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赖。”宋元夸奖着他,穿上衣服。
商周去收拾了那台小电视和录像机,锁到赵春霞交待过的那个柜子里。
宋元把鞋穿好,抬起头,看见商周在柜子旁站着看他。
那时,他忽然觉得时光有些凝滞。
在商周就要走到他面前时,宋元的手机响了。手机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白大褂搭在商周身旁的椅子上,于是商周掏出了宋元的手机,交给他。
手机上显示的来电是“张咸右”。
宋元有点惊讶地接了电话:“喂,张师兄您好。”
商周听到这句话时,一直盯着宋元。
“嗯,有。”宋元应着,“好,那一会儿我送过去给您。嗯,好,回见。”
宋元切了电话,正想对商周说什么,商周说:“一块儿吃饭?”
宋元看了看手表,已经九点了,虽饿得够呛,但答应张咸右马上送过去,如果吃饭的话,怕耽误时间,于是说:“你先吃吧,我得先去找个人。”
商周看着他说:“这么急?”
宋元答了句嗯。
张咸右找宋元借的东西是宋元登山用的那套装备。乔信在前年拉了联通的赞助,办了一次校园定向之后,最近两年乐此不疲。每年都会办一次所谓的“户外运动挑战赛”。模拟户外寻物,把报名者分成十几个小组,背着沉重的装备按照指示留言去各处过关卡、找东西,直到搜集齐了必要的东西才能返回营地,搭帐篷,整理装备--所谓的胜利者,就是能顺利通过关卡搜集到指定的东西,并最先返回营地把帐篷搭起来的那支队伍。
由于拉的赞助都是大手笔,第一名的队伍能拿到不少奖金,优秀个人可以得到手机或电脑,所以参加这个比赛的人年年在增加,以至于今年报名人数超出预想,没有借到足够的装备,于是乔信和张咸右只好找认识的有装备的人借。宋元就是其中之一。
去年师兄们有问宋元愿不愿意参加,宋元以太忙没空推脱了。
户外其实大多数时候还是团队的,宋元这种孤胆闯天涯的人很少。然而在宋元看来,所谓的团队,不是会拖自己后腿,就是会被自己拖后腿,一旦牵扯上利益或需要分个高下,就会生出种种奇怪的心思。于是他从很早就摒弃了这个概念。邓伟说他不合群,也就是这个意思。
偶然碰见的人,在转角说声byebye就可以了无干系,但约定了同去同回,也就有了责任。
有时候并不是光有责任感就够了。
没有能力,怎么负责任?
宋元心想恐怕自己还是不适合当医生吧。不管对妞儿来说,对病人来说,对哥们儿来说,他都是烂得不能再烂的人了吧。
假如世界不是用来改变的,那么摇滚是用来干什么的,假如人生不是用来拯救的,医生又是用来干什么的?
高三的那年暑假,商周寄来了琴真的照片,宋元只看了一眼,就撕了。
从那时起,他就没有回过故乡。
他曾以为,在他有足够能力的时候,他会回去。
然而如今,他对这个想法已经产生了怀疑。
在过去的几年中,他只学会了一个词。无能为力。
宋元把装备背到楼下时,张咸右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向宋元打了声招呼。这位看起来不大好相处,长得像个混血儿的师兄其实人挺好的。
“张师兄。”
“麻烦你了。”张咸右接过装备,说,“下礼拜赛完了还你。”
“不急。”宋元礼节性地问,“乔师兄呢?”
那位和张咸右关系很好的乔师兄,应该才是这种活动的发动者。
“值夜班。”
“那挺辛苦的,还办活动。”宋元寒暄着,“师兄们应该已经定科了吧?”
七年制的最后两年是研究生阶段,有专门的导师和科室。
“嗯。他现在就在他们科值班。”
张咸右问宋元要不要去他们屋坐会儿,宋元说不用了,他要去吃饭。
“这么晚了还没吃吗?”
“嗯。师兄,回见。”
张咸右说谢谢了。宋元说不客气。
宋元沿着校道往校门口走的时候,偶然看见了路灯旁几株木兰枝头上结满了花芽。
风吹来,有些冷。原来真的是花信风。
宋元想,昨晚的自己一定是醉了。
商周也一定是醉了。
但有什么不好呢?假如不是醉了,假如不是会忘记,现在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好。
这和小时候一起闹着玩儿打手(一一)枪不一样了。他们已经是大人了。
只是。宋元在风中点起了一支烟,只是,不管是不是醉了,共犯记不起的话,难免有些寂寞。
出校门打算去对面吃炒面的宋元在校门口和一对男女擦肩而过。他的香烟碰到了男士的衣角,回头想道个歉,就看见那位男士也回头来看他。
不知是不是碰撞导致的,宋元的香烟掉在了地上。
朱美没有注意到商周回了个头,继续和他并肩走着。回了头的商周,很快也转过脸,和那个妞儿一起走了。
他们身高差真多,有三十公分了吧。
那个妞儿和自己走一块儿时,难道也是这样?
