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换流年(4)

晚上送我穿过黑巷子时,阿达忽然开口,丫丫,你要是有什么困难的话尽管开口,也许我能帮忙。

我整整书包肩带,下意识地扫了巷口一眼。“没什么。”我随脚踢了颗小石子,圆溜溜的小石头滚到黑暗里,不知停留在什么地方。也许它会成为英雄雕像的一部分,接受世人的瞻仰;也许它会变成英雄雕像的奠基石,永远被踩在脚下。

“干嘛不参加补习呢。那几个老家伙虽然啰哩啰嗦的讨人嫌,不过上课确实有两把刷子。”

“阿达,谢谢你。”我抬起头,对他微笑,“真的很感谢你和叶子,我真庆幸有你们这两个好朋友。”

“还好朋友呢,什么事情都不跟我讲。”他悻悻,很是不甘的模样。

“又没有什么事,我说什么?”我笑了,今晚白雾弥漫,西天有淡淡的上弦月,影着圈朦胧的光晕。

“你不说就不说吧。真是的,跟叶子挖苦捉弄我时话多的塞都塞不住,现在却跟个闷葫芦一样。”他摆摆手,隐着怒气,大声嚷嚷,“走了走了。”

“阿达——”我叫他的名字,他的背影怔在原地,缓缓转头。大概因为巷子幽黑,他的眼睛好像在发光一样。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保证,要是真有事,我肯定会找你们帮忙。”

他却莫名其妙地气恼了,嘟囔了一句,大步走出巷子。

妈妈在客厅里一面糊纸盒一面等我。她身体不好,做不来重力活,只能接些诸如糊纸盒制纸花的活计以补贴家用。糊一个纸盒才赚五分钱,忙活一整天,腰酸背痛,眼前发黑也不过十几块钱的进账,她却始终坚持。听到车轴声她抬起头,笑道,怎么不叫同学进来喝口水。

我含糊其辞,不早了,他还得赶回家。

“别忘了把电饭锅里的红枣鸡蛋吃了。”

我出来拿水喝时,妈妈还在糊纸盒。昏黄的灯光下,她蹙着额,脸色蜡黄,眼角的皱纹仿佛一夜间冒了出来,瘦小的身体竟似干瘪了一般。我心头一瑟,咬住下唇匆匆爬上阁楼。

月升中天,纤华如水照缁衣。我翻翻手中的参考书,久久不得眠。我把手伸出狭小的窗户,夜露凝结成霜,微微的沁凉。

最终还是参加了学校的补习,班主任帮我找其余几科老师说项,同意免掉我的补习费。英语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筱雅,咱们学校成立以来还没有学生中考英语拿过满分,老师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我无言,只能对他们鞠躬,轻轻道一声,谢谢。

叶子愁眉苦脸,亲爱的,你补课了,我就没理由翘课了。

阿达很不高兴,一直死命地瞪我,一句话也不说。直隔了两个星期送我穿过巷子,他突然挟着怒气开口,你该不会直接念个中专拉倒吧。

“什么?”我略有些诧异,他已经两个星期没搭理过我了。

“你,初中毕业以后不会打算早早读个中专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工作吧!”男孩子拳头捏的紧紧,额上的青筋隐隐暴出。

我失笑,摇摇头,不会,当然不会。

“现在中专又不包分配工作了,我干嘛念中专。”

“那说定了,你一定要考省中。”他自说自话。

我啼笑皆非,挑挑眉毛,反诘道,为什么?

“因为我要去省中,所以你也得去。”

填报志愿的时候我又惹恼了阿达。

他拽着我的衣袖将我拖到走廊边上,怒气冲天,头上仿佛有座火焰山。

“你干嘛不报自费?万一失手就要滑到二流高中去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手腕被捏的生疼,龇牙咧嘴地直甩胳膊,嗳,你松手,阿达,你发什么神经。

“你什么意思啊你,筱雅,跟我们在一起特让你大小姐看不上眼是不是?你要是真迫不及待甩开我们,你明说!别这么兜圈,你不嫌累我替你累。”

“我倒要问你什么意思,莫名其妙。什么看不上眼,你就是再高高在上,也犯不着这么讽刺我吧。”

“那好,你给我说说看,你为什么选择自费否?万一失手呢,你就不能留个保底的。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去省中的吗?”他忿忿地瞪我,“筱雅,你太让我失望了,你言而无信!”

我冷笑,我怎么言而无信了?我的第一志愿难道不是省中?

“那你为什么不选自费,多一层保险不好吗?”

