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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看千秋(《千年泪》修改版)(114)

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我辗转难眠。耳边一声声的全是她难捱的痛苦吟哦。我忍不住爬起来,悄悄往宫外走去。守夜的太监宫女都在打盹,这些天因为绿衣的病,大家都忙得人仰马翻。我放轻了手脚,悄悄地没惊动任何人,向绿衣住着的小屋子走去。

伺候她的小宫女正在无聊的拨弄着灯花,病床上,绿衣曾经姣好明媚的脸蜡黄而削瘦。我看了一阵心酸,不免发出了声响。小宫女慌忙下跪行礼,我扶她起来,轻声询问了绿衣的饮食状况。她答曰:早上吃了小半碗燕窝粥,可惜没一会儿全吐出来了。姐姐直说可惜了,糟蹋了好东西。现在只能喝点米汤。我听了心里恻然,久久不能言语。

“谁来了,是皇上吗?哦,是娘娘。”绿衣幽幽转醒,挣扎着要给我行礼。

“别,你安生给我躺着。”我慌忙按住她的肩头,道:“别乱动,就躺着说话。”

我问了她一回现在觉得怎么样。她只是摇头,说不行了。我连忙宽慰她,说她年纪轻轻的,千万要放宽心。她笑容凄恻,却并不再说话。我鼻子酸酸的,唤小宫女好生照应着,转身走开。

回屋权衡再三,我下定决心把包袱从厨柜里拿出来。阿司匹林已经不多了,在药瓶里晃一晃,声音清晰可闻。我叹了口气,还是把它抓在手里重新回到绿衣身边。鸳鸯看着我,想说什么,嘴唇嗫嚅了几下,还是没有说。我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会好起来的。”

希望一切真的会好起来。

“娘娘,有件事情奴婢原不想讲,但奴婢实在又觉得不该瞒着娘娘。”她踌躇了半晌,走到园子里了,突然开了腔。

我怔了怔,温和地看着她,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娘娘!”她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磕头如捣蒜,“奴婢该死,竟然一直瞒娘娘到今天。那东西,就是娘娘想找的东西,奴婢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可奴婢那天看到绿衣急匆匆地从娘娘的房里走出来,奴婢想……恐怕……”

“你什么也没看到,所以什么也不用去想。”我阻止了她下面的话,诚恳地说,“鸳鸯,我可不可以相信你?”

“可以!”她认真地看我,道:“从皇上把奴婢指给娘娘开始,娘娘就是奴婢唯一的主人了。”

“我也就你可以信了。所以你不能出事,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记着我的话,我不想你也有事。”培养亲信不是一件简单的差使。是楚天裔救了我吗?不惜欺骗他的皇奶奶。他对我,也真算是有心了。

绿衣不肯吃药。她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连夜请来的太医只是摇摇头,请求我原谅他回天乏力。我气得直说让他滚,抓着绿衣的手,瘦骨嶙峋。曾经这双手是多么灵巧,飞针走线描龙绣凤;可

现在连握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绿衣,你听话,只要吃了药就一定会好起来的。”我急得要命,无论我如何劝,她就是不肯张口。争执间,药瓶子翻到了地上,阿司匹林撒了一地,白色的药片很快淹入黑暗的海洋。

“不用你在这儿惺惺作态。奴婢轻贱,受不得娘娘的大恩大德。”绿衣言语甚为艰难,神情却是决绝。

“绿衣,你干什么?!”鸳鸯惊呼,旋即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手忙脚乱地拾地上的药,口中兀自训斥吓得不知所措的小宫女:“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帮忙捡药。”

“你们先下去。”我从惊愕中恢复了平静,沉声吩咐。

“娘娘。——”鸳鸯迟疑,不安地在我和绿衣的脸上巡视。

“我叫你们下去。”我的声调没有提高,语气却已是不容辩驳。

“是。”

绿衣转身,其余的太监宫女也鱼贯而出,最后得还不忘把门掩上。

“把门掩好。”

门缝悄无声息地闭合了。

“现在这里没有旁人了,你想说什么尽管放心大胆的说。”我叹了口气,往炭盆里加了块炭,虽然已是暮春天气,但病人总是极度畏寒的。

“都到这份上了,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她冷冷地看着我,蓦然讥笑,道:“好人你是定会装的,到头来,谁也不会说你不是。宽和仁爱,体恤下人,到时候,皇贵妃贤良淑德的美名谁不知道。”

