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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领:玻璃城/逆旅(出书版)(75)

那时,她笑着骂他乌鸦嘴,又怎能想到这竟是一语成谶!

泪眼模糊中,穆忻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进灵堂,深深地,在杨谦的遗体前三鞠躬,而后,在绕过他遗体的短短几十步距离里,她的眼泪一直没有中断过。她要很努力,才能透过那一团团湿漉漉的雾,隐约看见杨谦最后的模样——鲜红的旗帜下,他的面容,如斯安详。

再往前走的时候,穆忻感觉到张乐渐渐站到她的身侧,她知道张乐这是想要保护她、也是保护秀山公安分局的面子——如果肖玉华因为看见穆忻而再次受到刺激,张乐就算是拖也会把穆忻拖出灵堂,防止亊态扩大。

想到这里,穆忻紧紧咬住嘴唇,闭一下眼,在泪水涌出的瞬间攥一下拳头,猛地抬起头,向肖玉华所站的地方走去。

然而令穆忻惊讶的是,那天的肖玉华表情呆呆的,眼神完全凝固了,她分辨不出与自己握手的都是谁,所以一直到穆忻完全走出灵堂,肖玉华都没有给穆忻任何一点额外的关注!

放在以前,穆忻一定会为这瞬间的和平感到庆幸,可今天,她第一次觉得发自内心的沉痛,以及不忍。

肖玉华,她曾经是穆忻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然而此时此刻,穆忻忍不住想:以后,孤身一人的肖玉华要如何生活?谁可以照料她?谁是她的依靠?

老来丧夫又丧子,她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她怎么承受得了?

那天是3月29日,穆忻后来一直记得这个日子——这一天,除了是见杨谦最后一面的日子,还是全省公务员招考笔试的日子。这一年,穆忻本是报考的市文化局。目标放低,是为了一次命中,为了回市区和褚航声相聚、结婚,过平静的日子。

可是,她最终还是缺考了。

这次缺考让她明白了许多事。

正如杨谦曾经说过的:作为一名基层公务员,许多人初来时都怀揣着一份“我一定会往上走,我终究会离开基层”的念头,但实际上,哪怕他们曾经也在大都市求学、也曾向往更髙更广阔的平台,但相当一部分人会真的永远扎根此处、落户基层。这当中的原因,有遴选政策的限制,有一再落榜的放弃,有小富即安的惰意,也有种种非自身所能决定因素的干扰……渐渐,那个曾经以为是他乡的地方,也就是故乡了。

就像此时此刻的穆忻——当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擦肩而过,当杨谦的死带来心灰意冷,地的斗志、理想、追求通通都不见了,

她就好像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午夜梦回,想起的都是杨谦依然淸晰的面孔和越来越哀怨的声音,以及那个她曾果断放弃如今却追悔莫及的孩子……她无法遏制地跌入失眠的深井,在许多个漆黑的夜里,越挣扎,就越爬不出去。

过了几天,穆忻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肖玉华,独自一人去了曾住过的租屋——可是那里人去楼空,肖玉华早就不在其中。给房东打电话,房东说自从肖玉华的儿子牺牲,就有人来接走了她。走的时候她的神智有些不太清楚,还是来接她的人帮忙收下了之前预留的押金,并写了收条。写收条的人姓王,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穆忻突然想到了分局政治处,急忙再打电话过去,果然听见王主任道:“因为杨谦的妈妈受了强烈刺激,神智不太淸楚,我们只好拜托杨谦老家那边的同志们打听了一下。好像他家还有个舅舅是吧?不过去年年底中风了,自顾不暇,其他亲成不多,人丁挺单薄的。局里买办法,只好把她送到养老院。”

养老院?

穆忻心里抽痛一下:心高气傲的肖玉华,有退休金,有儿子的抚恤金,有存款,有退回的房款,她到底是要怎样神志不淸、走投无路,才能容忍自己在养老院里生活?

直到真正见到肖玉华,穆忻才明白了王主任的话是什么意思——养老院楼下的小花坛边,穆忻一眼就看见苍老了不止十岁的肖玉华。她静静坐在那里,不发一言,不知道在看什么。她身上的毛衣在初春时节显得有些单薄,可没人给她加衣裳。有老人家在她身后不远处下棋、聊天,她不为所动,就那么坐着,好像一块落了风霜的石雕。

穆忻走过去,走到她身后,张嘴习惯性地刚想叫“妈”,琢磨着不对,又改成“阿姨”,然而肖玉华没有任何反应。

穆忻以为她没听到,再走近点,绕到她侧前方,微微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打招呼:“阿姨。”

肖玉华好像这才听见有人呼唤自己,她机械地转头过来,看看穆忻,表情木然地问:“你找我吗?”

