变的疲倦和伤感。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呢,抑或是什么都不说比较好?

「子蹊,我走不动了,抱我过去?」

丝丝转转的一句话,让我说得有些柔媚,而我看见了他嫣红色的脸颊和低垂的看不见眼睛的头。

他没有说什么,揽住了我的腰,手一抬,抱我在胸前。

我将脸埋入他的怀中,他身上的丝料柔柔滑滑的,还有一种夏天难有的冰凉感觉。

「子蹊,这两天过的好不好?」

「……还好。」

「看不见我也还好吗?」

他在我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就是想着今天可以看见你,所以才还好呀。」

「哦,你真会说话,不过,我喜欢。」

闭上了眼睛,清风就从身边拂过,黄昏的落日余晖把天地尽染成了金橙色,不是燥热,而是一种柔软的温暖,仿若记忆最深处那种经过很久,可是依然清晰的甜美往事。

他放下了我,我们都坐在栏杆上,我侧眼看了一眼那个女子,她竟然被迟来的苏袖带到了一旁。

「永离,在看什么?」

「子蹊,其实你知道那个女人的真正身份,是吗?那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我只想听你说。不过你……竟然骗我……永离,你身子太弱了,歇歇吧,不然秋天来的时候真的会落下病根的。」

我闭上了眼睛。

「子蹊,你来就是和我说这些的?还是谁告诉了你什么,所以你过来看看,看看我是如何挣扎,如何陷落的?」我知道他想问,可他不能问,因为我骗他或者是说实话,为他同样的为难。

半晌,他来到我的身后,让我轻轻靠在他的身上,手指按住了我的太阳穴,微微用力,这个时候我确实感觉到一种力量缓解了我欲裂的头疼。不由得叹出一口气。

「子蹊,你也不想失去风毅的,是吗?」

他笑了,「我更不想失去对人的信任。可是你们居然如此辜负我?」

最后一句相当的严厉,可他的手指却依然温柔,我知道他在竭力忍耐,于是我握住了他的手,转身站了起来。

「子蹊,我的心,你不知道吗?」

他的眼睛看着旁处,而我握住了他尖尖的下巴,把他转了过来。

「什么话看着我说,我保证不再瞒着你了,嗯?」

他忽然像一个委屈的孩子,再也无法抑制,猛的甩开了我的手,明明声音中有很浓烈的潮湿,可依然强忍住那股眼泪,不让它们滴落,或者仅仅是不在我的面前落下。

「你知道陆风毅在新州做了什么吗?你知道第一次新州兵变为了什么吗?我可以为了你,为了徐肃而真正的相信他,可是他做了什么?藩库早就空了,各地的军饷我是怎么筹出来的你知道吗?他前后两次的请旨,我甚至问都没问就准了,可是他都做了什么?到了这一步我不在乎他是否真贪了那一百万两的银子,反正现在都这样,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可是他不能这样欺君罔上,拿了藩库的银子去造反!你知道吗,当时陆风毅杀的那个军士不是因为他带头闹事,而是当时的新州城要陆风毅自立为王,他要谋朝篡位!陆风毅杀了他是要杀人灭口!」

「我原本打定了主意,就是文璐廷说出什么来我都不会相信的,可是,这次居然连陆风毅自己都承认了,让我还怎么说?亲自去问的,他就这样说……」

他的声音喃喃的,越来越小,手却猛然捶到了凉亭的柱子上,而离开的时候,赫然已是殷红色的一片。

「可是他毕竟没有反,他回来了。」我的声音异常的平静。「当时的情况是:前后都是死路,也许反了可以延得几日的残命,可是他还是没有反,终究回来了……子蹊,你不信任你自己。你不相信有人在那样的恶劣中对你依然是忠诚的,可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宁愿死都不会背叛你,相信我。

「子蹊,你还说为了徐肃,为了我,你会相信他的。徐肃四朝老臣,先王帝师,公正廉明朝野皆知,如此的功勋值得任何人尊重。为了他,也不能让他再伤心了,留下陆风毅的命吧!要是让徐肃看着陆风毅死……徐肃已是风烛残年,不堪此伤了。」

「徐肃……他死了……他死了!所以不要再在我的面前用他当挡箭牌了,你的徐肃死了!今天我去徐相府中,就是为了看他最后一面,真奇怪……

「看看这个吧,是他让相府的管家给我的……」

他从袖子中扔出了一张猩红色的礼单,风把它吹开了,露出了里面的字:雪狐披风,南海珍珠,作价白银五万两……

「这件雪狐披风是轩辕王族的传世珍宝,虽历经百年却依旧光鲜,那是王叔的父王赏赐徐肃的,不过大家都不知道而已……五万两银子。永离,我没有想到,你居然有这样大的手笔?永离,你自己想想,我问了你几次新州的问题,你都说没有问题,现在居然……居然是你!你让我拿什么相信你,拿什么相信徐肃,拿什么相信陆风毅?」

原来,原来我还是棋差一着,我还是败了。璐廷所说独一无二的东西不是那个玉版十三行,而是先王的披风,还是徐肃送我的。

讽刺,当真是讽刺。

我一直陷入虚幻的迷宫中,以为自己找到了方向,可是终究被人算计了去。我还没有来得及去动那几个从西疆回来的流放军工,不过有璐廷这个兵部尚书坐镇,那几个人留不留问题都不大了……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可我知道自己居然走到了徐肃的府邸,在一片白茫茫的颜色中看到了那个老仆人哀伤而熟悉的表情。他见我过来,拿了一封信给我。

「相爷临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把这个交给周大人。」

我打开,里面苍劲有力的正楷写了一行字:

——两害相权取其轻:永离,明哲保身。

权衡,又是权衡!徐肃的心是为我,他把那个礼单给子蹊其实为了制止我,让我及早抽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无法原谅他。

两天后,徐肃发丧,极尽哀荣。七天后,内阁大学士周离,辅政有失,被六部弹劾,引咎辞职。不是我想如此,不是我想放弃,也许这是对的,不过我很难接受就是了……

这一年的雨水很多,从暮春一直连绵到了凉秋,还是下个不停。无官一身轻,可是内有大内御医的天天叨扰,外有禁宫御林军的仔细护卫,说不在乎,骗得了谁?

谁也骗不了。三伯的眼睛和明镜一样,什么都照了出来。

整个夏天,后面池子中的莲花开得艳如烈火,我却感觉它们在燃烧我最后的一丝热情和生命,所以没有等到花期结束,我就让人拔了这满池子的花。现在这里只剩下一汪沉淀后的清水,和几枝残败的荷叶。

今天下起了雨,真正是进入秋天了。一场一场雨过后,彻底抹杀了初秋残留的温热,现在的天气已让人感到透入骨髓的冷意。苏袖上午过来了,他宣旨来的。陆风毅判斩监候,再过几日估计就要行刑了,郑王准许我可以去探监。

「周大人,这可是别人都无法期望的恩典,你不要再如此了。大人的病一直拖到现在,其实郑王心里也很苦,也许,从现在开始,您以后就真的离不了这几味药了。都是一条心,何苦自己难为自己?」

我看着他消瘦苍白的面孔,自失的笑了一下。

「其实是我对不起他,我心里难受。他何苦来着?」他没有再说话就走了。

陆风毅已经被关押在刑部大牢,我是夜里去找他的,除了一壶陈酒之外什么也没有带。这里的士兵接到了命令,全部退到了外面,只余我们两个人,甚至连牢门都打开。

他,却没有出来,我也没有进去,我们就隔着这层木栏,互相看着,然后我递给他酒,他接了过去。

「风毅,你为什么承认,为什么对子蹊承认?」这是我这几个月来一直想问的。

他笑了,伸手撕开了封印,灌了一口,清澈的水酒顺着他的喉咙滑下。

「这不是状元红?」

「不是。」

「我一直以为你只喝那样清冽的酒。」

「其实我早就不喝了。我害怕,每次看到这样的酒我都感到恐惧。为了我无法追回的过往,所以我打算在你上路之后,毁了所有的状元红。」

「这是什么酒,我没有尝过。」

我一笑。

「不过是最普通的烧刀子,藏了快五十年了,所以味道肯定会不同。它是我的老师给我的,不是徐肃,是一个很久以前就离开这里的人。也曾经在红尘中翻滚了几十年,最后还是走了。这酒,是他除了诗文之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你为什么要认了?」

「因为我有罪,当时我的确存了这样的心思。当我发现生死一线的时候,原来一直坚持的忠诚曾有了一瞬间的动摇。为了这个可耻的念头,我不能原谅自己。」

「你会让我伤心的。徐肃死了,你也要死了……你们就留下我一个人吗?」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将坛子掷到地上,摔得粉碎。

「永离,你拥有一个无比强悍的灵魂,这样的你注定会伤心的。

「也许我也可以说我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可是错了就是错了,我必须偿还我的罪责。那个被我斩了的兵士,他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可就是因为他当时一个天真的念头,想要拥我为王,我必须杀了他。不只为了灭口,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别人也存了这样的想头。

「可是他临死的时候居然是笑着的,他不认识字,可是他看着我居然笑着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是陆大人,真正把自己当刍狗的不是天地,而是自己。

「乱世人命如草芥,我们做的也许一样都是错的。我甚至曾经想过也许封王龙泱象征仁义之师,可是我曾经见过他的哥哥,那个本该到了黄泉却被你救回来的人,他说你告诉他一句话:‘以臣弑君,是为仁乎?’永离,你连这都看透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所有,也想到了所有……

「永离,你是否还活着?」

我后退了一步。

「我活着,不是因为我感觉到轻松,而是因为我早已看不到还有什么可以背负上身的东西。那些,早已在我心中。我同样是个罪孽深重的人,但是我没有错。那些仁义道理,我读过,背过,也记住了,可很多时候那些东西没有用处。充其量不过是慰藉心灵的最后一帖药膏,看透了,就没有用了。我也想干净,我也不想伤人……我很早就想睡个好觉直到天亮,可是这些都不由我。」

我又退了一步。

「如果在可以预见的悲剧中徘徊,这是什么?这就是人生。」

我走了出来。风毅的心已死,所以他选择了死亡;我的心也死了,所以我选择活着。

出了这里,我突然感觉很累。那是一种力气枯竭后的疲惫,于是就在路边的一棵树边坐了下来。今天很特殊,那些护卫我都没有带来,我还说了,只要让我感觉到他们在我的周围,我会立即自我了断。他们居然信了。其实,熟知我的人都了解,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看着人烟萧条的街上,才发觉已经很晚了。

我没有哀伤,风毅这样做,其实一大部分是他的愿望,只要他没有感觉到不甘,我就会成全他,所以我感觉到十分的不甘心。

那群杂种……

突然,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

「你的杀气很重,让我几乎忘了你不会武功的虚弱样子。」

是慕容。

我抬头看见了他清澈的眸子。几个月不见,他长大了,感觉比以前更具有男人气势,虽然他的脸上依稀有些稚气。

「周离,我发现自己总是被你骗。你一方面在我的面前装出一种虚弱的样子,一方面又毫不掩饰你的卑劣和无耻。我原先以为你终于明白了,也忏悔了。你辞了官,可是你却在临走都要上书郑王杀死陆风毅。那个傻子一听说是你的主意,连我救他,他都不肯走……你到底想做什么?是灭口,还是放弃他,就只为了维护你自己?你做什么去,我还没有说完……」

听到了慕容的话,我突然有种冲动要和风毅说明白,那个折子根本不是我上的,可是手被慕容紧紧地攥住了,进而被他拉进了怀中。

「可是为什么看见你这个样子我会心痛?为什么?你告诉我呀……」

我要不要去告诉他,那个折子不是我上的,要不要去?是我让他失去了反抗的心了吗?

「永离,你在看着哪里?为什么你明明看着我,我却无法从你的眼中看见我的影子,你看哪里?」

可是告诉他又能如何?让他活着吗?那其实比让他死去更加的痛苦。因为他还是个人,他还有良知,他不能漠视这一切罪恶。

我僵立在当场。

救不救他一样的痛苦,一样的绝望。不同的是,救了他,他必然会活得很痛苦,若不救他,我只能背负这样的沉重直至永远。

可是,到底是谁用我的名义上的折子?

「慕容,你在做什么?」我回过神来。

而他已经惊呆了。

「……我果然不在你的眼中……」

***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的时候才知道:郑王子蹊大婚,大赦天下,陆风毅也获得了赦免。这算什么,在一切全都走向无法回转的地步,而后玩弄权力吗?

可是那天夜里子蹊却匆匆来了,我在他的眼中看见了我陌生又熟悉的,恐惧,没错,恐惧,他看见我时的恐惧。

「陆风毅死了,他被毒死在刑部大牢。是一坛子酒,是你带去的一坛子酒。」

「子蹊,你在怀疑我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向他走过去,他后退了几步。

「子蹊,你有没有想过,我杀他做什么?」

「我不知道,不要问我,永离,我真的害怕……我知道你不贪图权贵,可是你还是鸩死了先王,那个四岁的孩子!」

我猛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耳光。这话让他说出来对我们都太残酷了,以后不只是我难以承受,估计连他也无法再从这样的噩梦中走出。

他看着我,眼睛中是无法压抑的狂乱和绝望。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答应太后大婚吗?我为的就是最后这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他活着的机会。我不管他做了什么,可我知道你一直希望他可以活着,我就是为了你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活着。可是你做了什么?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永离,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活着吗?」

我把他推到了门外,关上了门,然后顺着门滑落在地上,后背被雕花门割出了血痕一样的刺痛。

我还活着,我没有死,只是,快要疯狂了……

谁在逼我?谁在害我?谁在害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也静了下来。当我打开门的时候,子蹊一如既往的站在那里。就在我开门的一刹那,我看见他黯淡的眼睛中闪过明显的晶亮,仿佛放下了心中最挂念的事情。我看了看他,然后径自走了过去,他拉住了我。

「永离,做什么去?」

「做什么去,对呀,做什么去呢……酒,我要去酒窖,那里有好酒……」

也许看我木然的样子,他说,「我和你去。」

「好吧。」

有些简陋的酒窖很冷,这里还放了冬天采集来的冰块。我看了看眼前这些黑色陶瓷大大小小的坛子,都那样的精致,每个上面都用红色的丝与胶泥封住了坛口。。

「永离,你的心情不好,不能多喝。」子蹊拦住了我。

我看了看他,再看了看酒,然后突然从身边的侍卫腰间拔出了佩剑。那样明亮的剑,即使在暗无天日的现在,依然光华如清水荡漾。就在子蹊的呼喊中,我砍向了这些酒……

清脆的破碎声在我的耳边回荡,冰冷的酒飞溅到我的脸上,身上……

子蹊要拦我,可是又不敢太过用力,我们就在这半真半假的撕扯中,让那些飞溅的酒水与碎片泼了一身,谁也无法躲避。

是的,我们周围早就有了一张谁也无法走出的网,更可悲的是,那张网的外面更是无穷尽的黑暗,让我们连挣脱的心都没有了……

他们都这样看着,看着这传说中珍藏了几十年的状元红是怎么被我用剑毁了的,看着那曾经是玉液琼浆的华美酒水是如何流落泥上,成了肮脏无比的淤泥……

世人都说莲花是出淤泥而不染……笑话!那样孤高自谢的东西配吗?配这样的评语吗?它不过是冷淡的看着自己周围的一切,不想,也不屑看纷乱的周遭到底已经肮脏溃烂成什么样的,它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

它配吗?它不配,可是又有谁配?我不知道……

全毁了,全完了,没有留下一坛完整。

我累了,手中的剑掉了下去,身子也软了,就这样躺在这里,荡漾着最清冽状元红的泥土里……

酒在我的身边缓缓流淌着,把我的衣服,我的头发都染上了浓郁的味道……

天,还是这样的浓重,我明明已经看见了明星,为什么它又隐藏了回去?

突然,天边闪过耀眼的火红色,随即被浓重的云遮挡了起来,万里长空竟然没有一处是清朗明逸的。闭上眼睛和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样的东西,那,要眼睛作什么?

谁来回答我?

忽然感觉到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用力搂紧了。

「永离,哭出来吧,是我不对……」

「不,天亮了。」我说,却不知道是骗他,还是骗我自己。那一天是一个阴天。

雨落在窗外的叶子上,这些红色或者黄色的叶子让雨水晕染得湿意重重,如滴落在雪浪纸上淡淡化开的胭脂。我站在一棵枫树下面,手上撑着油纸伞,湘竹的柄有些冰冷,那点点斑点,仿若层层浸染的泪痕。

今天是风毅出殡的日子,他的家人来接他回乡。

京城中也有很多文官清士前来送行,毕竟现在的风毅不是罪臣,子蹊赦了他。那些人很多是徐肃的学生,也有很多是我的同科。有的我认识,有的很陌生。徐肃府中设了灵堂,陆续有人来吊丧,静默中也蕴含了一种厚重。

我就站在徐府门外。

身边有人经过我的时候都会回头看一看,然后走了两步再看两眼,仿佛我不可能会出现一样。当他们确定是我以后,会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我,然后毅然掉头进门,不再看我,就像我是一个妖怪或者一个多么没有廉耻的小人一样。

我站在这里,不过想看一看,徐肃府,我是否要进去。

忽然,相府正门完全大开,徐肃的儿子文渊阁少卿徐元棣一身深蓝走了出来。他三十岁的年纪,白净单细,应该是具有徐肃年轻的风采,而且比他多了一分的潇洒。

他一拱手,说道:「永离,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徐元棣和我其实并不算认识,只是见了面互相点头问好。徐肃家教极严,他活着的时候必定是有所限制的。

我微微的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

「还好。」

「来了怎么不进去?外面怪冷的。」说罢,象征性的拉了一下我的手,然后放开,做出了请我进门的样子。

「进去吧,风毅生前也就你一个挚友,送他一程,让他也安心。」

我收了伞,微薄的雨轻落在我的手上,散开,形成了一朵晶莹的水花。

「好的,徐兄。」

声音并不高,可是却是我这些天来第一次说话,所以很是嘶哑,就是破碎的瓷器在粗糙的地面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时发出的干裂声音。

进得府来,人很多,他们看见我进来了,都慢慢让开,让我通过。我可以清晰的看见他们,他们同样也在偷偷的打量着我。人们是缓慢的退开,让开,所以我们走的也很慢。

相府并不奢华,一些院墙甚至长了荒草,里面虽然不是雕梁画栋般的精致新鲜,却干净整齐。柱子都是新刷的明漆,没有颜色,却是明亮的,隐隐有一种光采,让人没有压抑败落的感叹,可是也不嫌弃这里过于俗气,分度拿捏的刚好。

这里没有那些写着什么「千古」,「不朽」的条幅,陈列的就是一副紫檀木的棺材,还有就是挂着水珠的,如锦球一样的白菊。一丛一丛的,都是新摘的。每一朵花都没有枯黄色的枝叶或者是花瓣,全是干干净净,娇翠净白。

