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纵使相逢若别离(出书版)(61)

隐约,那些旧事、那些故人,还是在她沉寂的记忆里,影影绰绰,起起伏伏。

或许,从来没有消失,也毕生无法湮灭。

这样发呆的时候,常青就站在桑离身边,她也不说话,只是神情哀戚地看着悬挂起来的遗照沉默。

灵堂里那么安静。

此时,所有等待吊唁的人们都等在灵堂外—桑悦诚服务过的大型国企至今保存着许多机关作风:专门的治丧小组忙前忙后地摆花圈、放鲜花,灵堂外有穿黑裙的姑娘在发放小白花,还有几个小伙子来来去去地引导外面的人排队。只有家属站在灵堂里,等待追悼会的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常青扭头问桑离:“马煜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桑离愣一下,低头说:“他出国了。”

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有些忐忑—她都不知道如果她说她压根没有告诉马煜,别人会怎样想?

常青看桑离一眼,深深叹息:“小离,其实大家都不瞎的,你心里想什么,你以为只有自己知道?”

桑离不抬头,只是看脚尖。

常青缓缓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九岁,现在一转眼,就是近二十年。早晨给你爸爸化妆的时候,我就想,我今年也五十一了,年过半百才知道过日子其实是件顶简单的事。两个人能相遇,能在一起,是缘分,就一定要珍惜。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突然发生的事,转眼间就把一个人从你身边带走。所以,就算你们感情再好,‘天长地久’也不现实,生活中的变数太多了。那么,能一起相互依靠的时候,就好好地在一起吧。”

桑离微微偏一下头,掩饰住眼里的那些泪水,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常青说:现在,不是她不爱,而是当年少时的爱情与长大后的温情相遇,她自己都拿不准,要往哪边走?

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可是静静的,什么消息都没有。

田淼说过的,她会给桑离打电话。

可是三十六个小时过去,桑离仍然不知道,沈捷的手术有没有成功?

正发呆的时候,门口响起说话声。桑离和常青抬头,就看见马煜急匆匆走进来,一直走到她们面前,带点焦急地开口:“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一边说一边微微喘息,整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

桑离和常青都愣了。

过几秒钟,常青先反应过来,眼圈又红了:“辛苦你了,这么远还赶过来……”

桑离却愣愣地看着马煜,天热,他脸颊上有汗水落下来,却顾不上擦,而是把行李箱放在一边,转身紧紧握住桑离的手,看着常青说:“对不起,来晚了,什么忙都帮不上,您看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常青迟疑一下,从身边拿起一朵小白花别在马煜胸前,再拿起一块象征亲属身份的黑布,套上马煜的胳膊,用别针在袖子上别紧了,有些哽咽:“去道个别吧,上次那么匆忙,他总说没看清你长什么样子。”

说完她便转过身去擦眼泪,桑离也终于忍不住,任泪水掉下来。

马煜表情凝重地拉过桑离的手,与她一起站到桑悦诚的遗体前,化了妆的桑悦诚看起来越发像是睡着了,桑离一恍惚,脱口而出:“爸—”

身后的常青猛地一震,抬头盯着桑离看:这个称呼,有多少年没听到桑离喊出口?

桑离好像也意识到什么,自己愕然地收了口。

还是马煜接过了她的话,也唤一声:“爸—”

桑离愣一下,扭头看马煜,却看见他神情肃然地看着桑悦诚,语速缓慢,像是发誓:“爸,您放心,我会对桑离好,一辈子。如果您在天有灵,请您保佑我们,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他紧紧握住桑离的手,他的目光那么虔诚,带着沉痛的哀伤,却也有最真挚的企盼。

寂静的灵堂里,桑离的泪水终于再度涌出来。

这个男人,他知不知道这样的誓言有多重?

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间、这样的逝者面前,他却如此郑重而庄严地许下一个一辈子的誓言?

他不怕吗?不怕那个叫做桑离的扫把星,不怕她可能带来的噩运?

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这个一直被自己当作一个影子一样偶尔想起来、偶尔又会忘记的男人,他真的铁了心,不想只做她生命中的那个配角?

