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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星光似往年(2012年新版)(38)

次日中秋夜,我在窗口看到絮儿抱着琴出了风月楼,据闻是参知政事李昉大人邀公子中秋府中赏月,看着絮儿梳着我平日里的发式带着与我一样的面纱出楼,我心生疑惑。

絮儿为何如此打扮?莫非……

那日屋外抚琴定然已让公子起了疑心,所以今日公子布局,让絮儿扮成我的模样,让那人明白,他只不过是认错人了。

这时,听到隔壁依素雅又一次唱起了辽国的童谣,那是儿时遥远的记忆,母亲也曾经为我唱过。

辽国,我的家乡,那里有我思念的人,也有思念我的人在等我回去,所以无论身在多远的地方,想回家的心都永不会变。

只可惜,这次等来的机会竟然是他。

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宋国?

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的人会是他?

第三十七章

夏国王李继迁,他会救我吗?

此人狼子野心,就算救了我也不会轻易送我回辽国。无论党项还是宋,于我而言都无区别,只是李继迁与公子毕竟有所不同。

不知中秋那晚发生了何事,第二天见到絮儿,絮儿面若冰霜,看我的目光中除了凌厉还有深深的敌意和厌憎。我暗忖,昨晚定然发生了什么事。有心想问,却知道絮儿比雪儿要心思深沉的多,从她这里定然问不出什么。

第二日下午,公子来到主楼,毫无预警地推开了我的屋门,我正在内室池中沐浴。听到脚步声,以为是服侍我的丫鬟,抬眸望去,这才惊见是公子。急忙将身体埋入池水中,手臂环胸,可一切只是徒然。

池水本就不深,即便有花瓣的遮拦也根本无济于事。抬眸寻找,匕首和衣服都在他脚边。我既羞且怒,更多的是不安和本能而起的慌张。

公子并未走进,只是坐在池水边审视着我。他不用仔细看,自也能窥见一二,包括我此刻溃不成军的神情。大概有什么值得他品味的,他看了很久也没有动,也不曾出声。

直到我不安地在水中动了动,水面因此泛起了一丝波纹,方听他带着笑意,柔声问道:“告诉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心中一凛,疑惑地看向他。

他久等不到我的答案,笑道:“别说你不认识他。”

我反问:“你说的他是谁?”

他哈哈大笑起来,再看向我时,眸中已有冷意,可出口的声音却充满了诱惑:“告诉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说不定我会让你与他见上一面。就在今晚。”

“公子在怀疑什么?公子口中的他指的又是谁?”我故作茫然地问道,打定主意不能说实话。

公子没有回答,只是目光依旧在审视着我,似乎想从我身上看到我的隐藏,我却因他的目光微微颤抖起来,垂下了眸去,盯住水面,双臂徒劳地将自己抱得更紧,好似他看着我的目光太过炽热,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极为羞涩一般。

他终于起身一步步向我走来,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已让我全身僵硬。他的手指附在我肩膀的那一刻,我已控制不住颤抖,身体异常地敏感起来,只感觉到他的指腹混着身上的水珠缓缓在我的肩胛上逡巡,即凉且麻。我想躲,可他轻轻一笑,我顿时不敢动,指尖来到脖颈,一点点向上,来到我的面颊,下颚倏然被他钳制住,被迫转过脸看向了他。

我的惊慌失措,我的害怕恐惧,他毫不遗漏地一览无余。

他笑道:“难道只有这一刻才能看到你脱去伪装的样子?”

我无力回答他的话,他也不需要我回答。

“告诉我,你为什么只是怕我?”他问的很轻,眼中有着虚幻的情绪,那种情绪我看得懂,也知道他在问什么,他问的不是为什么我怕他,而是想问,为什么我没有对他动情,一再拒绝而不委身于他。我知道今日若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便无法全身而退。

我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已有一丝悲伤,我缓缓答道:“我是怕公子,怕公子得到了之后便不再珍惜,怕没有了公子的保护,从此生如浮萍。”

“真的吗?”他似笑非笑,手指缓缓下移,越过我的锁骨,还要往下。

我微微颤抖着,心里十分排斥,可我知道,这一刻,我不能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排斥,更不能躲和拒,可依旧控制不住身体上微微的颤抖,一滴泪悄然落在他缓缓下移的手背上,让他停了手。

他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时,心情似乎好了起来,回眸笑道:“仔细打扮一下,今晚我带你去赴宴。”

