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断阳春一(10)

翌日一早,怀舟往东宫面见太子,奏完公事后说起怀风诸般行径,犹自头疼不知如何教训,只听太子冷冷一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回去好生揍他一顿屁股,管教消停半月。」

怀舟闻言一怔,犹豫片刻后依言而行,回府后关上房门,将怀风摁在腿上扒了裤子便打,两掌下去,雪白屁股变作红灯笼。

怀风吃痛,哪里还记得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话,眼泪刷刷往下掉,一迭声地求饶,抽抽噎噎道:「好哥哥,我日后乖乖的,再不敢胡闹。」

他这般泪眼婆娑软语告饶,怀舟哪儿还硬得起心肠,这才明白太子当日评说怀风的一番话,想起自己这些时日的宠溺之举,登时后悔不已,不由狠狠瞪了怀风一眼,叹一口气,后面几掌却再打不下去。

隔日此事让太子知晓,诧异这堂弟几时变得恁般心软,一顿取笑,好在他倒是管教弟弟们惯了的,索性代行其劳,亲自押着怀风进宫同诸位年幼皇子们一道念书,且特特给那博学多识偏又刚直迂腐的老太傅一柄精钢戒尺,指着怀风道:「但见胡闹,只管打,大不了我给他涂药。」

朔风瑞雪飘飘一过,转眼便是花发南枝,北岸冰消,但见一片杨柳如烟,穰穰桑条。

怀风在上书房中坐了足有月余,只憋得什么精神都没了,眼瞅着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眼见天地间一派春意盎然,哪里还坐得住,见天儿放了学便跑去东宫里拉着怀干衣袖央求,一时踩的东宫门槛儿也矮了几分。

怀干初时还板了脸不理,却架不住怀风的水磨功夫,又有太子妃从旁说情,念这弟弟也算是得了教训,终是点头应允。

「三月初十是你小侄儿周岁,我和你嫂嫂要去净慧寺祈福,你和怀舟跟着去踏青罢。」

净慧寺乃皇家禅寺,香火鼎盛,偌大几间禅院便建在平京城往西二十里的普云山上。

此时正值暮春,早过了踏青游赏之日,可普云山地势颇高,花开之期较之山下竟是晚了半月有余。平京城里一众桃花已是纷纷落英,半入流水半入尘埃,普云山上却是夭桃似火,开得如锦如荼热闹非凡,十里桃林将个山头妆点得妖娆粉艳。

上得山来只有一条青石小径,数里石阶直通山门。东宫车驾行到半山腰已上不得马去,需换过软轿才行,安嘉公主自嫁来熙朝后极少出门,眼见美景如画,闷在轿中如何得见,不免郁郁。怀风与这太子妃嫂嫂极是说得来,抢先向怀干求情,「太子哥哥,这般坐轿子上去岂不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忒也对不住自己眼睛,不若走上去罢,也显得咱们心诚。」

怀干、怀舟看在眼中,相视一笑。

「此处离禅寺不过三、五里,舒一舒筋骨也好。」

太子一声令下,一队人马便停在了半山腰等候,奶娘并侍女轮流抱着太子长子鸿昀,再带了几个侍卫跟从,一行十余人徒步往山上走去。

怀风在宫中憋闷许久,这一番出游不啻困兽出笼,虽然碍于兄嫂在侧不敢过分放肆,饶是如此,那一脸的欣喜兴奋之情却是怎也遮掩不住。一会儿折几枝山花给安嘉公主戴在头上,一会儿学那枝头黄鹂鸟叫逗弄小侄儿,片刻不得消停。待走了里许,见桃花越发娇艳,更来了兴致,沿途一株株品评起来。

「哥哥你看,这株桃花开得太盛,乍一看倒是漂亮,可花落后结出来的桃子却小,非得将余枝剪了才行。那株花色粉白,不如别株艳丽,可结的桃子却好,一颗桃子足有半斤来重,味道也好,才熟时摘来吃,那桃肉脆脆的,清甜可口,若是等熟透了才摘,便不能啃着吃,只需在皮上开一个小口,拿嘴一嘬,便是一股蜜汁流出来,一颗桃子下肚,饭也不用吃了。」

说着说着,勾起自己馋虫来,忍不住便咋了咋嘴,只看得怀舟忍俊不禁,又觉好奇,「你倒知道的清楚,莫不是这几株树结的桃子都尝过?」

「岂止是这几株,」安嘉公主瞟一眼怀风,咯咯笑道:「你不知,咱们这弟弟最爱吃的便是桃子,平京内外,数这普云山上结的桃子多,又大又好,招的弟弟一到夏日便见天儿往这儿跑,直拿桃子当饭吃,从夏初吃到夏末,莫说这几株,怕是这十里桃林都让他吃了个遍,哪一株最先结果,哪一株上结的桃子最甜,哪一株桃肉最脆嫩多汁,没有怀风不知的,连净慧寺里的老方丈都晓得安王世子这嗜好,每到夏末便着人将那好的桃子都摘了,制成桃脯送进府里。怀舟几时也想吃桃子了,只管叫怀风领着过来享这口腹之欲便好。」

