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红领:玻璃城/逆旅(出书版)(53)

褚航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到四丁镇派出所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把车停在派出所院外,往里走的时候还听见院里有小伙子在喊:“穆姐,夜宵别忘煮面条。”

熟悉的声音隔着窗户隐隐约约地传出来:“知道了,捎点榨菜回来!”

“没问题!”喊话的小伙子转身往外走几步,在院门口看见褚航声,略辨认一下,咧嘴笑:“褚哥?”

“你是……张警官?”

“叫我张乐就行,你找穆姐的?她在里面,进去左手边笫二个门。不多说了,哥,我赶着出警,先走了啊!”张乐说完挥挥手,笑呵呵地走到门口开车去了。

褚航声打量一下眼前的建筑——迎面是幢蓝白相间的两层小楼,往楼里走,一楼

左手第二间,门上挂着“户籍”的牌子,推开门先看见一溜儿长桌把里外隔开,穆忻缩在桌子后面,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脑,手里不知抓着什么东西,吃得正香。

听见开门声,穆忻扭头,手里还抓着一块馒头。褚航声一眼看见旁边一瓶芝麻酱,再把目光转回到穆忻脸上,才几个月不见,她的下巴尖尖、脸色苍白、身形单

薄,好像换了一个人。

褚航声心一揪,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穆忻高兴地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见褚航声的视线往自己肚子上瞟,穆忻微笑一下:“孩子没了,我自由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笑容,眼里却波澜不惊。褚航声攥紧拳头,半晌后终究还

是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这里这么乱,让女人值班,合适吗?”褚航声坐在沙发上,他不用多仔细就能听见外面人来人往的喧闹,夹杂着大量运输车辆跑来跑去的声音。

“其实也没什么,每晚都有男同志留在这里值班,我没处住,留在所里看看书、上上网,还能混间宿舍,省了租房子的钱,比以前富裕多了,有什么不好?”穆忻不在乎,一边收拾起没吃完的馒头和芝麻酱瓶子,转身给褚航声倒水。

“你不能总吃这个,没营养。”褚航声的视线跟着芝麻酱瓶子走。

“这就是点心,吃点先顶一会儿饿,晚上要给值班的同志们煮面条,那才是正餐。”穆忻把水递给褚航声,坐到一边笑眯眯地讲,“小时候,大约六岁吧,跟我爸去北京。那时候他去替厂里采购,白天挺忙,扔我一个人在旅馆里啃馒头。每到他晚上回来,就用电热杯煮方便面,煮熟了放点榨菜丝,香得不得了!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天天吃方便面加榨菜丝就好了。结果过了二十多年,我摇身一变成了派出所里的夜宵大厨,还是不舍得吃方便面——又贵分量又小,真不如吃挂面实惠。等到冬天的时候,外面是冰天雪地,我在这儿弄点肉丝炝锅,再切些大白菜丝放进去,煮香喷喷

一大锅白菜肉丝面。谁要是晚上巡逻啊、出警啊在寒风里冻透了,回来吃碗面条就能

重新活过来。”

“你还负责做饭?”褚航声笑得无奈,“真是人尽其用。”

“晚上只有我一个女人在这里,我不做饭谁做?由着他们自己,最多是拿热水冲方便面,既没营养也不省钱,而且味道肯定没有煮出来的面条好吃。”穆忻笑着摇头。

“等有机会考走就好了,”褚航声叹口气,转移话题,“有时间复习吗?”

“能看多少算多少吧,你也知道这种考试有多难,”穆忻笑得淡然,“万一考不走,留在这里也根好,山清水秀,虽然很忙但不复杂,乐得头脑简单。”

褚航声不说话了,“乐得头脑简单”吗——不久之前,借调在市局帮助工作的时

候,她并不是这么说的。他还记得,她说过讨厌那个不动脑的自己,为日子的渐趋麻木感到惶恐。可现在,她居然正是在自暴自弃地麻木着自己,把生活完全简化到面条里的白菜丝,而不再是奋斗的激情与向往。

褚航声低下头,深深叹口气。

他问自己:这样的情形,他还走得开吗?

褚航声就这么悄悄放弃了出国进修的机会。不仅如此,几个月后,省报派记者下基层驻点采访,褚航声毫不犹豫报名参加,指明要去秀山区四丁镇。社里一片惊讶之声。升主任记者的时候褚航声又不是没下过基层,如今也算是资历足够,有必要再去遭一次罪吗?

主任好声好气地劝:“你要是下去了,部里一大摊子亊儿,都推给我一个人?要是我再找个人替你,你就不怕回来的时候这位子就不是你的了?”

