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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婚(54)

陈烨斜顾小影一眼:“真吵架了?”

“关你什么事?”顾小影抬头,没好气地看陈烨。

“是不关我的事,”陈烨点点头,看看顾小影再看看远处,似在回忆,“这些年在国外,很累。”

话题突然转移,顾小影微微一愣,快走几步,听见陈烨低沉的声音:“最苦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出去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我记得有一年一个台湾来的男生拼命筹钱,说是要去做变性手术……”

“变性?”顾小影眼发亮,“那后来成功了吗?漂亮不?”

“顾小影你的兴趣点依然很超凡脱俗啊,”陈烨似笑非笑,“这么多年你也没变,永远保持着对生活的旺盛好奇心。”

“成功了吗?”顾小影不受干扰,还是抓住陈烨问。

“不知道,后来他退学了,我们就失去了他的消息,”陈烨摇摇头,“我当时只觉得这人有点神经失常。可是后来看得多了,才发现,做男人真是挺累的,所以男人总是比女人的平均寿命短。所以现在我也真的能理解了,为什么那个男生想要做女人——这压力还是小啊!”

“压力小?”顾小影嗤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你们生孩子试试,还要每个月来例假,最好还有痛经,痛死你们算了!”

“咳咳,”陈烨被顾小影呛到,转身瞪着眼看顾小影,“已婚妇女就是不一样啊,说话明显豪迈了。”

“我说的是实话,”顾小影拍拍手,“人啊,都是得陇望蜀。”

“可能吧,”陈烨一边走一边点头,“可是你知道吗,在中国的传统印象里,一个女人事业成功,会迎来无数赞扬,事业不成功,也还有无数退路,最差不过是回家做全职主妇。可是对男人来说,只要上了路,就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换言之,全职主妇可以说是‘贤惠’,全职先生就只能算是‘窝囊’。”

顾小影转转眼珠子,过会才答:“也对。”

“所以才说做男人真的不容易,”陈烨走完最后几级台阶,回转身自上而下地看着顾小影,“他们不仅要承担出人头地的社会任务,还要做一个家庭的精神支撑。他们常常要受很多打击、挫折、委屈,可是不能哭。他们在外面真的已经很压抑,所以剩下的那点任性,也只能在家里发泄发泄。”

说完,他吁口气,没等顾小影开口,伸手一把拉住她,把她拽上身边的平台。山顶的风吹过来,顾小影大口大口地喘气,抱怨:“你爬山就爬山吧,怎么还这么多话,我最近发现怎么是个人就喜欢给我讲人生呢?”

陈烨忍不住笑了,两手叉腰做深呼吸,然后喃喃说了句什么,那声音很低,转眼就被夜风吹散。

可是顾小影在那短暂的瞬间还是听见了那句话,她微微有些发愣,扭头看看陈烨的侧脸,在月光照耀下,仍然好看的那个人,眼神里的情绪却看不分明。

他说的是:“顾小影,人生来就是要忍耐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有风吹过来,似乎还挟裹着从山脚下艺术学院校区里飘来的琴声。隐隐约约的,顾小影好像听见了《四季》的旋律,好像这多年以来,那些音符,只是藏起来了,躲起来了,可是,从来没有消失过。

似乎,还是在那样明媚的琴房里,他拉琴,曲子是她最喜欢的《冬·广板》,她闭上眼睛在阳光的瀑布里转圈,她喃喃说:“陈烨,这是我最喜欢的段落,你听,像不像是我们小时候看过的那部动画片,无垠的雪地上,有雪孩子欢快地滑出一道好长的弧线……”

那是他们最好的年华。

风吹过来,顾小影从回忆中惊醒,有些惋惜,有些慨叹。

他们,终究还是错过了。

在最爱的时候离开,在不爱的时候相逢——她从不认为彼此可以成为朋友,可是又必须承认,他今天说的这些话,比她想象中的,更见真诚。

虽然含蓄,但她听懂了。

(8)上

两天后,陈烨离开。

他走前,顾小影掐着时间发了条短信:一路平安。

然后没等他回复便关了手机进教室——她那天还有课,没空多说话。不过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坐在最后一排的江岳阳,而看见江岳阳就会想起管桐,这也真够让顾小影烦的。

江岳阳显然是受自家师兄委托,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顾小影的课堂上,企图用视觉骚扰的方式提醒她某人的存在。不过顾小影视若无睹,照例还是和学生们慷慨激昂地侃天侃地。江岳阳一边听课一边给管桐发短信,说说顾小影在讲什么、又给学生灌输怎样的思想了……从管桐那边来看,不啻于现场直播。

终于等到十一点半,顾小影下课,江岳阳站在门口堵截。顾小影无奈,翻白眼给江岳阳看:“江老师,麻烦让一让,我还有急事。”

江岳阳为兄弟两肋插刀,一边自我鄙弃一边还要努力用真诚的语调问:“不是放学了吗?你要去哪里?餐厅?我陪你。”

顾小影白眼翻得更大了,语气平静:“我要去尿尿。”

“砰——”听见这个粗俗词汇的一刹那,文明的江老师脑瘫了。

出乎顾小影意料的是,等到她从洗手间出来,走到教师休息室外的走廊上时,江岳阳居然又站在那里!

