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红领:玻璃城/逆旅(出书版)(71)

这样想着他没犹豫地就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煤气罐,先晃晃,打开,煤气灶上“嘭”地出现一团火苗,穆忻松口气,回头笑一笑,神情淡然地说:“谢谢。”

她如此客气,言语间的距离好像对方不过是不相熟的活雷锋。杨谦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切菜煮面,不自觉地又攥起拳头来。

过了很久,他总算是没话找话地开了口:“你——还好吧?”

穆忻不回头,只是平静地一边忙碌一边答:“还好。”

“夜里……如果害怕,就找个同事来陪你……”杨谦看看穆忻似乎是又瘦了一圈的脸,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被上次的抢劫杀人案吓到,想问,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好在终究是夫妻一场,他话说一半,她却已经明白他想说什么,手下正切着白菜丝的刀就顿一下,过几秒才回头看杨谦一眼,苦笑:“想说完全没有影响是不可能的,不过好在噩梦也不是天天有。”

杨谦瞬间感觉到一阵心疼,刚想说话,却见她又转过头去,一边干活一边低声说:“虽然我知道自己就算穿着警服也是个废物警察,可是从来没想到自己能废成这样,就那几秒钟里,我也不是没力气去搭把手,可是我害怕。我觉得自己怕得动不了,就真的纵容自己站在原地不动,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还是那么年轻的一个姑娘……这几天,与其说是因为恐惧而做恶梦,倒不如说是因为内疚。”

“这也没什么好内疚的,你是内勤,本来也不需要你惩奸除恶,能保护好自己就算没给组织添乱。”杨谦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只好想一句说一句。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当初我之所以来这儿,除了你的说服,也因为自己确实想捧一个铁饭碗。来了后,每当觉得环境陌生、人群格格不入、处处难熬的时候,我都劝自己说,我来这里本就不是为了权力、仕途或者什么道义理想,我就是个普通女人,公务员这条路对我而言只是个用来谋生的职业,而未必是用来奉献的事业……劝得次数多了,心里那些失落与不甘心就会少一点,心态就能平衡一点。可是我并没有想到,越是这么想,我就越像个麻木的废物,看见别人呼救也视若无睹,”穆忻失落地感慨,再搅一搅锅里的面条,“早先我觉得自己穿警服挺好看,可现在,我觉得我真是辱没了这身衣裳。”

杨谦咳一声,半天才想起来说:“警校的老师说过了,保存自己才能更好地战斗,你本身不会擒拿格斗,那时候本来也不该逞英雄。

“心有余而力不足和吓得完全不想出力,这根本就是两个概念,可叹以前我还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特别充满正义感的人,”穆忻摇摇头,叹息,“好在琐亊多,忙起来也就转移注意力了。有些事没法多想,想多了越发会对自己失望。”

听到这话,杨谦心里却蓦地涌过一阵内疚,他想这里何止是琐亊多,显然生活条件也不好——派出所自烧的土暖气不够热,管道煤气也没通,附近摆拥的、办亊的村民把派出所里的洗手间当公厕用,偏偏这“公测”就在穆忻宿舍旁边……

“我们复婚吧!”突然,杨谦猛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穆忻没听淸,还一边捞面条一边扭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复婚吧!”杨谦重复。

“啪”,一坨刚捞起的面条掉进滚烫的面汤里,溅起面汤在穆忻手腕上,她“呀”了一声,扔了筷子就去开水龙头冲手腕。

杨谦也被吓一跳,抢一步上前去,只见穆忻雪白的皮肤在冬天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冲洗下已渐渐发红,好在没有发肿。

他听见她没好气地抱怨:“好端端的说什么疯话?!^

“你觉得这是疯话?”杨谦皱眉,“我是说真的。”

“就算是真的又怎样?”穆忻回头瞥杨谦一眼,似笑非笑,”你妈费这么大劲才把咱俩拆散,现在回头算什么?”

