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矶汉拿(28)

花君怔住。

倾斜的坡道前方传来声响,叶海伸头望去,只见一位老妇惊惶地小步快走,遇上一个男人,忙不迭地连声询问,脸上尽是张皇的表情,男人抬头四处张望了一番,手指向这边指了指。

老妇蹒跚地向他们走近,花君将手里的毛巾丢给叶海,快步向老妇跑去。

叶海拎着花君的毛巾,看着花君迈着紧张的步伐,跑出大树所庇护的阴影,向着炙热的光前行,心下一阵悲苦。

老妇拉住花君的手,哑着苍老的声调,咳嗽了几声,浑浊的老泪已涌出眼眶,顺着褶皱的脸,慢慢下滑。叶海看着花君的背影,那个一贯挺直的孱弱脊梁,突然倒塌,叶海拽紧手里的毛巾,心中一阵惶惑。劳作的男人们爆发出一阵喧闹,他们围在花君身边,难解的语言翻了天般四下窜出,场面混乱又惊惧。

喧闹的人群被推开,叶海看见那个女孩慢慢走近自己,终是站在了自己身前,她低着头,不再吵闹着喊自己的名字,而是轻声说着:“我阿爸,走了。”

叶海睁开眼,天花板上繁复的花纹在壁灯的昏黄灯光映衬下勾出各种突兀的骇人形状,他翻身坐起,却惊觉自己仍穿着在家时的那套浅蓝色格纹睡衣。

套上拖鞋,叶海打开房门,走廊上原本明亮的顶灯一盏未开,令叶海在打开房门的瞬间错觉自己正踏入黑暗的漩涡。

鬼使神差地走下二楼,路过叶忘的房门,叶海停在走廊末端的房间门口。

他的思维有些混沌,直到他已经将手搭上房门的铜制锁柄,他才恍惚想起,这是父亲的房间。

房门无声无息地开启,房内白亮如夜,叶海踏过柔软的地毯,慢慢走向房间的浴室门口,门内水声潺潺,在这静得慎人的夜里显出一丝悲情的意味。

叶海推开门,熟悉的琉璃台,熟悉的磨砂玻璃,熟悉的洗漱用品,熟悉的圆弧浴缸,小时候的他总赖在这温暖而潮湿的环境里,像一只畏惧陆地的小鱼儿,躲在角落里连头也不敢探出。

圆弧浴缸里的水已经溢满地面,叶海站在浴室门口,望着那些流动的水怔怔出神。

渐渐的,流动的清水被一点一滴的红染上生动的轨迹,红越来越多,叶海想要后退,却止不住自己往前行进的脚步。

红色的水淌湿了自己的脚,叶海终于站在了浴缸前面。

满池的水,在浴室明亮的光线下显出粉红色的光泽,波光潋滟间,沉浸在水底下的那个人显得异常安详与美好,他放松合起的薄薄眼皮上隐约可见细致的青色血管,长长的睫毛弯翘在眼上,和着掩在额前的柔软黑发随波晃动,衬得眼角的泪痣越发显得柔顺动人。

叶海愣愣地望着沉浸在粉红色水底的男人,有清冷的泪渐渐滑落眼角。

“叶海!叶海!”

叶海睁开眼,眼前放大的面孔清清楚楚映入眼中,他伸手摸摸自己的眼角,一片干燥,再看向眼前那人时已是习惯性笑起了,“我睡着了。”

赵矜冉蹲在叶海身前,正捏了他的一只手轻轻摇晃,“累了话就去床上躺着,坐在椅子上睡多不舒服。”

叶海捏捏自己僵硬的脖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葬礼进行得怎么样了?花君还好吗?”

赵矜冉答道:“按着这边的风俗进行,便全权交给这边的长辈了,花君还在楼下。”

叶海点点头,啪啪拍了两下自己的脸,回头冲赵矜冉笑笑,“我下去看看。”

“叶海!”

叶海回身,“怎么了?”

赵矜冉犹豫地看着他,“……你又做梦了吗?”

叶海微愣,“什么?”

赵矜冉看着他,眼底有藏不住的痛,“我听到你在喊你父亲。”

“……是吗?”

赵矜冉点点头。

叶海淡淡一笑,“可能是触景伤情吧。”

赵矜冉点点头,“那……我陪你一起下去?”

