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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领:玻璃城/逆旅(出书版)(44)

“真有魄力。”穆忻继续赞许。

“你还没见那些副产品呢——我们制定了个学习制度,每个月集中厂里的妇女上两次课,学学识字,再念点卫生科普之类的文章给她们听听,看上去效果还不错。”郝慧楠很得意。

“你真够有想法的,”穆忻这次是刮目相看了,“可是她们就老老实实去听课?”

“不去的罚钱,”郝慧楠手一挥,“旷课一次五块钱,虚假请假的十块!”

“我怎么觉得谁娶了她压力会很大,”张乐终于愁眉苦脸地发言,“她治人实在是太有一套了。”

“人家都说了是‘在其位、谋其政’,”穆忻帮郝慧楠说话,“没嫁人的时候是用村长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嫁人以后是用媳妇的标准重新修订自己,能一样吗?”

“不管一样不一样,跟他有什么关系?”郝慧楠纳闷地看张乐,“你怎么还在这儿?”

“刚才半路上不是把赵旭辉扔市局门口了吗?他一个人就够了,我是真心实意来看看穆姐,”张乐谄媚地看着穆忻笑,“穆姐你说是吧,你能感受到我的诚意吧?”

穆忻抚额,无奈地叹息:“是的,我感觉您特别有诚意。”

闻言,张乐得意地笑,郝慧楠真挚地看着他感叹:“我只能感觉到您特别不要脸啊!”

穆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笑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恍惚——这么多天以来,她一直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笑了。

当然,很久以后,穆忻知道了,年轻的时候,我们喜欢拿“一辈子”来说事儿,可后来发现,一辈子比我们想象的要长得多。所以,所有那些与“一辈子”有关的臆想,不过只是因为,当时,我们刚开始在这条叫做“一辈子”的路上走。

比如有些狗血淋漓的情节,你曾经以为,只有小说里才会出现。

再或者也应该解释为,穆忻并没有想到肖玉华会如此之快地重整旗鼓投入战斗——不过三天后,杨成林刚火化完毕,肖玉华就出现在了市公安局的大门口。

当然这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儿,毕竟公安局门口时常会聚集一些上访群众,所以市局才将每周三定为局长接访日,到这一天,有冤说冤,有屈诉屈。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天接访的刚好就是分管指挥中心的副局长,而来上访的就是一直眼泪不断的肖玉华。

副局长在那个上午完全被震惊了。

只见肖玉华开始时是抽泣着进屋,扯着嗓子喊完“冤枉啊”这三个字后,开始号啕大哭。

局长急忙指挥旁边记录的民警递纸巾:“大娘您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冤枉啊!领导你得给我们老百姓做主啊!你们公安民警逼死自己的老公公啊!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呜呜呜……”

“您详细点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儿媳妇,是秀山分局的民警,你们借来帮忙的,”肖玉华抹着眼泪,眼睛红红的瞪着副局长,“局长你给我们小老百姓评评理,你们局里分房子,她一分钱不掏,是我掏了二十万给他们付的首付啊!二十万啊局长,你说我这么个老太太,那得攒多长时间?我不过是想让她也掏点钱贡献一下力量,哪知道他们啃老上瘾啊!她死活不掏钱不说,还离家出走!我老伴儿,下大雨那天出来劝她回家,想着一家人说到底还是一家人,总得太太平平地过日子,谁知道她就硬是把我老伴气得脑溢血,说没就没了啊!”

肖玉华的哭声凄厉得几乎要穿透□室:“我的亲人啊!你怎么就这么扔下我啊!我的亲人啊,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我的亲人啊……”

局长头大如斗。

第九章:倘若时光能倒流(2)

也不需要悬念,处理结果迅捷简单——二十四小时后,穆忻打包离开市局,回分局报到。

科长室门一开,是谷清欲言又止的脸。那些努力变换却不知道该拿什么来面对的表情让穆忻这样以为内心已麻木的人都忍不住轻轻被触动一下,过会儿才说:“对不起,科长,我回来了。”

谷清深深叹口气。

“你住哪儿呢?”这是谷清能想到的最迫切的问题,一天时间里,穆忻家发生的事情像饭后茶点一样飞遍分局,让本来存在感极其微弱、活动范围不超过指挥中心那层楼的穆忻瞬间成为名人——逼死公公,逼疯婆婆,这样的儿媳妇,居然以前没有被大家注意到,这是多少八卦爱好者们的失误?

