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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12)

上午有堂美术课,授课老师是在学生中尤其是女生中极具人气的教导主任。他是清华美院的高材生,以一个副科老师的身份担任教导主任一职,在中国的众多初中里,也不多见。秋日的阳光懒懒地打进来,带着疏离又淡漠的微笑。老师正热情洋溢地介绍水粉画,说颜色的运用和光影的选择。

“蓝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宁静而幽远。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碧海蓝天,是无限广阔而悠闲的世界。据说张艺谋最爱红色,难怪他的电影都是那般俗不可耐。就我而言,一袭蓝裙的女孩儿,明亮而清澈的眼眸,安静且娴雅的神态,才最具有东方女子的神韵。像今天坐第二组第三排的女生,她裙子的颜色就和整个人的气质相得益彰,优雅纯洁而不咄咄逼人。”

吕品天没想到老师会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走神走到爪哇国,猛然抬起头却发现全班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前桌的目光更是意味深长,似笑非笑。她短暂的不知所措后就收敛了面上的尴尬,平静地看着自己桌上摊开的美术书。美术老师面色白皙,性情温和,很有些古诗词中走出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意蕴。季如璟曾不无夸张地形容,全校所有雌性生物包括超市老板养的那只母猫看他的眼神都含情脉脉。这话虽然有夸大其词的嫌疑,多年以后同学会,到场的女生却有三分之二以上承认青葱岁月里曾经暗恋过教导主任。

这堂课说了什么她没听清楚,只隐隐约约还记得老师布置了一幅水粉作业,人物风景皆可。她精神恍惚地上去擦黑板时,美术老师突然叫住她:“吕品天是不是?老师想请你帮个忙。”

美术老师要在市文化宫办一次个人画展,还缺少一幅水粉人物画。他觉得吕品天非常适合做这幅人物画的模特儿。

“也许这样说非常失礼,但看见你我就充满了创作的激情,你就像我的缪斯女神一样。”谈到自己最爱的绘画,美术老师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吕品天觉得有趣,笑着点点头,轻声问:“你希望我什么时候去当模特?”

“就今天,可以吗?下午放学后去老师的画室,黄昏夕阳暖暖的光芒,慵懒又优雅的感觉。老师真高兴你能答应帮这个忙。”美术老师兴高采烈地邀请,“等到画展那天,欢迎你去看。”

吕品天的前桌刚好帮英语老师拿教案进来,听闻最后一句话立刻撅起嘴巴,撒娇道:“老师偏心,只请吕品天,不请我们吗?”

美术老师好脾气地笑了,点头道,自然都欢迎。

邹扬听吕品天说放晚学以后要给美术老师当模特儿,没多言,只说他在教室等她。升初中以后,因为比以前更加早出晚归,他都是在食神居包餐。吴老板本想让他干脆住在家里算了,反正她盘下了隔壁展婷婷家原先的店铺,有空余的房间。展家生意做大了,举家搬去了上海。房子空着可惜,就以极为优惠的价格转给了她。但邹扬的爷爷奶奶都觉得三餐让她操心已经过意不去,怎么好意思食宿全麻烦她;加上两个老人后半辈子都是围着这个大孙子转,一天见不到人都慌得慌,哪舍得真让他做了人家的儿子。

吕品天原先说不用,后来拗不过他,只能随他去。她到学校的磁卡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给母亲,吴老板只叮嘱她记得早点回家吃晚饭写作业。

美术老师的画室面积不算大,他正安静地坐在画室中央面对空白的画纸沉思。吕品天发现他不笑的时候,长得有点像画室里素描模拟用的、轮廓线条分明的石膏像;那种石膏像通常都是没表情的,只有光影,冷漠漂亮而无血气。在那些从或近或远的角落与角度模拟他形态的各式各样的眼神里,他仿佛也成了一尊偶像。这种意外的发现叫她吃惊而忍不住暗暗发笑,原来每个人都有不同面。

老师见了她,回头微微一笑。他温和下来,身上就有一种霁月清风般的特质,一如他平时待人接物,令人说不出的舒服妥贴。吕品天也回以淡淡的笑容,轻声问,我应该做些什么?

