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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花开(56)

连海平一边往楼下跑一边答:“回家。”葛建林反应很快,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你不要自己开车,我找人送你!”

他急忙安排值班的司机准备车,这一会功夫已经看见连海平站在办公楼下看手表。他急忙走过去,刚到跟前就听见连海平开始嘱咐他:“材料明天下午拿出来,如果我回不来就先给刘书记看看,修改好后给我电话;明天上午的公开接访让于镇长去,你给于镇长说一下,就说我家里有急事。其它的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临危不乱,思路清晰,干脆利落,有条不紊——葛建林内心颇有些佩服地看看这个年轻的镇党委书记,点点头。车开过来的时候葛建林补充一句:“如果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说话。”

他看见连海平有一瞬间的发怔,然而很快说:“好,谢谢你。”汽车绝尘而去,葛建林站在办公楼门口,想着刚才连海平爷爷在电话里急冲冲的口气,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事,却还是为连海平捏把汗。其实,开始的时候,对于这个新上任的党委书记,葛建林也并不抱什么期望——干部子弟,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29岁的团市委组织宣传处主任,正科级干部,提拔之前到肃阳这样平安寻常的乡镇加强一下基层经验,几年后再调回市委予以重用……这样的路子,对长年混迹官场的人们来说,实在是看得太多了。肃阳这样的地方,不会很发达,但也风调雨顺。本地特产山药、红枣之类的农作物,还有几家民营企业势头良好。虽然不临海,但经济状况还不错,是个保平安的好地方。在葛建林眼里,连海平的镀金之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已经很好了。可是,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书记的开场白实在是太有力度了:制定镇村两级五年发展目标、落实责任制、定期考评,组织宣传队进村普及农业技术知识、镇领导驻村帮助建立特色农业基地,整治农村村容、争取项目资金、发放小额信贷……葛建林承认,就连他一个在镇党委办公室呆了这么多年的人,都觉得眼花缭乱。这一次他承认:就算连海平将来平步青云,也一定是符合逻辑的。葛建林从来没有见过连海平发慌,或许,今晚还是第一次。虽然这种慌乱只持续了几分钟,可是他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大事。想到这里,葛建林叹口气,转身往会议室走:几天后“乡镇领导干部论坛”就要开始,为了准备各种会议材料,办公室的一群小伙子已经连续加班好几天了。葛建林想:跟着这样的一把手工作,加班加点好像已经变成了很正常的事。

一路上,连海平不断看手表。于叔叔的电话几乎成了现场直播:“现在还在手术室……没有别的情况……海平你别急,天黑注意安全……”司机小刘也明白他的心情,一路把车开得飞快。尽管省道不是很好走,夜晚的运货车辆很多,可是1小时后他们的车已经停在市中心医院的停车场。连海平几乎是冲进了医院大楼,可是他进了门才发现:他居然连妇产科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似乎也是到这时才发现:自己这个做丈夫的真是太不称职了,他居然从来没有陪自己的妻子来做过任何一次产检!深夜,寂静的医院大楼里,他一边在指示牌上查找产房位置,一边觉得那么想哭。

一分钟后,连海平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三楼产房门口,刚上楼就看见一个医生从产房走出来,走向于叔叔和乐乐妈妈的方向。他们急忙迎着他走上前,爷爷也急忙站起来往前走。也是这个时候勤务员看见了连海平,急忙喊一声:“海平!”所有人的目光瞬间看向他,连海平大气也来不及喘一口就冲向医生:“人怎样了?”

他的声音急切,透着沙哑,脸上的疲惫清晰可见,让人看了都忍不住要心疼。

“你是产妇家属?”“我是她丈夫。”“产妇情况很不好,我们现在正在抢救。这是《病危通知单》,你先签一下吧。”医生看看连海平,似乎目光中也有那么多不忍:“你看如果有危险,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所有人的脸瞬间变得苍白,乐乐妈妈当场晕倒,于叔叔扶住她掐人中,爷爷也已经说不出话来。兵荒马乱间,连海平的一双手已经开始颤抖。他手里拿着笔,不敢相信地看着那几张薄薄的纸,他的眼开始发花,他努力想要写自己的名字,可是却连笔都落不下。站在他身边的医生终于叹口气,扶住他的胳膊:“你要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连海平终于咬牙签下名字,看着医生:“如果有意外,我要大人,我要她活着!”

他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医生,声音充满哀求:“大夫,救救她,求你。”看着他通红的眼,医生点点头,似乎也有点动容:“你们都是这样,你们——”

他终于没有说下去。连海平听不懂他的意思,也顾不上听。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缓缓合上的手术室大门,整个人突然无力地靠到走廊墙上,然后,顺势滑下去。在肃阳大刀阔斧、指点江山的年轻书记,这一刻,却是天翻地覆地绝望与痛悔。凌晨两点的产房门口,他深深埋下头,在寂静的走廊里,痛哭失声。司机小刘站在不远处的楼梯旁,几乎惊呆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落寞、这样脆弱的连海平——在他眼里,连书记从来都是强势的。

那一刻,小刘突然从内心深处为产房里的那个女子祈祷:希望她平安,希望她的孩子平安……

番外?你是我的爱(A-2)

