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桑之未落(96)

“丫头,你过来陪我好不好?”

“不成。”我小心翼翼地转移到主任医师的视线范围之外,“我今天值夜班,跟的老师人超级凶。”

“那算了,你好好上夜班吧。”

“喂喂——”我对着手机喊。太过分了,他居然把电话给挂了。

我想了想,直觉的他今天有些奇怪。再打电话过去,顿时哭笑不得,他竟然也会用关机这样的把戏。

借口去上厕所,我偷偷跑到了八楼。正逢许蓝上大夜班,看见我,她照例是暧昧地一笑。当初一个被窝钻过,一个桌上吃过,她知道的事情一点不比我们宿舍的少。刚把眼前这个萧然和传说中的果果同学对上号(萧然在我们宿舍人口中一直被称为果果,出自掷果盈车的典故)的时候,她还激动的想讹我请她吃饭。理由是难得她想讹人请客。经常讹诈的我者(比如闵苏)我都不理会,何况偶尔开口的,一碗小馄饨打发。

我想敲门,又害怕他睡着了吵到。想了想,轻轻地推门进去。幸好今天穿的是双软底的棉鞋。病房里没有开灯,他大概是睡着了。我屏声敛气,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

“我不在床上,我在这里。”窗户边上忽然传出一个声音。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大盆栽,刚才我没有注意到它的阴影里还站着人。

“怎么站在那里。”我凑近,他身上罩着的是单薄的病号服。他好象比以前又瘦了一些,宽宽的病号服套在外面,空空的,里面好象都是空气。

我抓起他的手,很冰;再碰碰他的胳膊,也没有什么温度。病房里的空调并没有关,可是房间里的气温也不足以让他穿成这样就跑下床。

“在K国的时候,我常常站在我公寓的窗户前看外面的星空。有人告诉我,当你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你看着星星,如果那个人也正在看星星,她就能感受的到。”他转过头来,“书语,你感受的到吗?”

“不知道。”我微笑,“我地理学的不好,不知道K国和北京时差几小时。不过我在这里也经常看星星。通常星星一出来我就看,我晚上一般是十一点半入睡,从我床头的位置,可以看到外面的星空。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在同一个时间段看了星星。但我知道,我在思念一个人,不知道星星有没有接收到我思念的信号,并将它准确地传递给了他。”

如果时光会停止,那么就让我在此刻沉沦。

他抱着我,在我耳边不住地呢喃,丫头,你还会思念我的对不对。

对,我很想很想很想你。

想念的太用力,有的时候我自己都忘记了我在想你。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许蓝颤巍巍地说:“萧……萧然,我知道你很想扁我,但工作范围之类,我得给你换瓶水了。”

我狐疑地看了眼萧然,眼神带着小冰霄。

“说,怎么回事?什么水?”

灯一开我就开始翻脸。

这个藐视医生权威的家伙居然自己把输液针头给拔了。

“你行啊你,输液针头你也拔。当初胳膊断了的时候干嘛住进来。我个人以为以你高超的自愈能力完全没有必要浪费医疗资源。还吊什么绷带,做什么固定。该怎样就怎样,骨头长歪了拉倒。……”

“书……书……书语,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他都好的差不多了,吊完这瓶水明天就可以出院了。……”许蓝一向看不得美男受罪,看到我训斥萧然,心疼。

我一声冷哼,矛头转到她身上。

“你还说!这位爷的无法无天就是被你给纵容出来的。私自跑出病房在先,现在又学会拔针头了。手脚倒利索啊。他要出去你就放他出去,他要拔针头你居然还笑眯眯地给他再扎上,一句话也没有……”

许蓝被我训斥地头一点一点,可怜兮兮地看萧然。后者嘴巴刚想动,被我眼睛一瞪,立马识相地闭上了,乖乖赔上笑脸。

好好教育了一顿这两个无组织无纪律的家伙,我施施然地回去跟我的夜班。走到五楼的时候我心里直打鼓,完了完了,我怎么跟老师解释,说我拉肚子不知道是不是能混过去。到办公室一看,我乐了,老师她一早就睡的实沉。(值夜班的时候医生没事的话可以打盹,护士不允许。)

我也跟在后面打瞌睡。病房里偶尔会传来刚出生的小宝宝的哭声。多可爱的一群小生灵。

早上六点多钟,我跟老师收拾东西准备交接班去吃早饭。楼下忽然传来救护车的声音。然后没等我们把记录本放好,电梯的门开了。一个脸色银白的女人被推了进来。见过蜡人没有,快要虚脱的人的脸就是这样的,不是简单的白,而是近乎透明。

