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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流年(49)

隔着好几个月才再次见到阿达,在医院的病房里。我们跟在老师后面查病房,赫然见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当着老师的面,我不好询问,大姐认出他,惊讶地“咦”了一声,阿达,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跟我们一道的师兄寻声看过去,笑道:“噢,你们认识?胆石症,腹腔镜,不是大手术。”阿达也不知道在生哪门子气,扭头脸朝着墙壁。大姐推推我,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低头跟着老师出病房。里面师兄还在叮嘱他,晚上八点钟以后就要停止进食。他闷声不吭,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有。

临下班前,我犹豫再三,还是到病房看了他一次。他正在睡觉,病房里另一个病人正对着电视里的综艺节目哈哈大笑。那端的热闹,衬得这端分外冷清寂寞。他睫毛微微的扇动,面色不是很好看,有点病态的蜡黄。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暗暗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多久没睡一个安稳觉了。邻床一直盯着穿着泳装的小妹妹目不转睛的大叔忽然转头喊我,医生,您亲自过来量体温?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白大褂还没脱下来,连忙堆起笑脸摇头:“不是,到点儿会有护士过来给你量的。”末了指指床上的那一位,我又解释性的加了一句,“同学要动手术了,我过来看看。”那厢没有回应,我转过头看,大叔眼睛正炯炯有神地扒在电视上呢!我气闷,敢情人家根本就没想问问题,不过是《超级模特》的广告时间他没事做,才冒出的这一嗓子。没准儿这位大叔现在都忘了自己刚才问了什么。

我偷偷地看了眼天花板,眼睛落回原位时,阿达正安安静静地瞅着我看。我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打扰他休息了,忙说,没什么事儿,我就是顺便过来看看你。主任说了,你手术安排在明天上午十点,他老人家亲自主刀。别担心,腹腔镜就是在你肚子上打四个小孔而已,创伤性很小的。“我还以为你给我手术呢?你那时候不是一直嚷嚷要在我身上动刀子吗。”半晌他都没吭声,就在我以为他不打算搭理我的时候,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不好笑的笑话。

尽管不好笑,我还是非常配合地扯扯嘴皮:“这也就是说说而已,我现在哪有资格主刀啊,撑死了就是一助手,帮忙递器械的那种。行了,你吃饭了没有?怎么旁边也不见个人,叔叔阿姨呢?”“我妈明天才过来,她有事儿。没人给我买饭。”

我哭笑不得,你这不是还没动手术嘛,一穿上病号服就连自己吃饭都不会了?“我不敢走,我想说不定什么时候丫丫会过来看我呢。要是她来看我的时候我却不在,那可怎么办?”

我一下子就跟被雷劈了一样,真的,就是这种感觉。不是简单的用感动或者悸动或者其他什么词汇就可以形容,我只能说我当时有点发懵。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味蕾早已辨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我暗暗攥了下掌心,垂下眼睛笑了笑:“我现在已经来过了,你去吃饭吧,过了点儿你就是想吃也不能吃了。”

他嘻嘻地笑起来,眼睛亮亮的:“你请我吃?吃什么?烧鸡公还是小龙虾?”我没好气地白他,冷然道,你自己去吃,我凭什么请你。

“瞧你,一点感情都没有!我都要流血了上战场了,你都一点表示也没有。我请你总成了吧,你想吃什么?咱们去素菜馆吧,你不是要我吃清淡点么。”他兴匆匆地脱了病号服,拉着我出去。我被动地跟在他后面,被拽的步履都踉跄。这一瞬的感觉说不清楚,好像我们之间永远这样,在我完全游离于状况之外时,就被一时兴起的他拖着满路走。高中时出去吃夜宵,大学时帮他整条街寻找送给韩璃的水晶项链,再然后给他送晚饭,想着想着,一颗心慢慢地冷却下来,到了医院门口,我甩开了他的手。

“我吃过饭了,我回去了。”

“嗳,你怎么回事儿啊,犯什么轴呢。我到底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了?法院判人死刑还得给个说法呢!有你这样阴阳怪气的吗。别闹啊,我跟你说别跟我闹。这来来往往的医院门口,进来的出去的没准儿就有你师傅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出笑话了也是你的笑话。”

简直是被连拖带拽的硬压上了车。旁边有病人家属见了,指指戳戳的,也不知道臆度成什么样的八卦版本。手腕被捏的泛红,疼是真的,彻骨的疼。我有些自嘲地想,还不错,皮包骨头,起码说明我瘦了,以后买衣服挑选的尺度都大点。

我不明白阿达为什么要这样,本来还算默契温和的气氛,被热气腾腾的饭菜一蒸,彼此都有点雾里看花的意味。素菜馆讲究的是素菜荤吃,我只觉得油太多,加上肚子本来就不饿,这一闹腾,无论他怎么软磨硬兼我都没动几下筷子。

