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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婚(67)

是工整的小楷,一字字,一句句,柔柔地撞上她的心房: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唐)吕岩.《梧桐影》。

“呼啦”一下子,好像有热流从顾小影心中涌过——梧桐影,是管桐和顾小影吗?

那么,既已立尽梧桐影……今夜故人来不来?

泪水一点点浮上来,顾小影不会不知道,管桐那样死板而含蓄的人,写这样一阕词,一定是到最欲哭无泪、无处表达的时候,才能落笔的吧?

她似乎都能看到,在她的沉默与抗拒里,管桐度过了多么内疚与痛苦的两天,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写这阕词的时候,想的都是她……兴许,还有他们他们那未曾谋面就已经失去的孩子。

那到底是他的骨血,这两天,他心里一定也不好受。

这样想着,顾小影再也无法忍住,只能任泪水一滴滴落下来,打在雪白的宣纸上,渐渐洇湿了墨迹,化成一片片浓重的雾霭……。

(10)

那晚,待到顾爸顾妈入睡,顾小影才拿起卧室的电话,拨通了管桐的手机。

只响了一声,那边就急急接起来,张嘴就说:“爸,我是管桐。”

顾小影鼻子一酸,没有说话,管桐以为信号不好,着急地“喂喂”两声:“爸,信号不好,你再说一遍,出什么事了吗?小影好不好?”

顾小影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涌出来,她吸吸鼻子,可心里沉沉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听到啜泣的声音,管桐一下子就沉默了,过会才试探着问:“小影?”

顾小影哽咽着“嗯”一声,管桐有些着急,可又怕吓着她,便努力压住心里的着急,低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肚子还疼吗?”

“我哪里都不舒服!”顾小影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她知道自己此时一定难看极了,可是她就想咧嘴大哭一场,“管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管桐心里猛地抽痛一下,手紧紧抓住电话听筒,迟疑了几秒钟的时间。顾小影还是不停地哭,管桐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她哭成了一片一片的。

半晌,管桐终于开口:“小影,不哭了,你先睡觉,我忙完手头的事就回去看你。”

顾小影听到这句话,更加悲从中来——每一次,他似乎都是这么敷衍她,对她说“我忙完”就如何如何,可是恐怕连他自己都知道,他永远都忙不完。

顾小影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挂断手中的电话。

带一点绝望,带一点麻木,带一点委屈,她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很久,直到累极了,才躺下昏昏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顾小影听见身边窸窸窣窣的响声,微微睁开眼,看见管桐换了睡衣坐在床边。

顾小影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看看你,下午再走,”管桐干脆掀开顾小影的被子,把她捞到自己的被子里来,搂紧了,疲惫地说:“乖,再睡会儿,我忙到半夜才把事情都做完,还要开三个小时的车。”

可量顾小影彻底清醒了,她眨眨眼,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到凌晨三点半。

她吸口气——四百公里的夜路啊,他自己开车?他疯了?!

顾小影略微偏一偏脑袋,感觉管桐转身关上灯,再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呼吸缓慢。她心里蓦地就泛出柔柔的心疼来——她知道,每当人疲惫到极致的时候,呼吸就会变得迟缓而沉重。

她翻个身,把脸埋进管桐的怀里,感觉管桐紧一紧自己的手臂,在她耳边喃喃:“老婆,对不起。”

顾小影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早晨六点多的时候,管桐准时被自己的生物钟唤醒了。

他一睁眼就看见顾小影正倚在床头看着窗外发呆,一动也不动。

管桐微微叹口气,也坐起来,伸手把顾小影拉进怀里,牢牢圈住了,陪她看窗外依稀的晨光。朝阳大片大片地染在对面楼宇的玻璃上,带一些恍惚的反光,洇出好看的红色来。管桐眼看着窗外,手轻轻覆到了顾小影的小腹上,感觉真丝睡裙下的肌肤温热柔软,而他的心却那么沉重。

他终于低声问:“还疼吗?”

顾小影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管桐把下巴搁在顾小影头顶,说:“对不起……那天,我不该冲你吼……”

听到这句话,顾小影的身体微微一僵,好像又被带回到那个绝望的夜晚。她深深吸口气,回转身伏在管桐胸前,感觉有泪水一点点渗出来。

管桐觉察到胸前的湿意,急忙低头,伸手抬起顾小影的下巴,紧张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心里涌出大股大股的内疚:“对不起,老婆,都是我不好,我——”

可是没等他说完,顾小影就打断他已经重复了一万次的道歉,她哽咽着问他:“管桐,这些年,你累不累?”

管桐愣住了。

过好久,顾小影重复问:“管桐,这些年,你不累不累?”

