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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相逢若别离(出书版)(11)

十五岁,还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的桑离却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总还有那样的一个或者几个人,是悄悄放在你心里的。你不需要明确对他们是什么样的感情,可是你知道你在乎,在乎得不得了。

然而,那天的向宁没有回头。直到他随年级组长走进学校大门、走向高中部教学楼,他都没有回头看桑离。

桑离有些心酸又有些期待地安慰自己:他没有看见你,他只是没有看见你。

她无法告诉任何人,那一刻,她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他,听他带着笑意叫她一声“小离”。

她知道,在这漫长的五个月的等待里,她真的好像在等自己的亲人回来—像南杨一样的亲人。

直到多年后,她作为优秀学生参加汇报演出,站在明亮舞台上唱《那晴朗的一天》,她才知道,那年那月,她对向宁的等待就如同巧巧桑对平克尔顿的等待一样,艰苦执着,始终如一。

并且,她也是如此固执地相信:他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

向宁没有忘记桑离。甚至应该说,向宁是为了桑离才回到这里的。

那场车祸中惨绝人寰的记忆没有人想要重温,不过向宁还是无数次地回忆并庆幸自己在车翻的刹那清醒地做出了保护自己的判断。他没有变成植物人,更没有失去生命。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甚至没有为自己伤到筋骨的手臂有任何惋惜,他只是看着打满石膏的、木乃伊一样的自己,长长吁了口气。

他一向是乐观的人,这种乐观在看见千里迢迢来探望自己的南杨时膨胀到了最大—因为他突然想到他可以复读一年,可以再看见那个很有意思的小桑离。这种喜悦顷刻间燃烧起来,燃烧到他恨不得马上给南杨一个拥抱!

于是,他才会在南杨到省师大报到那天对有些忧心忡忡的南杨说:“你放心,我罩你妹妹,没人敢欺负她。”

说这话时他的胳膊还吊在胸前,样子怎么看怎么滑稽。

南杨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问:“你说真的假的?你妈还让你回去借读?”

这问题可真犀利!

果然,当天晚上,郭蕴华女士的回答就声震环宇:“回去借读?不可能!”

郭女士不愧是本省四大女高音之一,那气势相当澎湃:“你想都不要想!我现在已经够后悔的了,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才不会去俄罗斯!还有你爸爸,他好歹在组织部十几年了,去哪个厅不行,偏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当个破市长!要不是他出这个馊主意,让我把你送回老家借读,怎么会出这种事?”

到底是做母亲的人,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真要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我就是事业再成功,还不是一无所有……”

那天,向宁也目瞪口呆。

他从没有见过母亲哭泣的样子:一直以来,母亲都是优雅的、美丽的,虽然四十多岁了,可仍然很漂亮,站在舞台上的样子简直就是光芒四射。她去电视台给青年歌手大奖赛本省分赛区做评委的时候,镜头里一个个评委扫过去,只有她最好看。在艺术学院执教二十载,学生遍布海内外,从金碧辉煌的歌剧院到海陆空文工团,就连她去俄罗斯作为期一年的访问,据说还在下飞机时受到昔日学生的夹道欢迎……

对于自己的母亲,向宁很尊敬,也很爱戴。

可是,这也是他第一次反抗母亲的意愿:“妈,我都十八岁了,我知道怎样对自己好,你放心吧。那边的教学比省城严格,再说我也习惯了那里的环境,现在回来复读,熟悉老师还来不及呢,时间怎么够?妈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再说不是还有姥姥在那里吗?姥姥做的松菇炖鸡真好吃,妈……”

义正词严到最后,渐渐就变成撒娇耍赖。

向宁一边说一边抹着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打冷颤,可是再看看母亲的神情,又分明已经开始被自己说服,于是趁热打铁:“妈你看我成绩不错吧,我在这边都不会考这么高,因为那边老师很严的,我都没有时间去打球。你不是让我考外国语大学学翻译吗,那因祸得福了,因为本来我只能考咱省大外语系,这复读一年我就敢考更好的学校了,妈你说好不好?”