香炉就在眼前了。我把伞递给了身边的人,是谁,我并不知道,只是随便递了出去。掐了三根香,在炉火中燃了,扇熄了火,那烟就袅袅升起,引出了一阵幽香。这种香还是前些日子藏边进贡来的,加了雪莲,所以燃后没有呛人的烟火味道,而是一种很奇妙的馥郁悠远。

本来想在心中说几句话,可是我发现自己想不出来应该说些什么。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棺木。

厚重的木板隔绝了阴阳,也隔绝了我们。盖已经盖上了,还用七寸丁的钉子牢牢钉死了。想来他死的时候七窍涌红,样子并不轻松。

对他说些什么好呢?等了好久,最后长长的叹了一声:心中默念:一路小心,然后把香插进了香炉。

「你为什么不跪?灵前吊丧,死者为大。你既然已经来了,就在这里认了错,兴许陆大人念在同僚一场的情面上就原谅了你……」

在我要伸手拿回伞的时候,那个年轻人手中握紧了我的伞,说出了在场的人想说却没有说出来的话。我看着他,没有张嘴,因为我感觉这些天来的沉默让我有一种倦怠。伸手按住了他手中的伞,想收回,可是他紧紧地握住,没有撒手,周围的人都在,他们似乎要阻止我,似乎不是,也许仅仅是要我在这里做样子的跪一下而已,可我却不想。

「你是谁?」

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的喉咙却有些干涩的疼痛。问了他,其实也不想他回答,只是随便说一声,更多的是轻蔑。

「言璟,翰林四品编修。」

声音清新凛冽,就像陈年的状元红,是我缺失已久的记忆……

我点了点头。他是新科状元,我曾经在文府见过他,不过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一想,算了,为了这样的伞,不值得再和他说什么,于是松了手。

他后退了两步,没有想到我就这样放开了手。

我面前的人并没有给我让开路。

「周……」言璟顿了一下,想是不知道该唤我什么称呼,于是略了过去:「您曾是内阁首辅,领袖朝臣,您的行为曾经是百官的表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周大人,不可寒了百官的心。」

他的眼睛很清澈,如果从一个人的眼睛可以看透他的心,那他一定是个清透的人。我发觉自己并不讨厌他,虽然此时的他让我进退两难。

其实跪与不跪不在我的心,而在我的选择。跪,不过是一个姿态,却可以收服这些清流,但也有一个弊端,就是自己认了罪,不能再悔改。可是,要是不跪就此走出大门,恐怕我永远自绝于朝堂。

我笑了一下。

「言大人,您的话太重了,永离无法承受;永离一介草民,如何做表率?」

「周相这话可是妄自菲薄了。周大人起复旦夕之间。如今郑王已经下旨,点您为今科学政,等此次科场考试一结束,您一样是内阁大学士……」

声音爽朗,是从外面传来的,我转身之际那人已经分开了人群来到这里,是文鼎鸶。曾几何时,子蹊给我的旨意要他先拟来,然后告诉我?原来这就是首辅权力,也只有失落的时候才能感觉到。

「文相,以后永离就要多多仰仗大人了。」

「哪里哪里。周大人此话从何而来?」

我忽然想通了,既然自己不可能这样退让下去,那继续走下去就是必须。他们未必就想要什么是非对错,大家要的不过是一个姿态,如此简单,又如此的重要。

跪在风毅的棺前,我默默祷告:风毅,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

忽然,外面响起了惊雷,屋子中的人都是一震,紧接着天摇地晃的颠覆感震撼了我们,屋子四周开始晃动,土也掉了下来。

是地震,地震了!

人们开始乱了起来,叫嚷着,推挤着,争相向外爬。

我站了起来,立在风毅的棺前,看着他们,文鼎鸶也没有动,就站在那里,和我对望着。

「为什么不走?」他问。

「人太多,走不出去。再说,这里未必就会坍塌的。」我答。

「你不也是?」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这是我的镇定。而你不是,你并不在乎,所以无畏。」

我一笑。

「这是天谴,有冤情。我们不能逆天而行。」

他也一笑。

「你不会放过任何人,对吗?」

「纵敌,患生;违天,不祥。必伐秦师。」

「左传崤之战。」他笑了。

「周相果真精读史书,而不只是吟诗作对的风流才子。」

「因为,这里真的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呢……」

震动停了下来,一切都恢复了平常。房顶上不过掉了几根野草,剩下的什么都没有改变。

人们有的已经站在了外面,有的还在屋子中,但是都平静了下来,他们继续用好奇的眼睛看着我们。

我咳嗽了一声,大声说:「是上天示警,风毅必定是有冤情,上达天听,如今降下祸事。我周离至此立誓,不查清此案,誓不甘休!」

原先的顾忌全可以抛开了,那些人以为这样就算过去了?那是他们高估了自己。他们没有把我一并打得永不翻身是他们唯一的失误,也是最大的疏漏。

我并不想伸张正义,那些,不过是可以翻转局面的手段。

「文相,文相,不好了,不是地震,不是地震……」

一个小文书慌慌张张的奔跑了进来。

「不是地震,是……」却见这里人多,把话吞了进去。

文鼎鸶一看这情景,自然知道话不能当着这些人的面讲,于是拱手。

「各位大人,文某要事在身,告辞了。」

「文相,事无不可对人言,就在这里说好了。这样大的动静,既然不是地震……」我停了一下,然后轻轻的说:「最不好,总不会是岐山崩塌了吧?」

那个文书的脸陡然如死灰一样,颤抖着身子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禀,禀大人,就是,就是,岐山崩塌了……还有很多人听见说,岐山上飞起一只彩凤,向南边的封国飞去……」

当场很多人都哭了。岐山,象征了郑国五百年的基业,如今王道不振,毁坏殆尽,如何自处?

文鼎鸶的眼睛一明一暗,彷若暗夜古庙中的风中烛火。

他看了我一眼,「是呀,这里真的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呢。」

***

帘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不大,可也未见停。今天下午在徐府折腾了一下午,后来还是文鼎鸶安抚了那些如惊弓之鸟的人,然后说要上奏郑王,隆重祭天。

手中一杯热茶,在这样的寒冷日子不但可以暖手,也可以暖心。这是子蹊送的仙子红,一年仅产一瓶的贡品,堪称绝品。我站在书房的大门边,宽敞的回廊就在我的面前,外面是周府宽敞的花园。居高临下,别有风味。

自从那天晚上知道风毅已经走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话,每天在一种混沌的状态中沉默的看着周围的一切。子蹊总是陪着我,那个时候的记忆中总是他耐心的话语。后来他也不说什么,可是总每天来,陪我坐着。他总在我面前坐着,什么都不做,单是看着我,他说,那一晚,我不但用剑毁了所有的藏酒,还差点自残身体,这让他很伤心也很担心。

后来,我慢慢恢复了,便在他的目光中静静的看着书。我不想说话,不想和他说,他知道,因为我总是可以从他的眼睛中看出让我也心疼地哀伤。每天晚上,他总是紧紧地搂住我,用委屈的声音,不厌其烦的说着对不起。

子蹊,你可知道,这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们之间间隔的东西太多,也太复杂了。我们不可能做到完全的坦诚,所以,那些误会必定会存在。

正想着,子蹊拿了一件披风披在我的肩上,接过了我手中的茶碗。

「永离,今天怎么样?我对三伯说了,要他给你多准备一些凉参,既可以补气,又不燥热。」说完,他微微咳嗽了一下。

「我成学政了,主持完这次的科举考试,还会官复原职,是吗?」

他一下子抱住了我,我感觉耳边是他湿热的唇。

「这是谁告诉你的?」

「首辅大人。」

我笑了一下,然后想挣脱他,可是他的臂膀仿佛钢铁一样的坚硬。

「永离,我的意思是……」

「子蹊,这么晚了,你都不回去吗?」

他拉着我的胳膊让我转了过去,和他对视。

「你赶我走?」

「不是,只是……子蹊,你在这里住的时候不短了,是不是……」

我没有说完,因为他打断了我。

「永离,你恨我,你恨我是吗?」

我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我为什么要恨你?子蹊,你是子蹊呀!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恨你。」

这次他没有看我,直接抱住了我,然后把脸埋在了我的肩上。我没有看见他哭,可是肩上那湿热的感觉愈加的浓重和清晰。

「永离,你知道吗?你的话是我此生听过最残酷的话了,因为那意味着你永远不会原谅我……」

我也环住了他,用我无力的臂膀轻轻的揽住了他。

「我们都想得到他人的原谅,其实是我们自己不原谅自己。子蹊,不要想太多,早些回去,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呢。」

「不要。」他抬起了头,眼睛中充满了坚定。

「永离,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永远失去你。所以以后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你就像一缕轻烟,不抓住了,会飞走的……」

我的手抚上了他苍白的脸颊,看着如此炽热的眼睛,终是无奈的笑了一下。

「子蹊,烟是抓不住的,再说我也不是烟。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月前你不是宣告天下要大婚了吗?后宫事情繁杂,不是太后一个人可以应付的。」

「永离,为什么你会承认我是郑王?」

「因为你是轩辕王族唯一的子蹊。」

「永离……那,若我死了,你会哭吗?」

「不会。」

「为什么?」他的眉头一皱,眼圈又有些红红的。

我叹气,只有子蹊可以用这样的眼睛看着我,也只有他可以让我感觉身边还有可以救命的稻草。时至今日,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仍然对我忌惮三分,仍然不敢在我的面前过分嚣张,其实很大一部分不是因为我,而是子蹊看我的眼神。这不但给了他们一种确定,也给了我一种确定。我从未怀疑过他心中最后的那份坚持,即使我们之间仍然阻隔万千。

「你曾经见过死人流泪吗?」

一句话,立下的是誓言,约定的是生死。背水一战,必须给自己足够的信心和同样足够的绝望。

这次他真的哭了,扑到了我的肩头,声音都在这样的抽泣中变得断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仍然愿意相信我?我以为我真的要失去你了……」

我拍着他颤抖的身子,「我说过不恨你,这是真的,子蹊,因为你让我感觉还有人需要我,你让我感觉我自己还活着……」

那天晚上子蹊终究不肯离去,我们就相依在一起,看着窗外愈加深重的夜,看着天光初晓,看着我们彼此未知的未来。他给我讲了很多,甚至还说起了他小时候的事情,还有他的表妹,那个将要成为郑国王后的女人。

说了很多,我记住的却不多,只有一句话却如同刀刻入了我的骨中。

——「原来一直拖着,后来出了陆风毅那事……每天上百道折子催着我……后来索性同意了大婚,想着可以用大赦令救他一命……」

这样的话从他唇边轻软的流淌了出来。我听在心里,已经没有了当时的激动,只余了几缕浅淡的愁思。很多事情并不是因为偶然而促成的结果,其实,这些都是必然。即使子蹊想出了这样的办法,终究不能救一个必死的人。

「谁想到最终是这样的一个结局……永离,那天你去看他,没有遇见什么特殊的人吗?」

我摇头,「没有,什么人也没有。」

他拉过了我的脸,看着我。「我知道你不愿意想起,可是我们必须面对那一天。不相信你是我的错,可是永离,我们不能回避。」

我没有回避,我是真的不知道。

沉默了一会,我问他:「子蹊,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去哪里?」他有些困惑我这样问。

我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前。

「就是刑部大牢,你为什么那么晚到那里去?」

「我没有去。我让苏袖去传旨大赦,可是当他到那里的时候,陆风毅已经死了,身边只剩下破碎的酒坛和浓浓的药味。问了那里的侍卫,说只有你去过……」

我知道他恐惧的不是陆风毅死了,而是以为是我杀了他。想到这里笑了一下,然后拉了拉他的头发,没有说话。心中知道他已经相信了我。

***

这天,天光初绽,我拿了白瓷的汤匙喝粥。晶莹剔透的绿色粳米在如蝉翼般的瓷勺上折射出点点莹光。这些天来有些无事可做,因为朝廷上下准备郑王大婚,而我不过是准备一下明年开春的科举,那都是些繁琐的小事。

这几天因为阴雨连绵的关系,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虽说现在艳阳高悬,可是依旧感觉到空气中散发出的透骨寒冷,所以在屋子的门上盖了厚重的帘子。

三伯挑开了帘子进来,马上感觉到寒冷旋风一样吹了进来。我回头一看,慕容跟着三伯进来了。

这些日子以来,慕容时常过来。后来我才知道,我去刑部那天没有带侍卫,三伯怕出事,就叫慕容去找我。我曾经和三伯说过,尽量和慕容远一些,可是三伯喜欢他,说他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还说现在多事,多个人保护我,他放心。

刚到府里来的时候,慕容只是远远的看着我,不靠近也不远离,总是可以让我感觉到他。三伯一直劝我,时过境迁这么久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生生死死都看多了,平常的时候就让自己和周围的人好过一些。

我不是不听劝的人,所以那次一笑之后也没有再说什么。

看见他们进来,我放下了手中的汤匙。总感觉最近的慕容不一样,仿佛真的长大了。

「起这么早?没有再睡会?」

慕容带了一篮子水果,都是时令鲜果,装在一个竹篮子里,水净净的,很是好看。

三伯看了我一下,接过了篮子。

「中午暖些的时候再吃,现在天气太冷,不舒服的。」

我笑着双手摸了一下脸,皱了皱眉。

「奇怪,难道我长了一副馋猫脸?芮儿,拿镜子来,我看一看。」

芮儿就是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小僮。本来想要三伯查一下他的底细,后来一想,我已是丢官弃职,这些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且他很细心,所以就留在了身边。

他很安静,听了我的话真的要下去拿镜子,可是三伯拦住了他:「你下去吧,不用了,大人说笑的。」

他也只是低着头,轻轻道了一声「是」,就走了出去。

「你怎么也这么早?」我问慕容。

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笑着说:「一直都习惯早起练功的,十几年都是天不亮就起来了。你呢,还是睡不沉吗?」

我夹了一块油糕,塞在嘴里,嚼了嚼,然后口齿不清的回了一句:「我哪里睡不好了?早睡早起身体好。」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眼睛,那种温暖让我不自觉地向旁边躲开。就听见他说:「这么重的青黑色,怕是……」见我侧着头,笑了一下,「不说这些了。今天是天决门新任门主的就任仪式,我想要你去看看,也散散心,很有意思的。」

「门主?」我忽然想起了他是天决门的少主,「是你吗?」

他笑着点了点头。

「是我,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怎么样,要去看看吗?」

「为什么想让我去?」我很认真的看着他。

「因为你无聊呀。」他笑得很好看,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

京城郊外天决门旗下倚山建立的庄园中有一个点将台,数十丈高,慕容就站在上面。很难想象出孩子一样的慕容天裴华服高冠俯看众生的样子。今天的他以不同以往的威严,把一位领袖江湖的少年英豪霸气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看着,并没有进到庄园中去。此起彼伏的山峦走向让我站在和他一样的高度,也看清了匍匐于他脚下的权力。如此少年英豪,快意淋漓,驰骋江湖,可算是人生的一大幸事。想到这里,我从心中笑了出来,真的为他高兴。

站得有些累了,靠着身边的大树坐了下来,转身看着眼前迭嶂层峰相山间绚烂的暗金炎红。深秋了,可是那些几近枯败的枝叶仍旧不肯走出这里,还顽强的在这山谷中坚持着绽放着诡异妖冷的美丽。

今天的天气不错,所以跟了慕容到这里。不过最近的我总是有些惶然,我不想面对楚七那平静而深远的目光,所以当慕容无法改变我的决定后,他施展了轻功,放我在这里。据说这里是离他最近的地方,我们可以清晰的看见彼此。

我的确一直在看着他,甚至看见了他对着我天真的一笑。

双手抱肩,我站在一棵树下,可就在慕容转身向先辈进香的时候,我看见了楚七望向我的眼神中有着闪烁,即使只有一瞬间,但是那其中的漩涡却让我的心一震,熟悉的危险感觉是如此迫近。

这也是一瞬间的事情,快得让我以为自己又得了那种胡乱猜想的毛病。可是虽然安定了心神,但也不想再看向那边,于是用脚踢了踢树下的枯枝,净开了一块空地坐了下去。我听见粗糙的的树皮划伤身上华丽丝绸的裂帛声,有些低沉。抬起头,天际一行候鸟飞了过去,原来,秋天来得是如此明显,如此的深远。

「在想什么?」一声低沉的问话在我的头顶响起。

我睁开那双酸涩的眼睛,同时看见了慕容褪去隆装后的清秀。他在我的面前蹲了下来,双手捧着一种很鲜艳的红色果子,就像冬天被雪冻住的珊瑚,晶莹剔透。

我一笑,「这是什么?可以吃吗?」

说着要伸手去拿,可是被他拦了一下,他把那些果子放在自己铺开的前襟上,拿起一颗,用手指一掐,剥开了那层殷红色,雪亮的汁液飞溅了出来,挂在了我的唇边。我伸出舌尖一舔,那种沁人心脾的甘甜带给我的竟然是一种冰冷的平静。他的手指带了更多的汁液,把殷红色下面的冰玉果肉送在了我的嘴边。

「这是一种很难得的水果,叫红瓦芝,只有天决门的院子里才有。可以疗伤去毒,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把红瓦芝放进了我的嘴中。

「好吃吗?其实这种果实还有很强的镇静功用。你需要好好的睡一下了,不然会被疲劳拖垮身体的。」

我眯起了眼睛,口中这种酸甜清冷的味道虽然称不上仙品,却也甘酸美妙,并不难吃,细细的嚼了后也就咽了。

「慕容,多谢你费心。」

听了这句话,他原本灿烂的笑颜冻了起来,就像初冬的薄冰。

「不用这样见外吧!即使你仍然不想原谅我,我们也不至于生疏到这样的地步。」

他转过了身子,背对着我坐在了我的身边,手中的红瓦芝散落一地。我没有说话,伸手从他身边拿了一颗过来,手上微微用力,那并不坚硬的殷红色登时绽裂了,有些湿黏的汁液黏在我的手指上。放进了口中,继续咀嚼着,这次我竟然品出了酸甜中一丝清淡的酒味,它的味道还真的很复杂。

「怎么这么容易就生气了,我说错什么了吗?小孩子真敏感。」

他蓦的转过头来,差点就和我撞上了,那近在咫尺的面容,却失去了记忆中的秀美哀伤,一种刚硬隐约浮现。

「周离,在你面前的不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少年了,从今天开始,我得到权力的同时,也背上了责任。还有,不要经常说我是孩子,你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宣麻拜相了。」

我不想面对如此灼灼目光,于是低下了头,看着脚边一颗红瓦芝。

为什么总是想着要快快成长呢?无知的岁月是如此的幸福,并且是失去就永远不可能再次得到的幸福……

不是,有担当,可以选择自己的心愿,这才是幸福。

我很不愿意继续和他说这些,想站起来,可却被他刚硬的手扯了回去。他用自己的披风裹住了我,手抚上了我的眼睛。

「感觉到困倦了吗?这种药一直很好用的,睡一会吧,这里没有其它人,没有房子,没有书,没有床,甚至连我的身体对你也陌生,所以不用担心会被往昔的噩梦吓醒。睡一下就好,在这样一个空旷的荒原重真正的休息一下……」

也许真的是红瓦芝的作用,他的面容在我眼前模糊起来,声音也仿佛间隔了长河一样模糊,可身上却是温暖的,他甚至还带来了貂皮风帽给我罩上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寒冷。

我闭上了眼睛,就在他的怀中,在这崇山之巅,睡着了……

原来,空旷的感觉是如此的清静……

不是见外,也不是疏离,其实这些不过是习惯罢了。自从戒了酒,每个夜里都会感到诡异的清醒,在这个夏天中,我甚至把窗外树枝中的鸟几更天鸣叫,府里的侍卫什么时辰走过我的窗前,甚至连一夜当中的月光隐入乌云中几次都数得清清楚楚,可就是无法在疲惫之后安稳的睡上一觉,哪怕只有一会。于是积压的疲惫成了蚕食精力的蛇,一步步将我拖入一个名叫毁灭的黑洞中。

不过,幸好还有这里,幸好还有慕容……

我是如此的自私。我不爱他,却想留下他。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吧……

***

又是一年的冬天,雪依旧很浓重。家中很早就燃起了火炉,所以在密不透风的屋子中感觉暖暖的,可是我却不喜欢。太闷了,好像每一次的呼吸都带了燃烧的感觉,于是敞开了落地的竹帘,只是为了看看晶莹的雪。

今天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是璐廷,他俊朗的面孔在明艳崭新的官服衬托下显得很有朝气。我看了他一眼,就低下了头。太熟悉了,藏蓝色的锦袍用金线绣出了鹧鹭的图案,领口和袖口还装饰着暗蓝色的锦花,这是各省巡抚或者是总督的官服,原来风毅也是如此。

「我是来辞行的。不再好好看看我吗?永离。」

他一笑,坐在了我的面前,双手拿下了冠帽,原本绾进帽子的头发完全倾泻了下来,暗沉的流水一般。

「你要去哪里?你不是已经是兵部尚书了吗?」

我看了他一眼就转到了帘子那边,专心的看着鱼竿是否有鱼咬钩。

他也不生气,平静的说:「这些天准备科场考试的事情很烦心是吗?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是新任的新州巡抚……」

我的手颤了一下,刚上钩的鱼溜了,于是烦躁的放下了鱼竿。

「永离,你觉得很奇怪吗?这个官位是比兵部尚书低了一级,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知道。你什么时候走?」

兵部尚书位高权重,可是如果没有方面大员的支持,又或者手中没有军权,这个位置也仅仅是听上去还不错而已。如今战事紧急,新州如此重要,控制了新州,所控制的绝不仅是一个前线而已。

可是,那里是龙潭是虎穴,凡擅入者,少有人无恙。他难道连命都不要了吗?