叶海勾起唇角,淡淡地点了下头。

☆、公主

第二十七章公主

这是叶海生命中参加的第二次葬礼。

葬礼需要持续两天,过程迅捷又朴质,这是一场在他看来极其突兀乃至于无法想象的送行,据说,葬礼依循了这座南方小镇的种种古老仪式,从停棺、送草、守夜到出殡,一切都循规蹈矩而又诡异至极,叶海隐藏在人群一角,看着花君站在人群中央,在几位老者怜悯伤痛的目光注视下,捏紧了身侧的拳头,沉默地跪在花先生的灵位前。

叶海望着灵桌上方端放着的男人遗像,陌生却又是流泻在记忆深处的熟悉,那是一张年轻刚毅的脸,健康的肤色,黑亮的眼眸,利落的短发,与父亲书房桌上的照片相同的容颜,花君说这是二十多年前的花先生。

二十多年的花先生,二十多年前的父亲。

满池潺潺流动的粉红液体。

他说,你最像你的父亲,但你不要学他。

赵矜冉不知从何处接近,站在叶海身旁。

叶海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字字艰涩。

赵矜冉想起初见叶海的那一天,鸟语花香,春光明媚,却偏偏是叶蔚城的葬礼,那一群黑衣的男子在寂寞的墓园里静守的姿态,仿若昨日时光。

赵矜冉透过忙碌的人群,望向大堂里垂首的女孩,心中叹息。

叶海转身向楼上走去,赵矜冉在身后轻声询问:“去哪?”

那人却只是回头,眉色暗沉,“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赵矜冉明白,这失去的疼,正是他与他曾经的相逢,在要倾覆了天空的鸟语花香中,他站在他的车外,等待他未归家的兄长,而当时,他们刚刚结束与他们父亲的最后一次陪伴。

赵矜冉站在屋外,抬头望了眼天边炙热的光源,视线一阵模糊,迫得他不得不闭上眼,暗黑的视野里,却仍有恼人的光晕,恍恍惚惚刺疼着神经。

待底楼的灵堂送走了大部分的亲朋友邻,夜已高深。

顶楼的铁条楼梯被风雨蹉跎出斑斑锈迹,叶海迈着狭小的步伐,一步一步爬上铁梯,上半身穿过铁皮遮雨棚的瞬间,月光浸蚀而上,叶海矮□,穿过雨棚,爬上楼顶的平台,视线逡巡,发现方正的蓄水池后,花君就坐在平台边沿,两条腿穿过铁栏,在寂静的夜中,一下一下,晃荡着敲在石墙上。

叶海在花君身边坐下,仿了她的模样,凌空着两条长腿,半晌,他问:“怎么还不去休息?”

花君摇摇头,“再让我坐一会儿。”

叶海点点头,两个人沉默着凝望了远处的虚空。

花君突然叹气,转头冲叶海一笑,说道:“好辛苦。”

叶海握住一根铁栏,苦涩地回答:“辛苦了。”

花君摇摇头,说:“昨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清晨的巷子里,有一个中年男人向我走来,我问他去哪,他指着我们家的房子说要来拜访故人,我见过他,他与阿爸钱包夹层里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我猜着这就是那位我从未谋面的叶叔叔。阿爸等了他这么多年,阿爸说只要他愿意再与他相见,便是原谅了他,如今他来看望阿爸,想必是真心原谅了阿爸的。”

叶海一时语塞,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我父亲那样的人,心中总挖着一处枯井,是打算着时时刻刻将自己活埋的,他愿意走出那个井来见花叔叔一面,想来是真的看开了。”

花君点头,“嗯,他终于回到了他身边,却留下我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我只要一想到,长远的未来里,这一声阿爸是再也得不到回应了的,我便要难过,很难过很难过。”

叶海转头,看见他身畔的女孩用手背捂了眼,前齿咬了下唇,呜咽着蜷缩了肩,像幼小的兽,再没了与生活对抗的勇气和坚定,他叹气,拥抱住她孱弱的肩,安慰道:“可是我们还有希望,死亡不是消失。”

花君抬了红肿的眼,安静地看着叶海。

叶海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微笑着递过去,“生活如此艰难,不勇敢,怎么幸福?”

花君接过纸巾,折叠成小小方块的纸巾,盖在眼上,柔软安心的触觉,花君问:“叶海,叶叔叔去世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是。”

“那安慰着你的希望是什么?”

叶海诧异,却仍是回答,“家,家是一切,我还有叶忘哥,还有叶贤,还有叶净。”

花君取下纸巾,湿润的眼看着叶海,半晌,眨眨眼,她问:“那如果有一天他们都消失了,你也会消失吗?”落下一串泪,她难以自制地感到哀伤,“叶海,你不要消失,你要好好地生活,快乐,富足,健康,强大,你必须让自己美满,好不好?”

叶海笑,“不要担心我,我一直都很好。”

花君哭泣着摇头,落下一串串无法释然的泪,“不,你不好,你说叶叔叔是在心中挖了枯井的,可你却是在心内埋下了一颗种子,关于死亡,关于毁灭,你以你的希望与它相抗衡,如若希望溃败,你是不是就要生生绞杀了自己,摧枯拉朽?”

上一篇:囚徒 下一篇:自始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