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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传(106)+番外

一天一夜之后,皇上终于允许人进去了。

进殿后,我看到皇上僵硬的坐着,向来如剑般犀利的双眼,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无视我的存在,皇上神情木然的凝视着棺木,仿佛一尊风化的石像。

我这一生里,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也见过各式各样的伤心,可是那时的皇上,却格外令我觉得揪心。

那一刻里,我不禁想到:如果当初皇上知道此时的伤心,那么,他还会不会让顾长生为国事操劳?他还会不会把经书给顾长生?

可是,没有如果。

为国事所累的顾长生并没有得到经书,他死在异乡……

光明十三年一月乙亥,皇上赐死了专职医治亮王的太医令龙行健。

赐龙行健自尽的诏书是我亲自去宣的。

接过诏书后的龙行健面色异常平静,一双眸子如无波古井,似乎再大的惊骇,也难于其中掀起丝毫涟漪。

看着这样的龙行健,我想:对于自己最后的结局,龙行健,只怕是早有领悟……

光明十七年十一月辛未,印河王国正式分裂为三十四个诸候国。

十二月壬辰,皇上诏告天下:但凡属国之王继位,必须亲赴天朝请求大皇帝允许。

光明十八年五月戊戌,倭国王子裕慈抵达长安,希望上国皇帝能够恩准自己继承王位。

十二月戊寅,皇上带着朝臣及诸国使臣从长安前往泰山封禅。

光明十九年元旦,皇上举行了天朝第一次封禅大典。 

那一天,皇上在山顶祭祀昊天上帝,群臣则在山下祭祀五帝百神。那宏伟盛大的场面,让所有参与者都是激动万分。而四夷使臣如北海安侯燕秋水、倭国亲王伊集院等,全都是眼含惊惧,但举止却是愈发的谦恭有礼。

看着蕃邦使节们被我华夏天威所慑服,我心中满是骄傲与自豪:在皇上与亮王的带领下,我朝上下励精图治,在经过十一年的征伐后,天朝的龙旗终于令世界战栗!

我知道后世一定都会永记这一天,因为这一天预示着一个盛世的开始!

光明二十年九月甲申,那一天,皇上的心情并不好,没有处理国务,也没有召任何美人侍寝,皇上把自己关在春华轩中,不见任何人。

我记得,那一天,是那个逝去的人的生日。

那天,我守在屋外,闻着风中隐约传来的酒味,默然无语。

雄霸天下独拥江山,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梦想。而一旦选择了这样的目标,就必然会付出代价。

那么,光明皇帝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是高处不胜寒的孤独?还是弦断无人听的寂寞?或者,是午夜梦醒时的伤楚……

只是,无论那是什么,那都是皇上自己的抉择,而且,无法回头……

光明二十三年九月丙戌,身体一向健康的皇上突然病倒。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因为皇上的身体是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但群医却束手无策。

十一月己丑,皇上下诏令太子监国,朝政全由太子与中书府协商处理。

于是,朝野内外都已领悟这样一个事实:或许用不了多久,天朝就会迎来一位新主人了……

光明二十三年十二月乙丑,深夜,昏迷日久的皇上突然醒来,托国事于太子。

我清楚的记得当夜的每一个细节。

那一夜,皇上的精神显得极好,他紧抓着太子的手嘱咐道,“朕大行之后,你就是我天朝的皇帝,从此后就得担负起江山社稷。而如今国家虽已初定,但倭国、南洋都还并不稳定,仍有很多后患隐藏在其中――你,好自为之!”

“父皇,”太子哽咽道,“儿臣绝不敢苟且怠荒,辜负父皇的千钧重托。”

皇上微微点点头,一字一字沉沉说道,“太子,国家,就交给你了!你的责任只有一个:确保我天朝的繁荣昌胜,绝不能让它生乱、衰弱!”

抬起脸来,太子已是泪如泉涌,“父皇的嘱托,儿臣一定牢记在心,绝不敢稍忘!”