“我就是想下去看看,主任,我觉得这比出国进修还有意义,基层才是新闻的源泉,来自群众的呼声才是最鲜活的,对不对?这当初还是您教给我的。”褚航声答得不

紧不慢。

老主任再无话说,摆摆手把得意门生撵出门,长长叹口气,心想,这离婚后的年轻人果然是越来越古怪了,要么说家庭是亊业的基石嘛——家庭问题处理得拖泥带水固然耽误工作,这快刀斩乱麻的看来后遗症也不少……

但穆忻还是被褚航声的到来吓了一跳:“驻点?你驻哪个点?”

“四丁镇,我会经常在你隔壁的镇政府或者下面哪个村出现。哎对了,你那个朋友,做村长的,现在忙活什么呢?全镇唯一的女村支书,不容易吧?”褚航声来得晚,刚好就赶上了当晚的夜宵——大热天,穆忻拌了凉面,菜码红红绿绿地摆了一桌,还有一盘切成一瓣瓣的咸鸭蛋。

哦,刚通过电话呢,说是晚上给入党积极分子开会,要培养几个年轻党员做致富带头人。“穆忻答。

不是要成立什么农业协会吗?”忙了一天抓贼的张乐吃个半饱终,终于有力气插嘴,“呵呵就她们村那小猫三两只,还协会呢……”

“下丁家村是我们这里最小的一个行政村,偏僻,指望城中村改造拆迁是没戏,地势不好,种什么都不能高产。加上原来路不好,没人愿意去投资,后来修了路,又能靠包装粉丝赚点钱,日子算是好过些了。不过你也知道,农村嘛,再怎么打零工,地里的活儿总是不能撂下的,那是命根子。种好地,大丰收,有农业协会组织着卖出去,才能宽裕些。”穆忻给诸航声解释。

诸航声略一沉吟:“要不,我就去他们村驻点吧。看看我们的女村长是怎么把一个村的工作抓起来的。”

张乐无限警觉,趁褚航声出去接电话的工夫抓紧问:“他结婚了吗?"

“反正现在没老婆。”穆忻绕个弯,倒也实话实说。

“那不行!”张乐急赤白脸地反对,“把这么个人放在楠楠身边,太危险了!

万一他俩干柴烈火了怎么办?”

“楠楠……”穆忻表情很纠结,过好久才缓过气儿来,“拜托你别这么恶心行吗?我认识她这么多年,都没这么称呼过她。再说了,万一他俩好上了也是好亊。男未婚女未嫁,关你什么亊?”

穆忻瞥一眼张乐,果然就见张乐认真皱眉思考,过会儿一拍大腿:“不行,我得去村里的警务室待着!早布控,早防范!"

“你疯了?”穆忻惊讶,“这边的活儿谁做?”

“谁爱做谁做?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缺乏行动的勇气!”张乐说完,三两口吃完碗里的面,火烧秘股似地跑了。

诸航声转一圈进来,四处看看,纳闷地问穆忻:“张警官人呢?”

穆忻抿嘴笑,“他去掸卫革命果实了。”

褚航声琢磨一下,还是没弄明白,但穆忻不说话了,只是低头吃饭。隐约还能听到不远处的马路上农用三轮车的“突突”声,诸航声出神地想:这里,和几十公里外名店相比,衣香鬓影的商业步行街一样,其实,都是G城,都是省会。

其实,也不过几十公里,却是两个世界。就好像,几个月前,和几个月后的今天,对穆忻而言,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如今,穆忻的一天,愈发平淡无奇。

早晨八点钟照例是开例会,所长每天都有话说,都有任务布置,所长说完了是教导员,专门强调出勤情况。

“一个个的都紧张点,别那么懈怠!不知道咱所人手紧张吗?早来个三五分钟能办多少事?分局要搞规范化建设,第一个査的就是出勤。你们也看见了,局机关天天早晨用摄像头拍谁迟到,抓到就通报批评。现在整治到所里了,自己心里都得有数,谁要是害我被局里批评,我回来就拿谁开刀!”罗教导威胁,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

“张乐,你上午去趟丁素华家,看看她儿子有可能在哪里落脚。”所长插嘴。

张乐“嗯”一声,笑嘻嘻地捅播忻:“一块儿去?是郝慧楠他们村的,问完了中午你们吃炒鸡。”

“好啊,那我找人替我盯会儿户籍那摊儿,”穆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还可以叫上我哥。"

“那你也别去了。”张乐白她一眼,穆忻笑了。

当然后来穆忻还是像小尾巴一样跟上了张乐,破捷达轰隆隆地开往下丁家村,张乐把车停在警务室门口,一路往里面溜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