穆忻愣了。

见穆忻没有说话,肖玉华眯缝一下眼,仔细打量面前站着的人。她端详了很久,然后犹疑着问:“你是……筱雪?”

穆忻心里一阵刺痛——到现在,肖玉华心里能记住的年轻女子,仍然只有一个钟筱雪。

穆忻没有回答,只是眼含悲悯地看着肖玉华,见她脸上渐渐有了生气,渐渐有笑容绽开。她拖着穆忻的手,语气温和地问她:“你是来找谦谦的?”

穆忻的心一酸,再不知道说什么好——哪怕她们婆媳曾经针锋相对、曾经相互仇恨,但这一刻,看见了这样的肖玉华,穆忻觉得自己对她的恨瞬间灰飞烟灭。此时此刻,在穆忻面前的,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因为铺天盖地的打击而失了心神。这一刻,穆忻宁愿肖玉华还是以前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至少那时她还有家、有儿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养老院里孤苦伶仃、思维混乱地度过余生。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般生杨谦的气——杨谦,你不要老婆也就罢了,你怎么能连自己的亲妈都撇下?你是英雄了,你因公殉职,你在天上有没有看见你的母亲过着怎样的日子?你去走访为什么不配枪?你为什么没有基本的自我保护意识?公安系统常有集训,就推门入室这一个动作就练过上百遍,你为什么疏忽大意?

穆忻吸吸鼻子,却听见肖玉华叹息:“你来得不巧,谦谦不在。我等了他好几天,他一直没回家。他是恨我……他恨我把他媳妇逼跑了,可那女人我就是看不上……你说你怎么不早回来呢,你早点回来,你俩是多好的一对儿……”

泪水一下子从穆忻眼里涌出来。

那天,穆忻是流着泪离开养老院的。走之前去见过养老院里的负责人,对方听说她是烈士的同事,还热情地握了握手,继而才为难地表示:肖玉华因为强烈的精神刺激变得痴痴呆呆,生活难以自理。可是养老院工作人员少,难免照顾不周,还请务必原谅。

对方说得恳切,穆忻只能点头表示理解。她在护士带领下去看了肖玉华的住处,小小的一间屋,行李不多,基本都是以前的旧衣服。穆忻心里越发难受,转身出门去不远处的小超市里给肖玉华买了一箱牛奶、几包软绵绵的点心,再返身回去交给照料她的护士,交代说是给肖玉华加餐用,这才离开。

一路上,穆忻都在想还要为肖玉华置办点什么——春天的衣裳鞋袜、好消化的食物、有营养的补品、用来听广播的调频收音机……

四月初,路两边的迎春花开了,穆忻心里却乱成一团。

她又想起褚航声每天都会发的问候短信——他不催她回去,只是问她吃得好不好、身体怎么样。又说春天流感多,要她注意添减衣裳,不要生病。有时候也说说他自己准备出差,或是连续加了多少天班,精力不济,这段时间就不过去看她了,让她务必照顾好自己……偶尔穆忻会回复一两条简短的信息,更多时候却是傻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只觉得心脏每一下的跳动都能挤出一些酸楚来。

她不是没有想过待一切时过境迁、待自己心情平复,她应该回到褚航声身边,给他一个交代。可现在看看肖玉华这幅样子,穆忻心里难受得紧,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平复伤痕的那一天吗?又是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让自己的愧疚、遗憾、懊悔,都一起时过境迁?

穆忻觉得,自己的人生,真不是一个“惨”字就能形容得完的。

也是在穆忻陆续给肖玉华置办好各式各样的生活用品之后,她接到了去市警校参加晋衔培训的通知。临出发前,她站在镜子前看自己肩膀上那两颗银色的四角星,不可避免地又想起第一次见杨谦穿警服的样子。那时,他的肩膀上,也是这样的两颗星。

而如今,当培训结束,她的肩膀上会多一颗星:一杠三星的组合,学名叫做“一级警司”。

事实上,穆忻也要感谢这次培训——她并没想到,时隔四年,她居然重新开始站军姿、跑1500米、列队上课、实战演练……高强度的训练让她的失眠症不治自愈,有许多次,她刚躺到床上就迷迷糊糊累睡了。

唯一的障碍是反恐课上,当穆忻所在的小组要入室逮捕“携枪歹徒”的时候,站在建筑物门外的穆忻,瞬间脸色煞白。

那一刻,毫无疑问她又想起了杨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