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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领:玻璃城/逆旅(出书版)(2)

“没看出来,”杨谦老老实实回答,“不过倒是挺像白内障病人画的,因为看着都朦朦胧胧的不太清楚……”

“噗!”穆忻在他身后一个没忍住,笑出声。

前面的两个人回头,杨谦看见穆忻的时候惊讶得不得了:“你也来看画展?”

“我是他的粉丝,”穆忻指指墙上的画作笑着答,然后看一眼面前的女孩子,只见对方也在好奇地看着她,便打招呼,“你好。”

“你好,你们认识?”女孩子开朗活泼,表情有点小兴奋,“刚才就注意到你了,见你在那边看一幅画看了很久,压根不像这里这么多挤来挤去的人,明显是来附庸风雅……你在看什么?”

“河水、云彩,”穆忻也是个直率的人,不喜欢耍花枪似的寒暄,“和画册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比如那边那副,画里没有太阳,但云彩下面加了一小笔很浅淡的粉红色油彩,所以天空整个就亮起来。这些细节在画册、幻灯片里都完全看不到。”

“没错!”女孩子兴奋起来,“还有桥上的砖,你注意到没有,叠加的油彩很随意但是很有色彩的秩序感。我刚才还在想,‘印象’到底应该是眼睛一瞬间的视觉捕捉,还是大脑有意识的色彩分析……当然,画家本人可能也无法分得太清楚。”

“我是不是还没给你们作介绍?”煞风景的人总是在最煞风景的时候说煞风景的话,杨谦打断身边女孩子的兴奋,依次指指她俩,补充介绍,“穆忻,艺术学院设计系研究生,研一;钟筱雪,学美术史的,现在在青海工作。”

“你好。”两个女孩子笑一笑握手,但不同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活环境不同的缘故,穆忻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带着城市里的礼貌与端庄,但对方的笑容却带着高原明亮的暖意,好像一尘不染的阳光,或是清澈莹润的湖泊。

“你怎么跑到北京来了,没课吗?”杨谦好奇地问穆忻。

“这也是课程之一,”穆忻指一指四周的画作,“千载难逢的印象派真品,还是值得坐三个半小时的火车来一趟的。”

“一起吃饭吧!”钟筱雪热情相邀,全无芥蒂。

“还要和同学一起,”穆忻张望一下四周,“暂时走散了,说好晚一点大门口集合。”

“那就一起转转?”钟筱雪难得遇见有共同语言的人,开心地拉住穆忻的手,轻轻晃一晃,“一起吧,好不好?杨谦这人太没趣了,什么都不懂,跟他讨论真是侮辱我的智商。”

“说什么呢?”杨谦抗议,不过倒也乐得清闲,顺水推舟,“一起吧,反正你也是一个人。有我在,还能保护你们的财物不被小偷觊觎。”

他扬一扬手里的女式布包,穆忻一看就知道是钟筱雪的风格,随意的、简单的、朴实却生动的。她只好点点头,却没等开口就被高兴的钟筱雪拖到前面,瞬间甩下杨谦两步远。杨谦无奈地叹口气跟上来,从穆忻手里把她拎着的纸袋子也接过去,开始了他的跟班生涯。

那无疑是一次愉快的观赏过程——钟筱雪显然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一路低声与穆忻交流感想,顺便也扯了不少八卦。所以没用多久穆忻就知道她父亲与杨谦的父亲曾是战友,后来分头转业,钟筱雪的父亲留在省城,杨谦的父亲则回了家乡。隔着五百多公里,两家见面次数虽然不多,但每年至少也要聚一次,及至杨谦到省城求学后更是每周末都去钟筱雪家吃饭。而钟筱雪与穆忻同龄,省大毕业后没有考研,反倒去了西部支教。在那里,她见过高远的天空、巍峨的雪山、简单的人心之后,哪怕面对着简陋、拮据的生活,却仍然渐生了不想回G城的念头。对此她的父母亲自然是不愿意的,便趁这次她到北京参加活动并顺便看画展的机会,把杨谦也派了来,充当说客。

“你去过高原吗?”站在休息处选纪念品的时候,钟筱雪问穆忻。

“没有,但很向往,”穆忻老实地答,“喜欢画画或是摄影的人大概都很喜欢那里吧,没有浮躁,只有最本真的感受。”

“我也这么想,”钟筱雪的眼睛里浮动着愉快的光芒,“如果你有机会来,跟我联系,我带你四处转转。你会看见和城市里完全不同的一切——风景是简单的,人也是简单的。有时候我会偷偷躺在没有车辆经过的公路边,看远方道路的尽头掩藏在若有若无的雾气里。还有动物慢悠悠地穿过公路,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会不在意地看我一眼,再四平八稳地离开。你会第一次发现,你的生命本身就是一副画。”

穆忻微微惊讶——她倒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形容高原人迹罕至的美景,不是绚烂色彩,也不是壮阔巍峨,而是真正置身其中时的道路与动物,是观赏者彻底平行的视角,放弃人的所谓尊贵,只匍匐在大地上,与动物们一起感受这世界的安宁与广袤。

这要怎样豁达的心才能做到?这又怎么可能是如此年轻的女孩子便体悟得到的周遭?

