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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奴(49)+番外

孙诚在外头应了,下去吩咐,片刻后两名小倌推门进来,一人抱七弦琴,另一人则以黑布蒙着眼。

孙岩笑吟吟道:“都叫什么名字?”

抱琴那小倌怯怯道:“沭华。”

另一名小倌缓缓跪了下来,沭华低声道:“他叫希声,平日里不爱说话,是个瞎子,楼里姐姐们都唤他木头。”

孙岩噗一声笑了出来,朝外间道:“这派的什么人,换个换个……”

张慕道:“他不是瞎子。”

希声点了点头,沭华双眼明亮,带着欣然笑意,一手抚上琴,问道:“官人为何这么说?”

张慕:“自走进来至坐下,动作与瞎子不同。”

孙岩看出点门道来了,笑问道:“为何乔装成瞎子?”

沭华以手拨弦,悠然道:“人心难测,唯独装聋作哑的人才活得自在,希声他得留着耳朵听琴,留着嗓子给官人唱曲儿,不能装聋作哑,只得装瞎,这世上许多事情……看不见才是最清静……”说毕声音渐低下来,手指轻轻一拧,悦耳琴声奏响。

是时只闻希声唱道:“冤家,冤家,一池秋水冬来化雪,雪里融着你,泥里融着他……”

张慕侧着头,安静听着,希声薄唇微颤,边唱边发着抖,白皙的脸庞上,眉眼间蒙着块黑布,带着孤苦无依的茫然。

恍惚间与多年前,龙央殿中挨板子挨到一半,抬头望向院内的李庆成重合在一处。

又似是那天离开葭城,策马独自逃出西川官道岔路,在雨水里被淋得发抖,躺在路中央,嘴唇颤动,双眼一片空洞,望向灰白天空的孤独太子。

一眨眼,悠然岁月在歌里掠过去了。

再眨眼时光阴荏苒,张慕说不清前头等着的是什么,有时他甚至想伸出手,拉着走在前头的李庆成的手,让他转身,不再朝他的龙椅,朝他的京师走。

宁愿安安静静,抱着怀里的人,在路边坐下,编个草蚱蜢,摘朵花,小声说说话,坐一辈子。

希声唱完了,沭华把他引到张慕身边,希声脸色发白,轻轻倚在张慕怀里。

“过来。”孙岩不禁也动了心,朝沭华招手道。

沭华依偎在孙岩身侧,孙岩抬袖轻拭他的额头,小声道:“怎有处乌青?”

沭华怔怔看着张慕与他怀中的希声,低声道:“被客人打的。”

孙岩叹了口气。

张慕恍若置身梦境,颀长手指拈着那小倌下巴。

希声仰起脸等候,锋利的薄唇抿着,与李庆成如出一辙。

张慕轻轻卡着他的脖颈,正低头想吻,却又定住动作,改而以指头解开希声的遮眼布。希声眼睛水灵,眉毛犹若长河里的一粼水沙。

不是那双锋芒毕露的眼,也不是柳叶般笑起来会弯的眉。

张慕轻轻地把他扶稳,让他坐到一旁,摇头道:“醉了。”继而长出一口气,一手按膝起身。

孙岩道:“慕哥?”

张慕摆手,出了厢房,回手带上门,缓缓朝梯下走,秋娘正与数人谈笑,见张慕衣冠齐整地下来,俱是纷纷躬身。

张慕在女人们的目光注视下走出满堂春,孤独的高大身影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三更,刺史府。

孙铿失魂落魄地回了府上,孙刺史早已歇下,却被孙铿拍门叫醒。

“爹,我今夜听了个了不得的事。”孙铿袍子未换,靴下沾雪在厅中化了满地水。

孙刺史怒斥道:“孽畜又去眠花宿柳!我迟早会被你……”

孙铿讥刺道:“既是这么说,多的也不提了,有人祸事临门尚不自知,简直愚蠢至极!”说毕甩了把袖,目光游移,转身朝卧房里去。

孙刺史喝道:“孽畜说的什么话!说清楚!”

孙铿保持着侧身的姿势,停下脚步,眼望厅中地砖,喃喃将夜间所闻详细说了,其父越听越是心惊,不禁变了脸色。

“你是还未曾睡醒!”刺史重重斥道。

孙铿道:“罢罢罢,爱信不信,儿子收拾细软走了,爹爹好自为之。”

孙刺史眼珠一转,捋须道:“且慢。”

孙刺史道:“你去换身衣裳到厅来。”接着朝管家吩咐数句,管家躬身出门去。

孙铿换过衣袍出厅时,却见孙府马车接来了一个人,正是沭华。

沭华刚送走客人,正想歇一会,却被刺史的手下人带了过来,今夜实是一波三折,不知该如何应对,张了张口,最后唤了声:“公子。”

孙铿面带忧虑不应声,孙刺史却道:“你唤沭华是罢。”

沭华不安躬身,孙刺史吩咐人取了银子赏他,缓缓道:“今日不是追究你与铿儿的事,你且将今夜陪了哪些客,都说了什么话,细细与我从头道来。”

沭华寻思良久,便将今夜之事说了,待说到李庆成时,孙刺史便询道:“你当时唱的哪一句引他发怒?”