管桐沉默几秒钟,答:“还好。”

顾小影靠在管桐怀里叹口气:“这几天,我闲来无事,看了很多杂志。有篇文章让我很震撼,叫做《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里面说‘来到上海这个大城市,我发现与我的同学相比我真是土得掉渣。我不会作画,不会演奏乐器,不认识港台明星,没看过武侠小说,不认得MP3,不知道什么是Walkman……农村孩子没摸过计算机,英语是聋子英语、哑巴英语,连老师都读不准音标……比较我们的成长历程,你会发现,为了一些在你看来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却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她抑头看看管桐,问他:“是这样吗?”

“是。”管桐的心情有点沉重,他点点头,把夏凉被拉高一点,盖住顾小影。

“可是以前,我都不知道,”顾小影一边叹息,一边握住管桐的手,眼眶有些湿润,“我在城市里长大,隐约能猜到一点跳出农门的压力,却不知道他们在城市里拼一套房子、一个城市户口、一份事业到底有多难。我想,他们得放弃多少享受生活的机会,才能给后代提供享受生活的可能。”

管桐也叹口气:“前阵子,我看了一篇文章,说的是农村孩子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里面提到了包括教育公平在内的一系列问题,专家说‘阶层分化不可怕,可怕的是阶层固化,只有随着社会的发展,每个人都有向上流动的机会和希望,整个社会才能充满活力、充满希望’,真是一语中的。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来,如果说我有点忧国忧民的心,可能都是因为自己有幸从这种阶层固化的危机中挣脱出来,才有力气回头看那些不想挣脱或者无力挣脱的人,只是越看心里越难受……”

就这样,那个清晨,顾小影第一次听管桐讲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那是个生在山里的少年,每天起早贪黑地去上学,因为离家远,从初中起就住到了学校里。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是他一个月也吃不上一次肉。虽然身高还不算是太矮,可是那年那月的他面黄肌瘦,天天都觉得吃不饱。那时候,每到寒暑假他就要去帮人收扇贝,然后一分一分地攒下钱来拿去买复习资料。他天资并不聪颖,所以便要咬紧牙关,用超过常人几倍的努力去读书,直到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

然而,就是这样寻常的七年,对他来说却更加艰辛:他要不停地兼职,给电大生上课、给中学生做家教、给电器公司发调查问卷……他几乎没有休过寒暑假,最困难的时候连衣服都是同学们捐献的。可是他没自卑过,他还是很认真地读书、做论文,以省级优秀毕业生的身份毕业,考入省委办公厅。他只是没想到,当生活开始一帆风顺的时候,相恋三年的女友却提出分手。

那一刻,从来都很自信的他几乎被潮涌般的自卑打倒,他上可以给蒋曼琳的母亲一个不卑不亢的回答,心里却无法占用那些惶恐、孤独、忧虑……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这样致使的缺陷,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弥补这些缺陷……

所以,管桐真是用了很久,才从昔日这些绝望的深谷中爬起,再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勤奋,给自己换来一份体面的生活、树立起职业的自信,也一片片修补好自己碎了一地的自尊心。

这样的生活,出生于城市里的顾小影、甚至看这个故事的你我,可曾经历?

顾小影就这样被震撼了。

她第一次听到这些心酸的故事,也第一次知晓这样的管桐……似乎也就是从那一刻起,顾小影知道了,她之所以曾经爱上这个男人,就是因为他从这样的生活里走出,他身上带有岁月赐给他的善良、大方、坚定、豁达、从容、积极……这些,在她顾小影的心里,是至关重要的品格。

其实,这些年里,她身边不是没有城市里的男孩子献殷勤——正相反,不止一个高干子弟曾经递过这样那样的小纸条或是表现出明显好感。可是,她不喜欢甲的优越感强烈、不喜欢乙的没有上进心、不喜欢丙的花钱大手大脚、不喜欢丁的对待爱情时的三心二意……他们身上,总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而管桐,他除了家境贫寒,真的是样样都符合顾小影对于一个配偶的全部要求——他出身农村,但并不吝啬;他成长过程坎坷,但并不怨天尤人;他虽然没有生活情趣,不晓得买花讨好老婆,却尽可能在有限的几次早下班时去楼下西点屋买顾小影最喜欢吃的乳酷蛋糕;他对家务活不精通,无论讲多少遍还是笨手笨脚,可他还是尽可能承担一些家务,比如洗碗、倒垃圾……甚至于,他全心全意想要给父母一段安然的晚年,可是面对父母和妻子之间的摩擦仍然不失公允——顾小影不是不知道,他有多少次对顾小影偷偷道歉,就有多少次背着顾小影去和管利明讲道理,偶尔也做这样那样的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