我转身的时候正好看见他也在看我,而且是双手托腮若有所思。

「永离,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的我居然有些感慨了,也想开了。你原来答应要用左手写字送我,不过……现在你可以随便写点什么送我吗?让我带到新州。不用裱糊的那种,我随身带着。」

我站着,没有说话。可是他丝毫没有被我的冷淡而感染,依旧兴致勃勃地继续说着:「用蜀锦……不好,太厚重了,就用软丝好了,轻轻的,感觉很好看。怎么,你没有吗?那用我的好了。」说完,他果真从怀中掏了一块白色的软丝出来,折迭得十分工整,原来早就准备好了。

他走到我的书桌前,小心的铺开了那块白色的丝巾,然后研好了墨,提笔看着我。我不是小气的人,放下了手中的鱼竿,拿起了笔,这才问他:「要什么字?鞠躬尽瘁可好?」

他笑了一下。

「不好,那是你应付旁人的。给我写一首古诗好了,就要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手中的笔掉到了地上,双手抱住了他:「璐廷,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熟悉了,风毅那次从京城走的时候吟的也是这一句。

他一笑。「就是这个意思喽。」

他又拿起了笔,看着我,「写吧,也许这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要原谅我以前的意气用事,冒冒失失的就与你割袍断义。现在我才感觉出,很多感情就像纤细殷红的血脉,即使脆弱,即使伤痕累累,可是依然千丝万缕,无法斩断的。」

我的手指收紧了,好像抓进了他的血肉。

「你明知道不能善终,为什么还要去?」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一下。

「你既然不喜欢这词,要不,换一个可好?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如果有幸,得如此清丽河山埋骨,也许就不枉此生了……永离,你哭了?是为我吗?」

「不是,不是,我谁也不为……」

伸手擦了不争气的眼泪,重新拿起了笔,饱蘸了墨汁的毛笔此时如此的沉重,那两句话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写出来。

「永离,难道要我走的时候都看不到你的字吗?」

我一咬牙,歪歪扭扭的写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打进我的心中。可是在最后,我还是多写了两个字:珍重。

璐廷,希望你明白……

郑王子蹊三年正月,年轻的王在漫天飞雪的日子中迎娶了他的新娘。典礼华丽隆重,喧嚣的气氛仿佛把这世间的雪都渲染上了七彩丽色。当然,这些都是听说,我没有去,那个夜里我留在家中看书。

有雪的夜比平时亮了几分,手中随便拿了一本书,可眼睛却是透过书,看到了窗子外面的天空上去。外面好像又暗了几分,于是低下头,看着眼前,忽然发现:原本清晰的字迹变得如此模糊。我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屋子中的烛光太暗,不适合读书的。

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就看见慕容抱了一坛子酒,正在抖落披风上的雪花。他的眼睛星亮,两颊也有些淡粉色的红。

我一笑,「你喝酒了。」

他也笑了。

「这么晚了还在看书……这是女儿红,要试试吗?」边说边撕开了坛子上的封,顿时那一种特殊的清甜飘了一屋子,让我都不由自主的嗅了两下,「好香」两个字脱口而出。

「喜欢就尝尝,今夜才配如此好酒。如今满街都是女儿红,毕竟这样的日子不常有的……」

对呀,这样的日子当然不常有的。

很多王继位的时候只是将原先的太子妃立为王后,而今,子蹊可是用郑王的身份在迎娶王后呀。

那女人,恐怕如今的荣耀已经到了极致……

突然莫名的想起了凤玉,那个在风雪天消逝的女子,忆起了我们的开始和结束。我娶她的那天,只有满院子的花草和桌子上的一壶清酒。应该是清冷的……让我生出了对她不起的苍凉感。

忽然,我发现自己有些恨子蹊,也恨那个年轻的王后,仿佛最爱的事物遭人夺走。

「在想什么?」慕容的手抚上了我的面颊。

我忽然发现,我流泪了。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我始终无法看透呢?」

我后退了一步。

「天裴,我戒酒了。」

他忽然有些惊奇,然后看见它眼中的清澈转变成喜悦。

「你叫我什么?」

「天裴。那不是你的名字吗?我不能这样称呼你?」

「不是,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这样称呼我了,从母亲过世后就听不到了。」

我笑了一下,「那我不叫了,省得勾起你的伤心往事。」我转到了里屋的书房,拿了一把火折子挑亮蜡烛。他也跟了进来,却站在了门口。

「其实我很喜欢你叫我的名字,很好听。母亲走的时候我还小,这么多年来,我忽然发现,那个时候的伤痛都淡忘了,唯一记住的,都是些温馨往事。她温柔的叫我的名字,她身上华美柔软的丝,她美丽的脸庞和那种说不出来柔柔的香气……我原本以为我也会喜欢一位像记忆中的母亲那样的女子。」

我依然剪着我的灯花,问他:「遇见了吗?」

「还没有。」

「慢慢等,会有这样的一天的。你还小呢。」

剪完了灯花,我拿起了红绾灯罩,慢慢的转着,想要把它放上去。

他来到了我的身后,接过了那个灯罩,放在了一旁。

「可是已经晚了,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不温柔也不体贴,更没有温馨的感觉,即使穿着华美丝绸也绝不柔软。他总是喜欢那种厚重的锦袍——虽然他穿戴起来并不十分合适。每次看见他,他总像残冬中最后一片红枫,残酷的对待周围的人,也同样残酷的对待自己……」

慕容的手温柔的揽住我,而我感觉到的是那种无法退开的强硬。仿佛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一样,我的身体瞬间僵直,我看见了,他的眼睛中燃烧着的炽热火焰,连他呼吸的空气都是潮湿而炽热的。

「慕容,放手。」

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冷静,我不想让自己的慌乱把眼前的事情导向无法控制的地步。

他轻笑。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天裴,那让我感觉自己有些许的与众不同。」

他的手抚过了我的眼睛,让它们闭上了。当我眼前一片漆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青涩而霸道的吻,落在了我冰冷的眼睛上。

「不要再用这样的眼神看待世界,让你身边的人心碎。总是那样的绝望而孤独……不要再说我是小孩子,其实我什么都懂。这半年,我感觉好像过了十年一样,心成熟得过快,都要苍老了……」

「放开我,放开我。」我竭力表现得很冷静,可却有一种强烈的慌张,以至于说的话都有些颤抖。

「慕容,不要做让我们都后悔的事,有些事错了就不能回头了。」

他重新看着我,用他那双原本清亮,而如今已有些模糊狂乱的眼神看着我。

「永离,你感觉到寂寞吗?」

寂寞吗?在这样的夜里,面对一个千疮百孔的人,问出了最锐利的话。我就像一个用脆弱的骨架支撑起来的宣纸风筝,只要轻轻的一碰,立刻变得支离破碎。一贯欺骗自己的我,一贯可以用谎言欺骗自己的我,这个时刻却连简单的一句「我很好」也说不出来。

当他吻住我的时候,也仅仅是轻轻的熨贴,如同安慰我一样。

我真的很想就这样沉沦下去,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想明天,不用想生死,也……不用去想子蹊……

慕容,他的怀抱是如此的温暖,而外面又是这样的严酷……

——可是永离,错了就是错了。

突然之间,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脑中,让我庆幸,也让我的意识清醒。意志就是冰封的湖水,原本可以坚强的支撑,可是如果敲碎了一点,那等待它的就是全面崩溃的将来。

于是,我给了慕容响应,在这方面我比他更有经验。我知道如何让他感觉到那种缠绵悱恻的热情,即使,那是假的。

果真,他有一瞬间的怔愕,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回应他。

美丽热情而单纯的吻,就像一株阴沉沉红艳艳的绝美鲜花,孕育它的,则是鬼神莫测的人心,那个黑暗到可以隐藏任何光明的深渊。

我的手在他的身后抓住了刚才的剪刀……

——他们宠你如至宝,却防你如蛇蝎。

这是慕容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剪刀甚至还没有划过他的衣衫,就被他反手扣住了我的手腕。他笑了,笑得很苍凉。

「从你刚才的反常我就注意了。永离,你真的想杀了我吗?」

我的腕骨仿佛断了一般,而他的手在颤抖。我的手再也没有力气抓住任何东西,松开了,剪刀掉到了地上。他点了我的穴道,我瘫软在他的怀中。

「永离,你攻击的对象不对。我是谁,我是慕容天裴呀……」

我看着他,「不要……」不要做让我们都后悔的事情。可是我只说出了几个字,就被他封住了哑穴。

他的手指在我的颈项处温柔的按住,我却知道,我已经失去了可以制止一切的能力。

其实,我不想杀他,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没有,但是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全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只剩下感觉。我苍白冰冷的皮肤接触到更加寒冷的触感,我知道那不是我的衣服,而是铺在床上的丝。

我就这样看着他褪尽衣衫,然后用那火热的胸膛拥住我。当身下撕裂一般的疼痛传到脑中的时候,他伏在我的肩上哭了。没有声音,只余下了冰冷,带了绝望的味道……

你为什么会哭?

我想问,可是无法发出声音。

所有的思绪在他的强悍中由冰冷变得火热,最后燃烧成为无法控制的烈火。

原来,沉沦竟然是如此的容易……

外面的雪大了起来,压的枯枝都断了。

不知道寂静中过了多久,我的意识从黑暗中漂浮上来,看见的是慕容慌乱的眼睛。我动了动手指,发现穴道已经解开了,于是合上了眼睛继续躺回去。

「慕容,你走吧……」

可是他却像不让我安宁一样,一下子把我抱了起来。

「永离,跟我走吧,我会保护你……」

突然,仿佛玩笑一样,外面传来了很杂的脚步声,房间的大门毫无预警的被推开了。子蹊一身大红吉服走了进来,身后跟了许多人,有三伯也有苏袖,可是就在子蹊将进门的一刹那间,他定住了,然后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挡住了身后所有人,把他们都挡了出去,关上了门,同时把自己也关在了门外。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轻轻的推开了身边的慕容,忍痛穿上了衣服,虽然每个动作都牵动伤口,彷若针刺。

门打开了,外面的人对于看到我感到吃惊,可是我更加吃惊的看着外面。

子蹊一个人坐在暗银色的雪地里。他在哭,礼服的红色此刻也显得落寞,仿佛沉了血。

我接过苏袖手中的披风,走了过去,不理会他的抗拒,披在了他的身上。

「太晚了,快回去吧,王后还在等你。」

从他的衣服可以看得出来,他没有圆房就跑了出来。

他忽然抬起了眼睛,定定的看了天空一眼,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用力的摇了摇头,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子蹊的眼睛没有看我,反而看了站在门口同样是衣衫不整的慕容一眼。

慕容没有回避。

我叹了口气,手轻轻拂过他的眼睛,冰冷的眼泪,在同样冰冷的手下消逝了它的踪迹。把他的披风裹紧了,然后搀起了他。

「先回去,什么事情过了今天再说。」我在他的耳边轻轻的说着。

雪天亮得很早,不等太阳升起,就已经有了朦胧光亮。当子蹊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当慌乱的人群只剩下慕容和我两个人,我突然没有了思想,不知道该当如何了。时间仿佛凝滞的死水,在我们周围流淌,却没有任何痕迹。

他看着正看向他的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无法按捺,问了一句:「如果我死了,你会原谅我吗?」

「不会。」我很简单的说了一句。然后停了一下,低沉但很清晰的说了一句:「我不想再看到你。」

***

雪后寒。

这些天即使出了太阳,可是依然无法抵制那种透入骨子了的冰冷。这样的天气就想让人窝在暖和的屋子里,温一壶酒,执一本书。不过我却没有这样的好命,而今的我围着厚重的被子坐在火炉前面,手中捧着一碗黑色的药汤。

我皱眉一口喝完,然后拿起身边的蜜糖水灌了下去,嘴里还不住的念着:「真的是太苦了。」

三伯在身边有些无奈的笑了一下。

「还不是你自己找的,那天就身穿单衣站在门前,一站就是大半夜。其实我想说,慕容他……」

「三伯,」我笑了一下,打住他的话:「年轻不是借口,错了,就是错了。」

「不是,我不是要说这个。你这孩子呀,原来也不是这样的人,真是越来越让人操心。不见他,只是想保护他吧?那日郑王的眼神让外人看了都胆颤心惊……」

我缓缓的点点头。

「我希望事情就这样完结了,不过天一向不遂我心愿,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对了,三伯,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世上的事情也许有巧合,可是却没有如此凑巧的。子蹊那个时候来,一定有原因。当时,府里有什么人动作异于平时吗?」

三伯若有所思的想了想,这才说道:「没有。府中之人底细都清白,只有一人……不过他当时不在府里,早就走了。」

「我明白,是芮儿。我是一个懒惰的人,只让你查了他的身世,却没有继续注意到它的结果。他到底是谁?」

「暨渊阁大学士温赢的独子,新任王后的幼弟,温芮。大婚那天,他正式以温家公子的身份出现在百官面前,以前他一直都是住在温家的原籍,所以很少人知道。」

我看着眼前的炉火出神,喃喃的说着话:「真是想不到呀,我还以为只是一个小角色,没有想到真的是他本人。只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三伯把药碗拿开,走了出去,临走的时还对我说:「不要想了,安心养病,这些就留着以后去烦恼好了。」

我又躺回了床上,拥紧被子。这场病来势汹汹,但对我却是一件好事。这可以让我有充足的理由不去直接面对子蹊。我们之间的弦绷太紧了,需要各自冷静一下。

不过,说来也奇怪,盯着白色的流苏帐子,虽然有些头疼,可是却再也没有睡意。傍晚的时候,子蹊来了,跟在他身后的就是温芮。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子蹊没有到内堂,等我穿戴整齐出去的时候,奉上的茶都凉了。

「永离,这是温赢的儿子,温芮。他……他是今年恩科的考生。他说不要温相的恩荫,一定要自己凭本事科场夺魁。」

听了这话,我看了温芮一眼,难得的是他没有半分的拘谨。眼神坦荡,神采雍华。原来没有注意,现在看了,眉眼之间和子蹊真有几分神似。

「温公子。」我冲着他笑了,「好志气。」

「周相客气。」他连答话也没有了当时的怯懦文弱,一副名门公子的派头,犹胜我当年。

子蹊放下了手中的凉茶,轻声地吩咐道:「芮儿,你先出去,我和永离有话说。」

温芮一躬身就走了出去,并且安静的关上了门。

「是我让他来的。」半晌,子蹊才开口。

「我知道。除了你,谁也无法指使这个心高气傲的温芮。」见他看着我,我笑了一下。

「虽然和他相处的时间不长,而且那段时间又是多事之秋……」

「子蹊,谢谢你。」

他的脸扭到了一旁,让我看不见表情。

我看了也只能苦笑。他这样做,无非想让温芮自我门下出仕,这才点我做了学政。如果温芮真的是我的门生,那温家一族就是我的后盾了,眼光可谓高远。而且他让温芮到我府中,也只是为了给我们一个彼此了解的机会。不然,依照温芮的个性,不可能把我放在眼中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那段日子,也真的是过得迷茫而混乱。

「子蹊,我知道我很无理,你说我恃宠而骄也好,说我没有分寸也好,可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没有回头,可是声音经过了压抑依然传到了我的耳中。

「说吧。」

「那天晚上,就是你大婚的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是谁让你来的?」

啪的一声,我们面前的桌子被他掀翻了,冰凉的茶水飞溅了我一脸,可是我并没有动,只是用一种凝滞的姿态坐在那里,看着他。他站在我的面前粗粗的喘着气,双眼仿佛火一样的看着我。

「你拿我当什么?周离,你到底拿我当什么?这几天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忘记那天,可是你就这样提了出来……你说,在你心中,这样的事情就如同风过无痕,可以随便?」

我想笑,却再也无法装出笑容;想哭,可一想:那样也太过滑稽,唯有轻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

「子蹊,算我对不起你……」

「我不想再看见他,不想再看见天决门的人在京城出现,永离,不要怪我,如果你不下手,不要怪我。」

我看着他,然后转身望着大厅挂的一幅水墨画,那是父亲的好友,也是文坛名宿的一张封笔之作,风雨潍江,用浓重的墨渲染了那种桂林特有的潮湿。我的手暗自握紧,想了一下,然后长长的出了口气。