家,应该是回不去了吧……

“要不,先住值班室吧,”谷清想了想,有点不忍,“就是那屋没空调,现在秋老虎又快到了。”

“没关系的,有地方住就很好了,”穆忻笑一笑,想奚落自己几句,却到底是没开口,过会儿才说,“我还是按原来的值班表接警吗?”

谷清踌躇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先把穆忻送出去躲躲风头:“你去区委组织部帮忙整理一下档案吧,那边正好缺人,你来分局时间短,政治觉悟也高,我们也不怕你会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你得知道,档案这东西有保密性质,要谨慎,要细心。”

穆忻点点头。

她不会有异议的——且不说服从命令是天职,单说现在这种境况,她还能要求什么吗?

第二天,穆忻就去区委组织部报到了。

不过数百米外的区委大楼还是那么安静,穆忻站在大厅里等电梯的时候有些恍惚——似乎不过是几个月前,当她在这里差点被踩踏成肉饼时,杨谦的从天而降让她觉得在这个背井离乡的地方,她终究是有依靠的。那时候,她再讨厌这里,再恐惧这种生活,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她不孤独。

也不过过了几个月,现在,那个说她可以从此不再孤独的人,在哪里?在办案子,还是在安抚他那已经有些神经质的母亲?他承诺并娶她的时候,他说“还有我”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天?

才不过几个月,她从不知道还有人会对自己的婚姻有如此大的破坏力。

家,不是两个人的家吗?为什么要掺和进来这么多人?

婚姻,不该是简单平实的吗?为什么要变得跌宕起伏?

为什么别人都好端端的幸福着,只有自己过得凄风苦雨,混乱不堪?

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

……

直到站在组织部档案科的门口,穆忻也没想明白。

但她总算明确了一点:她的生命从选择进这一行开始,就变成了国家机器上的一枚坚硬的螺丝钉,除了服从命令,抗拒的余地很小。这似乎和她的婚姻遥相呼应起来——可以服从,可以归顺,无法反抗,申诉无门。

当天上午穆忻就被分配了工作,去给整理好的档案做目录——这个任务的好处是不需要不停翻动那些已经泛黄的档案页,减少了和细菌的亲密接触;坏处是每天要面对电脑不停地打字,所以累眼累颈累脊椎,还要学仙人掌吸收辐射。

这样的生活,穆忻想,对自己而言,很疲惫。

是真的疲惫——从早晨八点半到中午十二点,再从下午一点到下午五点,除了打字就是打字。因为办公室里除穆忻外都是从各派出所借调来帮忙的男性警员,所以很少有人交谈,屋子里持久回荡着的只有敲击键盘的“咔咔”声和裁切表格时的“唰唰”声。时间久了,整个人都觉得缺乏生命力。每天下班后回到宿舍,除了躺着、闭眼,什么都不想干、不想看、不想听……

每到这个时候,穆忻都会感到愈发的失落:这种机器人一样的生活,可是她想要的?

杨谦再出现时已是几天后,整理了一天档案的穆忻刚回到宿舍,夏末的炎热把屋里屋外都弄得黏糊糊的。她正准备去后院的浴室洗澡,一开门,看见是杨谦的刹那,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穆忻心里不辨悲喜:十几天的杳无音信,他是要多么恨自己,才能捱到此刻方才出现?

“我们谈谈。”杨谦说,他的表情平静,语调也毫无起伏。

穆忻没说话,只是开门把他让进来,放下手里的洗脸盆,静静坐回到自己床边。

“这几天,我想了挺多的,”杨谦叹口气,也坐到对面那张单人床的床边,“我觉得我们压根不该闹成这样,说到底咱们是有感情的,你说呢,穆忻?”

穆忻抬头看看杨谦,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如此陌生——咱们是有感情的——什么人会这样说话?不到要分别的时候,谁会把感情挂在嘴上,口口声声用来缅怀?

可是,再怎么陌生,她也难以相信他们真的走到岌岌可危的一步,她觉得不应该——才几个月的时间,自己不该是如此懦弱的人,杨谦也不该是这样的人。他们应该很有勇气改善彼此的关系,应该可以相互迁就、相互忍耐。他们应该可以好好生活下去,一起生活一辈子,不是吗?

“我观察了我妈一段时间,我发现她就是突然受打击,神经有点错乱。其实她人挺好的,真的,以前我跟你说过吧?我们小学那个班上有个小女孩没有爸爸,跟她妈一起生活,家庭条件不好,有时候我妈就让她来我家吃饭。每次吃完饭我饭碗一推就去玩,那小女孩还知道去洗碗,我妈就很喜欢她,总是摸着她的头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我要是有这一半懂事她就知足了,都一样大的孩子,她儿子哪会洗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