还真拿自己当盘菜。

我冷笑,道:“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忘揣测上意,你这样的奴才,我倒真的不愿意失去。不过,病人就应该好好养病,别想这么些乱七八糟的,耗神。我是好是坏,不劳姑娘您下定义做诠释。你权且放宽心,我若想搏那些虚名,不用我自己动手,自然会有人替我把好名声传出去。犯不着大半夜的放着好觉不睡,眼巴巴地来受你的闲气。”

“你对我好,我就一定要受着?你体恤我,我就一定要感恩涕零?“她语气尖刻地像街上的妒妇,丝毫没有平日的端庄温婉,“我告诉你,水柔清,我以前就一直很讨厌你。——咳咳……”她捂着胸口,嘶哑着嗓子干咳,青白的脸上呈现出病态的红晕,就像过年时腌制的腊肠的颜色。

我连忙从茶格里取出温着的茶给她吃,淡淡地说:“现在也不见得多喜欢吧。”

她没有作答,仿佛是默认,也不顾不得品咂茶中三味,咕噜吞下一口,忽而疑惑地抬起头。

我解释说:“这是用你去年从梅花上采集的雪烹制的,皇上特意吩咐赏你吃的。你尝尝看,雪影的烹茶技术如何?”这些话半真半假,楚天裔还无暇顾及一个宫女,即使是颇受他宠爱的宫女;然而同为女儿身,我却懂得她那点隐晦的心思。如果谎言可以让我们快乐一点,那么真相就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重要。

“想不到我绿珠做了一辈子的奴才,有生之年还有机会吃上这雪茶。”她的脸上今晚第一次露出微弱的笑意,薄薄的,微微的凄凉。

我心中一动,猛然生出些悔意。当初强行给她改名,虽是出于好心,可扪心自问,也不乏立威恃强的意味在里头。我送肆意妄为,一意孤行的置她的意愿于不顾,她因为自己的身份和骄傲的个性,嘴上虽然逞强不说,心里到底是有芥蒂的。

“这雪水就是你收集的,你比谁都有资格喝。”我言不由衷。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有几个渔民可以吃上鱼翅,又有几个猎户足以狐裘鹤氅。

“若是十多年前,我爹娘还在的时候。说这话倒还不错。那时候我跟在我娘后面,集那些杏雨荷露菊霜梅雪,满了一盆就用坛子装好,埋进地底下。爹爹是最喜欢用这些烹茶的。那时候我年纪小,问娘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收集这些,还不让下人帮忙。我娘总是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因为爹爹只喜欢她收集的水,那样烹制的茶才香。这些年来爹娘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丢在人世间,我知道,他们一定很想念我,爹爹和娘都已经老了,该是我们一家三口团聚的时候了。……”她的目光开始飘散,眼睛直直盯着屋顶,仿佛看到了什么温馨快乐的场面。

我慌忙摇她的肩膀,劝道:“你还是先把药给吃了。”倒全然忘了我的药不知已经流落到哪个角落里,幸好跌落在脚边的药瓶里还有一颗。

“没用的,别糟蹋药了,你平常这么宝贝它,看得出来,药倒是好药。”

是不是前面还省略了一句,人未必是好人。

我朝天空翻白眼,终止了劝说,如果病人自己都放弃了求生,那么大夫就没有进一步抢救的必要。毕竟生命是她的,别人无权作主,活着是她的权利,但绝非她的义务。这次她倒没有打翻我手里的药,也许是因为她也没这个力气了。我把药揣进怀里,既然她无意消受,我也没必要拿自己保命方子去招人家的白眼。

下意识地咬着嘴唇,我感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且好生躺着,我去给你把皇上叫来。”

“不要!”她忽然惊醒了一般,草鸡爪子一般的手紧紧拽住我的衣襟,我试着动了动,劲道大的吓人。

“娘娘,奴婢求你,不要去叫皇上。奴婢蓬头垢面,满脸病容,一定不可以叫皇上看见。一定不可以。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很难看。”

我觉得好笑,又满腹辛酸。所谓女为悦己者容。最近难看的样子是一定不可以叫他看见的。

“你放心。”我柔柔地宽劝:“我马上叫鸳鸯给你画上最美的梅花妆,用最好的研制水粉,你一定是后宫里最美的女子。——倘若你还不放心,我马上叫人升帷帐,皇上隔着纱见你行吗?”

她迟疑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然而眼中却是燃烧着一簇小小的火苗,虽然微弱,毕竟散发着生命的热情。我笑着向她保证:“你放心,我说到的事就一定能办到。”她终于犹豫了半天之后,点了点头。

兵分两路,我往御书房去,只希望楚天裔此刻还在埋首国事。

天不助我,他已经临幸林秀宫的白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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