「好,我答应你。可是子蹊,你告诉我:当时你为什么要来?」这仿佛我们之间的一种交换,用慕容天裴性命做的一种交换。

他笑了,笑容很是迷离诡谲。

「世上没有如此凑巧的事情,我也是后来才想起来的。当时我不想看见那个王后,而苏袖说要出来散心,就出来了。永离,你是否感觉我很可怜,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可以真心信任的人?」

我走到他的面前,揽住了他,柔柔的,他也没有反抗。

「子蹊,这样说真绝情,我不是吗?」

他的手撩起了我散落后背的发丝,头发就像随波流动的水,末了,又回到了它们感觉最熟悉的姿势上,沉沉的披在身后。

「从现在开始,我相信你是。而且,是唯一一个。」

「可是子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个人连手足朋友都不爱,他会爱他的君王吗?」

他的吻印在了我的唇上。

「我不是他的君王,我是他的子蹊。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蚁,谁也跑不了。」

我轻笑出声。

「子蹊,你的比喻真不好听,可是很生动。」

***

温芮就像一个完全重生的人。当我面对他的时候,除了那张熟悉的脸孔之外,其余一切都很陌生。他很傲气,甚至连到我家中都没有更改名字。也许藉他的家学,此次高中是没有任何意外的,不过如果想考场夺魁,他则少了一份朴素的沉稳。他像一枚精雕细琢的玉,也正因为如此,过于的雕琢,过于的精细了。

不管怎么说,他都会是新科状元。

阅卷的事情比我想象中要繁杂多了。所有考生的卷子都封住了卷头,然后有各层的考官一级一级分阅,最后,找出最优秀的几张考卷呈上来。这些人将会在大郑宫正殿,由郑王子蹊亲自出题考试,并由他出头三名。

我的任务不过是把温芮的文章呈到正殿即可。然而纵使我已经在温芮的考卷上作了标记,可是要在这么多的卷宗中保证可以选出来,也要费上一些工夫的。

就这样,关在贡院半个月有余,熬得人都面黄肌瘦了,终于等到了拟定名单。呈报到王宫的时候,累得也就剩下半口气,只想回家搂着被子蒙头大睡。

出了贡院的大门,看见自家的轿子停在那里,总算是舒了口气。

我看见一棵梅树下站着一位白衣抱剑少年,不由暗自笑了一下。

是楚七,他终于还是来了。

「周大人,许久未见,请你喝酒,可否赏脸?」楚七倚靠在树旁,姿势都没有变动,不过手上的那柄剑却极其普通,不是当年那柄黑色紫晶利剑。

话说得毫无诚意,反倒像自己默念了很久才想出来的。

我踱到他的身旁。

「酒就不喝了,不过如果有好饭菜我还是会去的。去天决门的地盘?」

他看了我一下,说道:「不了。有些人你可能不想看见。就去谪仙楼好了,那里有雅间,清净一些。」

他说完,头也没回就向前走,我跟了上去。我让轿夫先回去了。半个月没有出来,身子骨都要锈住了,这次正好活动活动。

一路无语。抬眼的时候,谪仙楼已经到了眼前。楚七先订好了雅间,一等我们坐好,饭菜也很快上来了。四凉一热,最后还有清汤一碗,米饭四两。这里的雅间是用竹帘子隔开的,外面隐约可以看见,所以我们要说话的时候几乎是贴近了脸。

不过这里人声鼎沸,要偷听,怕也不容易。

「楚七,你不是说请我喝酒吗?就是我说我不喝酒,也不能不闻酒香呀。」

他放下剑,拿起筷子夹了口鱼放入碗中,和着米饭慢慢吃着。

「我是真的饿了,这些饭菜虽然简单,可是很可口。倒是你,平日里珍饯美味吃多了,正好清清肠胃。」

我一笑。

「多谢你,楚七。说吧,你想怎么样?」

他放下了筷子。

「少主他……他每天都喝酒,一个多月了,都没有清醒的时候。再这样下去,人会废了的。他想见你,可是我不能再让你如此伤害他。周离,开出你的条件,楚七竭尽所能为你做到。可是,你要永远绝了他的念头。他和你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为了他,你什么都能做?」

「是。」

「楚七,你爱他。无论爱是什么,你都爱他,是吗?」

楚七仿佛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睁着眼睛看着我;而后,突然很是坚定的回答:「是。」

「你愿意为他去死?」

「是。」

「背叛他呢?」

「……」

「用你的双手推他下地狱,然后你的心很明白:那是唯一拯救他的方法?你可以承受那样的痛苦吗?天决门和他谁更重要?楚七,等你想明白后,我会帮你的。可是你必须明白,独自承受这一切的滋味并不好受。好了,多谢你的饭菜,不过,你知道吗?我现在甚至连青菜都吃不进去了……」我站了起来。「等你想好了,到我家来找我。不过要尽快。」

「……等等,我答应你。」他的话留住了站在门口的我。

「真的?你确定?」

「是的,我确定。」他的眼睛如刀锋般锐利和坚定。

「周离,你的条件是什么?」

「很简单,查出新州军饷的真正去处。到底是谁拿了大头,把那几个人找出来。」

他一惊。

「这由你内阁大学士做不是更合适吗?」

我端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然后放下了茶杯,冲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也明白。

「好,十日之内,我给你答复。那你呢?」

「等你凯旋之时,就是你如愿以偿之日。楚七,周离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祝我们都能得偿所愿。」说完,满饮此杯。

他喝完站起来,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

「周离,我还有事,后会有期……对了,你不要再笑了。你见过有些死人脸上凝结的诡异恐怖笑容吗?和你现在的笑容是一个样子的。如果不高兴,绷着一张脸就算了,何苦难为自己,也难为他人呢?」

见他走远了,我靠了椅子,静了很长时间,倒也不为他的这话,不过是懒得动而已。

我叫过了小二,拿起楚七放在桌子上的银子要结帐,可他说我这桌的帐已经被另一位公子包下了。我顺着小二指的方向,居然看见了遥遥看着我的温芮。

「公子,那位公子说,尽听你的吩咐。还要些什么?」小二倒是很和气。

我一笑,把银子放入了他的手中。

「公子,您的帐……」

「这是打赏。」我冲着他笑了一下。

「对了,小哥,你看我笑的好看吗?」

他目瞪口呆,有些结巴,似乎看见了妖怪,可是还算把话说的完整:「好,好看。公子笑得很慈祥,和我亲爹一样。」

噗哧一声,我再也忍不住,乐出声来,他也笑了。

「公子,您还要别的菜吗?」

「不了,给我下一碗素面好了。」

「好,您稍等。」

吃完了面,我就溜达的回家了。到家门口,已经是傍晚时分,看见三伯站在大门外等我,十分的过意不去。赶紧进了屋子,喝了口温热的茶,三伯又拿了两块点心,我也就着水吃了。

「怎么这么晚?轿夫他们回来说楚七找你,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三伯絮叨的毛病又犯了。我赶紧笑着打住他的话:「不是。他请我吃饭,我们聊天来着。我托他帮我办点事,他……他来告诉我,让我从此以后不要再招惹慕容了。」

终于过去了,从此都成了路人,想起来还是很难受的。

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呆了呆,然后自嘲的笑了一下。

都说我心软,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心软,难受呀……

「好了,不说这些了。三伯,我这次托楚七帮我查新州军饷前前后后所有的缘故,看看那些银子到底哪里去了。他十二日后那天准时给我交代。我和他约定好了,下月初二午时,在郊外天决门山庄。你去找一百个精壮的府兵,那天跟我去。」

三伯看着我有些奇怪。

「大人,为什么要那么多人?要是保护大人的安全,一般都是带三十人。」

「不是保护我的安全,是证据的安全。」

「证据?」

我叹了口气:「三伯,你想呀,这么多银子,从藩库中提出,到流经各个关口,到最终的去向,都是有详尽记录的。我要天决门把这些记录完全记下来,不然的话,如何可以服众?到时候铁证如山,谁也无法抵赖。我去过户部,知道这些东西的分量。这些细帐如果都要找到的话,绝对不下两只大箱子。咱们带去的人又要抬箱子,又要保护这些东西,当然是人多为上了。」

三伯点头,「嗯,好,明白了。只是……为什么是十二日后,不是十天后?」

我看着窗外,声音有些缥缈:「那天是凤玉的生辰。我要去郊外的墓上看看她,索性就一起办了。」

半晌,听他叹了一口气。

「大人,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你可以回家,不要当这个官了。」

不可能了……这一次,我是真的把自己推到了无法回避的地步。拿到了那个帐,我就是这次上下其手动新州军饷的所有官员的共同敌人了。

前走一步是悬崖,后退一步也是悬崖……

哈哈,要是站着不动的话,这个山早晚会塌。

忽然看见远处的鸟飞走了,空留枯枝在颤抖的晃动。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一双翅膀,可以带我到任何地方。

我终于还是没有变成鸟,不过,有一只大鸟倒是来了。七天后的一个夜晚,楚七划开了我的窗子,跳了进来。我从虚晃的烛光中看见是他,于是挥退了听见响声而进来要保护我的侍卫。

「楚七,为什么不走门?」

楚七一直看着我,慢慢的走到我面前,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

「周离,我差点被你害死。你知道现在外面都在传什么?都说我天决门在帮助官府彻查新州军饷一事。可是莫名其妙的是,都在传,说我们要彻查这次的细帐……周离,你只让我找出那几个人是谁,可没有说要抄出所有的帐目,我没有记错吧。」

他的声音很低,而我的心情很复杂。

「楚七,你没有记错。我可不敢劳您大驾去给我翻查账本,那些不过是障眼法。好了,找出是谁了吗?」我笑着说。

「要我给你找证据吗?」

「不用,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就好。」

「一共一百万两银子。内宫大太监苏袖得了三十万两,剩下的是大学士文鼎鸶和温赢每人二十万两,余下的三十万两银子打点了朝廷中各部官员,其中,你大概通过旁人的馈赠得到五千两银子。」

我在喝茶,可是那些上好的冻顶乌龙都滋润了我眼前的烛火,顿时,屋中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还剩一片清冷的亮色。

「我的帐就不要说了,才五千两银子。」我撇了撇嘴。

「文相拿了二十万两银子,怪不得他最近一段时间连官服都换成了江南织锦斋的料子……早该注意了。辛苦你了,楚七。」

黑暗中,他的眼睛璀璨如天际的晨星,让我想起了慕容。习武之人,都拥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吧。

「周离,答应你的事情我做了,那么你呢?」

我的声音很平静,在这样的夜色中最完美不过了。

「下月初二,辰时,在城外的湖边等我。记住,就你和慕容天裴两个人。」

他的呼吸突然变得异常沉重。

「你还好吧?要不要喝茶?」

「周离,我想知道你现在心中是什么感觉。」

「到了那天再告诉你好了,现在的我,没有感觉。」

天亮的时候,三伯问我昨晚的事情。我告诉他,一切正常,楚七昨天晚上来告诉我,事情比他想象中的更复杂,其中苏袖的帐只是知道,可是谁也查不出来。

我悠闲的吃着早饭,今天的薏米粥桂花糕非常好吃。

「三伯不用担心,少了他一个人也好办,直接向郑王说就好了。我看子蹊是相信他,还是相信我。今天的粥不错,再来一碗。」

三伯接过我的空碗,马上盛了一碗新的,我继续吃。

「光这些已经超过四个箱子了,三伯,看来还要多要些人手……就带二百人好了。」说到这里,我突然放下了碗,有些阴狠的说:「我从来没有想到是苏袖,他居然……这次说什么也要把他的帐都找出来,我要他永不翻身!」

「大人……」

我松了口气。「没事,我没事,三伯。我只是一直把他当了朋友,没想到……我讨厌背叛者。」

「……我知道。」

***

三月初二,天阴,雾雪纷飞,不宜远行。

清晨,谪仙楼一开门,我就在里面喝茶。

我告诉了三伯,巳时去那里接我,一起去天决门的山庄,让他们先在周府中准备。

卯正三刻,天空已经是朦胧一片,似亮非亮。我叫来那天那个说我笑得和他亲爹一样慈祥的小哥,给了他十两银子,要他赶紧骑马到城外的湖边找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如果看不到他们,就喊一句:「周离祝愿你们一路平安。」此事关乎人命,不能马虎。他听了马上点头,和掌柜的说了一声就骑马跑了。我又叫了一壶茶水,慢慢的喝着。

时间过的真慢,仿佛一时一刻都可以把我心中热络的血丝和筋络一点一点抽干。

终于,巳时正,我看见三伯来接我。留下了茶钱,还买了一坛子酒,又加了二十两银子给掌柜的,不过聪明的他没有问,我也没有说。

我上轿之前吩咐去凤玉的坟。我给她带了壶好酒。

凤玉的墓收拾得很整齐,素雅不荒凉。我坐在她的墓碑前,把那些随从都打发得远远的,三伯也不在身边,就我一个人,对这墓碑说话。

「好久没有来看你了,还记得我吗?」随即灌了一口酒,给她洒了一点。

「上次楚七问我:现在的我是什么感觉?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不过不算太高兴就是了……瞧我,还在说这些做什么?现在的你也许早就过了那条河,喝了孟婆汤,重新做人了。这样也好,也许,等你再世为人的时候,这片土地已经得到真正的清明。」

浓烈的酒如同火一样燃烧着我的喉咙,也朦胧了我的意志。我不说走,他们也不来催促。我只知道我一直在这里坐着,很颓唐的坐着,忘了一切……

可是我的心是清醒的。我看着天,那是阴暗的,我期望可以看见火一样的光亮去燃烧一切……

时间在不清醒中流逝,是如此的迅速。

突然,天决山庄的方向,一阵火光飞入天际,所有的人都是一惊,我们的眼睛一齐看着那片绚烂的火海,每个人的心中都各有想法。

那是席卷一切的红莲之火,毁灭了邪恶,同时也毁灭了希望……

凤玉的墓在京城和天决山庄的中间。依旧倚靠在墓碑上欣赏火光的我看见不远处有一队人马走了过来,为首的正是苏袖和文鼎鸶。

苏袖的脸色不好,他看见我,下了马,来到我的面前。

「周相,你在这里做什么?」

酒,已经让我失去了平日中的那种板正。我龇牙一笑,很是难看,用沙哑的嗓音说:「内子的生辰,我来看看她。」

他看着我,眼睛中隐忍的火光如此的明显,我都可以看得清楚明白。

「周大人,你喝多了。尊夫人的生辰不是在夏天吗?」

「啊,是吗?我老婆的生日你倒比我还清楚。」

「当然不是。凤玉夫人出身青楼,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贵府曾给尊夫人庆祝生日的。」

「哦,这样啊……」我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可是无奈脑袋昏沉沉的,不听使唤。「那边的火是……」

「天决门有意谋反,鼎鸶奉郑王的命令,剿匪平乱。」

「……是吗?何必烧了人家的房子呢?」我的话很轻,可是有些人已经几乎无法控制情绪了。

「很不幸,我们遭到了抵抗,只能如此了。不过首恶元凶走脱了,慕容天裴和楚七都不在其中。周大人,听闻你和他们走得很近,这次……」

「无辜人的鲜血染红了将军头顶的红缨。原来说这话我还不相信,这次我可是真切地看到了。好呀,你们剿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庄子,这次要杀我是吗?我告诉你,我周离做事情都对得起祖宗,我不怕你。你随便去说去,看谁相信?狗娘养的,你他妈……」

「永离,住口!」子蹊像是从天而降,制止了这场闹剧。

他一出现,所有人都跪倒了,可是醉到无法清醒的我实在是没有力气动了,我只能竭尽全力保持清醒的看着他。

他的眼睛看向我的时候隐含着一种冷酷和嘲笑。我感觉他一下抱起了我,可是我的意识在天旋地转之后,陷入了没有边际的黑暗中。

***

得偿心愿之后的感觉是什么?

空茫,和,绝望……

我是在禁宫中他的床上醒过来的,他背对着我,在看书。

我呻吟了一声,喉咙中的干涩让我痛苦异常。他听见我的声音,转了过来。看了我一会,这才拿起一个长颈的银瓶喂了我几口水。

我告诉他水已经喝够了,他放下瓶子就要离开我身边,我抓住他的手。

「子蹊,你不高兴?」

「如果你身边有一只无法控制的毒蛇,你也不会高兴的。」

我笑了,笑得诡异而疯狂。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最后仿佛无法忍受了,狠狠地走到我的床前。我以为他要打我一头,没想得到的却是一个拥抱——是的,一个竭尽全力的拥抱。

「不要笑了,永离,不要笑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那天他们想抢在我的前面拿到那些帐目,可是谁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帐目,你们上当了……子蹊,是你下的旨要剿的天决门吧?你也不相信我,你一直都在监视我……那天我和楚七吃饭的时候看见了温芮……你等不及,就先我而下手了。

「我讨厌阴谋,可是现在的我又能如何呢?我曾经诚心待人,可是得到的又是什么?子蹊,我们累了,我们都需要好好的睡一觉,等明天起来,这些都过去了……」

他一直沉默着,几乎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中,我快碎了……

***

第二天我回去的时候,三伯来向我辞行,他要回老家去。我给了他很多银子,却没有说话。其实当时的我只不过想试探一下:我告诉三伯和我心中的计划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计划。我多么希望不是他传出去的,可是当那天夜里楚七来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和我告诉三伯同样的传言。他给我留了一封信,他说,他真的一直和苏袖有往来,那天也是他告诉我苏袖有关慕容进了我屋子的事,他不过想让我辞官和慕容一起走,他想逼我和子蹊都看清楚现实。天决门的这一次,他告诉苏袖,是因为他不想我再淌新州军饷银子这浑水。

合上了信,我把它烧了。

文鼎鸶的处境有着潜在的危机。当时朝廷上的人都知道天决门有他们的暗帐——当然,这个消息也是我发出去的——可是最后接触到那帐的人,是苏袖和文鼎鸶,而他们又放火烧了天决门的山庄。

掌握他人阴私是最忌讳的,足以招致杀身之祸。

很多人一想到他们最无法见人的一面都掌握在文鼎鸶的手中,每晚在翻来覆去的同时,一定对文鼎鸶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恨意。

还有,大家都知道他手上的鲜血,恐怕,他洗,也洗不掉了……

真可怜。

——不要站在众人的对立面。

这话好熟悉,是谁说的?