穆忻有点羡慕杨谦了——有这样的女孩子做女朋友,他的生活一定可以多姿多彩。可是她也不免想到——钟筱雪一心想要留在青海,那么杨谦怎么办?

但好在这些问题到底是与她无关的,她不需要深究,只要专心欣赏眼前的画作——转到楼上,刚好可以看见馆藏作品展,罗中立的《父亲》,高2米16、宽1米52的巨幅画作,静默着伫立在展厅里。那也是穆忻第一次看见这副享誉已久的画作在图册之外的样子,原来远比印刷品要震撼人心得多。

“这就是我们的人民,”钟筱雪怔怔地看着画作感叹,“你看,这就是我们的父亲。”

“艺术应该是直指灵魂的,”穆忻也感慨,“当我们把视线紧紧盯在价格标签上的时候,我们能看到的世界早就变了样子。连自己都无法打动的作品只能是影像的简单复制,而不再是一种凝练的萃取。”

“你真说到我心里了!”钟筱雪赞叹地看一眼穆忻。

却没想到穆忻笑一笑,说了另外一句话:“可是,对真正饿过的人来说,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摆脱不了饥饿的梦魇。在这种情况下,为价格而复制也是不得已。”

钟筱雪仔细想一想,点点头:“这样说也对。”

两个女孩子就这样一边低声讨论一边往前走。然而她们都没注意到,在她们身后,杨谦那道若有所思的目光,一直胶着在穆忻背后。

☆、第一章:遇见(2)

从北京回G城后,穆忻又开始她日复一日“为价格而复制”的生活。

这才是生活的无奈——在很多人眼里,艺术学院里没穷人,因为与其说艺术是源自内心的追求,倒不如说艺术是用钱砸出来的素养。这里的学费几乎是普通高校的两倍,这里的漂亮姑娘是普通高校的N倍,且,这里能见到的名牌服装、手袋、日用品是普通高校的N+1倍。

然而,这些,统统和穆忻没有什么关系。

她十几岁时没了父亲,再过几年母亲下岗,她本来不该选择这条昂贵的路走,但没办法,因为偏科偏得厉害,好大学她考不上。文理分科那年她选了文科,成绩在那所重点高中的文科班里很是尴尬——不算数学成绩能进前十名,算上数学成绩就只能排在四十名以后。但好在她小时候曾经学过画画,素描底子不错,所以班主任找她谈了几次心之后,她就又被编入了艺术班。毕竟,那年月,学费并不是大家考虑的主要因素,因为在老师和考生甚至学生家长的心里,能考上大学才是最重要的。

更何况她这样拿着只够三类本科分数线的成绩,却有机会去二类高校读书的呢。

于是,高考过后,她便来到了艺术学院。

只没想到误打误撞而入的世界却豁然开朗——那些展演、讲座,那些课业、写生,迅速把一个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傻姑娘打造成为气质姣好、秀外慧中的漂亮女孩。她喜欢这样的改变,也喜欢综合艺术院校里门类芜杂、各有千秋的艺术氛围。在认真学习专业课之余,她还选修了一门表演基础和一门艺术心理学课程,孜孜不倦地探求另外的那些陌生领域。也加入了学生社团,是辩论协会里“金牌女子四人组”的一员。辩论场上,她口齿伶俐、思维敏捷,难得还立场坚定、理论扎实,是天然用来稳定军心的最佳一辩……顺理成章,她的周围开始出现追求者,且无一例外都喜欢她虽然衣着简单,但大方端庄、爽快不矫情的性格。

可是,这些都无法改变她家庭困窘的现状。

她仍然只能吃学校食堂里最便宜的那种一元一份的菜,配两角钱的米饭;仍然只能用最简单的护肤品,穿小店里三五十元一件的衣服,买超市大减价时的实惠装生活用品;她每周末都要穿着银色超短裙去做啤酒促销,还曾在家电展销那段时间里对海尔洗衣机各品牌的性能倒背如流;她给画廊画画,仿梵高的《向日葵》、莫奈的《睡莲》,然后看它们成为标榜品位的人们家中的装饰品……她是穷人,也是凡人,所以她知道,真正优秀的艺术品的确来源于全心全意的创造,但那得让她这凡俗的穷人吃饱了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