同一时间,没有人看到,隔着半个地球的那一边,华盛顿冬天的午后,秩序井然的实验室里,许宸静静望着窗外,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形容自己的心情:那些忧伤、那些焦急、那些担心、那些缅怀,如涨潮的水,此起彼伏。几小时前,他还在和陪老婆值夜班的卢远洋电话聊天,卢远洋的新婚妻子、妇产科医生赵颖华偶尔还在旁边插科打诨。然而,突然闯进的护士声音那么大:“赵大夫,一个产妇早产,救护车刚送来。”出于职业敏感,他和卢远洋都闭上嘴没说话。于是,他便听到护士翻表格的声音,然后听见她说:“产妇名叫……余乐乐……”砰然一声巨响,几乎令许宸失了心跳。卢远洋也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问:“颖华,病人叫什么?”赵颖华奇怪地看卢远洋一眼,一边往外跑一边答:“余乐乐吧,怎么你认识?”

然而还没等卢远洋说话她便已经跑出门,只扔下一句话:“我会尽力!”

瞬间,值班室里一片死寂。卢远洋的声音都有些结巴:“同名……应该是同名……叫这个名字的人太多了……”

他的呼吸似乎都变得艰难起来:“许宸,你不要担心,我这就去给你看看。”

“远洋,你能帮我个忙么?”良久,许宸听到自己迟缓的声音。“让她活,一定要让她活着,”他努力地想要说清楚每一个字:“我知道不是同名,她下个月的预产期,我知道……”“你——”卢远洋已说不出话。“你去手术室,告诉颖华,一定要让她活着,我求你,”许宸似乎已经抑制不住自己声音里的苍凉:“卢远洋,我求你。”卢远洋沉默了,良久才说:“好。”只是在挂断电话前,他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犹豫着嘱咐:“不要告诉静波,她……终归是个女孩子,我怕她多想。”明亮的实验室里,许宸抬起头盯住窗外摇晃的树枝,点点头:“好。”电话那边的卢远洋似乎还是不放心,他嗫嚅着:“许宸,我只有这一个妹妹,美国那么远,你……不要辜负她。”许宸心里猛地一窒,眼前就晃过卢静波微笑的脸庞。似乎又看见她站在民政局门口,手里举一张小小结婚证,对着太阳反复地看。然后用那样幸福温柔的声音叹息:许宸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个人在美国读书,一个人孤单、一个人寂寞,我就想,等将来有一天我遇到了属于我的那个人,我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然后质问他为什么要来得那么晚……灿烂阳光下,她仰起头让眼角的星光逆流,然后挽住他的胳膊微笑:许宸,你说,你为什么来得那么晚?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在实验室里一丝不苟忙碌着的女博士,而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那一刻,许宸清楚地知道:她不是余乐乐,而他,也不再是那年那月的许宸了。

几秒钟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渐渐变得安然:“我知道,我既然决定照顾她,就不会口是心非。远洋,你相信我,我可以对余乐乐好,就可以对卢静波好,我发誓。”然后,他轻轻挂断电话。他也看不见,在隔着半个地球的家乡,深夜的值班室里,卢远洋深呼吸一口气,压住眼底的那些湿润,然后快步跑向手术室。走廊上的灯光那么明亮,映着他的步履匆匆,似乎这样,就来得及拦住余乐乐走向死亡的步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连海平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接近崩溃。许多次他甚至产生了幻觉,觉得产房门开了,有医生走出来,告诉他“我们已经尽力了”;还有许多次,他甚至依稀看见了病床上那个覆着白布的身影……他几次站起来,可是等清醒了才发现四周依然静悄悄的。他内心那样绝望,充满着他已经无法克制的痛苦与自责。他害怕极了,他已经一个多月没看见她,他不能在看见她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再也不能说话!他不能回忆,不能记起上次离家前,她站在家门口送他上车,脸上那疲惫而幸福的笑容。他不能想——假使,那就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他该怎么办?!他不能没有她!他们刚结婚三年,幸福的生活刚刚开始,说好了等他任期届满就争取回市区,说好了他们要一起陪孩子长大,说好了他们要直到白发苍苍都能手牵手在海边看潮起潮落……他们说好了的,人生那么长,一定要一起走过。他忍不住想起过去三年的光阴,想起她给他做的饭菜,想起她给他熨的衬衣,想起她每晚在他埋头看材料时递上的那杯水……他甚至想起她买的暖色调的窗帘,她一点点购置的婴儿用品,她说起孩子的时候脸上那些世上最美丽的光彩。她是那么活生生啊!她怎么可以离开他?连海平的手紧紧攥成拳,他想狠狠揍自己,他那么清楚地知道:如果她有事,他将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时间渐渐过去,他的失望也渐渐膨胀成自己都无法掌握的一大片。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手术室门口,那一刻,他忘了周围的一切。什么前途、什么事业、什么工作、什么职责,都见鬼去吧!只要她好,只要她还在,就算没有孩子,就算从此以后都不能有孩子,又怎样?!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还能站在他面前,微笑。只要她活着!此时此刻,一门之隔的产房里洒满冰冷的光、浓重的鲜血味道以及隐约的死亡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