……

就这样,向宁的谈判大获成功。

直到后来他还戏称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和大人们进行谈判,那场谈判比他工作后接受的任何一项任务都更有挑战性。因为工作后自己的身份是一名外交官,输赢不过是场任务而已。而十八岁的时候,他是一个母亲的儿子。他不可以输,母亲也不可以输,因为无论谁输了,都势必会有一方的感情受到伤害。

那晚,向宁是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入睡的。梦里他居然梦到了桑离,梦见她看见他的刹那笑得那么明媚,声音甜甜的,叫他“向宁哥哥”。而他居然还有时间拍拍她的脑袋,说“别叫我哥哥”。

可是往往,梦都是反的。

因为,现实中,向宁出现在桑离面前的刹那,他看见的不是桑离明媚的笑容,而是不断掉下的眼泪。

是晚自习的课间,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里,向宁在操场上拦截到正准备用跑步的方式来驱散困意的桑离。漆黑的操场上,冬天的北风呼啦啦地吹,吹到桑离眼睛里,眼泪唰的就开了闸。

向宁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他看看桑离,看见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有眼泪掉下来。她也不擦,就直直站在他面前,拳头紧紧地攥着,脖子仰高,眼神好像有点高兴又好像很不高兴。天那么冷,操场上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却只有眼前这个小姑娘,很倔强地保持着跑步前的用力状态,梗着脖子看着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三分钟,也可能是五分钟,他看着不远处灯光明亮的甬路上走来走去的学生,隐约还看见有女孩子手中捧一块类似于烤红薯之类的物体。

便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小离,你冷不冷,我买个烤红薯给你吃?”

下一秒钟,刚才静止得像雕塑一样的小女孩已经“哇”地一声哭着扑进他怀里,他甚至被她的冲击力推得倒退了一步,踉跄着才站好。然后他低头,看见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孩子紧紧抱住他,紧得好像再也不要松开手。

她一边哭一边抱怨:“你上午都不看我,我就站在大门口,你都不看我……你还说要给我打电话,可是你根本就没打……”

寒冷的冬夜里,有笑容在向宁脸上徐徐绽开。

他伸出手,把桑离拥进自己怀里,低头,可以碰到女孩子冰凉的耳朵。他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贴住它,在她耳边说:“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小离不哭。”

听她啜泣,他紧一紧自己的胳膊,小声说:“也不能怪我啊,校门口那么多人扫雪,我哪知道你也在里面?”

桑离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泪水,抽噎着:“你也没给我打电话!”

他伸出手捂住她的脸,笑着答:“我当时满胳膊都是石膏,也拿不动话筒呀。”

他把手掌从桑离脸颊上拿开,轻轻舒展一下自己的左胳膊,有点遗憾地说:“可惜以后弹钢琴会受影响吧,学了那么多年呢。”

“什么?!”桑离吓一大跳。

“不太敏感了,力度也拿捏不好,”向宁有点惋惜地说。

桑离看看向宁的胳膊,用手碰一碰,又很快松开,惶惶地抬头问:“怎么可能呢?”

“我骗你干什么?”向宁好笑地看看桑离,“怎么你比我还难过?”

桑离又想哭:“不是吧……”

向宁急忙揉揉桑离的眼角:“别哭别哭,多大的事啊,我本来也不喜欢弹钢琴。”

“啊?”桑离看着他,抽噎,“可是你弹得那么好,都九级了!”

向宁满不在乎:“要不是我妈,我犯得着学那个东西吗?我倒是挺喜欢跟我爸学毛笔字,哎改天写幅字给你看看,可惜书法不考级,不然你这会就该庆幸多亏我的右手还好好的。”

他说得那么轻松,桑离也终于变得轻松起来。然而也是直到这时,桑离才发现自己是那么不了解眼前这个自己惦记了五个月的人—他会钢琴,会书法,篮球不错,英语口语很好,他还会什么?

可是,桑离的心里还是有了深深的遗憾,因为她曾经那么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听向宁弹钢琴。只给她自己弹,没有田淼,没有其他任何人,弹《小背篓》《雪绒花》……而她在一边唱歌,阳光温暖,笑容恬淡。

那天,她小心翼翼地抱住向宁的胳膊,晚自习已经被抛到脑后,上午课间时他没有看见自己的过错也不打算声讨了。此时此刻,她只想抓住眼前这个总能给她安全感与温暖感的人,抓住了,不放手,一辈子都不放手。

也是向宁回校复读以后,桑离与向宁的接触机会便明显增多。

向宁成绩好,考取名牌大学几乎没有悬念。于是他便放下他自己的功课不管,总是到初中部给桑离补课。那时候高中部的校服是深紫色与白色相间的运动服,向宁习惯在校服外面套一件羽绒服,于是就变成圆鼓鼓深蓝色羽绒服与深紫色运动服裤子的搭配。按理说应该很不协调,可是穿在十八九岁的少年身上,居然也能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