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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奴(121)+番外

御林军将院墙拆了,灵棚搭到街上,吊唁的人来来去去,外头哭的,喊的,喧闹不绝。

李效走进西厢,站在扶峰生前所住的房内,光线阴暗,环境潮湿。

扶峰的遗物被整理出一个小小的包袱,放在案前,李效双膝跪下,解开包袱的角,看了一眼。

里头俱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物,刀削的木人木马,最底下,垫着一个婴孩的小肚兜。

李效不禁蹙眉,肚兜下还有两张褪色的,放了二十四年的生辰纸:隆庆三十八年,腊月初九,辰时三刻,李效。

隆庆三十八年,腊月初九,辰时二刻,许凌云。

这是李效与许凌云的两张生辰纸,一旁还各按了道指印。

怎么会在扶峰这里?李效折起生辰纸,揣进怀中,系上包袱,望向一旁案上的其余物事。

一个锦盒,一把带鞘的长剑。

李效对着昏暗日光端详锦盒上的封条,年代久远,三个字笔迹模糊,依稀可辨那触目惊心的朱红印章,篆书“方青余”三字。

李效深深吸了口气,将锦盒打开,里面是一个羊脂玉瓶,封口的布塞已黄朽,拔出后倒出两枚暗红色的药丸。

李效几乎听得见胸膛内怦怦的心跳,注视掌中的两枚药丸,片刻后把药丸逐一放回瓶内,又取来一旁的带鞘长剑。

拔剑。

金铁交撞之声长远悠扬犹若龙吟,止声之际,神兵出鞘。

剑锋胜雪,历两百年依然,如一泓冷冽秋水,荡漾着银白色的弧光,剑身映出李效深邃而迷茫的双目。

李效两指顺着剑脊平抹而过,摸到两枚微微凹陷的太古金文,就着日光翻转时,一抹反光划过房梁,落在院外许凌云眉间。

剑脊铭刻二字——“云舒”。

“云舒剑。”许凌云说。

李效收剑归鞘,诤然一声,惊心动魄。

“云舒剑为何在这里。”李效道:“扶峰先生与两百年前的方青余有何关联?孤记得,扶峰先生是东夷人,并非方青余的后代。”

“况且方家一脉自叛乱伏诛后,便已被灭了满门,自当也不会留有后代。”

许凌云道:“臣不知,或许这把剑自方青余死后,流落世间,恰巧被扶峰先生寻得而已。”

李效沉默点头,转身瞥向案上,二人视线交汇,俱落在那个盒上。

“醉生梦死。”李效道。

许凌云淡淡道:“醉生梦死。”

李效说:“醉生梦死为何会在此处?”

许凌云看着李效双眼,过了很久很久,最终摇了摇头,开口道:“陛下,守头七了。”

一夜君臣无话,临近破晓时,小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翌日清晨,江州全境缟素,东西两道长街歇业,所有店铺门前挂起灵纱,十万百姓送行,许凌云与李效扶灵,浩浩荡荡随棺而出。

江州四城官员千余,御林军八百,而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平民百姓,进眉山墓地,入陵。

李效至今仍未披露自己身份,巩繁壬也未曾言明,这名陌生男子出现在送葬队中,侧脸上的红痕惹眼而突兀,颀长身材更鹤立鸡群。

扶峰入了陵,自眉山山腰至山脚,百姓成山成海,在晚春飞扬细雨间如一片白茫茫的海。

巩繁壬诵完祭文,在扶峰坟头付诸一炬,黑色的纸灰于风里卷过,漫山遍野的百姓下跪,齐齐三拜。

许凌云沉默得近乎恐怖,一别诸官员后径自在雨里回了家。

巩繁壬道:“凌云。”

许凌云点了点头。

巩繁壬蔼声道:“陛下一直想让你归京复职,你卸任回来,为的不就是照顾扶峰先生么,如今先生已逝,你的担子也放下了。”

许凌云勉强点头:“我再想想罢。”说毕一躬身,与李效等人告别,回入江州。

李效叹了口气,从山上下来,下山时百姓庸庸碌碌,彼此拥挤。

李效无意间惊鸿一瞥,见一老妇人远远地看着他,然而彼此目光一触,又惊惧万分地别过头去。

李效仍记得那老妪,正是住在许家外巷子里的乔婆婆。

当夜巩繁壬设宴,招待江州文武官员,李效只草草吃了些便罢箸,回房躺在床上,一闭上眼全是破碎的梦,层层朝自己涌来。

梦里,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

再恒久的梦境中,那不属于自己的金戈铁马,战火纷飞被烽烟侵蚀出一个乌黑的破口,仿佛一张画卷在自己的面前燃烧殆尽。

转身时四面兵戈,茫茫旷野,焦黑的尸体堆积如山。

“里头那位,就是许家的大公子么?”一女声轻轻道。

李效马上醒过来,满背冷汗,睁开双眼。

守门的小厮低声道:“嘘,别瞎说,刺史大人交代过,说是京里来的贵客,什么事?”