他兴致不错,一直追问我手术的事情。我照本宣科,简直是在做考卷。后来两人都察觉到彼此互动方式诡异的像考场里的考官跟学生,忍不住笑了起来。

晚上分手时心情还是蛮好,可等到洗脸刷牙,听着哗哗的水流声,我却情不自禁地想到一个词,若有所失。也许有些事情真的已经不一样,我却宁愿埋头沙子里当鸵鸟。因为不是所有的事情摊开了都意味着美好。

早上我又不放心地溜到了阿达所在的六病区。病房门口就听见他正跟护士美女胡搅蛮缠。“护士小姐,我不喝水,只把水含在嘴巴里,马上就吐出来,真的渴死了。”长得很像《一吻定情》里琴子的护士神色肃穆的摇头,斩钉截铁,不可以。阿达眨巴眨巴眼睛,试图使用美男计。可是,这活儿对DNA的要求太高,不是他这种只会自恋的人能搞得定的。护士小姐依然满脸严肃,丝毫不为所动。

“那,那我不吃东西,让我抽根烟总可以吧。你看,烟进去了立刻就出来了,又不停在我体内。”

护士小姐囧了,估计这位小姑娘还没见过像他这么难搞的病人。她跟同样年轻的同伴嘀咕了一阵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可以还是不可以,表示要去请示医生。我看不下去,摇头走进去,轻声道:“别去了,不准抽。”

阿达见了我,眉开眼笑,丫丫你来啦。

护士小姐如蒙大赦,立刻去给邻床的大叔量体温。我皱起眉头,低声训斥,你就不能安分点?非得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又不是没人在手术台上因为胃肠道排空不彻底而导致呼吸衰竭。他脸色变了,半天,忽然挺认真地对我开口:“丫丫,我要真下不了手术台,你记得有空时去看看我爸妈就行。你将来要是结婚有了孩子,叫他们一声外公外婆,成吗?我叫我妈把律师带过来吧,进去前抓紧立个遗嘱。”

我的眼睛也许红了,啐了一口,骂他神经病。

《换流年》金面佛ˇ第十七章只是当时已惘然(中)ˇ

转身要出病房,吴阿姨刚好赶过来。见我这样,她立刻关心地问:“丫丫怎么呢?吴孟洐这小兔崽子又惹你生气了。来,快别哭,阿姨替你教训他出气。这小子没一点好,这么大的人还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抹抹眼睛,摇头道,阿姨,我没事,他没惹我,我得回去实习了。

本来还有机会进手术室当二助,结果九点多钟时被老师拎进了另一个手术室。我甚至来不及跟阿达说一声就匆匆去消毒换手术服。这些已经是轻车熟路,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腹腔镜只是个小手术,90年代迅速发展,现在已经广泛应用于普外疾病。大量临床实践证实,腹腔镜胆囊切除术已被证明是最少发生并发症和治疗良性胆囊疾病最合适的手术方法。你看昨晚又搬出来看的外科书上不说的清清楚楚嘛。你看你现在盯着的这个手术台上,师兄的操作多漂亮,老师还是师兄的师傅呢,有什么好担心。

阿达从手术室推回病房时,我刚好下班。没顾上吃午饭,我换下衣服就跑去他那儿。因为吴叔叔还在外地没回来,是几个男医生帮忙把他抬回病床。主任笑呵呵地说,没问题,手术完成的很顺利。吴阿姨则悄悄告诉我,他的胆囊里有七颗玉米粒大小的金灿灿的结石。

阿达的意识很清醒,见了我还微笑打招呼,丫丫,你总算来了。我上了台通了气就睡着了,都没认出来哪双眼睛是你。

“来,抓我的手指试试,看能不能握住?”主任吩咐阿达。他“哦”了一声,抓住了我放在床边的手。我有些尴尬,连忙对主任说:“抓的蛮紧的。”

一面偷偷示意阿达,可以松开了。他好像没有看到一样,手动也不动。

因为六个小时内他都不可以睡觉。主任反复强调家属要陪他说话,防止他睡着。阿达不停地对我痛惜他的结石被丢掉了,否则七颗可以串成手链送给我。

“丫丫你听到了,我不可以睡觉,所以你得陪我说话。一直不停地说,不能不理我。”我有些为难,轻声解释,我只能陪你说两个小时,我还在实习呢,两点钟得上班。“丫丫你听到了,我不可以睡觉,所以你得陪我说话。一直不停地说,不能不理我。”其实很容易发现他的脑子还没有从麻醉中恢复过来,因为他翻来覆去的都是那几句话。不过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他不可以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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