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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相逢若别离(出书版)(44)

桑离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给你四个月的时间考虑,桑离,”沈捷语气平静,“明年三月,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省内选拔赛会在省电视台举行,仲悦有可能是赞助商,你的答复不能晚于那个时候。”

说完这句话,他再也没有多说话,甚至在此后的三天里,他也只是派司机送桑离去叶郁霞家上课,再没有踏进她的房间一步。

直到三天后他们登上了回G城的飞机,沈捷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话题。

沈捷是聪明人:他深谙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他知道有些事,越是闭口不谈,就越容易产生诱惑。他了解桑离对舞台的渴望,他甚至看透了这个女孩子有多么希望站在最好的舞台上被万众瞩目,他相信响鼓不用重锤敲。

他猜对了:桑离的确踌躇了。

其实,在二十岁那样的年纪里,面对这种惦念了多少年的诱惑,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动心?

秋天的午后,桑离坐在花圃深处一个废旧花盆上,烦闷地看着那些已经掉了叶子的茉莉花,手里捏块石子,在潮湿的泥土上胡乱画圈。

心里慌乱又躁动不安,好像揣一只小兔子,“咚咚”地跳。

或许在很多人眼里,这是种会被鄙弃的慌乱与躁动,可是你不是桑离,便体会不到此刻的矛盾与挣扎。

长久以来,桑离都是那个家里的一个外人:父亲看自己是若有若无,常青看自己是小心翼翼,田淼看自己是横眉冷对……她要逃离,但更要证明自己的逃离是有价值的。

她无法忘记父亲对她选择这条路的质疑,临去大学报到前的那一夜,父亲突然问她:“你真要唱歌?”

桑离点头,信誓旦旦:“我一定会唱出点名堂来!”

桑悦诚不信:“你真当唱歌的都能出名?你看报纸上写的,多少唱歌的还不是在酒吧卖唱?能上大剧院大舞台的有几个?”

桑离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冷笑:“我就可以,总有一天,我可以。”

桑悦诚古怪地看桑离一眼,没有说话,转回屋里睡觉了。他并不理解桑离为什么会这么有自信,然而桑离知道—她之所以敢说这句话,就是因为她早就一无所有。

因为没有什么必须要在乎的人与事,而且敢于尝试常人所不能尝的苦,所以那时候的她坚信:自己一定会成功!

然而,她当时漏算了一条:她有向宁了,她再不是一个人了。

他对她的好,是全身心毫无保留的那种。和南杨的青梅竹马不同,向宁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当作妹妹,而是一步到位地当作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为了这一天,向宁带她走近郭蕴华,走进艺术学院,他要她成为能够站在他身边,一起接受别人微笑与祝福的那个女孩子。

如今,她做到了。而他,也在北京那样富有挑战性的城市里继续努力着。

如果故事就此打住,好像她桑离似乎也会有不错的生活—比如可以在省城的歌剧院谋个角色,或者留校谋个教职,待条件成熟的那一天再去北京和向宁团聚。进大歌剧院当然是有难度的,但是去北京的中小学做个音乐老师应该不太难吧。运气好点的话,或许还能考上中央音乐学院的研究生,那毕业的时候还是可以冲刺一下歌剧院的……

可是,这样按部就班到趋于平庸的生活,是她桑离想要的吗?

毕竟,对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来说,婚姻还是个遥不可及的概念,长相厮守的誓言远没有出人头地的美景更具有诱惑力。尤其还是在接受过叶郁霞的指点后,当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直奔金光大道的生活摆在自己面前时,她可以很快地拒绝吗?

她做不到。

因为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她太想成功了—少年时代受人鄙视与遗忘的生活她受够了,偶尔的崭露头角所带来的光荣与关注她正在经历,这种强烈的反差令她对舞台所带来的荣耀有本能的期待,因为这种万人瞩目的滋味足以弥补她从家庭中无法得到的那种温暖。

那是一种尊敬,是一种艳羡,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满足感。于是,被更多的人尊敬、被更多的人艳羡、被更多的人肯定—这成为她越来越强烈的愿望。

没有人知道,她多么留恋每一次汇报演出,因为那些簇拥着她的掌声与鲜花让她幸福地相信:自己是很出色、很优秀的,是完全可以站在高雅的艺术中间,同时也站在高贵的人群中间的!

