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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花开(32)

车祸——对余乐乐来说这是个永远不能碰触的词汇,这个城市里每天都在上演车祸的悲剧,电视里常常会有鲜血淋漓的报道,每到这个时候,余乐乐当机立断都会选择更换频道。她永远无法忘记一场车祸给自己带来了什么,那种切肤的痛她压根没有勇气去回忆,更没有力量再承受一次。对她而言,这普天下的肇事司机都是一样的可恶,这城市里所有的桑塔纳轿车都活该爆胎!

可是任是傻子也能看清楚:面前的这个孩子,他和于天年纪相仿,脸上带着冻疮、嘴角也破裂了,露出鲜红的血丝来。这样的一个人,你心里就算有再大的仇恨、再无法愈合的伤口,又能说什么呢?

余乐乐颓然地坐到椅子上,连海平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他抬起头,看看身边焦急的于叔叔、啜泣的乐乐母亲,还有目光恍惚的余乐乐,觉得有点手足无措。

正在这时,手术室的灯灭了,一家人迅速围上去,在他们身边,肇事的男孩猛地哆嗦一下,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座椅扶手,眼睛恐惧地看着手术室大门。余乐乐站在母亲身后,把他一切的表情尽收眼底。

终于有大夫走出来,他摘下口罩,冲于叔叔点点头:“没事了,放心吧。”

一瞬间,余乐乐看见肇事男孩眼睛里的恐惧被巨大的后怕代替,他似乎消失了支撑身体的力量,劫后余生般沿座椅滑坐到地板上。

余乐乐的心里好像被很多小虫子噬咬着,一口口,滴出矛盾而犹豫的血来。

于天终于被推出手术室,于叔叔和妈妈快速围上去,而那男孩也站起身,紧紧盯住于天的脸。他注意到余乐乐注视自己的目光,忐忑地看过去,只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你走吧。”余乐乐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极其沙哑。

男孩愣住了。

于叔叔和妈妈互相看对方一眼,又看一眼余乐乐,没有说话,只是随护士推于天去病房。走廊里很快就剩下余乐乐和连海平,还有他们对面一直在瑟瑟发抖的男孩。

“我是说,你走吧。”余乐乐重复。

“扑通”一声,男孩双膝一软,径直跪倒在余乐乐面前,余乐乐终于有了表情,一丝丝惊讶、一点点难过的神情从她眼睛里流露出来。

“大姐,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想出来挣学费,我已经不能上学了,可是我弟弟得上学啊,大姐,你别抓我,我要是坐牢了,我奶奶、我妈、我弟弟指望谁去啊!”

他的嚎啕声回响在走廊里,余乐乐彻底僵住了。

她似乎记起来,多少年前,妈妈也是这样嚎啕大哭,每天守在公安局门口要为爸爸讨回一个公道——在此之前,她根本就不是个会大声哭泣的女人,可是从爸爸死后,她一次次号啕大哭着上访,她昔日的气质早已荡然无存,可是这样的牺牲相比她心底的苦而言却又那么微不足道。

余乐乐猛地晃晃头,将那些昔日的记忆抛开,她迟疑着,终究还是弯下腰,伸出手,拽一下面前男孩的胳膊。也是这一摸才知道,他的衣服单薄得难以想象,在这样的寒冬里怕是连最小的风都挡不住。

“以后一定要小心,城市里人多车多,不比你们在农村,万一伤了人,别人受苦,你也要担责任。”余乐乐的声音低低的,可是男孩在听见的刹那猛地梗住了哭泣。

他害怕地抬起头,看看余乐乐平静的脸,听见她说:“走吧,没事了,以后要小心。”

他惊讶地看着余乐乐,过一会嗫嚅道:“大姐,我过几天送钱过来,我也没有多少钱,可是……”

“算了,”余乐乐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些同情与难过,她从兜里掏出一张100元的纸币,塞进男孩手里:“我现在只有这么多,拿回去给你弟弟吧。”

面前的男孩愣住了,过一会,他猛地将头重重磕向地板,却被余乐乐一把拦住:“别这样,我比你大不了多少,这样我也受不起。”

她站起身,静静地看着男孩:“是我要谢谢你,我本来以为我只是在同情,可是现在才知道,有些亲情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她转身,往病房的方向走去,连海平长长地舒口气,随即跟上。男孩还跪在那里,傻傻地看着余乐乐走远的方向,他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却依然抑制不住一些泪水的上涌。