沭华想了想,答:“西川谣,钟山九响那句……”

孙刺史眯起眼,孙铿明白了,插口道:“爹,那人闻曲生情,定是太子无疑……”

孙刺史色变道:“谁许你胡说八道!再说一字就到院内去跪着!”

沭华骇得噤声,孙刺史吩咐道:“说下去。”

沭华谈及方青余的赏,又说到孙铿走后,秋娘着自己前去陪客一事,孙刺史道:“那高个子男人长甚么模样?”

沭华道:“瘦……阴恻恻的,我不敢多瞅,左脸上有道灼过的红疤。”

“果然是张慕……另外那人该是方青余……”孙刺史喃喃道:“孙岩真是好大的胆子……”

两相印证,孙刺史再无怀疑,正要下决断间,孙铿却道:“你回去罢,记得今天的话不可对旁的人提。”

沭华连连点头,孙刺史冷笑一声,孙铿便着人将小倌带上车,依旧送回满堂春去。

孙刺史在厅上坐了片刻,吩咐儿子道:“你去歇下,明日再详细说。”便也径自回房。

父子二人散后,西面窗格一声轻响,继而瓦檐顶端脚步琐碎,一路掠向后门,方青余蓝衫潇洒一扬,攀过墙头,帅气躬身落地,于刺史府外落稳。

马车从刺史府后门小巷离去,路旁冬夜食摊三三两两收摊,他的视线驻留在一名俊朗男子身上,男子站在摊前,用一个竹筒装汤圆,又从怀中摸出铜钱递过,继而回身吹了声口哨,笑道:“顺路捎一程?”

“停车。”沭华认出了夜间见过的人,忙道:“你知道我在车上?”

马车在方青余背后停下,方青余哂道:“请你也吃一碗?”

沭华笑道:“不了,公子怎在这处?”

方青余闪身上了车,怀揣竹筒,伸出一手搭着沭华肩膀,懒懒道:“出来给我媳妇买汤圆吃,大半夜的吵着要吃汤圆,真难侍候。”

沭华乐不可支,莞尔道:“公子是良人。”

方青余彬彬有礼地点头,坐在马车上一路朝西城去不提。

且话说张慕拖着疲惫步子过了长街,车也不坐,踉跄几步,倚在桥墩前,抬头看着夜空飞雪呆呆出神。

海东青展翅飞来,落在桥墩上,鹰目于夜中发亮。

张慕撑起身子,怔怔看着它,继而见有兵士打着灯笼来寻,正是唐鸿派的人。

“你做什么去了?”唐鸿远远道:“快回去!”

张慕头昏脑胀,勉强点头。

四更,李庆成坐在厅内,玩一件市集上的小玩艺,张慕回来了,满身雪水滴滴答答地融落下来。

李庆成面前桌上琳琅满目,摆满了方青余陪他买来的零物件。

“做什么去了。”李庆成头也不抬问道。

“喝酒。”张慕低声道。

李庆成:“怎么孙岩也不派个车,将你送回来,就这么让你用走的?你俩不是交情好的么。”

张慕落寞地说:“醒酒。”

李庆成等到四更,本也心中有火,然而看张慕这狼狈模样,心内先自软了,随口道:“喝的什么酒,在哪喝的?”

“忘了。”张慕答道,认真地看着李庆成,嗳了口气。

李庆成抬头时,闻到一阵甜香。

这气味登时触了李庆成的逆鳞,勃然吼道:“忘了?这什么味道?!喝的春酒把你喝傻了!给我跪到院里去醒酒!”

李庆成怒而揭案,案几上琐碎物事登时劈头盖脑砸了张慕一身,那时间只听太子怒不可遏,将木案摔在张慕身上大骂,张慕却始终沉默,站在厅内任李庆成发火。

这场骂惊动了兵士,唐鸿刚睡下,听见李庆成发火,忙披头散发地出来,站在厅外想说点什么,嘴还未张李庆成便吼道:“唐鸿!闭嘴!”

唐鸿一个哆嗦,不敢吭声,转身走了,李庆成又道:“站住!待会有事吩咐你!”

李庆成一通疾喘,厅内肃静,张慕也不解释,转身走到廊前,出了庭院,躬身单膝跪在卧房外的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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