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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婚(50)

“别急,要镇定,”江岳阳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看站在周围的人,迅速说:“都出去找,所有的男生,所有的老师,去火车站、汽车站、水库、山顶、河边……两人一组,晚上八点在这里集合。”

十分钟之内,管理系男生和年轻教师们倾巢出动。

顾小影是最后走出来的,临出来之前,她第一次看见那样的江岳阳——阳光下,身高一米八的高个子男人,略弯下腰,紧紧攥着拳,面容沉痛。看见她看他,只微微苦笑。

他的声音有些缥缈,一改刚才众人面前的镇定,露出不加掩饰的恐惧。他说:“怎么办,顾小影,这个时候,我居然发现我很害怕。”

……

熙熙攘攘的城市里,顾小影想想江岳阳的表情,再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与身边摩肩接踵的人群,还有人们脸上的笑容,鼻子一酸,泪水已经掉出来。

那天,顾小影在这个城市的山顶、湖边转了个遍。

中间管桐打过两次电话,急吼吼地问:“顾小影,你跑哪里去了——”

话音未落就被顾小影截住:“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我学生丢了,我得去找。”

说完就挂断。

她没有给管桐说话的时间,这个时候,除了宋锦西的消息,顾小影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在山顶,风呼呼地刮,顾小影抓住游人、保洁员、公园管理人员……带着哭腔一遍又一遍地比画着问:“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比我矮一点点,圆脸,披肩发,挺清秀的……”

人们总是摇头。

也有热心的人,陪着顾小影山上山下地找,还有人建议说要去附近的派出所报案,顾小影给每一个好心人鞠一个九十度的躬……

就这样,从中午到晚上,顾小影失了魂一样地在这个城市里游荡。华灯初上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失声痛哭。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顾小影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接听,江岳阳带着急切的喜悦和难以掩饰的愤怒咆哮着:“顾小影,回系里来!宋锦西找到了,你来替我跟她聊聊!我怕管不住我自己,再一不留神打了她。”

“找到了?”顾小影忍不住尖叫,喜悦在那瞬间竟然变成一种如释重负的心酸,她几乎是哽咽着说,“等着我,马上到!”

说完,顾小影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马路边,拦一辆出租车,直奔五十公里外的郊区大学城!

赶到系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顾小影马不停蹄地冲进系办公室,一推门,触目就是宋锦西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在系办公室的沙发上,无助又可怜。

看见顾小影,江岳阳如释重负,还没等顾小影开口,他已经大步走过来,拽住顾小影,拖到走廊上。顾小影刚要张嘴说什么,江岳阳已经开口:“根本没跑远,就在那年郊游时去过的水库边上发现的。我说什么她都不开口,精神状态不好,情绪很低落。如果不能让她卸下这个包袱,就算这次找回来了,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顾小影,你去跟她说说话,她信得过你,你让她想开点。”

江岳阳深深喘口气,压抑住心底的愤怒:“我怕我再说下去,会忍不住给她一巴掌。”

顾小影抬头看看江岳阳,点点头,没说话。

再推门进去的时候,宋锦西还是蜷缩在沙发上。不抬头,不说话,整个人就好像凝固了,表情木木的,似乎与这个世界绝缘。

顾小影也没说话,只是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也是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脚踝处的皮肤被高跟鞋的鞋帮磨破了,渗出鲜红的血来。薄薄的丝袜已经和磨破的皮肤黏连到了一起,顾小影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子,再咬咬牙,忍住疼,一把将袜子从脚上拽下来。磨烂的皮肤被生生拽下来的瞬间,顾小影忍不住“嘶”地出了声,宋锦西像是也听见了,微微动了动,却仍然没有抬起头。

顾小影把脚蜷缩到沙发上,过了很久,待疼痛慢慢过去,她才自言自语地开了口。

“锦西,我记得你,”她抬头看看对面沙发上仍然蜷缩成一团的宋锦西,轻轻地说,“两年前,就是你给我发电子邮件,问我有没有想过死。那时候你才读大二,学习很刻苦,有点羞涩,每次上课都坐第一排的位置。有时候我丢三落四地忘记拿笔或本子,都是你借给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可是我很怕你想不开,所以我写了很长的一封回信,回答你这个问题。再上课的时候,我看见你眼睛里的神采,我就知道,你想开了,你有力量了,你不会再想死了。”