女声道:“头七的饼,爷爷让我拿过来。”

一名御林军的声音道:“饼留下,你回去。”

“等等。”李效的声音在房内响起:“让他进来。”

江州女孩儿眉目含情,皮肤粉嫩,水灵灵的正是初长开的年纪,提着一个篮,放在桌上,笑道:“怎么了?”

李效的眉毛紧拧,示意侍卫把门关上,许久后开了口:“为什么说我是许家的大公子。”

姑娘笑道:“你是许凌云罢?爷爷说你和当年的许大人眉毛有点像,今儿送葬的时候远远地看了你一眼。你从京师回来了?卸任了?”

李效喃喃道:“是啊……”

那姑娘又笑了笑:“别太难过,扶峰大人已经是白喜了。”

李效神情恍惚,那姑娘只以为扶峰死后这俊朗男子悲痛,安慰了几句便出房去了;李效独自一人坐着,越想越是心惊。

许凌云笑时微微弯起来的眉毛,扶峰的两封生辰帖子,过往未曾铭记,却依稀朦胧的碎片刹那间拼了起来,隐隐浮上一个李效连想也不敢想的念头。

“陛下?”唐思在门外问。

李效喘息声太大,唐思道:“陛下着凉了?”

“没有。”李效的声音不太稳,而后道:“都退下。”

李效匆匆换上便服出门一步,御林军马上跟了上来。

李效深吸一口气,说:“不用人跟着,孤自去走走。”

老司监道:“陛下,太后吩咐过,陛下来江州,一定得有人跟着。”

李效道:“那喜公公跟着罢,不须知会巩繁壬,孤有点私事,去去就来。”

时值黄昏,连着近一个月的雨季终于过去,江州的天空如水洗过的清澈,一抹血红的夕阳从寒江之西投来。

李效回到许家大院外,巷子两侧人家已升起炊烟,竹椅收了。

李效叩响巷中乔家的门,乔家本有一男丁,后得了痨病而死,三年前媳妇弃了小孩再嫁,只余乔婆婆孤苦伶仃地守着五岁大的小孙子过活。

乔家的小孙子在巷外与一群孩童嬉闹,乔婆婆独自在厨房做晚饭。

李效让喜公公在院外等,径自进了乔家。

许凌云跪在扶峰的牌位前,斟了三杯小酒,点起香,朝铁桶里放了些纸钱。

叩门声响,许凌云转身去开了门。

“喜公公?”许凌云笑了笑,朝那老司监抱拳:“怎么上门来了?”

老司监端着拂尘,笑道:“许大人,太后着我来带一句话,横竖无事,便过来了。”

许凌云:“公公里面请。”

“不了。”老司监道:“说完就走。太后让老奴来告诉许大人,当初她本意不是要治许大人的罪。但林阁老一力主张废去鹰队,若不先收押你,只怕阁老要援引律法……”

“不必说了。”许凌云道:“我明白的,林懿一直防着我。”

老司监点了点头,又道:“纵不大赦天下,太后也不能坐看当年的恩人之后被斩了……”

许凌云笑了笑,不说话。

许凌云道:“陛下什么时候回去?”

老司监道:“过几日便得起行了,陛下亲自来了,在隔壁的院子里。”

许凌云蹙眉道:“隔壁?他去乔婆婆的家做什么?”

老司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许凌云出了院门,夕阳晚照,院门虚掩着,许凌云轻轻走进乔家,院中无人。

李效的声音从后院传来,许凌云穿过幽暗的堂屋,朝边房走,每走一步,李效的声音便惊心动魄的,更清晰一分。

“乔婆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不……扶峰都去了,当年的事别再问我……”

“乔婆婆!”

“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既不知道,为何一直盯着我看?你认出这块胎记,接生的时候,你动过什么手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给你娘接生的不是我,我是给那位贵人接生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给哪位贵人接生?”

“我不知道啊——!”乔婆婆似是发了疯,满脸火灰地坐在地下哭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你饶了我吧,王婆婆已经死了,扶峰答应过不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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