我知道,他信了。

而我直到水凉透了,也无力起身。

酒宴设在了院中的六角亭里,四周除焚香除蚊虫外还有轻纱帷幔遮掩耳目,隐约可见其中坐着三个人。周遭奴仆都被遣退,只除了被安置在池塘对面游廊上的我,为他们抚琴助兴。

我没有顺风耳,由于距离不近,我又负责弹琴,他们说的话,我完全听不到。

直到月上中天,亭中三人先后自内走出,当先是公子,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子,最后走出来的方是李继迁。

李继迁腰悬佩剑做随从打扮,寸步不离地跟在中年男子身后。

几人边说边聊,竟向我所在方向走来,公子提着一盏灯笼在前引路,三人沿着池塘上弯弯曲曲的游廊走到了我的近前。

我起身看向公子。

公子介绍道:“紫悠,这位是张浦张大人,张大人,这是我的侍妾紫悠。”

公子第一次在人前称我为侍妾,以前只称我为侍婢,侍妾与侍婢只有一字之差,但意义已经完全不同。

我不动声色地向张浦施礼道:“妾身紫悠见过张大人。”

张浦用生涩的宋语对我道:“夫人琴技出神入化,那日一曲化蝶令在下多日难忘,今日也是在下唐突,求得燕王同意得以与夫人相识,还望夫人见谅则个。”

“张大人过誉了,妾身习琴十数余载,抚琴一来为纾解心中情怀,二来也是弹给知音相闻,张大人喜听,正是妾身的荣幸。”

张浦道:“今日在下还有一个唐突的要求,不知夫人能否答应。”

“张大人请说。”

“夫人可否为在下弹奏一曲化蝶。”

我看向公子,公子微微颔首,我道:“大人所求,妾必从之。”

我敛衣轻坐,由始至终没有看过一眼张浦身后的李继迁。脑海中响起当日大殿之上,李继迁边抚琴边说的那番话。

此刻,我亦学着他的模样,一边抚琴,一边轻吟道:“东晋时期,玉水河边,有个祝员外之女名英台,美丽聪颖,自幼随兄习诗文,慕班昭、蔡文姬的才学,恨家无良师……”

指尖流畅地在琴弦上跃动,乐音清脆如珠般划过夜幕,伴着乐音,我讲诉了李继迁曾讲诉的化蝶故事,并清楚地记得他在琴曲的最后说:“相爱之人,生时若不能长相守,唯盼死后化蝶同去奈何桥,来生,纵使云海深处,天涯之边,时光深处,纵使万劫不复,纵使弃这江山,也要求得与你的姻缘。”

尾音尚在空中,目光撇过不远处李继迁的衣角正在夜风中微微抖动。

我听到公子呢喃如梦语般说:“纵使弃这江山……”

张浦的目光在李继迁与公子身上逡巡,忽而长声一叹,竟向我俯身一拜,道:“今生能听得夫人抚此一曲,在下死亦无憾矣。”

张浦被公子扶起时眼中已有感动的泪水,我不禁暗叹,李继迁身边的人果然非等闲之辈。

送走了张浦,公子牵着我的手回到了六角亭。

夜色朦胧,熏香缭绕,他掀开了亭外的轻纱,与我一起同看夜下明月。

只不过他看的是天上的那个,而我看的却是水中的那个。

他对我说:“你今天说的那句话倒很有些缠绵悱恻。”

我知道,他所指的那句话是什么,我轻声问:“公子能做到吗?”其实早已知道他的答案,只是更加明白,他想我这样问他,便也就这样问了。

果然,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道:“江山与你之间我不是只能二选一。”

“若偏是二选一呢?”我不依不饶,心知这样的我他必会喜欢。

果然,他笑得越发温柔,对我罕见的刁难十分受用。自后将我拥住,我闭上眼睛,良久,他轻声在我耳畔道:“我选江山。”

若我真的喜欢他,大概会心碎吧,哪怕这只是一句戏言。

公子的选择我并不意外,李继迁的选择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或许他是有那么一点喜欢我的,但这种喜欢,恐怕还不至于让他冲昏头脑,如今的我已和从前大不相同,没了强大的家族后盾,没了尊崇的姓氏,还是别人口中的妾……这样的我对他而言已没了价值,他又为什么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将我带离宋国?所以几天来他毫无动静,已在我意料之中。但我不后悔让他知道我身在宋国,因为他这是一年多来,我所见到的唯一一个与我的家乡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哪怕这种联系根本不可靠,我也不后悔他知道我身处何处。

依素雅肚子越来越大,近日总是频繁起夜,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在窗口一边看着月色,一边哼着辽国的歌谣给腹中孩儿听。

我也难以安眠,睡不着的时候,就反复摸着胸口挂着的那个钥匙,听着窗口传来熟悉的辽歌,泪湿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