“马上手术。通知主任。小任,你当一助。”老师有条不紊地指挥。不愧是在刀光血影中历练出来的,我的腿都在颤抖了,她的神色依然镇定自若。

我赶紧刷手进手术室。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实习到今天,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打杂。不多的是手术太台的机会也是大部分时候旁观,唯一一次缝皮经验也是主任看我眼巴巴的怪可怜。如果不是昨天晚上另外一个刚毕业的医生生病请假了,这第一助手怎么也轮不到我。

老师的头上不断地冒出细密的汗珠,不一会儿头上就是腾腾的白雾。小孩胎位不正,孕妇又摔了一交,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非常糟糕。一助的主要工作是帮忙递器械。我从来没有这样全神贯注过,全神贯注到我忘记了从昨晚五点钟起到现在,我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出了手术室,我差点就脚下一软。萧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了外面,他扶住我,问,怎么样。

我摇摇头,轻声说,羊水栓塞。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他没有反应。站在旁边的闵苏脸登时就白了。

“羊水栓塞?!”

我点点头,我刚听到老师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也是轰的一声。脑海里全是当初上理论课时背的名词解释。羊水栓塞:羊水栓塞是一种死亡率极高的产科疾病,是目前已开发国家最常见的产科母体死亡原因之一,发生机率约为8000至30000之一,原因为生产时因羊水即胎儿组织进入母亲血流,引发一种类似过敏休克反应. 母体此时会出现血压降低,呼吸困难,缺氧,心肺衰竭,凝血功能障碍,血崩等症状.即使以目前进步的医学,仍无好的治疗方法.经急救后母体死亡率约为60%,存活但有神经方面后遗症(如植物人或半身不遂) 比率为32%,存活且正常者仅有8%.羊水栓塞的可怕在于它无法预防,也无法治疗,死亡率又高,是产科医师最怕遇到的梦魇.

“现在怎么处理?”闵苏回过神来了。

“换血呗,不断地用新鲜的血液冲洗。”我转过头对萧然解释,“就好象那年太湖蓝藻调长江水冲洗一样,将血里的羊水成分稀释到可以忽略不记的程度。”

萧然点点头,没有说什么,温柔地拍拍我的脸,乖,你现在的样子恐怕比病人都难看,整个人都虚了。

“哎哟喂。”他不说我倒忘了,我泫然欲泣,“俺从昨晚上起就没吃过东西。”

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吃汉堡,一边跟闵苏描述情况。

“不幸中的万幸,那个孩子倒是平安无事。”我喝了一口珍珠奶茶,叹气,“嗳,真有些堵的慌,以前看到书上说羊水栓塞的死亡率是90%的时候,我只觉得原来这么高啊。现在真有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很恐怖。怎么说呢,生命真是脆弱的不堪一击。”

“行了,你这个现在不还正在抢救吗。上次那个初三的女生才叫人扼腕呢。”闵苏撕了点我的汉堡放嘴里。我们都没有再说什么。

那个女生是我们心理上的一道阴影。我们刚正式到妇产科实习的第一天(大四见习的时候是每个科室都呆一段时间)就碰上一个初三的小姑娘来作人流。当时那个小姑娘还嘴巴超甜的“姐姐”长“姐姐”短。我们看她年龄小,不懂事,遭这样的罪只觉得心疼。手术完了以后,她小脸苍白,背着书包去上学。我叮嘱她,最近都不要做剧烈的运动,好好休息,加强营养。她一面看手表,一面笑嘻嘻地说知道了。结果当天下午救护车就送来了一个人,说是上体育课测长跑的时候大出血。等到送进手术室,她的呼吸脉搏血压等所有的生命指标都已经

检测不到了。我们看着那条被血染红的蓝色运动裤,跑到卫生间里吐到胆汁都出来了。

就是这样一个小姑娘,中午的时候还叫着我们姐姐,下午的时候就已经再也不会说出话来了。

“想想看,生命是这样的脆弱。我们总是想,今天睡去,明天醒来,太阳会照常升起。明天也许是艳阳天,但我们未必有机会看到。”闵苏淡淡地笑,这一个月以来,她也很不快乐。

萧然在旁边看着我们,没有插话,只是问了我一句,要不要再吃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