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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阳春一(4)

怀舟一怔,这才省起已有好一会儿不曾看见怀风,不料竟是受了伤,不禁眉头一皱,「带我去看看。」

那曲河畔,怀风苍白着脸靠坐在一名亲兵腿上,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身周几个尚且能动弹的校尉俱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劝道:

「世子,您这伤不止血不成的,还没等到哀牢关怕就流尽了。」

「是啊,这还有五、六十里地呢,等回了帅府再治就晚了。」

「世子,属下知道您身子金贵,平日里都让御医看诊,可咱们这次也没带人家出来不是,眼前这亲兵也是跟军医学过的,好歹先包包,回去再让太医细瞧,这荒郊野外的,哪儿还能那么讲究。」

翊宣尉马绍武最是粗豪,急得口不择言,一通讲完却见怀风眼皮也不抬,只道人已昏过去了,大着胆子去解怀风衣袍,手才碰到外甲,却见怀风一双黑幽幽眸子张开,眼神中满是倔强,小兽那样恶狠狠瞪过来。大有你敢碰我便要拼命的架势,唬得马绍武倏地缩回手,半分不敢造次。

人人皆知怀风是安王掌中至宝,如今受此重伤却不得医治,各个急得火上房,正没奈何间怀舟走了来,几人便如见了救星般。

「大世子,快来劝劝二世子罢,再不止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借着火把光亮,怀舟看得分明,一支弩箭从正面穿透皮甲射进怀风右侧大腿根儿上,入肉处正是人体腹股相接之地,鲜血浸透衣袍缓缓外渗,将身下一小块草地染成鲜红。

电光火石间,怀舟已明了弟弟缘何不让人动,心口蓦地一凛,顿一顿才出得了声,「去搭个帐篷来。」

行军营帐是野战必备之物,此次虽只是场小小伏击,倒也备了几顶,齐光祖不明主帅这时要帐篷做什么,却不敢怠慢,忙命人支起一顶。

镇北军营帐用厚毡制成,密不透风,怀舟进帐将只火把插在一角,解了披风铺在地上,又验看了帐帘确是能遮得严实,这才出了帐子来到怀风跟前,将他稳稳打横抱起。

怀风失血多了不免身子虚软,神志倒还清明,看着那帐子,眼中透出惊慌,不自觉捉紧怀舟襟口,哀哀求道:「哥哥,我撑得住,还是回家再治。」

怀舟听了,无端端脚步一滞,「别怕。」

说完目光一转,看向众人,「都给我退到十丈外去,没我号令,谁也不准靠近一步。」 

被放置在披风上,怀风张大眼睛看兄长拿进伤药、裹布,随后帐帘放下,遮断外面冷风并一众担忧目光,小小营帐登时隔绝出一方隐秘。

习武之人大多懂得如何对付刀剑拳脚之伤,怀舟于神兵谷居住日久,亦多少会些,当下拿出匕首向露在外面的箭杆削去,他手法迅捷内劲深厚,箭杆贴着皮甲应手而断,埋在肉里的那段却不曾震动分毫。

怀风侧头看着,充满惊恐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怀舟一举一动,火光映出一张白的近乎透明的脸,看去格外荏弱。

卸去皮甲,底下是层墨色缎袄,怀舟先将伤处周遭衣料割开寸许大小,这才去褪怀风下衣。

「不要,」死死拽住裤腰,怀风阻住兄长动作,呜咽着央求,「就这么拔出来好不好?」

破裂的衣料下已能看得清伤口,就此拔箭也非不可,只是如何上药包扎?

怀舟皱起眉头摇了摇头,「这样不好止血。」

怀风僵住,漆黑的眸子瞬间涌上泪水,满溢着恐惧与悲哀,一言不发,直直看过来。

怀舟让他看的不忍,当即出手如风,捏住怀风颈侧血脉,弄晕了过去,待看到那双长睫垂下,遮住黑眸,方才吁出口气。

昏睡中的怀风犹自紧紧拽着裤腰,颇费了怀舟一番功夫才将十根手指一一掰开,解了下衣褪至膝盖。

少年稚嫩白皙的下体暴露在空气中,细腻无暇的肌肤被弩箭刺出一个窟窿,鲜血染红皮肉,然最刺眼处却是下 腹上一片平坦,男子应有的器官已然不见,两股间只余个筷子粗细的孔洞。

怀舟生于王府长于宫廷,自然晓得去了势的男子是怎么回事,却还是头一遭亲眼目睹阉割后的形状,只觉异样惨酷,暗忖若是自己遭受这等厄难,倒真不如死了的好,不禁心下恻然,直至此时,始觉母亲当年实是过于歹毒。

他一面感喟一面疗伤,炙烤过的匕首深入肉中将箭头剜出,随即敷药止血包扎,一气呵成。处置妥当后又替好弟弟着好衣裤,前后不过顿饭功夫,怀风兀自昏沉不醒,秀丽双眉蹙成一团。