哦,对,是徐肃说的,我应该记住。

我呢?我是最无辜的一个。那天的周离,不过是去祭拜亡妻,然后看见了天决门的一场大火。谁也不会想到我和那些莫名其妙的暗帐有什么关系。

世上的事不外真真假假,到了其中,谁又能分辨得出来。

以手指月,而手指非月。

生命如白云苍狗,不能太认真。

我又笑了。

三月初九,桃花开,风和日丽,宜出游。

我依旧坐在谪仙楼,慢慢的喝着茶。对面坐下了一个人,已经易容了,从他的眼睛我可以认出,是楚七。

「你没有走?」

「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走。现在从京城到新州的路全面封锁了,走出去反而更危险。」

「慕容呢?」

「给他用了点镇定的药,在睡觉。这些天,他是一刻一刻熬过来的。」

我点头,给他倒了杯水。

「天决门这次彻底的完了,慕容认定是我做的,以后肯定不会和我再有任何瓜葛了。估计等你们回了新州,那边的人也已经平了天决门,所以你们也不要着急回去,安全第一。你看,武林还是比不来朝廷的。」

他苦笑。

「看你说的真轻松,像是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我笑了。

「本来就是呀。经过了这些,慕容会成熟起来的,不再是当年的那个轻狂得意少年了……」

「他,他一直认为自己愧对你,所以你恨他,这才……」

我喝着水,没有说话。心中暗想:哪有这么简单。

「现在的你有什么感觉?」楚七突然问我。

我扯出一个自认完美的笑容,看着他,用很平静的语气说:「我讨厌阴谋。」

「就这样?」

「对,就这样。」

三月。当桃花怒放的时候,温芮恩科状元及第,大魁天下。

记得在这之前,有个和我不错的吏部文书吏私下悄悄问了一句:「温芮文章自是内敛锋芒,可是过于漫不经心,竟然连首场的诗词格律都弄错了。周相如此,必定落人口实。」

当时我笑着回答他:「他不是漫不经心,他是故意的。」

看着那个年轻人惊讶的面容,我淡淡笑了以后,转身走了。其实,这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他是温赢的公子,温王后的幼弟。他出身世家,明白规则,懂得胜负的界定,这就够了。

这两天京城的兵马调度得很是频繁,文相要捉拿天决门的首恶元凶。现在看来,不过是外紧内松,大家都在敷衍了事。子蹊没有对这次的事情再追究,他知道这其实只是一个起头,再这样纠缠下去,终会闹得无法收拾。

不过,即使这样,苏袖也不在他身边侍侯了。我们身边的人都换成了陌生人,有时候看见不熟悉的面孔,还真有些寂寞呢。

身后是很熟悉的饮茶声,我看见子蹊纤长的手指拿着盖碗,慢慢的喝着。如此静谧的夜晚,我看了看满天的繁星,今天的天气不错呢,禁宫的花园在春天夜晚展现了平常所没有的柔软。

「永离,你那天晚上……」

子蹊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殿门外慌张的跑进来一个小宫监,可是一见屋子里只有我和子蹊两个人,突然便惊慌的站住了,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进来。子蹊看了他一眼,有些散淡的说了一句:「什么事?」

「王后求见。」

我笑着把手中的扇子一下子合上,然后看着子蹊,施了一个完美的礼。

「夜深了,子蹊,我该回去了。」

然后没有等他说话,我就走了出来,刚好看见迎面而来的温王后。她和温芮有三分的肖似,不过比他多了一分冲动的英气……不,不应该这样说,温芮比他的姐姐多了一份沉稳和内敛。然而也许在温芮那层冷静的外皮下,他们是一样冲动而富有生气的。

我躬身行礼。

「臣周离,见过王后。」

她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就昂首挺胸的走了过去。我见她过去了,自然挺直了腰,可这个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本宫要你平身了吗?」

「没有。」我气定神闲的说着。

「那你这是做什么?」她已经转过身子,端庄精致的脸孔对着我,「周相,您是内阁学士,有些礼法是不能忽略的。」

我再次笑了一下。

「王后说的是。不过这里是郑王处理政务的地方,后宫女眷出现这里,恐怕也不合适。希望王后分清,后宫就是后宫,政务就是政务。郑王不会把两者混为一谈,王后自然也不会就是了。周离有事在身,王后保重。」

我不喜欢这个王后,想必她也看我不顺眼。不过,我倒不相信她是一个如此浅薄的女子,她这番动作必是有些原因的。也许是温家看我过于嚣张了,来打压我的气焰也说不定。

她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小宫监敦促道:「王后,王要见您。」

她看了我一眼,走了进去。

下马威,不予理会。

本想就这样回家,可是在宫门外被一个人拦住了。看他的样子也是一个宫监,十几岁的样子,有些胆怯。

「周,周大人……」

我叫身边的人退后一些,然后笑着问他:「我是周离,有什么事吗?」

「周大人,请您去苏袖苏公公那里,他想见您。」

「苏袖?他……」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可是周大人,这也许是苏公公最后一个愿望了,他真的想见你。」

「……好吧。他在哪里?」

「在城郊,他的府邸。」

我点头答应了。

对于他,我的感觉很复杂。不恨他,可是终究也无法原谅他,想必他也一样吧。

当我漏夜进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吃茶,似乎颇为怡然自得。在他的旁边摆了一只酒杯,满盛状元红,陈年的状元红。突然之间我有些悲悯,苏袖不该是如此下场。

「苏袖,你何必!郑王不是不追究你了吗?何苦自己难为自己?」

他笑了一声,有些苍凉。

「刑余之人,失去了君王的恩宠,还剩下什么?还有活下来的价值吗?」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那么多的银子做什么呢?能吃了,喝了,还是临死的时候全卷起棺材去?」

苏袖精致秀美的脸庞此时有些超龄般的瞬间。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端起茶碗,细细的品了一口清明的龙井,然后惬意的笑了一下。他的动作并无半分女气,却有三分柔美。

「你看这茶,都是十四岁的闺女用口从茶山上衔回来的,一两金子一两茶呢。」他又喝了一口,续说道:「周相出身仕宦豪门,自然不知道人饿得受不了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出来。莫说我平日不愁吃喝,可君威难测,保不准哪天就什么也没了。自己手底有点私钱,也就图个安心。这点心思,大人永远不会了解。」

他侧着头,像是在回忆什么,眼中呈现出难以言明的柔和:

「那一年家乡闹灾荒,人们饿得连观音土都吃了。有一天我居然捡到一袋子米,除了拿回家里外,还抓了一把给小翠。

「小翠是我们的邻居,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过后我们都活了下来,从此以后,她家的地窖里总是储存着粮食,有的时候是米面,有的时候仅仅是高粱。即使现在,我给了她那么多的金银,可她还是不肯放弃储存。她说,住在有吃的的房子里,她安心。」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饥饿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突然看着我,眼光凌厉,一瞬间我甚至看见了最恶毒的怨恨和诅咒——

「银子,再多有什么用?当时我爹因为五两银子就把我卖进宫做太监。五两银子,还不够京城老爷们的一桌花酒呢!但那可是一个人的一生和一家几口子人的性命呀……都是人,都是亲生父母养的……在周大人习字背书,品味状元红佳酿的时候,这天下恐怕还有很多人在最肮脏的阴沟里挣扎,只是为了可以活下去!」

他突然很颓然的缩进了椅子中。

「不过周大人还真是得天独厚。您这样骗郑王,他竟然不说一句话;可我就不行了,一杯鸩酒自我了断,算是我百世修来的福气。人和人,终究不是一个样的……」

我看着他。

「大家都很难过。你也不是不知道,当初子蹊让你卖大内的人参,不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陆风毅为了应得的银子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京城的这些大人们谁不是夜夜笙歌?哪个又为这个费心了呢?」

他突然笑了一声,笑得很奇怪:「那段日子里,苏袖为了新州,也没有少费心思,又想着可以让新州平安度过,又想着不让自己麻烦。然而,苏袖不过别人的棋子,我得的那点东西,也不过是蝇头小利。这些钱,有的人还看不上眼呢。还有,有人要我把这东西给你。」

说着他从衣服中拿出了一份折好的纸。

「这是陆风毅陆大人临走的时候要我给你的。不过,其实给不给你都一样。事情总不会停止的,它会继续下去,就是人换了……接下来,恐怕,周大人要亲身体验了。」

「风毅是你杀的?」

「不是,我怎么会这样的绝情呢?是他自己不想活了。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咬开了他袍子的角……您也是朝臣,您的袍子里也一样缝入了鹤顶红……其实我们都是可怜人,您说是不是呢?」

我苦笑一声。

「你叫我来,就是给我这个吗?」

「不是,这只是其中一件小事。周相,苏袖求您一件事,」他突然跪在我面前,拿出一个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份地契和五千两的银票。「这是我给小翠买的地和置办嫁妆的银子,求您帮我照顾她。苏袖孤苦一生,就这一个亲人,委实无法放下。到了这一步,我也不说要如何报答大人,就看在我们共事多年还算不错的份上……」

他哭了,一向心高气傲的他突然哭了。虽是无声的哭泣,可是却比大哭更加让人难受。

我扶起了他。「你怎么不自己去呢?」

「我不能让人知道她和我的关系,我不能连累她……就是郑王放过了我,可是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也不会放过我的。还有,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死了……求你给她找个普通厚道的人家,让她一生安顺的过下去,我就是在地狱中永不超生,也没有遗憾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了一句话:「苏袖,回答我:你爱她吗?」

「……我不知道,也许我也不懂什么是爱……不过有她在,我总还记得自己曾经也是个人,一个不被践踏的人。」

「好,为了你这句话,我答应你。」

当我拿了这些东西走出这个静寂的院子时,感觉真像做了一场梦,一个发生在过去,而又在眼前展开了余韵的梦。

繁华的后面,是什么?

***

今年的桃花开的旺,落的也早,所以在粉红色的花没有落尽的时候,子蹊要做一次郊游。

郊外的行宫深幽清净,我们各自支了钓竿坐在水榭上,旁边的小几上还放了茶水点心。我不是一个心静的人,眼睛注意着若隐若现的鱼饵,然后再看他一眼,终于招致他的不满意。

「怎么,不喜欢吗?」

我侧头靠在他的身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还好,就是有些累了。从早上到现在我们一条鱼都没有钓到呢,中午吃什么?」

子蹊的身子一错,把我揽在了怀中,继续注视着他的鱼线。

「你想吃的鱼汤已经做好了,一会就可以端上来……再陪我坐一会,鱼汤炖久一些比较入味。」

这张躺椅很宽很大,我们两个坐在上面一点都不拥挤。但当我伸手搂住他的时候,却发觉他比以前消瘦许多。

「子蹊,你瘦多了……」

「没什么,这些天事情比较繁杂,过了这一段就好了。对了,你要是觉得无聊,到后面的林子中去逛一逛如何?」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了看,随即继续闭上眼睛。

「不去了。」

我一看那片林子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曾经来过,不过当时的我是带了美人家将出游的。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在朝堂之外的地方看见子蹊。想想,也有两年的光景了。

子蹊突然咳嗽了一声,随即忍住了,可是我的位置很容易感觉到他起伏的胸膛还在压抑着一种无法平复的涌动。我连忙起身给他倒了杯温茶,喂着他喝了,他的气色逐渐好了一些。

他的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

「这几天春寒来得凶,有些着凉,不碍的。别闹到大家都知道了,像是出了大事似的。」见我没有说话,于是继续道:「你自己不也是三灾五难的……」

「子蹊,有些病,是心病。不妨放宽心。」

他的手抚了抚我的头发,眼睛越过我的头顶看着远处。

「中午有鱼汤,还想吃些什么吗?」

忽然我看见了他鬓角的一根白发,随即动手拔了下来。他没有说话,没有动,甚至没有去看那根头发。

我随手扔了它,然后笑了一下:「中午还吃你,可好?」

「随你。那晚,温后对你……」

「没什么,她比你还小呢,就是任性才显示她的天真。」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怕我为难吗?我已经和太后说了,让她严加管教就是。」

我微微点了一下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子蹊,你恨苏袖吗?」

「……不,就是有些失望。怎么说起他了?」

「他临终前托付了我一个人,要我照顾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一个姑娘。这么多年来,我居然都不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想必他保护她保护得很好,所以我也不敢贸然去找他,怕她有麻烦。」

「怎么?」

「没什么,有些感慨而已。如果当初苏袖家中不是到了绝境,也不会卖了他,想必他可以和那个女孩子平静的过一辈子吧……」

他拉住了我的手,「别想了,难得浮生半日闲,何苦扰了自己的雅兴?」

一想,也对,随即笑了。想亲一下子蹊,谁想着到了他唇边,却被他一侧脸躲开。

「我不想成了你餐前的开胃菜。」

「你这个家伙……」

酒是好酒,鱼汤也很鲜美,可是当我有意去抢他筷子上一块鱼肉的时候,他却把那块鱼肉放在桌上,换了一双象牙包银的筷子另夹了一块,要送到我的嘴中。我愣了一下,低头吃了。

「味道怎么样?」他问我。

「还好,就是淡了一些。」

其实我倒没有品出什么味道,随口说了一句,他倒当了真。

「叫人拿下去好了,再加些调料。」

「不用,不用。汤的味道刚好,再加的话味道就太重了。」

说完,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我低头一笑。

「怎么?」

平常很少有时间这样安静的吃顿饭呢!现在这样,多好啊……

「我小的时候,家里也常吃鱼。我父亲喜欢吃很鲜美肥硕的鱼,用糖醋汁烧了,味道很重,而我的母亲喜欢吃的是那种纤小新鲜的小鱼。

「到厨房的时候,鱼还是活的,煮的时候也简单,不加调料,就那样用清水煮,在开锅的时候放些盐进去。

「吃饭的时候,由于家里规矩多,人必须都到齐了才能吃。小的时候感觉不自由,是一种束缚,现在想起来其实,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很难得的。」

「哦?」子蹊喝了口酒,杯子就停在了他的脸旁,玉白色的雕杯映衬着由于喝酒而泛起嫣红的脸,有一种相得益彰的美丽。

「我也是呢……不过已经很遥远了……

「父王很早就过世了,母后独力抚养我长大的。虽然说有世袭的王爵,但是孤儿寡母的,日子过的也很冷清……然而现在想想,那是时候翻墙上树,调皮捣乱的事情做的也不少,少年时光总是有很多温暖回忆的。」

「子蹊,你喜欢我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有些苦恼的笑了。「喜欢。」声音很轻。

「为什么呢?」

「……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当我意识到你的存在时,已经无法离开了……不过很多时候我还是很生气的,你太不可爱了,像条泥鳅,抓不住。」

我皱眉。「我不喜欢泥鳅,不好看。」

温情平淡的时光就像橘红色的沙,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很容易在还自冰冷的初春带来一种不尖锐的平缓。

那天的桃花是粉色的,酒也是温甜的,一切景象都在脑海里温暖朦胧起来。

当年第一代郑王选京城的时候,看中了环绕这里的一座绵长山脉。它在京城东北方,刚好形成一个半圆,围成了一个独特的区域。这片土地得上天的厚爱,风调雨顺。

山路比我想象的还要难走,好几次马的前蹄打滑,所以我也只能下得马来,牵着它,十分缓慢的前行。终于,在夕阳将要落下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小草庐,林太医一身粗布罩衣,正在锄草。他抬起头,见我走了过来,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手中的活计。

「林太医,这里好难找啊。」

「没办法,我的这些草药也只有这里可以种,远离人烟的地方,也只有西方的歧山和这里了。周大人,有什么急事吗?」

「我去过太医院,他们说你在这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郑王最近好像有些体寒,并且还咳嗽,想请您去看一看,我才比较安心。」

「这样呀,郑王偶感风寒,我已经留了方子在宫里了,让他们一天两次煎汤,早晚让郑王服下就好,想必太医院的那些大人们都告诉周相了吧,那您这趟是……」

「林太医,您的医术我是亲身体验过的,真的可以说是华佗再世。所以,周离冒昧的问您一句:现在天气和暖,郑王真的只是风寒吗?据我所知,王子幼年开始习武强身,理应风寒不近身。所以,请您再仔细的诊治一番。」

他放下了手中的锄头,看了看天际,已经黑了。

「进屋里说吧!天已经黑了,今夜是无论如何无法下山了。就请周相将就一夜。」

我跟着他进屋,四周打量了一下。虽然简单,可是十分的干净整齐。墙壁是石灰的,干爽利落。屋子的正中间是一张小木桌,用绿色的纱罩着,里面放着三个大碗,和一小盆米饭,想必是中午剩下的饭菜。

「随便吃点吧,虽然是中午剩下来的,总比饿着要好。都是山野小菜,也许不入口,可是吃起来清爽。」

「多谢。」

走了一天,总是饿了,这样灰土土的菜刚入口的时候微微发苦,后来竟然感觉香甜可口了。

「怎么样?」他问我。

「清清的一种甜味,很好吃。」

「吃完了睡一觉,天亮就请回。」

他说着要走出去,我一着急拉住了他的手臂。

「等等,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子蹊,郑王他……」

「周相,有句话,你比我清楚:心病还需心药医。郑王没有病,不过心中有些迂回之气而已。林某是郎中,不是神仙。」

——心病还需心药医……

「永离,永离,在想什么?」

眼前的手修长白皙,打断了我的沉浸。是子蹊。

「自从你说要出去春游,这都三天过去了,还在回味吗?」

「哦,没有,在想中午吃什么。」

随口一个理由搪塞了过去,可是我抬眼看的时候,发现了站在他身后的温芮,于是收拾了玩笑的样子,问道:「郑王,可有要事?」

他点了点头。

「新州上了折子,说要追加五十万两的饷银,这是朕答复的奏折。已经同意了,让户部即刻调拨银子。去年收成很好,现在国库中银子应该很充足。」

「好的。」我接过了那份折子,握在手中,感觉却有些复杂。又是新州,又是五十万两银子……

不同的是,已经换上了文璐廷。

***

她是一个很普通很清秀的姑娘,浅绿色的衣裙浆洗得干干净净,配上她清秀透亮的面孔,让人赏心悦目。她就是小翠。我没有去她家中,而是等到了今天,庙会的时候才假装和她在街上偶遇。苏袖给我的盒子中有她的地址,我也是让家将观察了很久,才知道并且制造了今天的这个机会。

「你是……?」她好奇,但是不慌张。

「在下周离,我是苏袖的朋友。你是翠姑娘吧?」

「苏袖?」她沉吟着,而后看向我:「大人有什么事情吗?」

——大人?这次换我有些迟疑了,她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单纯羸弱。

「对,和苏袖在一起的都是贵人,想必您不是王爷也是大官。」

「……这样说也不错,和苏袖在一起都是这样的人;那和土根在一起的人呢?当初他要我自称是土根的朋友,我还有些迟疑,不过这次看来,这名字不仅象征了过去,也象征了信任。」

小翠笑了。

「你知道土根哥哥,那你开始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呢?」

我抓了抓头发。

「其实,是因为我觉得土根这个名字不好听,和他那样的人不相称……」

「不对,土根才是最合适的名字。那样的他只是我的土根哥哥,而不是什么总管太监,苏袖。」

纵使我平日伶牙俐齿,现在却无法说出什么来。原本以为这样的姑娘是不明白什么叫太监的,可是,现在的我已经不确定了……不,她明白,她什么都明白。也许,苏袖的愿望能否实现,端看小翠是否可以在我面前安静的配合下去。