原来所谓待斩的新妞儿是这一位。
宋元掏出手机,打电话给邓伟。
听到那声熟悉的“靠”时,宋元笑了出来。
“出来。陪爷喝酒去。”
:
橄榄树·十一
千杯不醉的宋痞子醉了。红的,白的,黄的,那个店有的酒全被他喝了。喝到后来,邓伟按住他的手,说:“别喝了。”
“没事儿,爷请客。”宋元挪开邓伟的手,将杯中无色有味的酒一口吞了。
“出什么事儿了?”邓伟皱眉看着自斟自饮的宋元。
宋痞子不是会借酒浇愁的人,要是郁闷坏了,他大概会一声不吭拔腿就走,消失一段时间,回来就恢复正常了。能郁闷到他的事儿也不多,顶多就是考试。
他会借酒浇愁,说明他现在不能走。
“没事儿,爷快活。”宋元举杯,对杯中空无一滴的邓伟说,“干。”
“谁跟你干。”邓伟把酒杯从他嘴边拨开,泼了一地,“别喝了,再喝该死人了。”
宋元放下酒杯,怔怔地看着邓伟。
“说吧,怎么了?”邓伟叹口气。
宋元垂下头,说:“邓伟,人儿要都像你,该多好。”
哥们儿就是哥们儿,没有约定,没有束缚,需要的时候会来,不需要的时候不会在眼前。偶尔会想起,却干扰不到各自生活。
如果这样才是哥们儿的话,商周算是什么?
不管需要不需要,永远不会遗弃他的哥们儿?
他从前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在心中,偶尔,会自私地觉得这样也很不错。
那么,假如真的有一天,商周不在身边了呢?
宋元的话让邓伟很不自在,喝道:“抽嘛风呢?”
“邓伟,你要是死了,我一定会很伤心。”宋元看着空空的白酒瓶子,说。
“咒我?”邓伟越发不自在了。
“但我一定不会想忘记你。”
如果只是哥们儿的话,怎么会有那种试图忘记的疼痛呢?
那种疼痛,到底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只要想一想,就会胸口发紧。
如果不去想,就会忐忑不安。
听见了不去想象,还可以当作玩笑过去;看见了就算不去想象,也开始无端烦躁。
邓伟扶着烂醉的宋元往学校里走时,问他:“你是不是真心喜欢上哪个妞儿啦?”
宋元应了声嗯。
邓伟说:“报应啦?人儿不要你?”
宋元应了声嗯。
邓伟说:“宋元,如果你不要约定,你就没办法绑住任何人,就算有时候你终于想绑了。”
宋元靠在邓伟身上,嘻嘻笑道:“伟哥,你什么时候学了哲学?”
“跟你说真心话呢,好心当成驴肝肺。”
“邓伟,你说我这样能当医生吗?”宋元抬头看着那几株发了芽的光秃秃的木兰树。
“怎么不能了?医院里多的是你这种渣滓。”
“可是邓伟,我不想做渣滓过一辈子。”
邓伟停下脚步,看着宋元。
宋元苦笑了一下。
邓伟说:“痞子,你想多了。跟一般人一样,就可以了。”
宋元说:“是吗?”
邓伟拍拍他的肩,说:“合群一点儿。谁活着不是在同流合污?”
宋元笑道:“你这是玩摇滚的吗?”
“摇滚不过是音乐。医生不过是职业。你想多了。”
在主校道接近拐弯儿的时候,宋元开始呕吐。扶着深深刻着“攀登”两个字的石碑,在神圣医学院的记号下,吐得一片狼藉。
他怎样才能避免成为渣滓呢?
年少的时候,他曾经深深地崇拜着那样的师父,那样的科本。师父曾经对他说,所谓的人世,所谓的社会,不过就是在肮脏大人的手中被越揉越黑的东西,杀了许多人的恶人成为了万人景仰的救世主,没有能力的良善之辈只能坐以待毙;本来应该伸张正义的警察和匪人勾结,欺压一方,本来应该被制裁的恶人,只要有权,只要有钱,就可以逍遥法外;有人会因为贫穷看不起病而夭折,有人却可以富有到让宠物活到天年,医院里的机器宁愿生锈,也不愿给没有钱的人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