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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婚(69)

就这样,得了口谕的顾小影十分开心地踏上了选房看房的道路——目标很简单,以省委宿舍为圆心,以一公里为半径,所有六七十平方米以内的新旧房子皆在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看房子这件事顾小影没有什么经验,想来想去还是叫上了许莘和段斐——段斐很闲,闲了就容易在家自怨自艾,为了不让她胡思乱想,就得给她找点事情做;许莘更闲,而且有辆从爹妈那里敲诈来的二手小奥拓,属于义不容辞的司机。

于是,顾小影的生活因为这次她不愿意想起的意外而有了新的转折,当然也多了新的期待这使她整天都神采飞扬,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的光泽,顾爸看着欣慰,顾妈也终于放心。

又过一周,顾爸顾妈公休假结束,终于踏上了回F城的客车。顾小影再次恢复了单身生活,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儿已经从之前的萎靡不振变成了现如今的斗志昂扬。

严格说,顾小影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句话果然是世间无敌的经典名句——反正你家就算没有这样的问题也会有那样的问题,所以照搬照套谁家的斗争经验也没用,最简单的还是对症下药,找自家的问题、开自家的药方。既然谁也甭指望别人为自己改变,那咱主动寻找中间道路还不行吗?

说白了,只要肯齐心协力开动脑筋,小蓝精灵还能打败格格巫呢!

所以,哪怕生活抵死不从,但关键时刻也得霸王硬上弓!

——不得不说,即便顾老师是个满脑子黄渣渣的女流氓,但那是多么智慧的一个女流氓啊!

(12)

后来的日子当然也不是顺风顺水——若说管桐和顾小影从此就可以大彻大悟再不吵架,那根本就是做梦!

事实上没过多久这两人就吵了一架,起因是顾小影某天晚上给管桐打电话,本来是说点“你那里天气怎样”、“今天忙不忙”之类的话题,可是说着说着就拐到了顾小影刚刚参加完的一场某同事的婚礼上。因为那婚礼的形式实在是很浪漫,顾小影羡慕了很久之后终于憋不住地第N次回忆起自己那场惨淡的婚礼——蚊子、蚊香、烈日、汗水,还有那个没有“洞房”的洞房花烛夜,真是想不刻骨铭心都不行。

于是顾小影就忍不住开始发牢骚:“管桐,你看看人家的婚礼才知道,一辈子就一次的仪式,那才叫庄严,那才叫神圣。我看着新郎给新娘戴戒指,新吻新娘的额头,宣誓说从此永不分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好感人啊!再回头想想自己,真是啊,除了被蚊子咬、被汗水泡,什么都没有。”

管桐在电话线那边笑一声,试图缓和气氛:“其实也没啥,婚礼这东西,不过就是个符号……”

话音未落,顾小影的小宇宙就被点燃了:“什么?符号?管桐你是研究过符号论美学啊,怎么在你眼里什么都是符号呢?我想买漂亮衣服的时候你说衣服不过就是个符号,我说将来得给咱孩子取什么名字的时候,你说名字不过就是符号,我说晚上做什么饭吃的时候你说吃什么都行,不过是个符号……你是不是看什么都是符号啊?”

管桐又笑了,显然电话交流最大的麻烦就在于看见对方的脸,所以管桐不知道顾小影此时此刻已经恨不得这个人就在自己的面前,让自己可以酣畅淋漓地将其剥皮拆骨抽筋!

管桐还企图做顾小影的思想工作:“都已经过去了,再强调那些没有意义的事多浪费时间?有这工夫还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比如你可以看看书、备备课……婚礼这种事,你觉得重要就重要,觉得不重要就不重要,反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絮絮叨叨说了几分钟,突然发现听筒里没有了声响,管桐还想:这丫头现在的脾气真的是好很多了啊!想不到这么容易就不发火了?

忍不住“喂喂”几声,管桐问:“小影,你还在听吗?”

“我听着呢,”顾小影声音冷冷地开口了,“管桐,我得承认,你说得都对,婚礼的确是做给别人看的,的确就是个符号而已。按照你的理论,咱们穿什么衣服、说什么饭、住怎样的房子、开怎样的车、孩子聪明不聪明、老婆漂亮不漂亮……统统都是符号,是不是?”

管桐不知道顾小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吭气了。

顾小影接着说:“就说你们当官的吧,出门的时候坐奥迪A6 2.0还是2.4,开会的时候坐台上还是台下,吃饭的时候坐主宾还是副主宾,被介绍的时候是主任还副主任……这些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究其本质也不过是符号,对不对?”