直到进了电梯,余乐乐才伸出手抓住连海平的胳膊,好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连海平下意识地把余乐乐揽进怀里,却发现她在轻轻地颤抖。

他叹口气,只是紧了紧胳膊,没有说话。

四周那么安静,他低下头,看她疲惫的样子,心里却涌出矛盾的滋味来:一边希望这样的事情永远不要再发生,另一边,却恨不得时间就此静止,直至地老天荒。





16-1

于天出院后不久,余乐乐再次走上四级考场。于叔叔和妈妈都没有再提起那天发生的事,似乎对于那个肇事的男孩子,大家不约而同选择了宽容与原谅。当事人于天是唯一一个在口头上对姐姐的决策表示支持的人,他甚至还皱着眉头对余乐乐说:“姐,要不我们帮他弟弟交学费吧。”

可是那男孩从那以后就从打工的建筑公司辞职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于天的善良愿望只能作罢。

余乐乐似乎也是到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没有留男孩的地址,甚至连一点多余的情况都没打听,心里有浅浅的遗憾,只是不能说。

或许也是因为这件事情的突然而至,生命的脆弱在瞬间被凸显出来。而之前令余乐乐困惑或绝望的考试、前途都瞬间变得平淡了起来。她似乎是突然意识到:除了死亡,真的没有什么比天还大,比绝望还深。

是第一次,她不带任何心理包袱地走上考场,不再在意监考老师同情的目光,也对师弟师妹的好奇视若无睹,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答题,好像周遭一切都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似乎是一夜之间恍悟:只要还活着,日子就总要过下去,也就总可以过得下去,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为一些额外的烦恼熬白了头?

尽力而为——这才是唯一的出路。

她想,自己已经尽力而为过了,没有遗憾也没有借口了,无论结果如何,都可以释然了。

那些压住自己的东西莫名消失后,最好的结果就是考场上的心无旁骛、游刃有余。

连海平的辅导显然也卓有成效,余乐乐第一次不用抓阄的方式判断答案,虽然走出考场的时候仍然觉得心里没底,却知道,这一次,无论最后成绩如何,都已经是一个很完满的句号了。

为了对自己的师傅表示感谢,连海平考研结束那天,余乐乐决定去考点门口等连海平共进晚餐,并顺致祝福。这个从天而降的意外吓坏了和连海平同一个考场考试的铁馨,她走出考点大门的时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揉眼,又捅捅走在自己旁边的连海平:“那个,怎么那么像余乐乐?”

连海平看看马路对面正抱着手机玩游戏的余乐乐,脸上浮现出微笑:“是挺像。”

“你们——”铁馨拿不准地看看连海平,“她是在等你?”

“你问她比较好,”连海平笑:“我也很纳闷,我徒弟什么时候这么有良心了。”

听见校门口嘈杂的吵闹声,余乐乐抬起头,看见铁馨和连海平已经穿过马路快要走到自己面前,于是冲两个人绽开大朵的笑容。

“乐乐,你在等他还是等我?”铁馨明知故问。

“等你啊。”余乐乐摆一脸真诚的表情。

“鬼才信,”铁馨哼一声,转身走远:“我没有做飞利浦的习惯,你们自便吧。”

余乐乐看着铁馨的背影笑,突然觉得手上一暖,一低头,看见连海平抓住自己的手:“大冬天的,你都不戴手套?”

余乐乐不在乎地笑笑:“戴着手套怎么玩游戏?”

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毛茸茸的手套往手上戴。连海平松开手,揶揄她:“你还真是节约时间,这点工夫都没忘玩游戏。”

“这点工夫?”余乐乐尖叫:“我提前来了一小时好不好?这么冷的天,我等了你一小时啊师傅!你就一点点、一点点感动都没有吗?”

连海平哈哈大笑,然后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是我等你4年了,你就一点感动都没有吗?”

余乐乐噎住了,这似乎是连海平第一次把话说得如此明白,再想装糊涂似乎就有点太矫情了。连海平也有浅浅的尴尬,气氛变得很诡异,两人沉默着并肩走,不再有人说话。



这年春节来得晚,开学却很早,英语四级成绩可以查询那天恰好是开学第五天。余乐乐去学校的计算机中心上网,因为传说那里网速比较快,查分数的时候不容易掉线。

因为经历过太多次失望,所以当余乐乐看见分数的刹那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揉揉眼,再揉一揉,电脑屏幕上那个大大的笑脸旁边有红色数字:6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