听她这么说,杨谦本能地想要辩解,但他张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哎你信吗,有天晚上,我居然梦见了钟筱雪。”穆忻突然换了话题。

只是这话题同样也很惊悚,杨谦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便站在—旁不吭气。

“她还在靑海吗?”穆忻一边捞面条一边问,口气随意,好像不过是在说一个曾经很熟悉却又曾远离的朋友。

“回来一年多了,她父亲身体不好,住院化疗,她一直在陪着。”杨谦低声答。

“她父亲年纪也不大吧,退休了吗?”穆忻真当是聊家常了。

“退二线了,”杨谦觉得这厨房里的气压越来越低,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但还是忍着答,“我知道我妈造谣说我要和钟筱雪结婚,可那不是真的,我是觉得她爸爸也没多少日子了,让她临时找个男朋友也糊弄不过去,所以才偶尔去帮她骗骗她爸……其实她爸也未必看得上我现在这条件,离过婚,还在基层刑警队工作……”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因为我也离过婚,也在基层派出所,所以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嫁人困难,不如复婚,彼此都不嫌弃,是吗?”穆忻回头看杨谦一眼,似笑非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谦急了,“咱们本来就是夫妻,咱们是有感情的不是吗?我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要不是当初我妈搅和,你又那么坚决,我怎么会同意离婚?”

“你妈当初搅和,现在就不会搅和了吗?再怎么搅和她也是你妈,总不能为了结婚就换个妈吧,”穆忻觉得这命题可笑至极,“再者,杨谦,敢情咱们离婚是因为你妈搅和还有我的坚决,跟你自己什么关系都没有,你就一点责任都不用负?如果你真是这样理解的,我只能说,就算咱们复婚了,用不了多久还得离。”

“我可以改,你说我有什么问题,我改!”杨谦忍不住往前迈一步,伸出手紧紧搂住穆忻的腰,把脸伏在她颈侧,闷声闷气道,“媳妇儿,求你了,回来吧,你刚走的时候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都快神经衰弱了。我想回来找你,又怕激怒我妈,你不知道那段时间因为我爸的事她都快变精神病了,指不准说错一句什么她就号啕大哭,吓得我都不敢回家。你不记得以前了吗,读书的时候你来找我借书,我去找你看戏,后来你培训,我一有空就去培训基地看你,那时候咱过得多高兴,你笑得多好看……可现在再没见你那么笑过。”

“你想说什么呢杨谦,你想说我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笑得好看?可你怎么不说因为你我哭得有多惨……”穆忻扔下捞面条的筷子,伸手掰开杨谦的胳膊,转过身往旁边挪一步,略分开些距离,平静地看着他,“你再想来找我也只是'想',而事实上你没有来。在我最孤独、最绝望、最虚弱的时候,我无数次幻想你能推开我的门,进来拥抱我或是给我倒杯热水的时候,我都没见到你。”

她的唇角渐渐扬起一点残忍的笑意:“做了流产手术后,有整整三个月的时候我都在不停地流血,吃中药都止不住,整个人白得就像一张纸。那时和这会儿的天气差不多吧,春节后,五一前,人们陆续都脱了毛衣改穿七分袖,我却得穿着羽绒服才不会冷。杨谦,我那时候就知道了,这就是报应,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所付出的代价。我不要我的孩子,上天就让我知道什么叫‘血浓于水’。同样,你也要知道,我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这话挺狠。

可是穆忻没想到,这些话已经狠到杨谦的眼珠子都红了,却扔无法让他退缩——他好像瞬间变回到初相识时的那个杨谦,用他百折不挠的二皮脸架势坚持到底。他就那么红着眼圈反复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老天惩罚我了,我现在都有心理障碍了你知道吗?我去相亲,可是总觉得对方和我谈不到一起去,他们不理解我的思维。我们就不是一路人。好不容易有一个还算凑合的,可我连她的手都不想拉,我就没那个冲动啊!我每天晚上睡觉都想起你,我觉得还是跟你一起睡觉比较踏实,好像我天生就只能跟你睡一块儿。我都不敢想像和别的女人睡觉是什么感觉,只要想到那个女人不是你,我就觉得很陌生、很不对劲儿……”

“停!”穆忻听不下去了,不得不打断,“杨谦,咱能不开口闭口提睡觉吗?”

“怎么能不提呢,这就是我现在的状态,一年多了,媳妇儿,你这是逼着我变和尚呀!”杨谦搓搓脸,沮丧地低下头,后退一步,靠在门边。

穆忻顺他的肩膀往外看看,只见走廊上很安静,显然大家都在忙,没人往这边走,穆忻想一想,开口道:“杨谦,我也不瞒你,我要结婚了。”

“什么?”杨谦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跟谁?”

“褚航声,”穆忻落落大方地站直了回答他,“我们双方家长都已经见过面了,如果不出意外,过几天去领结婚证。”

“是真的,”看他这幅样子,穆忻也有些心酸,“咱们都回不去了,杨谦,好聚好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