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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婚2·求子记(10)

顾小影终于第一次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惧。

到这时,顾小影终于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有了些强迫症的苗头——独自生活一年整,恐惧就像两只手,死死扼住她的喉咙。

其实,在管桐下乡挂职的最初日子里,顾小影对于管桐的离开是欣喜的:不需要做饭、洗衬衫,不需要适应另一个人的生活节奏,这对于一个本来生活就很丰富的女人而言,是很轻松、很愉悦的一件事。

可是随着独居时间的延长,她开始觉得孤独、寂寞:没有人和你拌嘴,没有人和你说话,没有人让你产生做一餐丰盛晚饭的冲动,当然就更不会有人分享你的快乐,并给你无微不至的温暖与幸福。古人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现在,顾小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即便你习惯了孤独与寂寞,你也很快会被亲情的暖意感染;可是一旦你习惯了家庭的温馨,再离开时,那样的孤独才更像是一刀刀的凌迟。

渐渐地,她开始害怕:她习惯了晚上睡觉前把保险门锁两道锁,把所有窗户都关严实,所有窗帘都拉上。再后来,她甚至开始把窗帘搭在窗台上,然后在窗帘上再压一个玻璃杯。可是即便如此,狂风大作的夜晚,她听着窗外的呼啸声,还是会害怕。她开始每晚每晚带着忐忑入睡,她睡觉前总要安慰自己说“顾小影,但愿你能看见明天早晨的太阳”……

这样的经历,她从来没有对别人提起,哪怕是管桐。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尽管她也并不认为管桐具备和歹徒搏斗并获得完胜的能力,但她还是在有限的几次他回家的夜晚里睡得无比安心。那些夜晚,她搂着身边那个人的胳膊,听窗外电闪雷鸣或是北风呼啸,觉得温暖安逸。她睡觉前总是要趴在管桐胸口深呼吸一口气,似乎一个男人的气息就足以给她壮胆……

这些,管桐也未必能注意到。

可是这场梦魇给顾小影带来的震撼是巨大的——整整一个白天,她都在家里走来走去,紧张地巡查每一个窗户的插销。只要想起晚上的那个梦,她就觉得这个家里危机四伏。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从心脏到手心都湿漉漉、冷冰冰的。

这种恐惧与委屈终于在管桐晚上打来电话时膨胀到了最大——当管桐照例问一句“今天好不好”的时候,顾小影绷不住一天的紧张,号啕大哭。

电话那边,管桐手中的电话也差点被吓掉了,他忙不迭得连声唤:“小影,小影,你别哭,你说发生什么事了?你倒是说话啊……”

他一边问,顾小影一边不歇气地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总之当顾小影的恐惧都暂时得以发泄之后,管桐的三魂七魄也被吓掉了一大半,基本上只剩机械的问话:“怎么了,别哭啊,发生什么事了,你快说,别吓唬我。”

顾小影这才原原本本地从昨天晚上的噩梦开始讲,然后说到这一年来的独居生活所带来的恐惧,她一边说,管桐一边变得更加沉默。

这是第一次,管桐知道,原来,这一年来,她除了孤独、寂寞,还害怕。

也是第一次,管桐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做错了什么。

记不清过了多久,顾小影哭够了,抽噎着问管桐:“管桐,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思维太跳跃,管桐差点又没跟上,但两年来的锻炼好歹强化了他的心理素质,所以可以处变不惊地问:“你自己都害怕,多一个孩子,不会更害怕?”

顾小影又抽噎两声:“不怕,有个孩子在身边,我就是个强大的母亲,我就顾不上担心自己了。”

管桐觉得这个逻辑很奇怪,可是具体哪里奇怪又说不出来,只好安慰老婆:“快了,我真的就快回去了……”

“管桐,还有一年,我快要熬不下去了,”顾小影说着说着又哭了,她一边哭一边想起昨天夜里的胆战心惊,还有早晨醒来的心悸犹存,她的声音里渐渐带了嘶嚎样的沙哑,“管桐,我真的熬不下去了。我以为我可以,我以为我很坚强,很勇敢,可是原来实际上我很懦弱,我怕孤单。我缺乏安全感啊,你明白吗?”

管桐的心脏在这个时候终于迸发出抽搐的疼痛——他似乎是这才知道,他以为给了他温暖和依靠的那个家,对于顾小影来说,原来不过是一处空落落的房子。而作为一个男人,他却没有办法给他的妻子一份最基本的安全感……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失职!

