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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婚(52)

顾小影以为自己的耳朵坏掉了。

她吃惊地看着管桐,几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他说什么?

说自己无视一个孩子的自尊心?说自己好为人师?说自己总觉得自己说的是对的?

这不是管桐说的吧?

可是,不是他说的,又是谁说的呢?

顾小影的头终于剧烈地疼起来,从昨天中午听说宋锦西失踪到现在,她似乎总是活在泪水和咆哮声中。二十几个小时没有休息,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在跳,要很努力克服疲惫和头疼,站在这里,听这些指责。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也不知道自己得罪谁了,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把责任放在她身上?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冲她吼?

顾小影终于崩溃了。

她抬起头,看看一脸畏惧表情的魏艳艳,再看看还在火冒三丈地数落自己的管桐,突然忍不住尖叫:“住嘴!”

管桐被突然爆发的尖叫吓了一大跳,魏艳艳也吓坏了,张大嘴巴盯着顾小影看。

只见顾小影脸色苍白地指着管桐和魏艳艳:“你们凭什么这么指责我?你们凭什么!你们在我的家里走来走去,你们影响我的生活,我又不是你们的老妈子,凭什么总是一副我欠你们的表情?”

她指着魏艳艳:“我就该陪你找工作吗?”

再指管桐:“我就该给你做饭洗衣服吗?”

她的眼里渐渐盈上泪水:“你们一个个,凭什么把所有责任推到我身上?自杀的自杀,出走的出走,找不到家的找不到家,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们的啊?”

二十四小时内,她终于第二次歇斯底里,她指着管桐,几乎扯着嗓子吼:“管桐,我告诉你,我讨厌你爸妈,讨厌你们全家!我讨厌——”

“啪!”

话没说完,管桐的一巴掌终于落下来!

顷刻间安静得一片死寂。

顾小影捂着脸,呆呆地看着管桐,余光里,还有魏艳艳有点惊恐又隐约有些出气的表情。

几秒钟后,顾小影的身子晃了晃,在感觉到要倒之前伸手扶住墙。她瞪大眼,努力克服一阵又一阵的头晕,死死盯着管桐。管桐显然也被自己的行为吓到了,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顾小影觉得自己的大脑短路了。

二十四小时内,她打了别人一巴掌,又被别人打了一巴掌;她找到了别人家的孩子,又差点把自己家的孩子弄丢了……原来,她的轨道,从一开始,就是环线。

可是现在,顾小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全身发飘,好像悬在半空里,眼涩涩的,每眨一下眼皮都引得一阵粗砺的疼。

她脸色白得像纸,过了很久才攒了一点力气,努力克服双手的颤抖,在安静得可怕的空气里,扶着墙站直了,声音略有些哆嗦地,慢慢地说:“对不起。”

她说这三个字的时候,管桐和魏艳艳都依然呆呆地站在那里。

或许他们都没想到她会说这三个字,但顾小影知道,这三个字,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几乎是头重脚轻地快步走向门口,管桐试图抓住她,但被她甩掉了手。她走得那么快,快得像一阵风,等到管桐终于如梦初醒般追出门去的时候,她已经用她自己都不记得曾有过的速度跑出院子,拦下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早晨车来车往的路边,管桐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悔不当初”。

(6)

第二次离家出走,顾小影的身体却很争气。

她不仅没有生病,而且还可以冷静地给自己本科与研究生时代的同学打电话,请他们帮忙寻找一些实习岗位。她还能头脑清醒地回自己的教师公寓里收拾了几套备用衣服,再马不停蹄地坐车赶回市区,找许莘避难。

她甚至没有忘记在对许莘交代事情的前因后果时,嘱咐她千万别让宋锦西知道。

她怕这个心思敏感的小姑娘难过,更怕她又把不相干的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

顾小影想:这是她自己造的孽,无论产生怎样的后果,都不需要别人帮助背负。

就这样,顾小影开始在许莘家睡得昏天黑地。因为连续两天都没有课,她干脆把手机也关掉。这中间偶尔醒了就翻一点许莘的零食吃,吃饱了再意气风发地睡去。

许莘气得火冒三丈——她早晨上班的时候,顾小影在睡;她中午回来的时候,顾小影已经扔下满地的零食袋子,再度沉入梦乡;她下午走的时候,顾小影还没醒;等她晚上加完班回家,不过九点多,可她顾小影居然又睡着了?!