「他倒是一直挂念着你。这些天国事危急,他不能脱身,所以托我来照顾你。对了,虽然说你我才刚刚见面,说这些话有些交浅言深,可是……」

「什么?」她天真的看着我,可是她的眼睛并不单纯。

「姑娘可有钟意的人家?婚姻大事一直是苏兄最为挂心的。」

「周离大人,您是曾为内阁首辅的周大人吧?」

「……是,是我。」我竟然有些胆怯。

「什么样的国事可以让内阁大臣腾出手来,而仅仅让一个内宫的宫监去做呢?周大人,您在欺骗我。」

我尴尬的笑了一下。

「你和他形容的不一样。」

「也许吧。周相,他临走的时候是不是留下了什么东西?」

我点头,然后取出了那个锦盒。

「是一张地契和五千两银子。」

她接了过去,然后紧紧地攥在手中。

「我会带这些东西回去的……周大人,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哦,你看出我担心了?」

「周大人,我相信土根哥哥是真的把你当作朋友。你是一个好人。」

「这样赞扬我?我终究还是有负他的嘱托。」

她没有再说什么,向我看了一眼,然后施了礼,转身走了。

文鼎鸶的母亲过世了,他报了丁忧,要在家中为母亲守孝三年,可是子蹊以国事艰难,不可缺失肱股重臣为由,将他留了下来。我曾经问过子蹊: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要效法庄王摘除帽缨,以期死士。

「子蹊,他没有调戏你的姬妾,算不上小节有亏。」

「只是他的势力我们还没有根除。他这一走,以后要再动他,可就难上加难了。」

「子蹊,这样做是否有些狠毒?」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低头看书。我端着他的茶碗,坐在他的身边,却是望着凉亭外的远山。夏天来得如此迅速,错过了两年的鲜花,这次依旧美丽绽放。

「茶好喝吗?要是不好喝放下好了,为什么咬着碗边?」

他把我手中的碗拿了下去,然后用丝绢擦了我鼻尖的细汗,转身吩咐道:「把刚才用冰镇着的藕片拿过来,再盛一碗玫瑰酸梅汤,多放些碎冰进去。」

新的小宫监依然委婉可人,退下的步子都细碎无声。

「子蹊,这茶不好吗,为什么没有见你喝?」

「我还以为你喜欢喝,所以没有动。困了吗?要不要睡一会?好像每年夏天你都是懒懒的,没精神。」

我想了想。

「这些年都是在养伤,所以那样。不过今年还不错,福星高照,一路平安的也到夏天了。」

「对了,这次新选的那些人怎么样?」

春天的那次恩科,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温芮的身上,实际上我们还是选了很多脚踏实地能干的年轻人。他们没有背景,没有陷入谁也说不清楚的漩涡中,他们的职位并不高,可掌握的却都是各府的军政要职,我称他们为,渗透。

见子蹊问起,我笑着说:「很好,可是要成气候还有一些时日,而且这些人当中也不是人人可以重用的,就怕以后变了。」

「十个当中选一个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还有,这几天你怎么这么乖,总是腻在这里?」

我无所谓的耸了耸肩,然后躺靠在躺椅上。

「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我突然感觉身边的人都换了,有些陌生和……寂寞。酒也喝不出味道,书也看不进去,总是倦倦的。」

他笑了一下。

「既然这样,给你一个差事:调教调教温芮。这个孩子心高气傲,不懂迂回,对上次去你家里那次,还一直耿耿于怀呢。」

「他?免了,我还是每天到这里来喝茶聊天好了,不去。我太懒散,他太竖直。可想而知我将要多么的费心,不管。再说,那个孩子太小,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处……」

没来由的想起了故人,心情一泛,也就停了嘴。

子蹊仿佛没有注意,他接着说:「没关系的,摆出一副师傅的样子就可以了。」

「不要,我不喜欢他。那个孩子让我想起一些往事,我不想再看见他……」

末尾的话被后来出现的人影打住了,温芮就这样站在凉亭的外面,直勾勾的看着我。

他听见了。气氛有些尴尬。

「郑王。」

温芮不忘向子蹊行礼,气度雍华,我不由得感叹:毕竟世家公子,率直外环绕着一层城府,并非刻意,却是天成。

「永离?」

我苦笑了一下。

「好吧,如果温大人不嫌弃的话,我是没话说。」

「周相。」温芮的声音依旧平顺,听不出感情的波动:「我们不能给本就冰雪一样的局势再加上霜露,朝臣们可以忍受这样的关系,但是不允许迷恋的存在。所以,你要远离。我们都不能沉迷。」

户部先拨十万两银子,由文鼎鸶的私人专门护送到了新州,还算顺利。而后我请了子蹊的王令,调动两江的藩库,计四十万两银子,预备和文鼎鸶送去的十万两同时抵达新州。这道折子已经送了上去。

这天,我和温芮在内阁的书房中草拟诏书。

「周相,为什么不用京城户部的银子,而调用江南的藩库?」温芮是一个很好的学生,总是在没有人的时候问一些平常无法回答的问题。

「江南富庶,藩库充盈,并且离新州也不远,这样做比较方便。」我一边喝茶,一边回答。

「那文相为什么不这样做?」他拿着羊毫,平铺了纸张正在草拟这道奏折,仿佛不经意的又问了一句。

「人又不是三头六臂,想不到那样的周全。内阁里的各个人,就是要相辅相成,才能周全。」说完放下了茶碗,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你先忙着,我出去看看。」

我看了看他有些扭曲的脸孔,挑一下眉,没有说话,推开了大门走了出去。也许我只顾眼前盛开的浓艳牡丹,没有看眼前的路,所以被一个低头奔跑的小僮,撞倒在地。

他惊呼一声:「周大人,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边说着,边跪在我的脚边。

我被撞得有些头晕,半晌之后才在旁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身边一个年长些的侍从马上就想打那个小僮,嘴中还不断数落着,让我拦住了。

「说吧,什么事?」我问。

「周大人,小人真是鲁莽了,没有看见大人……」

「行了。」我打断他。「快说,到底什么事?」

「首辅文大人和一些老臣联名上奏,说周相您僭越王权,私自调用王令,要、要将您问罪处死。」

……好呀,他居然来了个先发制人。

「然后呢?」我接着问他。

「郑王并不同意。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有人请来了太后,太后当场训斥郑王,说不能因私废公,还说……」

「够了。」我的手捶了一下身边的柱子,胸中一股气冲了上来,喉咙里面有些甜甜的。

「郑王说什么了?」温芮忽然问了一句。

那个小童看了看他,不知道应不应该说,我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他没有问题。

「郑王说他要再想想,大家就散了。」

「温相说什么了?」

我看着那个小童,忽然问了这样的一句,大家都感觉到莫名其妙。

「今天是温氏祖先的忌日,家父在家庙中,不曾外出。」温芮的声音不疾不缓,仿佛没有根源,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一样。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也累了,都休息去吧。」

说完了这句话,我背着手,慢慢的走到了园子中。现在正是好时节,正红色的牡丹开的光彩照人……

子蹊,苍白色的子蹊,站在御苑嫣红的牡丹前。

花的颜色是那样的暗,彷若可以滴出水来,白缎子的龙袍是这潮湿阴沉夏色的唯一明亮的地方。

「来了?」淡淡的一句问话从他的口中说出。

我静静的坐在了假山的石头上,也回了一句:「对,来了。」

到了这样的时候,很多话都已经由沉默表达出来。在他的面前有两条路:舍我,和不舍我;在我的面前却只有一条路:我不能放弃自己。我们之间,他要作出选择。

「两江的赋税流失十之五六,缴到国库的银子还不到收上来的一半……」

他说着这些,我只是听着。这都是我前些天用子蹊的王令的时告诉他的,他再和我说一遍,也许仅仅是理由。

「永离,文鼎鸶的人都在那里。江南是他们最重要的钱财来源,由于过于的隐秘,我们竟然没有发现。那些人都不是他选出来的,竟然在到任后可以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这还是前些时候一个新去的小吏无意中说起的,这才查出来了。」

那些人同样是子蹊的耳目,就如同当年的文璐廷一样。

我和他说:这是一个起因,他查出来的证据,这是一个结果。

我知道他已经选择了站在我这边,不只因为情感,其实最为重要的是:我们始终站在同一个出发点。

「永离,我放弃了调用江南的银子去新州。即使现在江南藩库里还有钱,那些人也会用这个借口继续搜刮的。新州的五十万两饷银完全从京城户部提取。」

我苦笑一下。有些话不能说,如果京城还有钱,文鼎鸶是不会只拿走十万两。

可是这次却不想敷衍点头说好。

「国库已经没有钱了。子蹊,这问题我们不能再回避,这不是长久之计。这样的事情不过就是开源节流,既然短时间内不能遏止,我们只有另外想办法。增加两成的赋税,稍解燃眉之急,过后再说。」

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勇气,这次尤其是。

我预知到我已经开了一个暗黑色的洞口,多年之后,我仍然记得子蹊惨烈的表情,虚弱的哭喊着:「错的,一切都是错的,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可是谁能告诉我,什么才是对的?」

可是这个时候他竟然有些心动,看着我说:「让我想一想。」

***

盛夏的清晨,难以置信的凉爽。当我推开了面向花园的窗,外头正下着淅沥缠绵的雨。喝了一口温茶,随手把剩下的水泼向了窗子外面。茶水和雨水无法分开,不过茶水还是重了一些,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很小的坑。

看来雨下了一夜,土都松软了。

吃过早饭,收到了一张拜帖,是文鼎鸶,他邀我去钓鱼。我想了想,要人去请温芮到家中,说我有事相烦。

当我到达京郊静水湖的时候,看见了斗笠布衣的文鼎鸶,他安静的坐在支起的竹椅上,手中拿着钓竿,方圆一里之内站着他的侍卫,他们像木桩一样挺立。我向自己带来的人点了一下头,他们也各自散开了。

云是一种奇异的飞烟,在清晨湛蓝色的天空中划出的是一种清淡的刻痕。

「永离,总是想和你聊一聊,无奈一直没有时间。」他的口吻就好像我们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亲切中带着疏远。

「来钓鱼,可带了钓竿?」

「……没有,一直沉不下心,也就一直没有准备这些。没事,你钓你的,我看着就好。」

五月的露水不是很凝重,可是依然带了冷意,打湿了鞋袜。不敢直接坐在草地上,捡了棵树靠着。

「这支借你?」

「不用,多谢。」

「不必这样防备我。其实,摒弃了我们的对立,我真心觉得你是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

我笑了一下。

「恩,是吗?这话原来有人和我说过,不过我忘了他是谁了。」

「其实今天找你出来,是因为前些天想起了一些往事……也许说给你听最为合适。你知道终南山吗?」

「知道,陶渊明隐居的地方。」

「少年时,曾经和几个朋友去过,前些天又和那几个朋友一同去走了走。不过三十年了,感觉变化很大。终南山面向镐水的这边,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上面有前朝末代王子的行宫。它倒变化不大,还是那几根柱子,不过更加的残破了。这次上山,倒看见一件新奇的事:当地人在猎豹。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动物,有些像老虎,又有些不像。那种东西很凶猛,经常咬伤村民和村民的羊。」

「猎杀,据说是一种很古老的仪式。他们信奉一种十分奇特的神谕,不能杀生,可是又不能放任豹子危害村民,于是大家想了一个很好的办法:找到那头豹子,把他的牙全拔了,把它的利爪砍去,然后将它豢养起来,每天派专人送最好的饭菜给豹子。」

「结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沉默。

「……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豹子死了,是它自己饿死了自己,那些村民没有违背神明的教化,没有杀生。我当时想的是:如果豹子做垂死的一挣,也许还有生还的机会。」

我笑。

「既然如此,那文相怎会有心思在此怡然垂钓?」

「每次有事情发生之前,我总是喜欢坐在湖边,钓钓鱼,欣赏欣赏风景;你呢?」他拉起了钓竿,那鱼钩,是直的。

「不过做样子罢了。我们这样的人,谁有闲情逸致享受这些?」

我到对他学姜子牙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

「文相,你应该换上弯钩,挂上鱼饵,这样说不定中午就有鱼汤喝了。直钩是钓不上来鱼的。」

「嗯,这是实话。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钓到鱼?」

我微微一笑,看着湖面。原本平静的水因钓钩的抽离,带出了青绿色的波纹。水波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消失于不远处的草丛中。

「如果不来钓鱼,就不会破坏这里的安静;既然破坏了,何必又如此执着是否钓到鱼?我也有年少时期的蓬勃,也曾信誓旦旦的说‘无功便是过’,可是现在人老了,想的反而是‘无过即是功’。我到对权势没有太高的期盼,不过想做一些事情罢了。只是,可以实行的标准,不是所做事情的对与错,而是决定权是否掌握在自己手中。为了这个,做错的事情已然太多,密密麻麻的过去,不能抹煞。乘着今天天气好,多坐一些时候;明天,还不知道是否可以看见这青山绿水……我们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对手,可如今弥漫在周围的气氛是如此的温情哀伤。」

这就是对决之前的氛围,残酷中带出的是隐隐温柔。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是记忆深处的一句话。可是,世上的事情,做多错多,做少错少,不做不错。但凡想做点事情,如此计较功过,如何成就?

还是因为,我终究太过年轻?

***

清晨一过,我就回到了家中,看见温芮等在那里,我叫家人拿出了一小盒雨露仙子红,一种一年仅产一瓶的绝品红茶,递给他。

「听闻令尊喜品红茶,这种可谓极品,请他试一试。」

温芮看着我,垂下了眼帘,安静的接过茶叶,道了谢。

「芮,最近怎么样?感觉可还习惯?」伴着他走出周府,一路上随便说着话。

「多谢大人挂念,一切安好。」

他一般问我的都是朝上的事情,不管多不合适,他都问的出来;可是关于其它的,他从来都是淡漠以对。

「芮儿,你可想到外面历练一下?」

他停了下来。

「如果我说要去新州,可以吗?」

「……」

「算了,算我什么都没有说,周大人不要介意。我不想出去,即使想,我也出不去。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不过是你和温家的一个联系,如此而已。我会做好自己份内事的。好了,告辞,大人请回。」

我一直站在大门外,看着他上了马,这才转身。

***

夜晚的微音殿四处弥漫着幽兰熏香的味道,连摆在白色瓷盘中的点心都隐约带了那样的味道。子蹊的手拿着玉玺,悬在展开的绢帛上,久久无法落下。久了,他把玉玺放在了旁边,叹了口气。

「加税两成……此事须从长计议。」

「……这样也好……」

多年以后,这件事会被当作罪名记录下来。谁挑起了这个开始,谁就是罪人,无论原因是什么。子蹊不能承担这样的名声,也没有必要。

「子蹊,太后好像对我有误解。」

听到我这句话,子蹊正在喝茶的手抖了一下,溅了水滴在案上。

「没有,她一个妇道人家,耳根子软,听风就是雨,不理会也就过去了。」

我站在窗边,看着天上的月,月光水银一样倾泻在花园中,镀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像一幅水墨难以描绘的画卷。我的手伸出了窗外,想要去触摸它,却被子蹊抓住了,拉了回来。

「我们建造一个行宫吧!这样可以让我们在夏天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没有潮湿阴暗的宫殿,也没有深得仿佛可以滴出颜色似的花草。」

「不用琉璃瓦,只用原木青砖……房子可以仿照江南园林的样式……」

「再开一个池子,种上荷花,各种各样的荷花,白色的,红色的,粉红色的,让它们占满整个水面。阳光一照,都是翠生生的……」

他的手揽过了我,压入他的怀中。

「等过了这一段,我们出去转转……」

「嗯,好的。」

「好的,好的。」

他以为我一如既往的倾诉着梦想,却不知道,这次我说的是我的计划。

美丽,温暖,梦幻,而且残酷的计划。

我甚至可以从每一块砖,每一朵花中,看到淋漓的血腥和肮脏。

昨夜何止是四时欢歌,六时惊雨。

心如同放入滚开水的锅中,反复蒸煮,直到熟烂。

子蹊看了一晚上奏折,直到天亮的时候才睡了片刻,却一直没有睡安稳。不能舒展的眉仿佛一根刺,已在我的心上。

我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却被他紧紧握住。他睁开了眼睛。

「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我的另一只手擦过他汗湿的额头,把他的碎发别在耳后,然后微笑着看着他问。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走了,走的很远……我再也看不见你了……突然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周围都是黑的,还有很强烈的冰冷……我看不见光明,看不见你,什么熟悉的感觉都没有,就,好像,死了一样……」

「子蹊……」我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一种莫名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心。

「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他的手心因为出汗而冰冷。握住这双手,仿佛抓住他的生命一样。

如此的残破不堪了……

「永离,其实我感觉很累,可是我不能放手,我不能让这个美丽的国家就这样毁在我的手上。」

「不会,不会的。子蹊,你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突然感觉那种绝望很真实,而且,与我是如此的接近……我感觉到恐惧……如果有一天当真我就这么死了,可怎么好?」

我搂住了他。他因为噩梦而汗湿的头发,如同他的心情一样凝滞。

「相信我,不会的,不会有那样一天的。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就这样抱着你,永远不会放手,就是地狱的拘魂使者来了,我也会紧紧抱住你的。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只要我们的心愿没有了结的那一天,我们就待在这里,哪也不去。」

「……永离,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不再需要我们,这个王朝不再需要我们,那,我们要放手吗?」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也不知道。

护佑郑的神啊!如果有这样的一天,我们应该怎么办?

放弃所有的坚持,放弃一贯的信仰,只为了,你已经放弃了郑,放弃了我们了吗?