管桐更不敢吭气了——结婚一年多,如果到这时候还没发现这是他老婆爆发前的先兆,那他真是白混了。

顾小影冷笑一声:“管县长,当多大的官、主持怎样的工作、分管哪些部门……这些明明都是符号,可为什么包括你在内的很多人还要趋之若鹜?你看不上我在乎一场只能作为符号而存在的婚礼,而你自己却可以为了一个同样作为符号而存在的官职奋不顾身,这算不算律人恕己?”

管桐哑口无言,他的大脑似乎有点短路,可是仅剩的那点清晰又告诉他似乎顾小影这样说也没错……他只是有些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把吵架上升到美学高度的呢?

过很久,管桐才叹口气,略有些烦躁地说:“老婆,其实当时你也说婚礼太麻烦了会很累人的,可后来嫌婚礼太寒酸的也是你……你每次吵架都要翻这个旧帐,你累不累?”

顾小影一愣,气焰霎时灭了一半——似乎是到这时她才想起来,当初,的确是有过这样的一番对话的。

那是在决定回R城举行婚礼之前,管桐大学时的好友结婚,管桐作为伴郎忙了个四脚朝天。婚礼结束后回家的路上,管桐苦不堪言地抱怨:结婚真累人,他家多少亲戚啊,怎么能来五十桌?

顾小影一直在旁边看热闹,却也心有戚戚焉地答道:五十桌看得我头都晕……等咱结婚的时候,可别弄这么大的排场,不然光敬酒也能累死我。

彼时,管桐累得连点头的力气都没了,却仍是能记住顾小影的这句话。

可是,他不知道,女人要的未必是五十桌客人的气派,却不能不看重一场婚礼的诚意。

电话线这端,顾小影深深吸口气,努力压住那些怒火,沉声道:“好的,管桐,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提起这件事。过了今天,我再也不拿这场婚礼说事儿,可是今天,我得把这话说透了,免得你总是觉得我无理取闹。”

顾小影语速很慢,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管桐,你不是喜欢用符号解释问题吗?那我告诉你,我们周围的世界,就是一个充斥着各类符号的世界,我们的物质、我们的精神追求,哪个不是符号?可我们为什么还要要住大房子、有好的职业、好的前途,不还是因为我们对符号有一种本能的向往吗?所以男人和女人一样,也是讲究符号的,只不过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在于,女人觉得重要的那些符号,恰恰是男人们认为不重要的符号,而男人觉得重要的,又是女人们不在乎的。说白了就是大家的审美基础不同,看待事物的标准不一样。可是,你不能因为基础不一样就觉得别人的标准毫无道理,对不对?”

管桐沉默了,过会儿,略有些迟疑地答:“似乎……也有道理。”

顾小影舒口气,似乎到这时才感觉出什么叫做筋疲力尽,她靠在沙发上闭上眼,对着话筒说:“管桐,其实我也没撒谎,我的确是觉得婚礼不需要多么豪华,太豪华的婚礼不光累人,对你一个机关干部来说影响也不好。可是结婚对女人来说就等于第二次投胎,这是件严肃的大事,哪怕只有三五桌人,但总要有让人有一种被重视的感觉吧?而咱们的那场婚礼,的确只让我有种被敷衍的感觉。我委屈,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施舍的一方,心里难免不舒服。管桐你想过吗,如果我真是那种虚荣的女人,我可能满足于你这间有三十年历史的机关宿舍?我可能连求婚戒指都没有就同意嫁给你?”

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低下去——是到了这会儿,她才感觉到吵架真是件疲惫的事,无论是赢还是输,都累。她长叹口气:“有些话,说开了就好。我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提这个话题了,你放心吧。”

空气中就这样变得沉寂,有很长一段时间,电话听筒里只有两人沉默的呼吸声。记不清过了多久,顾小影才听见管桐叹的声音,他说的是:“老婆,委屈你了。”

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顾小影鼻子一酸,眼眶接着就变红了。

或许,也就是那一瞬间,顾小影知道了,女人们的抱怨往往都是不持久的——或许只是那么一句安慰一点哄,所有的声讨便速速偃旗息鼓。心软嘛,都这样。

可就是这点安慰这点哄,也不是所有男人能愿意给、都能给的,或是都意识到要给的。

不过有趣的是,后来每当想起这次吵架,顾小影总会觉得有点“里程碑”的意思——兴许,是从那天起,她意识到自己真的也不过就是个普通到俗气的女人,也喜欢翻旧帐,也相当放不开。她甚至也知道了,无论自己,还是这世界上别的女人,看上去再温婉知性、光鲜亮丽,在生活中都有不修边幅、蛮不讲理的一面。只不过,嫁人前,我们的父母包容了这一切,所以所有的缺点都是等到嫁人后才暴露出来——换句话说,这些不是婚姻的错,而是婚姻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