她闭上眼,靠在沙发背上:“我只是没想到,两年后,你还是会绝望。锦西,是我的错,如果我那时再多关心你一点,一直关心下去,就不会像今天这样。”

“老师……”宋锦西终于抬起头,声音细小,可是顾小影没有看她。

她还是闭着眼,似乎记忆回到很久之前:“以前,我有个很好的同桌,她是我们文科重点班的数学课代表。我不如她,我的数学从来没有及格过,所以,连我自己都知道,她是要上重点大学的,而我一定考不上大学。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高三那年我阴差阳错地报考艺术学院——那时艺术生高考不计数学成绩,我别的科目还不错,便顺利地进了大学。而她高考失利,去了南方一所三流大学的金融专业。走的那天,我送她去火车站,她一点都不开心。她说小影你看着,我总有一天要回来的。这个我信——从小,她说的话,我都信。而后来,她也的确回来了,只是,回来的是她的骨灰。”

宋锦西慢慢、慢慢瞪大眼,死死盯着对面沙发上的顾小影。顾小影还是疲惫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一行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一点点滑落下来。

“那是大三吧,他们学校发展学生党员。她那么要强的人,争不过某些善于钻营的学生干部也就罢了,可她没想到自己连几个曾经不及格的学生都争不过。她去系里理论,可是老师批评她虚荣,同学嘲笑她自恋。她一时想不开,就吃了过量的安眠药,”顾小影的语气平静得骇人,宋锦西倒抽一口冷气,听见她接着说,“可是被发现得早,就送到医院里,洗了胃,活过来了。”

“躺在病床上,她给我打电话,我一听就急了,隔着那么远的电话线,口干舌燥地给她讲了两个多小时,直到新买的IP卡一分钱都不剩,她才在断线前答应我,说要好好活下去,”顾小影微微吁口气,声音苦涩,“可是谁都没想到,出院后,回到学校里,迎接她的,是老师们上课时动不动的指桑骂槐,还有同学们的冷嘲热讽。所有人都说她疯了,说她自己想死,却还要拿学校的声誉垫背。她快崩溃了,她忍了一个多月,可是这种情况没有丝毫的改善,反而愈演愈烈,到最后,就连别的系的人也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她终于撑不下去了,决定再次自杀。自杀前,她打我的手机,想要和我说点什么。可是当时我正在上课,我不敢接电话,就先拒接了。可能就是因为我的拒接,让她对这个世界心如死灰。她选择了割腕,等到被发现的时候,血染红了整张床单……”

顾小影终于睁开眼,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宋锦西:“这些年,我总在想,如果当时我接听了那个电话,她还会不会死?锦西,你可能不知道,五年了,我没有勇气去给她扫墓,我害怕看见那张永远停留在五年前的脸。有时候我会做噩梦,梦见她说小影我那么信任你,可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她在我的梦里哭,她说连你都不要我了,小影,我什么都没有了……”

寂静的办公室里,顾小影终于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宋锦西,我今天在湖边跑,在山顶上跑,我多么怕你也不在了!我多么怕连你也不在了!!”

深夜,顾小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歇斯底里,可是她忍不住,她早就忍不住了。她也恨不得能给宋锦西一巴掌,她恨不得能在宋锦西的心脏上烙下一个巴掌印,让她一辈子都记得自己的命不仅仅是自己的!

顾小影几乎扯着嗓子在哭喊:“宋锦西,你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不是在石头缝里长到这么大的!你凭什么去死?你说啊,你凭什么去死?!你死了,一了百了了,你的爸妈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下一秒,在顾小影的歇斯底里中,宋锦西猛地从沙发上跳下来,“扑通”一声,跪在顾小影面前!

泪水从宋锦西的眼睛里奔涌而出,她紧紧抓住顾小影的衣服,大声哭喊:“老师,我也不想死的啊,可是我撑不下去了,你说,我还能怎么办?我还能做什么?我考研笔试没通过,又找不到工作,所有人都等着我光宗耀祖,可是我连养活自己都做不到!”

憋了很久的苦闷终于爆发,宋锦西的声音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有近乎凄厉的尖锐:“老师,我要怎么办?我不死还能怎么办?是,我自私,我不想别人,可是我连自己都顾不上了,我怎么能想到别人?”

“啪!”顾小影的这一巴掌,拖了这么久,终于还是落到了宋锦西的脸上!

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