***

温赢邀我到他的山庄中品红茶。

他酷爱茶,所以在京城郊外的山中修建了一个茶园,引了山泉水进来。京城这几天已是燥热不堪,可是一走进这里,清新静谧的凉意拂过全身,顿时精神一振。

园子大致上被覆盖在高树之下,即使骄阳如火,这里依然一地清凉。山泉水涌出之处用白色玉石建了一个亭子,藤木的桌椅茶具一应俱全。人坐在这里,随手可以用木碗取身后潺潺流下的清水烹茶,构建这个亭子的人心思很细巧。

温家的一个俏丽婢女正在用滚水冲泡茶叶,我和温赢则坐在这里闲聊着。

温赢其实并不衰老,虽然对他印象不深刻的我,总是固执的认为他已经是满头白发。温赢除了关于茶叶的话题之外,什么也没有说,他把茶的种植采摘和烘烤全都说到了,最后连地域差异导致这里的茶叶质量并不是顶优也抱怨了一遍。

那个婢女倒掉了第一次冲泡茶叶的水。注入第二遍水的时候,一种难以想象的清香溢了出来。

我忍不住赞了一句:「好茶。」

「这就是周相的雨露仙子红,如此绝品,彷若天外仙茶一般,不带人世污浊。」他笑着说:「第一遍的水可以冲开这种茶,但是并不能带出它的香味,只有第二遍的水才是极致。至于第三遍,第四遍的水,味道也不错,不过香味可要淡一些。老夫口味重,只喝第二遍的水。」说完拿起了紫砂小盏,让了一下。

「周相请。」

我从美婢手上接过了茶,喝了一口。的确,涩中透出了甘美的香甜。

「怎么,周大人不喜欢?」

我挑了一下眉。「哦,不是,我很喜欢。不过,我好像无法品出温相说的那种超凡脱俗的味道。不过是茶而已。」

他笑了一下,挥手让那个婢女退了下去。

「永离原也是风雅的人,想必这些天心中有事,烦恼了一些,所以没有心情。」

「的确是这样的。这些天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谣言,说原来的内阁首辅大人,现在的大学士周离,竟然曾经用一种很奇妙的毒药害死了两代郑王,并且他现在深深的迷惑了原本英明的君主子蹊,让他陷入了一个可耻的圈套中。」

「周大人,谣言止于智者。这些无稽之谈,你不去管它,它们也会自动消失的。」

我安静的喝了一口茶,然后把小盏放在桌子上。

「天下号称智者的人不少,奈何若真要找到几个脑袋清楚的,怕也不容易。」

他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有些人其实乱说话要攻击我这个本就无足轻重的人,不过是个幌子。他们说我辜恩背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若是有心人把这无稽之谈牵扯到郑王身上去,那就不好了。碎嘴的人说我毒杀那个四岁的孩子,是为了现在的……」

「这些人实在可恶。你说是吗,温大人?」

真正让温赢和文鼎鸶分道扬镳的,不是我和温家那点微妙的情分,而是他们最终发生了利益冲突。文鼎鸶要杀了我,可是他不能避开子蹊;然而如果失去了子蹊,温家就一无所有。

「周相,不用这样和我说话,我今天邀你过来,其实已经表明了我的心意。以后温家和大人可以说是荣辱与共,不分彼此了。那次,王后让大人为难了。所说温王后和下官已成君臣,不过毕竟是血脉之亲。大人如果有什么不满,下官请您多担待。」

我一笑。

「怎么会?温大人这可是折煞我了。莫说那是郑王之嫡后,王朝中唯一可以养育下一代郑王的温王后,就是温家的大小姐,永离也是敬佩三分的。永离自认也不是做官的料,一直想辞官回乡,耕读了此一生。温相才是社稷栋梁,国之重宝。」

我的话算是和他达成一种联盟,我让出了全部的权利,事成之后,他温赢就是内阁首辅。虽然不是子蹊的九五至尊,威震九重,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风,足令让所有男人兴奋得寝食难安,辗转反侧。

「周离,你恨我是吗?」

「你不仅恨我,也恨鼎鸶。」

「怎么说呢……你出身世家,还没有成年便入阁拜相,没有学来运筹帷幄就已经身陷阴谋,既是旁人无法企及的幸,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不幸。有些事,有些话,不是书本上的那点东西就可以完全概括的。」

在我要离开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他叫住了我,跟我说这些话。不过我还是坐下来继续听着。

「你和文家的公子璐廷交好,但是你可知道他还有一个哥哥,文家的长公子,文襄吗?」

我摇了摇头,第一次听闻文家的璐廷不是独子。

「不曾听说,他现在……」

「死了,十三岁那一年死了。他死的那一年正好是大比之年,如果公子襄还在,那一年的状元一定非他莫数。想来也已经十多年了,那个时候,鼎鸶还是苏州知府。在苏州那样的烟花之地,他居然可以清如水,明如镜,不取百姓分毫。每天菠菜豆腐度日,他八十岁的老母亲住的还是茅檐草舍。很多朋友都劝他,可是他依然坚持。襄那孩子身体一直很好,可是那段日子也许看书看得苦了些,一次回家的时候淋了雨,就发了热。他们夫妻半夜把孩子送到郎中那里,可是由于拿不出一两银子的诊金,生生耽搁了;不出三天,襄就咽了气……」

我安静的听着,也不免伤感。我无法想象当时文鼎鸶是什么样的心情。十年寒窗,考场的几番鏖战,数年宦海,到了后来,不要说封妻荫子,就是孩子都无法养活……

「这不能为他贪污军饷开脱。」

「不是开脱,而是起因。堂堂的二品大员,一两银子,一个孩子的一条命……」

我看着眼前依然冒着热气的茶水,清淡的笑了一下。

「这事要从长计议,不过现在必须解决眼前的事情。关于钱,不外乎开源节流;不能节流而饿死大小官员,那开源就是必须。」

「哦?」他转而看着我,眼睛中的光亮一明一暗。

「增加两成的赋税,一切都迎刃而解。等攻破了封国,安定了天下,这些都如同盘中小事,可以慢慢调理了。」

「这个……郑王同意吗?」他也心动了。

「不知道,还没有上折子奏明呢。关于军饷和库银,可是郑王心头最烦恼的事情……对了,温相,永离家中还有事,先告辞。」

他没有挽留,只是道了珍重,让温芮送我出来。

一路上温芮很沉默,可是到了大门外,我的轿子前面,他问了我一句话,「周相,咳血之人用什么药好?」

莫名的看着他,「我不知道,等我找林太医问一问。」

他看了我一眼,点了一下头,应了声「好」,然后转身走了。

三天后我上山去找林太医,可是那个药芦早已经人去楼空,一些罐子也许由于走的匆忙,被碰碎在地上,尘土掩盖了家具原先的颜色,整间屋子显得仓皇而凄凉。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

三日后,一个名为苍澜的园子悄悄的开始兴建。仿照江南的园林,原木青石别有韵致风情。修建园子的费用是户部支出的,一共白银四十万两,正是预备拨往新州的军饷。

是我,是我为了整垮文鼎鸶而向新州动手了。

两个月后,新州巡抚文璐廷请求追加军饷的奏折送到京师,可是无人理睬。三天后,子蹊召我入禁宫,他把文璐廷的折子直接摔在我的脸上,一句话都没说,让我离开了。

九月,由温赢上奏的,郑王子蹊一道圣旨昭告天下,增加两成的赋税。

十月,新州大乱,新州巡抚文璐廷不幸殉职,内阁首辅文鼎鸶引咎辞职,温赢就任内阁首辅。

十二月,温王后诞育王子,子蹊即刻封为太子,取名昭瑞。

郑王子蹊四年,民众不堪重负,揭竿而起。

八月,斩杀祸乱王朝的内阁首辅温赢。因为他涸泽而渔的政策,因为他的贪污,还因为他种种的劣迹。

九月,周离就任内阁首辅,温芮为副相,出乎很多人意料之外。

郑王子蹊六年正月,周离泰山祈福。

二月,召五台山禅宗领袖无为方丈进京主持祈福大典。

三月,召天下名医。

四月,天下大赦祈福。

可是如此的祈祷也没有挽救子蹊的生命,他在一个荷花盛开的季节凋零了,就在苍澜园,那个人间最美丽的地狱。

「永离,我知道你做这一切为了什么,可是我无法不恨你……」

十年后,郑王昭瑞九年正月,封王龙泱正式起兵,而他的兵马元帅则是有「玉面飞鹰」之称的慕容天沛。据说慕容的剑术和阵法百战百胜,所向披靡,大有席卷郑的万里江山如破竹一般的气势。

六月,封王龙泱兵临城下。

我的记忆出现一种奇妙的回旋,总是想着十年前的场景。

子蹊的脸色因为常年缠绵病榻,已经成了没有生气的灰色。他仍然不愿意同我说话。我自知对他不起,也就没有强求。昨日温芮拿了战报给我,被我随手扔在了一旁。

死亡与生存之间的界限,从来没有如此不明确。

可是到了这样的一步,只能感叹:生何欢,死何哀?

照例看了子蹊的病情,本想转身走的,可是他的声音叫住了我:

「永离,是你吗?永离,带我去看看你的那片荷花池……」

如今,我站在城头,看着城下严阵以待的军队。他们挺立的身姿,昂扬的头颅,还有迎风飘舞的飞鹰的旗帜,都在述说着胜利者的骄傲。

他们的身后有本来属于郑的万里江山,而我的身后只有孤城一座。

慕容真的长大了,少年的柔美和青涩完全消失于无形中,现在的他修长挺拔,如战神一般。他看见了城头上的我,可是如此遥远的距离,使我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于是我下了城墙,打开了城门,纵马到了两军阵前,正好和他面面相对。

他愣住了,几年后的今天我可以明显看出来他愣住了。可是军人的一种坚定让他很快恢复了冷静。

「周离,只要郑王出城受降,我保证秋毫无犯。」

「郑王?不可能。郑王不会向乱臣贼子投降的,那有损轩辕家族的荣誉和郑的辉煌。」

「你……你来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两军对阵之前,主帅应该说两句话。」我笑。

「慕容将军,既然已经兵临城下了,很多话都不用说了……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说完,我转身回去了。城门关上的时候,听见慕容的声音回荡在城墙外面:「周离,你究竟……」

只有「周离」两个字,无比清晰。

等我再上城墙的时候,封王的坐骑也出现在对面的军队中。我拣了一支箭,把子蹊很多年前用颤抖的手写下字的绢带绑在了箭的尾部,让一个力大无比的射手张开了硬弓,射到了龙泱的马前。他们的防守很严密,原本就没有瞄准他们的人,可是这箭还是被拦截在阵前,由专门的人拾起来,呈到封王的马前。

那,是子蹊最后的一个愿望:善待百姓。

如此而已。

为了这个,我保存了十年。

一切都已经结束,仿佛一场荒唐而悲切的旅行。走到了尽头,心已经是伤痕累累。

城破之时,那个只有十岁的孩子自杀殉国。

***

十年前的五月,荷花开了。

今天早上下了一些雨,不过荷花开得分外鲜艳。

我拥着子蹊坐在荷池的边上,他有些贪婪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永离,我可以理解当时重伤的你为什么喜欢看着这些花了……看见它们,能让我深刻的感觉到:我还活着……可是……」他又开始咳嗽,鲜红的血沿着我拿着的绢帕流了下来。

「永离,爱过你,也恨过你,可是现在却舍不得你……也许我说的轻松,可是还是希望你可以活下去……」

「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找到我们共同的清明天地,然后百年之后告诉我,我会等着你的……」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拥着他,像拥着噩梦醒来的他一样。不同的是,这场梦,我们再也无法醒过来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永离,现在才知道,这句诗是何等的苍凉。纵使心中不愿,不舍,可终究无能为力……」

血,越来越多,我的手,我的衣服,还有怀中的他都浸染成了红色。

「永离,看……那红色的荷花,多美……像你一样……」

「我喜欢你,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为了我,活下去……」

他的生命在我的手中失落。

出师未捷身先死。

生命中极致的无奈。

本文完

楚空推了一下他的眼镜,拿起手中的稿子对我说,「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把手边已经装订好的文件递了过去,里面包含着所有有关郑王朝最后时刻的研究。从整个社会的军事、政治、经济、科技,甚至还有一些处在萌芽状态的宗教,到当时一些比较重要人物的个体研究,他们的价值观,生存状态,受到的教育,以及作为背景人物的群体研究。

我对他说:「楚教授,这是我整理的资料,其中有我们小组完成的作业。」

「为什么你不喜欢这个故事呢?」楚空又问了一句。

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一个朋友曾经说过,楚空的所谓《破城》这个故事和我们的研究是并行的,他们有一些交叉,可是更多的却是不同的方向。我们所做的事情是力图构建一个相对真实而具体的宫殿,而我们的导师,楚空教授给我们的故事就如同在午后陈旧的宫殿中看到残卷。

「周离,故事中的主角有着和你相同的名字。」楚空站起来,把那本他打印出来的文稿放在我面前,「算是对你出色完成课程的一个礼物吧。」

「楚教授,如果你真的看重我,那么请给我最后的成绩记成优等,这是我希望看到的。」我这样说着,不过还是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东西。外面是黑色丝绸包裹着硬纸做的封面,翻开它,看见里面是打印纸上面印着标准微软宋体汉字。我的手指摸在上面,油墨已经沁入纸张之中,什么也感觉不到。

「楚教授。」我抬头看着他,「你总是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

他淡笑一声,没有说话。然后他把自己的眼镜摘了下来,右手食指和拇指掐住鼻梁骨,缓慢地按摩了几下。

「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好好讨论一下你的前程问题。周离,你是我最好的学生,而三年PHD的机会不是人人都可以得到的,你好好想一想。」

眼前这个优雅的中年男人,他的名字叫做楚空。二十多年前伦敦帝国理工大学的物理学博士,回国后执掌远东大学历史系,并且专门从事郑朝历史全面研究。当时我报这个专业的研究生只是因为他同意免除我三年全部的学费,而那个时候,我父亲的生意出了一些问题,他不能负担我学习别的课程的费用。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个课题,因为,无论楚空多么本事,无论他是否拥有当时最好的实验室,最充沛的资金,他所做的课题其实就和一个空中楼阁没有任何区别。一个不存在二十五史中的郑朝,除了他,没有任何人承认它的存在。

「楚教授,我很高兴你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可是,我今后的工作也许和真正的历史并没有太多的关联,所以,我想如果我继续进修下去的话,我会选择一个实用的课程,比如经济或者会计什么的。」

「哦,这样,那真的很遗憾。不过……」楚空习惯性地向后靠去,他拥有一个非常大的黑色皮靠椅,据说WinstonChurch三是在楚空之前最后的拥有者。他的这个动作在我看来有些隐隐的压力,尤其是现在,他的双手手指相抵,中间是一个空白的弧度,然后手指放在鼻间下面。他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我,他说,「这样吧,现在离你毕业还有六个月的时间,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做我的助手。下周一有新的学生要过来,你去安排一下。」

「谢谢您,现在我正需要一份工作。」我合上他给我的那本勉强可以算是书的本子,站了起来,「那我先回去了,这几天需要更换住的地方,我要收拾东西。」

「对了,周离,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喜欢这个故事呢?」

「怎么说呢。」我仔细想了想,「我和那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即使我们有着相同的名字。」

「哦?」楚空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想,如果我是他,我会完全换一种生活,我只对自己的生命忠诚。」

「嗯,不错。你们的区别在于你们受到的教育不同。其实研究教育在价值观形成中所起的作用,也是一个不错的论题。怎么样?」

我哑然失笑,楚空总是无孔不入地企图说服我。他看我笑的样子,他也笑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几乎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一种貌似惋惜的表情。他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等毕业之后,先找一家公司打工,以后估计可能会自己做吧。」

「也许你的专业不是很合适做生意。」

我们握了手,我回答说,「慢慢来吧,事情总是人做出来的。」

「为什么要拒绝研究这样的机会呢?」

「嗯。」我想一想,「怎么说呢,我想过一种繁琐而真实的生活。」

周一开始,新生的注册,课程的设置,还有帮助他们尽量争取到学校的宿舍,这些工作都需要耐心,并且仔细去做。我从楚空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暗了下来,石板路旁边的操场上有几个男生在踢球。我站在路旁边,把书本和活页夹在胳膊下面,然后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盒子,抽出一支点上,叼在嘴里。刚想继续走,忽然眼前飞过来一颗足球,我躲了一下,它擦着我的眼镜飞了出去,把我的眼镜一起打到了地面上。我的眼睛是七百度的近视,没有眼镜眼前就是一片模糊。

我刚想蹲下把眼镜拾起来,眼前有脚步声,似乎从操场那边过来一个人。路灯的光线是昏黄色的,我又看不清楚,就感觉在光影之间一个摇曳的身影,似乎走过了很遥远的距离才走到我面前的。

他弯下身子,拿起了眼镜,仔细看了看说,「幸好是树脂的镜片,没有碎。刚才不好意思,我没有看见这边有人。」

我接过眼镜重新戴好,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

苏见蹊,今年十八岁,他曾经作为一年级的学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言,身为优秀学生本身很吸引人的目光,不过这些与他的家庭背景相比又会有一些黯然失色。

他是苏氏家族的三公子,据说在这个国家中,只凭苏家这个名头,就有超过一亿美金的银行信用。

眼前的人还是一个少年,虽然他的个子比我还高一些。修剪精致的头发,清俊的脸,消瘦却强健的身材隐藏在白色球服下,他的一举一动之间都显示他自幼受到的良好教育和自身的修养,也许任何人都不会苛责这样的少年。

我扶了扶眼镜,把嘴里的烟拿出来,冲着他笑了一下说,「没事。」

说完我转身要走,他拦了一下,问我,「我们是不是见过?」

「没有。」

「是吗?」他温和优雅地一笑,「不好意思,我只是忽然感觉你很熟悉,却忘记我们什么时候见过面了,我想如果不问清楚,就是我失礼了。」

「苏少太客气了。」我侧身从他面前走过。

脚步声轻微而迟缓,而背后则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话,「……三少,他就是楚空教授最看重的学生,楚教授曾经为了他专门申请了一个经济研究的项目……」

我理解他的吃惊,楚空出身豪门,性情古怪自傲,从他出掌远大历史系以来,不曾动用自己资金以外的任何财力支持,也没有向别人要求过什么,所以当他向另外一位同样高傲的经济系教授提出申请之后,别人会对这样一件原本非常平常的时候诸多猜测。

「是吗?」少年回答了两个字,却听不出情绪。

***

清晨刚睁开眼睛,就听见耳旁的电话铃大响,我非常不情愿地拿起手机刚喂了一声,里面的声音稀里哗啦地传出来,「喂,小离吗,我是扶溪。」

她是楚空朋友的女儿,专门负责郑朝历史的故事编写,她和我同岁,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我带着行李离开家到远大来上学的火车上,那个时候她自己翘家去西部旅行,火车在永嘉的时候遇上了沙尘不得不停了一天,她换了一张卧铺票正好是我对面的下铺。相当活泼的一个女孩子,一来就很热情地让我分享她在永嘉买的肉包子,而我则对她讲述了我家乡永嘉的一些传说和故事。

「喂,小离,你有在听吗?」

「小姐,你的中文语法错误。你应该问我,你在听吗?那个‘有’是个动词,可以做谓语,所以不能这样用。」

「得了得了,小离……」

「小姐。」我摸摸自己早上起来有些疼痛的太阳穴,打开冰箱拿出一盒冰橙汁倒在玻璃杯中,接着说,「首先我比你大三个月,就是你对我没有任何尊重,也请你不要小离小离的叫我。」

她在电话那边干笑两声,这才用一种腻腻的声音说,「离哥哥……」

我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就感觉全身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我彻底投降,「好吧好吧,小姐,你究竟有什么事情?」

「哦,是这样的,我准备再陪你回趟永嘉。」

「是你自己要去,想叫我陪你去吧。」

忽然门铃响了,我过去开门。

「别这样说,离哥哥……」电话中的女孩子依然喋喋不休。

门一打开,外面的阳光透过草地照射了进来,我一时间看不清楚眼前人的样子。于是我退后了一步,一个穿着黑色运动服的少年,似乎刚晨跑完的样子,及肩微长汗湿的头发勒到脑后,脸颊上薄薄的汗让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光洁红润起来。

苏见蹊,那个似乎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Honey,那么就这样了,今天晚上我去找你,有些东西要给你看,你知道吗,楚叔叔的科考队在永嘉那里挖出一些稀奇的玩意……」