怀干亦插嘴打趣,「怀风肖猴,爱吃桃子那是天性使然,若似怀舟一般肖虎,说不得便是爱吃肉了。」

怀舟不想还有这样一段趣事,听得兴味盎然。倒是怀风经这一番打趣,面色微赧,讪讪地住口不言,转而去逗弄小侄儿。

一行人这样不紧不慢走着,离禅寺已是不远,怀风行在前面,待转过一道山弯,倏地惊呼,「快来看!」

声音中满是惊奇赞叹,待众人都跟了上来,伸手指向道旁,「这花开得恁好!」

几人顺他所指望去,只见丈许开外生着一株桃树,树身并不见如何高大,但枝桠横伸,树冠繁茂,枝头簇簇繁花色作深红,正如火怒放,端的是香飘十里,艳夺耳目。

「这是株碧桃,花开的好,却不怎么结果。」

怀干一面说,一面扶住安嘉公主走下石阶近前观看。

「这株桃树往年花开得也算漂亮,只不如今年多,乍一看,像着了一树火。」

怀风喃喃道,拽住怀舟往前走几步,正要去折段桃枝下来把玩,忽听公主叹道:「这花开得倒像是我们细澜的绯樱,只不过樱花飘落时纷纷扬扬,如下雪般,瞬间便拂了一天一地,桃花却是一点点零落成泥,见不到那等景象。」

安嘉公主嫁入熙朝已有两载,正是思乡情浓,怀干虽对这位妻子爱宠有加,却也不能轻易送返省亲,只得握住了公主之手,无言抚慰。

「嫂嫂想看绯樱落花吗,这还不容易。」

怀风眼珠一转,忽地扯脱外袍扔进怀舟怀里,只着一袭箭袖短衣便往树上窜。

他手脚灵活直如猿猴,几下便爬到树上,脚下一横,站在两枝树桠间,握住两枝树杈使劲儿乱摇,一树桃花让他这么一折腾,登时飘飘洒洒落下来,如下了场缤纷花雨,将树下众人都罩了进去,煞是好看。

安嘉公主抬头痴痴望着,一双美目中又是惊喜又是怀念。

怀干不欲去打扰妻子思乡之情,悄悄后退几步同怀舟并肩而立,低笑道:「亏得这鬼灵精想出这么个主意。」

过了片刻见怀风还不下来,不免又担心起来,「可莫要摔下来才是,摇这半天也够了,不若叫怀风下来罢。」

可目光一转望见妻子神采,却又不忍心打断这份喜悦之情。

怀舟看出他犹豫,淡淡道,「嫂嫂既然喜欢,再看一会儿罢,怀风若掉下来,自有我接着呢。」

说罢,抬头又去看树上少年。

只见夭桃如火中少年笑颜璀璨,一双明眸如星闪亮,桃花并人面登时一并刻入心中,此情此景,再不能忘。

平京春短,由普云山回来没几日,已是由春入了初夏,桃花落尽,新开的却是红艳似火的榴花,小灯笼似,极是热闹。

安王府中亦栽了几棵,便在雍祁钧起居的院子里,只开得不应景,竟是赶在病重之际,因此人人见了不觉喜庆,反倒平添一份闹心。

雍祁钧将养一冬,吃下数不清的人参灵芝,眼见开春有了起色,孰料暮春一场寒雨又浇了回去,眨眼间卧床不起,已是油尽灯枯之境。

病榻之上,雍祁钧已起不得身,本觉瘦削的脸颊益发灰败,从骨头里透出丝异样青白,因才喝了药,连咳嗽中都带出分药气来。

怀舟一大早前来请安,伺候着父亲吃了药后便被留下来说话,屋中静悄悄的,一干下人早已遣了出去,连怀风亦被支走,只剩了父子二人。

倚靠枕头半坐起来,雍祁钧喘匀了气看着长子。

「趁着你弟弟不在,咱们爷儿俩说几句实在话。」

「是,父亲,儿子听着。」

听这口气,怀舟已知父亲是要交代身后事宜,忙屏息凝神听下去。

雍祁钧面上浮出一抹苦笑,「胡太医说了,我这病拖不过今夏去,左不过就这一、两个月的事儿,后事一早预备妥当,自有老周和宗人府操办,不用你们哥儿俩操心,只有一件事,我临死也放心不下,翻来覆去寻思了这些时日,也只得托付于你。」

说着,颤巍巍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怀舟手腕。

怀舟微微一愕,随即跪倒在床前,「请父亲吩咐,儿子必定竭尽所能。」

「你须答应为父,这一生一世,照顾好怀风,莫让你弟弟受半分委屈。」

死死盯住怀舟双眼,雍祁钧嘶哑着声音,低低哀求,「你母亲之事,是我们上一辈的恩怨,与你们兄弟无干,你心里有气,只管冲为父发,千万莫拿怀风作践,你弟弟这辈子已经毁了,你看在为父面上,好歹护他周全。」

雍祁钧死前念念不忘幼子,于眼前这长子却提也不提,怀舟心肠再硬也禁不得这般,登时眼眸一暗,只是顾念着父亲病体,不得发作,强自捺住怒火,沉了声应道:「父亲放心,怀风是我亲弟,儿子必定尽心照应。」

上一篇:韩子高(精修版) 下一篇:断阳春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