哪怕她把爱给了向宁,把不忍给了沈捷,他却仍然站在那里,在她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告诉她:他在等,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转身,就会看见他的怀抱。

是有温暖,有爱,有家,有笑声,有琐碎而真实的幸福的怀抱。

追悼会后,是马煜捧着骨灰盒,与桑离、常青一起去往骨灰存放室。

常青有些难过:“都说入土为安,小离,你应该把你爸爸送到你妈妈身边。”

桑离却静静地答她:“阿姨,我想,如果真的要爸爸选择,他可能更希望永远陪着你,毕竟这么多年,他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有过日子的感觉。”

常青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桑离,桑离急忙解释:“您别误会,我只是觉得,爸爸更想等着……”

说不下去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正确表达自己的善意。

还是常青先握住了桑离的手,有些哽咽:“小离,你不用说了,我明白。”

她抬头,看着桑离,含着泪淡淡地微笑:“谢谢你。”

她吁口气,欣慰地看着桑离和马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们就和淼淼一起合葬我们吧,这样,到了天上总还算是有个伴儿……”

她仰起头看天空,骄阳似火,似乎就要烤干了人的眼泪。

桑离看着常青发间一点零星的白色,突然那么心酸。

当晚,是已经冷清了许久的桑家第一次亮起晚餐的灯光。桑离正和常青一起准备晚饭时手机响,她拿起来看,是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手术成功。

发信人:田淼。

一颗大石,终于落了地。

桑离在厨房里长吁一口气,常青看到了,随口问一句:“有事吗?”

桑离摇摇头:“没有。”

常青探头看看屋外的马煜,转身把桑离往外赶:“你出去陪陪马煜吧,陪他上街转转,或者去海边看看。”

桑离还要说什么,常青却执拗得很,仍旧还是把桑离推出门。

是傍晚了,海边城市的风已经开始微微的凉。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做晚餐,行人也在忙着往家赶。桑离和马煜肩并肩在街上走,偶尔桑离会指给马煜看:这里,是我小学同学的家;这里,是我小时候和南杨捉迷藏的地方;这里曾经有个纪念碑,不过后来被移走了……

马煜安静地倾听,偶尔嗯嗯啊啊地答应几声,时光静谧,是难得的安然。

中间途径一家小书店,桑离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回身拽马煜的胳膊,问他:“我们进去看看好不好?”

马煜点头,信步随她走进去。书店不大,外面一半多是当月的杂志,里面几个有限的杂志,摆放的也都是些畅销书。

桑离一排排地看过去,突然,视线就凝固在了一处。

马煜站在她身后翻一本《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许久不见身后有响动,回头,就看见桑离一个人呆呆地盯着书架上的一本书看。

柔和的淡色封面,隐约的玫瑰图案,衬着右上角黑色的书名:《芬芳岁月》。

封面左下角是一家三口的照片:中年男人风度翩翩,身边的女子雍容高贵,身后站着英俊的男孩子,两手搭在父母肩上,笑起来的样子阳光灿烂—倘若这样的情景算不上“天伦之乐”,那么还有什么能衬得起这四个字?

或许也是见桑离对这本书过于关注,看店的年轻女孩子走过来热情地介绍:“这本书不错啊,旁边艺校的学生好多过来买的。梁炜菘嘛,本身就是名人,他老婆又是这么有钱,以前都不知道啊,看了才知道原来有钱人也可以过得这么幸福。艺校的学生说买这本书不光可以了解偶像的生活,还可以当作是服饰指南来看,里面有梁炜菘老婆的照片,一身名牌,可漂亮了……”

桑离不说话,只是紧紧盯着那本书,过很久才伸手取下来,捧在手中,翻开内页。

梁炜菘—真的就是那个梁炜菘,知名男高音歌唱家,音乐学院声乐系主任、教授、学科带头人、硕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若干知名大剧院的签约艺术家……

赵倩华—也真的是那个赵倩华,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服装设计师,掌管着包括服装、化妆品、家居用品等十几个行业在内的家族产业,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名门之后……

这样的两个人,四十几岁的年纪,结婚二十年,一起写一本书,插了大量的生活照,加上那些不知道从哪里雇枪手写出来的煽情文字,居然也真有人买?

桑离的唇角渐渐浮上冷笑,马煜有些惊讶,便也拿一本《芬芳岁月》翻看。

店员还在聒噪:“买本吧,不错啊,梁炜菘的歌多好听啊,前几天电视上还播他的访谈,他学生都上台说他人可好呢,德艺双馨……”

德艺双馨?桑离冷笑。

多么可笑的骗局—这样的一个男人,站在舞台上衣冠楚楚、玉树临风,人人都说他德艺双馨,可是有几个人能想到他居然会是个衣冠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