“阿达,我不想做二等公民,你明白吗?”我掰开他的手指,一字一顿,“我从来不愿意低人一等。”

他大怒,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跟我们在一起让你不自在了,我叫你看不顺眼了,还是嫌我不够格调了。

“你非得对号入座么。”我无力地叹了口气,“这是两回事,总之,我没有你想的那个意思。随便你怎么以为,或许我真是个骄傲到连伪装都不屑的人。我不想读个高中还得额外交钱,这会让我无地自容。”

中考志愿填报前,外公七十岁大寿,一家人聚齐。听闻我要交志愿表,舅妈立刻习惯性哭穷,仿佛资产早已数百万的他家尚未脱离温饱线。这样的戏码,每当我妈生病住院时,我开学时都会上演一通。我跟爸妈已经从开始时的尴尬不已到后来的充耳不闻。实际上除了我十岁那年妈妈腰间盘退化住院跟我舅借过一万块钱,我家从来没有开过口。那笔钱也在一年后就还清了。舅妈却就此落下了每逢我家有点事就习惯性哭穷的病根。

“这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靠,照你这话,我要考不上,还真没脸去念自费了。”阿达脸上浮了层浅浅的笑容,忽而隐去,一扫平日的吊儿郎当,“筱雅,我想告诉你,很多时候,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忍耐,是为了更好的得到。这个世界,无论我们是否愿意,都得学会妥协。”

“我知道啊。”我淡淡地微笑,难得对他做了个鬼脸,“怎么?你看不起我,认为我考不上?”

“哟,我的幸运女神要考不上那还有谁考得上。”他拍拍我的肩膀,“喂,量力而行。明天之前要改变主意的话就赶紧通知我,你多说两句好话,也许我可以帮你。”

“好。”我点头,开玩笑道,“我赶紧回去打草稿怎么讨好你,以备不时只需。”

中考我没考好,将全校第一的宝座拱手让给了一个平常名不见经传的女生。阿达叹气,没大没小地敲我的头,恨铁不成钢,我都这么自我牺牲了,你怎么还不知道要抓紧机会。我也学他的样子叹气,哀切道,我也在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啊,你怎么可以这样没默契。

“唉,难怪咱们可以接着凑一块,都是善良的人。”他哀嚎,“估计进不了实验班了,只能当二等公民。”

我伸手把他靠在我肩上的头摁到一边,侧首拍叶子的头,小姑娘,干嘛呢,脸色好似鬼打墙。

叶子两眼发直,欲哭无泪,“哇”的一声怪叫,钻进我怀里。中考结束后奔到店里去烫的爆炸头在我眼前晃啊晃。

“悠然,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居然比自费差了两分。白白又多花了三万块,心痛啊!我可以用这钱盘家蛋糕店了。”

“唉,我也心痛,以后没有免费的蛋糕吃了。”我抚慰地摸摸她的头发。

去学校拿分数条那天,班主任号召我们拿剩余的班费去学校附近的饭店吃散伙饭。一个包厢的人又叫又闹,老师竟然还撺掇男生喝啤酒。几杯茉莉花下肚,班主任大着舌头拍我的肩膀,筱雅啊筱雅,你怎么就把第一的位子给让给别人了了。同学的有爱精神完全可以在别的方面

体现,不要这么仁慈。

我心虚,因为我的失手,害得满怀殷切希望的班主任到手的五千块钱的奖金飞了。

“吴孟洐,的确行!老师没看错你,关键时候能发飙。”班主任厚实的熊掌在阿达瘦骨嶙峋的肩膀上大力拍打。我跟叶子都偷笑,觉得老师是在借机修理他一向看不顺眼的阿达。可怜阿达被拍的龇牙咧嘴却不得不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一个劲附和地“嘿嘿嘿”。他中考时英语竟然诡异地及格了,直接导致他免花了两万块的自费。据他讲,他英语不好是遗传。当年他老爸就是以数理化皆为满分,英语二十七分的成绩进的北大。

“阿达啊,老师很欣慰,你终于还是迷途知返,好好学习了。”班主任的话说的阿达一头一脑的虚汗,因为跟著名的达叔吴孟达名字只有一字之差,他得此花名。不想班主任竟然也知道。

“好好干!男孩子就要有点出息,不然将来老婆都没的讨。”班主任正儿八经地对自己的男徒耳提面命。大家都哄笑起来。一片笑声中,言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叶子举杯,结结巴巴道,叶观晨,我敬你一杯,祝你前程似锦。

叶子从我的肩膀上抬起头,对他落落大方地一笑,颇为豪爽地碰杯,将半杯啤酒一饮而尽。

“我也祝你一切顺利,万事如意。”

“叶观晨,我很喜欢你。”言胖子借着酒劲开口告白。虽然他情书写了一摞,亲口说却是第一次。男生立刻起哄,阿达更是吹口哨,大力拍他的肩膀“好兄弟,有胆色。”我在桌子底下死命踹他,拼命给他使眼色,结果他越闹越凶,比当事人还high。

上一篇:蒲公英 下一篇: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