在音乐的世界中,没有人计较她是不是有妈妈、是不是在父亲的视若无睹中长大,更没有人在乎她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孩子,而且正相反—她的家境平庸恰恰成为她发奋图强、不甘落后的佐证。

时常的,就连老师都会拿她给师弟师妹作例子,说:“看看你们桑离师姐,人家是怎么练专业的?晚上十一点之前就没回过寝室!没有琴房,人家去小树林里练。还得出去打工挣学费,多自立,多刻苦……”

入学不过一年半,“桑离”这个名字俨然已成为音乐系老师们挂在嘴边的一个名字,它所代表的,就是“勤奋”、“坚强”、“刻苦”、“懂事”……甚至在所有人眼中,如果两年后的青年歌手大奖赛上能有本校音乐系的学生获奖,那一定非桑离莫属!

她太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了。

可是,她也渐渐知道,单凭自己的专业成绩,拿到选拔赛美声唱法前三名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更何况,如果不答应沈捷的条件,叶郁霞那里的专业课,自己就再也上不成了。

她根本就是进退两难!

不过想到这里,桑离心里突然有了疑惑:本校向来没有送大二学生去学专业的先例,而自己目前的水平也确实不足以代表本省去参加全国的比赛。沈捷的海口夸得那么大,不是在骗自己吧?

桑离的脑海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让她心里一惊:沈捷手里到底有没有金刚钻?如果没有,他凭什么揽这个瓷器活儿?真当她桑离是傻子,还是他本来就能只手遮天?

那天,桑离在秋天的花圃中开始惴惴不安。她努力思考着这桩交易的真实性,却没有发现:渐渐的,大面积占据她脑海的,已经不是昔日山盟海誓的爱情,而是一桩交易!

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揣测,是动心的开始。

那是段难熬的日子:桑离不是没想过要放弃这个约定—即便沈捷的能力已经足以让他实现桑离的很多愿望,可是这又算什么呢,卖身?

但她又放不下那些随着岁月变迁已经演变得近乎偏执的理想—她始终坚信,只有站在最高贵的舞台上,唱最高贵的歌,才能让她获得尊重、温暖与幸福。

很矛盾,很复杂,很纠缠。

可是,上天注定,总要发生一些什么事,用来打动其实已经开始动摇的桑离。

比如那年冬天省电视台组织的大型演出,就是一个引子。

那是一场大型慈善义演,因为高层的重视而带有显而易见的隆重效果:艺术学院承担了其中大部分的舞蹈、一个大合唱、全部的学生主持以及唯一一首学生表演的独唱。

众望所归,这个独唱的机会给了桑离。

桑离激动极了—晚会是直播,机会显而易见;也是第一次站在这样的舞台上,面对多个不同机位的摄像机,三百六十度实现光辉璀璨的音乐梦想。

众所周知,带有官方背景的演出,其产生的社会影响常常远在经济效果之外,桑离的脱颖而出,因此而变得指日可待。

于是那段时间里桑离每天都早出晚归,在郭蕴华的指导下一丝不苟地练习,学唱一首省内作曲家为这次晚会谱写的新歌《这世界的眼睛》。是典型的主旋律歌曲,意识形态特征明显,然而作曲和作词却又巧妙地避开了那些有说教意味的方式,采用了深情大气的抒情段落,好听也朗朗上口。桑离学得认真,几乎连走路睡觉都要琢磨细节的处理和表情的变化。

然而,就在比赛前几天,桑离突然被通知:节目取消。

不啻于晴天霹雳。

老师也很无奈,还要安慰伤心的学生:“上面有上面的打算……”

桑离在办公室表情僵硬地问:“上面是哪里?”

老师摊摊手:“是哪里也不重要啊,反正节目取消了,我们也没办法。”

“那这个歌就不唱了?”桑离不相信。

“唱是唱的,换了人唱,不是咱们学校的了,”老师苦笑,“人家是留学回来的声乐硕士,又是有备而来,咱们说了又不算,你要体谅老师的难处。”

体谅……桑离不说话了,其实除了体谅,还能做什么呢?

后来的几天,桑离心情不好,连带着在仲悦的表演也气氛压抑。沈捷看出来了,没问,只是周末带桑离去滑雪。

那是桑离第一次滑雪,新鲜事物很快转移了桑离的注意力,转而兴奋得大呼小叫。沈捷没租滑雪服,而是打发手下买了全套的装备带上山。桑离穿了橙色的滑雪服,还有些讷讷地问:“这些是不是很贵?”

沈捷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回答:“找女同事借的,你用完了我再还回去。”

桑离顿时释然。

于是,那天白皑皑的山谷中,运动细胞一向不怎么发达的桑离也玩得很开心:远看,就见一头橙色的小笨熊在雪地上滚过来滚过去,跌倒了爬不起来的时候,会有穿蓝色滑雪服的身影滑过去扶。不得不承认沈捷是个耐心的老师,一遍又一遍给桑离讲解要领、亲身示范,还能一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