眼前的少年一直站在门外,没有打招呼,也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好奇怪的眼神,深黑色瞳孔,有一种可以穿透我思绪的伤感和熟悉。

「哦,好的。我六点在学校门口等你。」我说完这些折上手机。

少年忽然笑了,他向我的屋子里面看了看说,「真是个不错的房间,我可以进去坐一下吗?」说完不等我回答,他自己绕过我走了进去。「在和你女朋友讲电话吗?」

「不是。」我关上了房间的门,顿时屋子由于失去了阳光而黯淡了下来。

「是一个好朋友。」

「周离,你有过交往的女朋友吗?」

「对不起,那是我的私事。」

「周离,为什么不尝试谈一场恋爱?」少年理所应当的坐在我凌乱的床上,手中拿着我的杯子喝着橙汁。我有些惊奇地看着他,他现在的样子,让我以为前些天看到的优雅还有方才他的忧郁都是我自己的幻觉。

「苏少,这些都是我的私事。」我又一次打开冰箱,拿了一瓶牛奶并且数着我还有几颗鸡蛋,早上吃些什么。

「哦,我要吃煎鸡蛋,要七成熟,还有两片烤土司面包。」身后是少年小声嘟囔的声音,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抓了抓头发,四周看了看我的屋子说,「嗯,你这里怎么这么小,还有浴室在哪里?」

「苏少,我们似乎还没有熟悉到这样的地步吧。」我拿出来鸡蛋,面包袋,走到外面的厨房间,把切片面包放了两片在面包机当中。身后忽然靠过来一个人,还带着一股青草般的味道。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别那么小气。」他说完,自己又拿了两片面包放了进去,这才按下了加热的按钮。

「我们什么时候成为朋友的?」我靠在厨房的桌子旁边,关上了窗子旁边的烟雾报警器,拿过一支烟,点上后我看了看,打开了窗户。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似乎只见过一次。」

「我认识你很久了。」

我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想重新确定一下他的表情,这个时候面包片弹了出来,他从碗橱中拿出一个白色的瓷盘,把那四片面包夹了进去。

「我一直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会自己动手做这些的。」我把烟掐灭,打开瓦斯炉上的火,放上平底锅准备煎鸡蛋。

「事实上我一直自己住,并且所有的东西都自己动手,我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他为面包抹上乳玛琳和草莓果酱。

「为什么?」我看着他。

「我不知道。」他似乎在想些什么,手中的奶油刀停了一下,「因为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对我说过,他什么事情都自己做。换句话说,亲力亲为。」

我一笑,「那是别人,那不是你。」

「也许。不过我这样做,可以让自己离他的距离近一些吧。」

锅热了,我放了一些油进去。「那个人是你以前的恋人?」

「不。」我看见少年笑了,非常好看,「他是我前世的恋人。」

我并不相信,我把他的话当成了一种拒绝回答时候的转移话题,并且说了一句,「苏少你很有幽默感。」

「叫我见蹊。」

我一笑,没有再说什么。油热了,我煎了两个荷包蛋。

那天早上,一个原本只见过一次面的世家公子苏见蹊闯进了我的宿舍,我做了两个人的早餐,并且让他分享了我的面包。

***

「这么说,你认识的人叫做苏见蹊?」对面的女孩子有一双狡黠的眼睛,她正在大口大口吃着意大利西红柿鲑鱼,我把自己盘子中没有动过的盐渍橄榄还有一块龙虾用刀插到她的盘子中。

「离哥哥你还记得吗,楚叔叔从永嘉的一个古墓中挖出的残本,里面也有一个叫子蹊的,另一个则和你同名。」

她说的残本,就是楚空给我那个打印文稿的原件,一份在永嘉周氏祖祠后面挖掘出来的残破丝卷,上面用蝇头小楷写了一个悠远的故事,不过我不喜欢。

「Oh。MY goodness the god damned story again。」

「呵呵,离哥哥。」女孩笑格格地笑着,「你的语法也有错误。」

「行了小姐,我投降。说吧,你不是今天晚上有正事吗?」

她那起手边的酒杯抿了一口酒,「嗯,这酒的味道一般,也许你应该尝一下那个传说中的状元红。」

「你吃的是意大利菜,需要白葡萄酒。你文中的状元红是南方的米酒,我想,也许下次你吃芝麻汤圆的时候用的到。哦,当然,你喜欢吃红豆汤圆。」

女孩把酒杯放在餐桌上,收敛了笑容,「楚叔叔他们在永嘉发现了千年之前的状元红的配方,其实他们在周氏的祠堂后面的墓地中挖出了一坛子古酒。我来是想对你说,也许永嘉那个地方的传说有真实的历史依据,它不仅仅是你的家乡一些大人哄小孩子睡觉的滑稽故事。」

我自己给自己倒了酒,没有说话。

「周离,楚空为你提供的研究机会十分难得,而且最近还出土了很多东西都是证据……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你,楚空教授,还有他的那些朋友们,你们都是有梦想的人,容易相信很多东西。这和我并不一样。」

「你怎么都不会相信是吗?」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根本没有兴趣继续下去。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也有我的兴趣,我还有需要去做的事情……」

「周离,你的生活并不正常。你吃全麦的面包,喝冷的矿泉水,不喝酒,不爱吃甜食和水果,你的生活可以和清教徒媲美,而唯一算是放纵一下自己的就是吸烟。没有恋人,没有朋友,没有大小聚会,甚至平时的时候也不多话,其它人试图接近你的时候总是被你挡在很远的地方……」

我招来了服务生,问他要了账单,看着那个穿制服的服务生离开。

「你可曾想过原因吗?」

「没什么,其实这样生活的人很多,我的薪水不足支付我夜夜笙歌。而我吃东西的口味表示我向往健康简单的生活。也许你的朋友都是富有梦想,并且生活多姿多彩的人,所以你会感觉我很怪异,看多了就好了。」

「周离,你的心是空的。不过用艺术的说法就是,你曾经的生命带走了你全部的热情。」

我决定不再说什么,在公共场合和一个女孩子吵起来实在不象话。这个时候服务生走了过来,他弯下腰对我说,「对不起先生,已经有人付过帐了。」我顺着他的指出的方面看到了身着黑色西装的苏见蹊,他正拿着杯子看向这里。

我看了看女孩,她也有些皱眉。

「嗯,这家餐厅似乎是苏家的产业。」

「是个不错的小说桥段。扶溪,记下来吧。」我从钱包中掏出足够支付这顿饭的一百镑放在桌子上,对侍者说,「这是你的小费。」

***

苏见蹊转了科系,他从微观经济学转到了楚空的设置的课程。不过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最后的论文题目居然是郑初年宗教对于战争的影响。

「那天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回请你,因为那天早上你请我吃了早餐。」

苏家的少爷罕见如此的谦和,他委屈的样子似乎面前的我就是一个仗势欺人的恶棍。我的鞋底在路面上蹭了一下,抱紧了手中的书,这些都是从图书馆借来的短期教科书,很珍贵的。我对他说,「苏少如果感觉缺少朋友,我想,以您的地位和条件,周围肯定有很多人围着的。」

「叫我见蹊。」

「称呼并不重要。」

「那你为什么不改口?」

「我想,这是我的自由。」

「你……你不知道我比你小吗,为什么你不让着我?」

他近乎是脱口而出,可是……

为什么这句话如此熟悉?似乎很多年前有人对我说过一样。

苏见蹊的手拿下了我的眼镜,我的视线模糊一片。

「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他的声音带着伤感,那种感觉就如同那日早上,我从他平静的眼中读出的情绪。

「我们以前见过吗?」我问。

「是的,可是后来我们分开了。当我离开的时候,我向神佛许了愿,可以再看到你,并且……希望你快乐,去除伤痛回忆的快乐。」

我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苏见蹊,他的额头抵着我的,我的鼻尖可以碰到他的。

很亲昵。

「周离,这次我有没有对你说过?」

「什么?」

「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了。」

什么?

***

我把最近整理好的一些档放在楚空的办公桌上,而他则站在旁边电子鱼缸旁边,看着水中彩色的热带鱼来回游弋。他和苏见蹊有着相似的衣着品味,不过不同的是,楚空似乎更喜欢浅一些的颜色,而苏见蹊则对黑色有些独钟,他说,黑色在大郑是最完美的颜色。

「楚教授。」我说,「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他对他的鱼缸,从那里面折射出来的水光映在他的脸上。

「为什么您会固执的相信一个虚幻王朝的存在?」

「因为我去过那里,眼见为实。」

「我不得不说,您的观点是对我们已经成形的知识体系的嘲弄。」

「哦,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人。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研究的是我的观点,没有对错,只有不同而已。哦,扶溪和你说了吗,在永嘉挖出一坛子古酒,现在实验室那边正在加紧分析,也许你家乡的名产又可以重现人间了。」

第一次见到见蹊的时候我曾经对她讲:永嘉千年之前产一种酒,名字就是状元红,据说清冽甘甜,使人一饮难忘。不过近百年来,由于战乱还有水土的问题,永嘉的水已经不适合酿酒了。

「教授,无法酿出您想要的酒也许不是配方的原因,至少不是主要原因,是水质的问题。」

「很多因素并不是检验的数据可以完全表达出来的。」

他转身看着我,微笑着说,「要相信科学。」

「……我知道。可是很多事情过去了就无法复原。千年之前的永嘉是一个安静的小镇,即使是最炎热的夏天午夜,也有混合淡淡的茉莉花和青草的潮湿清凉的味道。不过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房子,植物,还有水土。」

楚空看着我,他的脸上有些奇异的笑容,那种感觉,似乎就是在一片嘈杂而荒凉的人群中找到了同伴后的一种宽慰。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有些朋友之间的勉励,又有些长辈对后辈的嘉许意味,他说,「其实生活不用想很多,把自己放松一些。听说你恋爱了,那么利用周末让自己过得愉快一些吧。一起吃个饭,听听音乐,或者出去看个电影什么的。」

恋爱?

我有些结巴,「……楚教授,你……你听谁说的?」

他站在我身边,很认真很努力的想,不过最后他反问我,「怎么,这还是个秘密吗?」

***

我垂头丧气地走回自己的屋子,打开房门,不意外看见我的床上躺着苏大少爷,哦,不,苏见蹊是他大哥,那个人才是名符其实的苏大少爷,眼前这个抱着被子的人应该成为苏家的三少。他不到正午十二点绝对不起床。我尽可能轻手轻脚关门,不过还是把他惊醒了。

少爷睁开尚带着几分睡意的眼睛,绽开一个很灿烂的笑容,他轻声说,「嗨,早安。」

「不早了,已经正午了。」我说着,把书本放在椅子上,推开了厨房间的木门,原本准备做午饭的,却看见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四碟菜,一个白瓷盆中的盛着排骨汤,还有两碗米饭。

「我刚才好困,只是稍微躺了一下。还有就是,小离的床好舒服,不想起来啦。」

「为什么要做这些?」

「我们是同居人呀。你都没有收我的房租,所以我当然要尽一些义务的嘛。」

我可以感觉到身后他的靠近。

「其实,你原本的单人宿舍比这里宽敞很多。」

「可是没有你。」我侧身从他身边走过,被他抓住了手,不过仅此一下,他又放开了。

「其实我做的菜还不错,要不要尝一尝?」

「谢谢。苏少,我知道你是个不错的人,可是我不想我私人空间被人侵入。」

他突然拉过我,让我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仿佛是一个黑色的漩涡,可以把人的全部灵魂吸进去。

我不想进入,我想退出来,可是他的手非常有力。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了记忆,可是你的心却是空的?」

好熟悉的话,似乎触动了很久之前的一些朦胧记忆。

空的?

没有伤感,也没有了喜悦?

可是为什么让我看见他的眼神还是会心悸?

「好了,吃饭吧,不然菜就凉了。」他平静地说话,然后松开手,在转身的时候,却是我拉住了他。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排骨的?苏少?」

「叫我见蹊。」

「好的,见蹊。」

***

「那个故事的结果是什么?」

「什么故事?」

「就是《破城》,我拿到的打印稿只写到郑王的辞世,然后呢?」

「那是一个没有结果的故事。」

「然后呢?」我看着对面的女孩。她对残卷有进一步的研究,而我首次有了想知道结局的欲望。

「然后,你可以自己想象。周离可以生存,也可以死去。他可以在破城之日自杀,也可以投降封王。我曾经推测过一个结局,周离跳下了城墙,不过龙泱救了他,然后他们互相误会了十年,最后龙泱放弃了王位,他们在永嘉再次相遇了。你喜欢这个结局吗?」

「我不知道。」

「那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见蹊,你为什么会写这个故事呢?」

「因为楚空对我讲了那个时代,而我为之着迷。」

见蹊和楚空的话一样,我根本无法分辨真假,或者说无须分辨。

***

忽然之间家里面多了一个同居人,生活开始变得有一些细微的不同。有的时候天晚了,等我回到屋子里会看见亮着一盏灯,一个安静的少年聚精会神地坐在计算机前面,液晶显示屏闪动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有的时候他会回过头和我打一个招呼,然后笑着说,「菜都在烤箱里面,米饭没有盛出来。」

晚上的时候我也不能像原先那样无所顾忌地看碟,打游戏或者是抽烟。苏见蹊的课程非常紧张,他每天上午都有课,而这个学期的课程很快颁布了下来,要忙着把教授的讲义全部看完,还要看课外补充阅读资料,然后和一个小组的同学讨论作业题目,几乎天天都要深夜才能睡。而我则在一旁整理自己的简历,然后到处寻找工作机会,从网络或者是报纸。的

「小离,为什么你不想留在这里?」

我已经告诉了他,再过一段日子我就要离开远大,到另外一个城市。少年原本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说完话来到我的床前,我把自己面前摊开的那些纸张都收拾好,给他留了一个位置,让他坐在那里。

「想换一个地方,一个地方住久了总有些腻。我从读大学本科就在这里了,在这里窝了这些年,都快和外面的世界脱节了。」

他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拉动着床单,我按住了他的手。

「怎么不等我毕业再去呢?」

我笑了笑。他是新生,我在这里需要多久,他也一样。

「嗯……」他的眼睛转了转,「那么你有没有考虑过苏氏企业呢?」

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见蹊,为什么你会对我有兴趣?是不是我很像你以前的朋友,所以让你有熟悉的感觉。」

「不是。」少年的眼神很坚定,「你就是你,不像任何人。」

忽然有雨点打到窗子上的声音,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去关窗子,合上玻璃的时候看见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几个保镖一样的人规矩站着。

「你饿吗,我去做些吃的。」见蹊说,他也要从床上站起来。

「嗯,你再看会书吧,我去煮面,晚上吃的太硬对胃不好。」我来开了窗台,拍掉手上的灰,想着也许应该进行一场大扫除了。

***

两个星期后,我收到了永嘉一家公司的录用通知,匆忙上路之后,只能给楚空寄过去一封辞职信,并且告诉他,等我在那里一切安顿好之后,会在毕业典礼的时候回来的。

十月之后的永嘉经常下一些小雨,古城之中的旧石板路有些湿滑,风斜着吹过来,撑起的伞根本挡不住,我看到路旁有房檐,瓦片上还滴着水,不过屋檐下面的方砖确是干的。收起伞,我躲了进去。忽然电话响,手忙脚乱地把东西交到单手,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刚打开折盖,就听见苏见蹊的声音叫了起来,「怎么这么慢,你现在在哪里?」

我觉得好奇怪,一年前,当我回到永嘉,办理好所有的手续,拿着自己的行李走到公司分配的公寓间的时候,我一打开门就看见苏见蹊站在日光灯下面。他的身边甚至还放着一个行李包。我当时就笑了,在外人面前几乎都是贵公子样子的苏家少爷此时相当滑稽,白色的休闲服上甚至还有灰尘和油渍。

「我只是走的有些匆忙,过几个星期后我会回去的,见蹊你忘了吗,我的行李都没有收拾。恩,如果你还住在我的房间里,应该知道的。」

他抓住我的手臂,我感觉他在发抖。

「见蹊,为什么会是我,我们只是刚见面的朋友。」

他什么都没有说,直接拥住了我。

「……周离,周离,你还在吗?」

「哦,在。」我连忙回答,「我在永嘉古城中,这里下雨了,外面很难走。我一会就回家,到家我再给你打电话好了。」

那以后,他又回到了远东大学,只是在假期的时候会到我这里来住几天。听说他现在选修了三年需要的所有课程,他渴望提前毕业,不过我认为他有些疯狂并且带着一些妄想。可是楚空似乎很喜欢这个学生,他把当时游说我的劲头又拿了出来去说服苏见蹊,要他继续留在远东大学研究一些只有他感兴趣的东西,不过见蹊也拒绝了。

「算了,我就说两句话,我现在就在永嘉的火车站,你站在那里别动,我马上就到永嘉古城。」

「见蹊,不用……」

我还没有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其实他很自立,他来永嘉我甚至不用去接他,因为没有人会怀疑苏家的办事能力,就像无论何时在他身边总是有挥之不去的保镖。

快到五点的时候,天就暗了下来,被雨水淋湿衣服不能挡寒,我甚至有些瑟瑟发抖,我不得不来回走来走去,忽然旁边一个声音说,「年轻人,喝点酒吧,这样可以御寒。」我扭头一看,是一位老婆婆,自己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是一个矮圆桌,上面摆着一海碗面,一个茶杯,旁边还有一个酒壶,一个酒盅。

「谢谢您,我不喝酒的。」我拒绝了。

「年轻人尝一点吧,这可是好东西,是永嘉有名的特产呢。是我儿子根据古方子酿的,这水是从后山专门背回的水。」

「是吗。」我笑着蹲了下去,对她说,「那是您老人家的福气,有这样孝顺的孩子。所以,您还是自己喝,您要是喜欢了,您的孩子也高兴呢。」

「不碍的,你喝一点吧,这个酒虽然清冽,不过也御寒。这可是永嘉千年前的名酒……」

「周离……」身后是见蹊的声音,我看见他撑了一把伞走过来,鞋子还有裤角都沾上了雨水。

那个老婆婆泼了茶水,用酒壶倒满了茶杯还有酒盅。

她对我们说,「怪可怜的,都湿了,喝点吧,这个可比什么感冒药要好的多了。」

见蹊皱起眉,「这是什么?」

我接过两杯酒,递在他手中一杯。

「老人家说,这是依照古法酿造的酒,尝一下吧……」

轻冽的酒样在他的薄唇上,夕阳的光线为见蹊的脸染上了瑰色。

我似乎被什么蛊惑了,抬起头,在他的嘴唇上点了一下;就在我想退缩的时候,腰间被他的手臂揽住。

「永离,我等你的回答。」

永离,似乎是个很遥远的名字,甚至在睡梦中都不曾有人这样称呼我,然而由他唤起,却是如此的合适与熟悉。

我笑了,看了他深黑色的眼睛:「见蹊,我答应你:永远不离开,不过不要再叫我永离。」

「为什么?」

「因为那是别人的名字,不是我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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