怀舟忍不住伸指在那眉间按揉,却不见松展,想是心中恐惧过甚,眠中亦不得安稳。

十数年间,他只道这弟弟安享天伦,却不曾想背后竟藏着如此不可言说的隐痛,以往不知不觉间积下的嫉恨骤然烟消冰释,唯剩一片怜惜。

走出营帐,夜风迎面吹来,赶走一身燥热,怀舟抬头看天,见月已西去,估摸着是时候回返哀牢关,正欲号令起行,却发现原本候在四周的几名校尉俱已不见,远处倒传来一片争执之声,循声而至,只见齐光祖等人正将个破衣烂甲的男子围在中央,你一言我一句喝骂不休。

「要不是你伏兵不至,二世子怎会受伤,没用的东西。」

「头一次带兵罢,迷了路怎的?」

……

夹枪带棒之语此起彼伏,直至发现怀舟,方才各自住口。

面对众人指责,男子本直挺挺站着一言不发,这时见了怀舟,忙越众而出单膝跪下,「武城无能,率兵来迟,请世子责罚。」

说着说着,竟红了眼圈。

他是怀舟身边头一个得力的亲卫,素来秉性刚硬,几时有过这种狼狈形容,且一身血污,倒似刚刚死里逃生一般,怀舟直觉有异,眉峰一挑,「出了什么事?」

武城耷拉着脑袋,一张脸上又是惶愧不安又是咬牙切齿,「禀世子,我带着两千人马傍晚出关往苇荡去,行到半途时遇上一群野狼,饿极了眼来咬战马,顷刻间便将马匹咬得肠穿肚烂,死了百十匹,那些失了马的士兵也遭狼噬,我带人一阵射杀,起先倒也杀了百来只,不想剩下的狼一阵乱嚎,将左近的狼群都招了过来,灰麻麻一片,眨眼便将我们人马围在正中。也不知这些狼是不是成了精的,各个狡诈得很,先将战马咬死再来咬人,两千人就这么给困住了。我率众拼杀大半夜,折损了四百来人,这才杀尽群狼冲了出来,只是战马全给咬死了,余下的一千来人也各个带伤,好些人走不动,只得就地安置,我带着还能动的一千人往这儿赶,紧跑慢跑,到底还是误了时辰。」

北燕境内狼灾乃是一患,人所共知,且今年狼群之多较往年犹重,但能将两千人马困成这样的却是闻所未闻,几名校尉俱都半信半疑。怀舟虽素知武城不打诳语,然如此骇人听闻之事,也不免存了几分疑虑。

「整队,两人一骑,全军回返哀牢关。」冷眼扫视一圈,压下众人窃窃私语,怀舟挥手命武城站起,「你在前面带路。」

这一干将领无不是雍祁钧一手提拔调教,恩威并重下对安亲王敬重有加,推父及子,倒也无人敢驳怀舟面子,虽肚中腹诽无数,却各个依令而行,自去整饬人马。

因收拢了渤耶部众存活的战马,镇北军二人一骑之下绰绰有余,不多时便列队齐整。

怀舟上马后自亲卫手中接过怀风,拿披风裹紧了抱在身前。齐光祖恐他不便,请示道:「还是末将来带二世子罢?」

怀舟低头看看怀里不安的睡脸,心道:这样一个弟弟,如何放心交给外人。

摇了摇头:「我自己抱着就好。」

眼见士兵都上了马,武城一骑当先前面开路,千余骑往哀牢关驰行,因每匹马上多载了一人,较之来时的风驰电掣不免慢上许多。

行了近一个时辰,方才见到点点火光,正是狼口余生的兵士点起来取暖的篝火,几百个浑身血污的士兵神情疲惫恐惧,待看清靠近的军队是己方同袍,放松之余竟有不少人止不住痛哭流涕。

行到跟前,武城勒住了马,指着前方,「世子您看,就是这些野狼咬死我们的人马。」

时近卯末,天际已些微发白,极目四望,一草一物清晰可辨,一众人等顺武城所指看去,只见数千匹战马倒卧地上,大团大团血糊糊的肠子、脾、胃等内脏从腹部淌出铺了满地,间中夹杂着数百士兵的尸体,或残了手脚,或断了喉咙,各个血肉模糊成一团,然更多却是密密麻麻的狼尸,大的、小的、胖的、瘦的,粗粗一数已有三四千之数,僵直尸身上犹自龇出森森白牙,狰狞可怖,方圆不足两里的草场上,人尸、马尸、狼尸混杂堆叠,宛如修罗狱场,饶是一众将领百经杀戮,亦不禁骇然变色,待浓重的血腥气随风扑鼻而入,更是各个脸色发青,恶心欲呕。

「老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狼,敢情全北燕的狼都聚到这儿来打咱们镇北军的秋风,真他娘的邪性。」

死一般的沉寂中,不知是谁嘟哝出这么一句,听者无不心有戚戚,登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马绍武等人先还道武城领兵无能,这时也不言语了,只咋着舌头倒抽冷气。

压下胸腹间翻江倒海般的一阵恶心,怀舟皱眉不语。他这一仗本是算无遗策,原该大胜而归,却不料让群半途而出的野畜坏了好事,心中自是不豫,但看这等场面,也知绝非人力可以挽回,武城能带着一千来人保住性命,实已是万幸,除了徒叹一声人算不如天算,竟是不能再行苛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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