多么紧迫的盯人战略——还真打算打持久战啊?

顾小影忍不住想:好啊,看看谁能耗过谁!

可是还没等她开口奚落江岳阳,江岳阳已经抢先开口说:“我师兄考上了。”

“考上什么?”顾小影摸不着头脑。

“蒲荫县委常委、副县长,”江岳阳耸耸肩,“据说最多再过一个月就起程。”

“什么?”顾小影以为自己的耳朵坏了,“蒲荫?!”

“没错,”江岳阳点点头,“距离咱们这里四百多公里,长途车要四个半小时,本省著名的欠发达地区,这一去就是两年,两年后根据工作情况再进行调整,或许回省委,或许留在当地,继续做县长、县委书记、市长、市委书记……”

顾小影突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

她愣愣地站在江岳阳面前,有点迷糊茫然。她想不明白,这么大的事情,管桐为什么不亲口告诉她?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江岳阳已经开口:“师兄说你不回他的短信,也拒接他的电话,所以才托我告诉你。”

他皱着眉头,语气苦恼:“顾小影,我求你了,你回家吧。你都出来两个周了,也该想清楚了吧?我师兄真是对你一心一意,可是他的压力真的挺大,老家的、爹妈的、工作的……这些他都不能跟你说,总是一个人顶着。你就体谅他一下,好不好?”

……

江岳阳就这样自说自话地唠叨,可是顾小影基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她只是呆呆地想:管桐要去蒲荫了,还有一个月就要走了,四百多公里的距离,当然不是想回来就能随时回来的。他们真的要分居了——已经过去的两周分居生活在未来两年甚至可能是十年、二十年分居生涯面前,已经显得那么短促。在此之前,他也经常加班,可是她从来没觉得有什么遥远的距离感。就连这次赌气分开,她也知道他在她身边,只要她需要,他随时都可以在他身边……可是,如果他去了蒲荫,四百公里的距离之外,她要怎么办?

顾小影的眼睛里渐渐蒙了水气,江岳阳说到义正词严的时候低头一看,吓一大跳!

“顾小影!你别哭啊,我师兄真不是有意瞒着你的……”江岳阳抓耳挠腮,还真是从没觉得这么为难过,心里诅咒了起码一百遍“师兄你欠我一份人情,你欠我一份大大的人情”……可是没等他说完,突然看见顾小影转身往楼下跑,江岳阳一愣,急忙喊:“快点跑啊!还有十分钟就开班车了!”

一边喊一边得意洋洋地笑,心里暗想:偏不告诉管桐他老婆回家了!他活该被吓一跳!

江岳阳没猜错,顾小影回家了。

这个时间回家,管桐当然不会在家里。

可是当顾小影推开暌违两周的家门时,扑面而来的熟悉气息还是让她一下子就红了眼圈。她关上门,站在客厅里,似乎还能看见两周前的清晨,管桐的勃然大怒、魏艳艳的瑟缩委屈,以及她自己的悲愤交加。

屋里很安静,原来管桐在短信里说的是真的——事后不久,魏艳艳去了一家民营企业工作,工厂在高新区,他便在那附近帮魏艳艳租了房子。

这里,终归又变成她顾小影的家。当她不在家的日子里,这里又变成一间落寞的房子。

顾小影扭头,还能看见餐桌上落一层薄薄的灰尘——两周了,按照管桐最近这段时间的工作强度,当然不可能有时间在家做饭吃,更不会有时间擦桌子。

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时钟“滴答滴答”地响。

顾小影无奈地叹口气,卷起袖子去卫生间里找抹布,然后把桌子、椅子、柜子、台子,包括晾衣杆和饮水机都擦了个纤尘不染;又找出“五强粉”,把马桶、脸盆、盥洗池都刷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扫地、擦地、洗床单、洗被套……大汗淋漓地把家里旧貌换新颜之后,顾小影心满意足地瘫软在沙发上,心想,这才像个“家”的样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