终于,他在沉默一会之后说:“好,我周末回去,咱们去做检查,要孩子。”

顾小影愣了。

隔着一条电话线,顾小影不知道此时的管桐是什么表情。但是从他的声音似乎能听出,他有强大的内疚,促使他作出这个本来坚持不肯作出的决定。

结婚两年整,似乎已经谈不上爱或不爱,但在那一刻,顾小影知道了,婚姻这条路上,爱,就是相互依恋、相互尊重、相互扶持……还有实打实的相互心疼。

(7)

周四晚,管桐依约赶回省城,毫无疑问受到了他媳妇盛大、隆重、热情的迎接——看见那一大桌子丰盛饭菜的瞬间,管桐向来不怎么浪漫的大脑指使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做这么多菜吃得完吗?这得剩多少啊?”

差点没把正系着围裙忙前忙后的顾小影气得背过气儿去。

可是管桐这个不怕死的还皱着眉头跟上一句:“这起码得吃两天的剩饭剩菜才能吃完……扔个一盘半盘还行,都扔掉还怪可惜的呢。”

顾小影恨不得拿锅铲子敲到他头上。

结婚两年多了,这俩人在有些事情上似乎仍然难以沟通。

比如做饭吧,按顾家的习惯,平日里也是吃多少做多少,可是逢女儿放假回家、有朋自远方来或是过年过节,自然是一大桌子色彩纷呈、花样繁多的菜式才有庆祝的气氛。顾小影习惯了,觉得这样的迎接才算欢天喜地,所以每次放假回家进门第一件事都是直奔厨房,先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再在劳苦功高的顾爸脸上“吧唧”亲一口——那样的出场方式,向来是一家人热闹的缘起。

可是管桐家不是这样的:自小家境贫寒,住校读中学那会儿每个月回家一次,管利明便会在这一天去集上买一块肉,于是那天晚饭桌上恒久不变的素炒油菜、素炒韭苔就会变成油菜炒肉、韭苔炒肉——每天都有肉吃,在管利明、谢家蓉甚至少年管桐的心中,就是好日子了;而后来管桐上大学了、读研究生了,常常利用寒暑假时间打工赚钱,回家的时间少了,加上管家的日子也渐渐富裕一点了,所以管桐再回家的时候,尽管逢年过节也仍然不过三四个菜,但其中总会有一大碗红烧肉和肉馅饺子——年三十吃着有肉的饺子看黑白电视里的春节文艺晚会,已经是全家人心中莫大的幸福。

所以,管桐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陪顾小影回娘家,顾爸顾妈都至少要搞出八菜一汤才能落座?自家人犯得着这么见外吗?

而且不管在她家住三天五天还是十天八天,每天顿顿都是丰盛如筵席,管桐更想不明白了:他俩回省城后,老俩口要吃多少天的剩饭剩菜,才能把这些天里不重样的盘盘碗碗都清理干净?

在管桐眼里,每顿饭少做点,吃多少做多少,如果剩得不是很多,倒掉也无所谓——少吃剩饭剩菜,少摄入亚硝酸盐,这才是健康生活。

所以他也就越发看着眼前满满的一桌子菜发愁——这么多,虽然看上去还都不错,可是撑死他也吃不完啊!

不过好在,两年多的磨合把顾小影的火爆脾气改变了不少——放在以前,她肯定会把锅铲子随便一扔,爆吼一声“爱吃不吃”,扬长而去。这一赌气,管桐至少要花一晚上才能把盛怒的老婆安抚。

可是现在她习惯了——既然见面的时间这么短,何必要浪费在吵架上?倒不如干脆把道理说开,避免以后再发生此类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的摩擦。不管怎么说,她顾小影还是觉得庆幸的,至少,自己找的虽然是个有分歧,但还讲道理的男人。

要知道,两人都讲理——肯讲理、会讲理、能服理——这才是和谐家庭的前提。

多想了这三五秒,顾小影心底里刚才还“腾”地一下子窜起的火苗就渐渐熄灭了。她一边指挥管桐端菜端饭一边瞥管桐一眼道:“我男人一个月才能吃一次家常便饭,我不变着花样给他做点好吃的,我心里能好受吗?”

管桐愣了。

他手里还攥着汤匙和筷子,傻愣愣地扭头看看顾小影——结婚两年多,这丫头每次说情话的时候都是腻腻歪歪的样子,还没怎么见过她用这样家常的语气说这样的话。

说不感动是假的,可是震撼太过巨大,令中文系毕业、有着强大逻辑基础的管处长在这瞬间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过了好久,才感叹了一句:“老婆,你辛苦了。”

又是这句话——顾小影忍不住背过身翻个白眼——从结婚到现在,指望这个呆子说“我爱你”那纯粹是做梦!情话更别想了,因为在管桐的辞典里情感最浓厚的话就只有这句“老婆你辛苦了”,还有就是“老婆对不起”……可是,偏偏就是这幅呆样子,让顾小影觉得,其实他也挺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