她究竟还有没有清醒的时候啊!

不是都说夫妻吵架会睡不着吗?看管桐的反应就知道了,他一天之内起码打了十几个电话,大约是不好意思在办公室里说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便躲到了类似厕所之类有回音的场所——许莘不厚道地想,照管桐这上厕所的频率,有没有让同事们以为他闹肚子?

可是许莘咬紧牙关没松口,到最后,管桐真的以为顾小影的确没有去投奔许莘。他唉声叹气地对许莘道谢,却没有想到,他老婆此时此刻正在许莘家睡得昏天黑地,让许莘恨不得把顾小影包在铺盖卷里一起扔到楼下去!

就这样,第二天晚上,许莘忍无可忍,终于在顾小影床头贴了张即时贴,上面写着:猪啊,你就睡死吧!

第二天一早,许莘起床,多么难得,她居然看见顾小影把被子叠整齐后消失了?!只是没想到她走之前还在许莘的床头也留了张即时贴,写着:骆驼祥子啊,你就活活累死吧!

许莘抓狂了!

其实顾小影没有许莘想的那么心宽。

她昏天黑地地睡觉,只是因为睡着了的时候,比较不容易想三想四。

她总需要做一点什么事情,来转移自己那种悲从中来的情绪。她看喜剧片,看穿越小说,看累了,就带着对小说里男主人公的幻想睡觉。网上把这种流口水的行为叫做“YY”,也就是“意淫”的意思,还颇有一些拥趸。面对此情此景,顾小影赞同地感慨:人类失去YY,世界将会怎样?

她是写小说的,以编制狗血故事为己任,所以她当然不会认为夫妻俩吵架,动手了,被打了,就一定要哭天抢地地指着对方的鼻子说“我要跟你离婚”……可是,她是个普通女人,她从小到大也的确是没有挨过打。所以她总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去想想,自己要做什么?

她并不觉得自己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两天过去了,她依然没有做好回家的心理准备,但不管怎么说,她还要去上课。

周五上午,她有四节课。你看,这就是一个人民教师的责任与无奈——她就算有天大的委屈和难过,还要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上课,要谈笑风生,要对得起孩子们的学费。

顾小影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进了教学楼,还没等走到教师休息室,迎面就看见江岳阳像炮弹一样冲过来,嘴里喊:“顾小影,你死到哪里去了?”

顾小影忍不住翻个白眼,心想:看吧,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在过去的两天里管桐没少给江岳阳打电话,否则他不会一脸愤懑的表情,一看就是被骚扰得不轻。

只见江岳阳无比紧张地冲到顾小影面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好久后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

顾小影被江岳阳所表现出来的关怀感动了,微微一笑答:“没事,谢谢你,江老师。”

可是江岳阳听到这句话之后越发难过了,他还很少看见这么一本正经和自己说话的顾小影,想想也知道是受了沉重打击。他搓搓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结果酝酿了好久,还是说了句不该说的:“我师兄,他挺着急的。”

说完就后悔了——他又不是不知道顾小影是什么性格,这会儿提管桐,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结果顾小影表现得倒挺大方,只是笑笑答:“我要去上课了,下课再找你聊天吧,江老师再见。”

说完也不进休息室,而是干脆上了楼梯,往楼上的教室走了。

江岳阳心里暗骂管桐不给自己找好差事,一边还是拿出手机通风报信:“师兄,是我,你老婆出现了,今天上午她有四节课……对,十一点半下课,你提前点过来截住她,剩下的就看你的了……关我什么事?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自己看着办……你别跟我来这套,这事儿本来就是你不对,你老婆帮我们找失踪的学生,我们还没给她记功呢,就让你一巴掌给打出来了,我要是你老婆,早拿菜刀把你大卸八块了……”

管桐被江岳阳从电话里数落了半天,到艺术学院后又被面对面数落了好久。

江岳阳奚落管桐:“师兄,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再不讲理的女生都没见过你动手,第一次出手就打老婆,兄弟我甘拜下风啊!”

管桐苦笑:“你也别数落我了,我那不是失去理智了吗?”

“你失去理智很可怕,你老婆则是太理智,更可怕,”江岳阳后怕地吁口气,“如果她不跟你回家,怎么办?”

“总得让她发完这通脾气啊,”管桐揉揉额头,“我还能怎么办?”

“她会不会要离婚?”江岳阳一边说一边倒抽一口冷气,“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