美术老师安排她坐在木凳上,略微转头看窗外,像一只优雅的引颈的天鹅。吕品天听到这个比喻,忍不住轻笑,摇摇头,继续看着窗外高大的水杉,不知怎地,想到一句古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是出自哪本古籍?她想不起来。

十月傍晚的风透过阅览室半敞的百叶窗,拂在人身上容易产生一种熏然的沉醉。少女面庞白皙清秀,高高的额际,眉目深秀,此刻干净柔和的面容此时落日下更有一种安详宁静。风微微撩动她的发丝,夕阳的余晖在她洁白如象牙的额头上镀上了一层圣洁而肃穆的光芒。CD里放着一首老歌,七十年代红极一时的好莱坞电影《毕业生》的插曲,《斯卡布罗集市》,优美的忧伤。

“就这样,就是这种若有所思的神态。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各个教派选出来的圣女都是年轻的少女了。”美术老师搁下画笔,笑着对她点头,“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下午放学后你方便吗?要是方便的话,能否再过来给我继续当模特。还是要穿这条蓝裙子。”

女孩儿开始还点头,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哑然失笑。她无奈地眨眼,老师,哪有人洗澡不换衣服的。

年轻的老师闹了个大红脸,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倒忘了这样一件重要的事。啧,该怎么办才好?呃,吕品天,老师有个不情之请。我去买件相同的蓝裙子,可否麻烦你一直换着穿。因为时间比较紧,画展还有一个多星期就要开了,延后的话宣传场地什么的协调起来都有诸多不便。”

吕品天听他说要为自己买衣服,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表示不要。

美术老师笑起来,道:“你可别觉得是占了我便宜,其实当模特的话,不仅衣服应当由作画者提供,还应当得到报酬。”

“那老师打算付我多少报酬啊?”她也笑起来。

“请你吃饭?”

吕品天摇摇头,看着画纸上安静的女孩,笑道,老师,展览以后能把这幅画送给我吗?

老师愣了一下,点头道,当然可以。

她点点头,拿起自己放在沙发上的书包,挥手告辞。十月初的白天虽然秋老虎依旧肆虐,晚风却有了些许清冷的味道。邹扬站在走廊上离画室不远的地方对她招手。吕品天看见他颇为惊异:“你怎么不在教室等我,还能顺便做作业。”

邹扬微笑,见她抱着胳膊,拿了件米色的外套罩在她身上:“干妈说晚上天气会转凉,——做模特儿都干些什么啊?”

“嗐,能有什么,就是坐在那里发呆,一呆就呆到现在。”

“既然这么无聊,为什么还要答应给他当模特儿。”邹扬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太乐意她把时间花费在那样的事情上。

“赠人鲜花,手留余香,举手之劳嘛。”她朝天边的晚霞做了个鬼脸,朗声道,“而且老师答应展览后把那幅画送给我,呵呵,还从来没人给我画过像呢。我真担心老师会不答应,我还不习惯自己的画像挂在别人家里。”

第 9 章

两人走到食神居门口,里面正出来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神情萧索。小城历史上虽是文化名城,经历这么些年的风风雨雨,却也败了落了,像是民国时的遗老遗少,哪怕端着架子,面子里子也早已不是那么回事。这样一个学者般的人物从店里走出,邹扬跟吕品天都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因为中间正有人骑着装满泔水桶的三轮车经过,熏人的气味让他俩都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再一抬头,店门口不远处那辆黑色的小车已经不见。

吃晚饭的时候,吴老板破天荒地一言不发。吕品天看了她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妈,喝汤得用勺子,你拿筷子再搅和也喝不到汤啊。”

吴老板忽然火冒三丈,丹凤眼瞪成斗鸡眼,眼睛里竟似杀气腾腾。她冷笑,怎么着,嫌你妈没知识没文化给你掉价儿呢?

吕品天吓了一跳,同桌吃饭的邹扬跟帮工俱是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她。吴老板脸色铁青,双颊的肌肉僵硬的仿佛大理石,字一个一个从颤抖的牙齿缝里蹦出来:“你是不是觉得你妈不好,让你吃苦受罪遭人嘲笑,过的不痛快了?”

吕品天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放下碗筷,一句话没说回楼上去了。邹扬不放心,宽慰了吴老板几句“天天不是这个意思”,赶紧跟上去。房间里没人,他在楼上穿来穿去,找了半天都不见人影。走到卫生间门口,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和抽泣的声音,他拍打门没人应答,干脆扭开门进去。瘦弱的女孩正抱着胳膊蹲坐在墙角哭,嘴里不住地嘟囔:“我没有,我没有嫌弃过妈妈,真的没有。我不是那样的人,妈妈怎么能这样说我。”

邹扬心里一紧,也蹲下身,顺势把她脑袋揽进怀里,轻轻地哄劝:“没事的,我们知道。”

“我明明没有嫌妈妈的意思,她为什么要曲解我。她没让我吃过苦,真的,我一点也不觉得没有爸爸是她的过错。谁笑我了?从来都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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