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凰图(74)

觉察到身侧投来的目光,知道他在捕捉自己的神色变化。

身为后宫之主,女德之范,还能有怎样的神色呢。

从前也见过那人身边群芳环绕,也曾亲手抱过他与旁人的骨肉,她连生妒的资格也不曾有,非妻非妾,不过是“皇兄”身侧一个迟早要外嫁的公主。如今身侧之人,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君,亦是坐拥天下的君王。而今还有妒么,妒因爱生,帘外过眼的,是红粉亦是枯骨都不足介怀了。

此心早已倦了,倦是入袖秋风,吹落爱怨,徒留空怀。

昀凰回转目光,自知一丝一毫也躲不过他的双眼,索性全不掩饰地藐然一笑。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眉目间笼了层看不清的雾,良久不语。

銮驾已驻,四下凝静。

尚尧抱过孩子,一手伸过稳稳牵了昀凰的手,一同下舆。

大侍丞单融跪地接过了皇子。

“恭迎圣驾,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响彻昭阳宫前,如云之众低伏脚下。

“昀凰。”尚尧立于宫阶之前,淡淡唤了她的名,“你的昭阳宫,同从前可还一样?”

你的昭阳宫。

昀凰抬眸,望进这座天下母仪所在的宫殿深处,此间曾有过的燕尔旖旎、初诞佳儿的欣慰圆满,都随着入目所见,在心底鲜活翻涌上来,倒也不曾忘却。

“昭阳宫从前如何,妾身已忘了。”她婉转低眉,缓缓道,“只记得,当初将妾身迎入昭阳宫的人,还是一样。”

若得君心未变,是否妾心如初。

眼前只见她笑生两靥,令他心神为之恍惚。

在她册后之日,他着玄衣纁裳,戴十二旒冕,亲自执了她的手,将她迎入昭阳宫。

往事如昨,尚尧锋锐唇角含了一丝温润的笑,将手伸向她。

她莞尔,将手放入他掌心,随他步上玉阶。

她的身子隐隐晃了一晃,脚步有些虚浮,尚尧低头看去,见她脸色比之前更见憔悴……不待他出声探问,她摇了摇头,悄声道,“只是有些乏。”

尚尧知她身心皆疲,原本伤愈未久,又担忧着病中的衡儿。

“你是太累了。”他怜惜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一瞬,伸臂将她腰肢一揽,竟在六宫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横抱了起来。昀凰失惊,不由双臂环住了他颈项。刹那间只觉心口一荡,整个人被裹入熟悉的温暖中。目光越过他宽广肩头,瞧见老宫人们惊愕得忘了低下的脸,连商妤和单融也看得怔了。

谁曾见过这样罔视体统的帝后。

入夜的昭阳宫深处,凤帷深垂,犀烛之光从琉璃莲花宫灯中透出,氤氲化柔。

虽传了晚膳在昭阳宫,帝后二人只略动了动箸,再是倦乏也难以合眼。

太医的第二副药能否起效就看今夜。

阿衡虽发热未见加剧,脸上红疹也不见消退。

尚尧深信天明之前孩子定能好转,镇定安抚昀凰。

昀凰不时查看孩子的脸手,以浸润了药汁的丝绵轻拭。

从昏睡中被唤醒喂食的阿衡,抗拒地偏过头,不肯张口。昀凰想要亲手喂他,却总也喂不下去,不得不唤来乳母。瞧着乳母娴熟地将羹汤喂入他口中,哄着他咽下……昀凰怅然,思及当时,只照料过襁褓中的衡儿五天,便母子分离,再不曾喂过他,抱过他,无从知晓他是如何一天天长大,一点点从柔软婴儿变成现在的模样。久久凝望他熟睡中的面容,舍不得移开目光,只觉看多久也看不够。分离已久,初见时隐隐还有些茫然无措,及至将他抱着怀中,小人儿仿佛一点点融入了自己的发肤骨血,与自己融在了一处,再也拆分不去。

“他睡着的样子,最是像你。”

身后传来尚尧低哑语声。

昀凰回眸细看他眉目,朦胧宫灯映照出父子间奇妙叠合的影子。此时方觉造物玄妙,他在阿衡身上看见她的影子,她却看出他的痕迹。

“父与子,原是这样奇妙……我竟从不知道。”昀凰喃喃道。

“从前我也不知。”尚尧怆然一笑,语声更低。

这声“不知”,触动昀凰心底最柔软处,她尚且曾与母妃相依为命,他则未曾有过一天能真正依偎父母膝下。

服过药的阿衡,在药力宁神之效下,睡得渐渐安稳,鼻息轻细如一只小猫,睡梦中翻身两回,向内蜷起身子,缩在凤榻的角落。昀凰诧异,尚尧低声道,“他一向如此,总要睡在最里边。”

没有母亲的怀抱,再宽深柔软的床,也只能睡到角落才觉安稳。他怕是永远无法明白母亲为何离开,为何缺席了他最需要她的时光,一去如此之久。也许要到百年之后,他身等大位,自己也做了皇帝,有了妻子,才能明白——帝后夫妻,先是帝与后,国与朝,之后才轮到夫妻情分。

上一篇:帝王本红妆 下一篇:临渊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