“很好。很好。”皇上笑了,他挥挥手,淡淡说道,“你们都下去吧,这里就留刘冬候着。”

于是太子依言领着众臣退到殿外侯着,而我就静静守在龙榻旁边。

看着我,皇上张开口,刚欲说话,突然却剧烈的咳嗽起来,随即吐出一大口血。

“万岁!”我忙用丝巾轻轻拭去皇上唇畔咳出的血迹。

“万岁?”皇上笑了,“世人皆称皇帝为万岁,可是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做到了万岁不死?――万岁万岁,其实只要能有百岁,已是世所罕见了……”笑着笑着,皇上的声音渐渐变得苍凉,“……夏侯日月,你也有今天啊……”

我心下恻然,是啊,雄霸天下的光明皇帝,纵横四海的光明皇帝,也终是逃不开生老病死的天定轮回,难怪他会如此萧瑟。

深吸口气后我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奴才只是一个阉人,弄不清那么多大道理。奴才只知道:皇上征服诸国、雄霸天下,令四夷来朝,这是何等丰功伟绩?!――您这一生,比史上哪一个帝皇都要精彩!此时又何必伤悲?”

皇上一怔,随即大笑出声,“不错,朕自二十六岁登基,在位二十三年,拓展了我华夏从未有过的广阔疆土,令我天朝前所未有的繁华,――朕之一生,确是精彩之至,此时又何必伤悲?――好!好!好!好个刘冬!”

笑毕,皇上既似在问我,又似在自言自语,“不知百年过后,后世人会如何评价朕?”

百年过后,后世人会如何评价他?

就我看来,答案实在是太简单了:人们会说他是绝代明君,旷世雄主!他会名垂千古,永留史册!

皇上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他淡淡问我,“刘冬,你说,百年过后,后世人会如何评价朕?”

我大着胆子回道,“奴才不知道后世人会如何评价您,但奴才以为:您这一生,叱咤风云,纵横天下,理当无憾!”

“……叱咤风云,纵横天下……理当无憾……”皇上凝视着虚空,轻轻说道,“谁又会一生无憾呢……”他无声的一笑,“朕这一生,叱咤风云,纵横天下,即使有憾,但却没有后悔。”

我窥着皇上的神色,迟疑的问道,“……您这一生,难道也会有憾事?”

“谁的一生又会没有憾事了?”皇上没有注意到我的神态,看着远方,他喃喃说道,“人的一生里,总会有些必须得到的东西。为了得到这些东西,不得不放弃另一些……而身为帝王,更是注定了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只是,那些被放弃、被割舍的,难免让人心有所憾……”

“……”我垂下头,默然不语。 

叹息一声,皇上低声道,“不过,到底是不是有憾,我想我很快就会知道了……”皇上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得细不可闻,“……这江山我坐完了,你,可在等我……”

良久,仍然没有听到皇上的声音,我抬起头来,却发现:皇上终于安然辞世了,最后凝固在他脸上的,是一抹带着期盼的温柔笑意……

光明二十三年十二月丙寅,太子遂继皇帝位。

次年,改元康定。

康定元年,我已是七十五岁的老人了。人过了七十,还有几天好活?不愿再把剩余的宝贵时光耗费在深宫里看戏,四月,我向皇上上书,请求能辞官还乡。皇上允了。我本就是长安人,所以在离宫后我就在长安买下房子住了下来……

一阵秋风吹来,院子里的树不停的摆动起来,枝叶不断的相互碰撞着,不时有树叶随风飘落。片刻后,雨也随着秋风洒落了下来。

突至的秋雨把我的回忆打断。

小厮平安轻柔的把我扶了回屋。进屋后,我又在一张铺着厚毯的躺椅上坐了下来。疲惫的坐在椅上,我在心里轻声慨叹着: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更不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死去,我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真的已经老了,不但记忆大不如前,就连动一动,也觉得无比吃力――衰老的感觉真的让人很无奈啊!――所以,趁着现在我还神志清醒,不该见光的东西就让它消失吧……

打定主意后,我叫平安取了一个火盆进来,然后遣了他出去。

轻柔的抚摸着泛黄的日志,我的心里充满了不舍:这些东西啊,记录着我在宫中那六十余年的风风雨雨,更记载了鲜为人知的皇家秘史。就这么烧了,我不甘啊……

虽然满怀不舍,但我更清楚,这样的东西,绝不该也不能留存于世!

终于,我狠下心来,把所有日志投入火盆中。

火盆里的火苗忽地腾起来,渐渐散发出缕缕烟雾。

火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亮,不久后茁壮成长为跳动的火焰……

看着火焰吞噬日志,我突然轻轻笑了:即使登场表演,卑微如我,不过就是跑跑龙套罢了。我呀,其实只是宫中的常驻看客,静静旁观着别人或喜或悲或精彩或拙劣的演出……

是的,不过是旁观着别人的表演别人的故事罢了。

别人的故事,轰轰烈烈也好,索然无味也罢,站在台下观看的我,并不参与其中,自然无需欢喜、伤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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