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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阳春二(10)

觑一觑景帝脸色,小心翼翼道「已经一整日了,铁打的膝盖也禁不住这么跪啊。」

景帝冷哼一声,不置可否,端着茶盏出神,好一会儿叹了口气,「你叫他进来罢。」

怀舟跪了许久,饶是武艺精湛,双腿也已麻木不堪,见刘福前来传旨,一下子竟没站起来,身子一歪,几欲摔倒,唬得刘福挽住了他一只手臂,这般缓了一缓,方能站直了走进殿去,进到殿里,仍旧笔直跪下。

景帝见他进来,却不说话,自顾喝茶,良久,淡淡道:「你这是逼朕非应你不可啊。」

「臣不敢。」

怀舟一日未进食水,这时开口,嗓音便带了几分沙哑低暗。

「臣恳请皇上三思,赦怀风无罪。」

见景帝并无愠色,径自说下去,「这事本是源于上代纠葛,并非他能知晓,冒认宗亲之罪实非怀风之过,如此处置有失公允,皇上圣明,还请还怀风一个公道。」

景帝望着他,若有所思,「你倒是挺护着他,需知他已不是你亲兄弟了。」

怀舟斩钉截铁回道:「父亲在日,视怀风如亲子,臣亦当他是亲弟,如今虽真相大白,然数年兄弟之情岂能一夕烟消云散。再者说,若论罪魁祸首,首推亡父,父亲地下有知当年一己之过致怀风遭诛,想必魂灵亦难安九泉。」

景帝站起身踱了两步,摇头苦笑,「你母亲因他深陷囹圄十数载,皇后姐妹情深,定要还你母亲一个公道,于情于理朕都不能拦着,你可知道?」

怀舟眼神一黯,「母亲虽不得自由,毕竟性命无忧,今有娘娘做主,重出牢笼指日可待,又何必定要处死怀风方解心头之恨。」

见景帝犹自沉吟,忽地重重叩下头去,「皇上,怀风虽不是父亲亲生,却也在皇家养了十八年,叫了皇上十八年皇伯父,皇上便没一点疼惜之情吗?」

景帝闻言,蓦地忆起往昔这几个子侄承欢膝下的情景,终究不能无动于衷,双目中渐渐浮上一层温情。

「罢了,你起来。」

踱到跟前,景帝轻拍怀风肩头,「朕写道手谕与你,你便去宗人府防人罢,只是死罪可免,这位分却不能留了,从此废为庶人罢。」

怀舟喜动颜色,声音都带了哽咽,「谢皇上!」

宗人府牢房里,赵奎正烫着壶酒,桌上几碟小菜摆放齐整,只等人回来对酌,只是没等到龙四,倒见一对侍卫气势汹汹闯进来,当中一人蟒袍玉带,不怒而威,最后面又小跑着跟进来一位,圆滚滚身子肥肉乱颤,一边喘一边嚷道:「此乃宗人府牢狱,不可擅闯,王爷如此妄为,便不怕御史台上本弹劾吗?」

正是宗人府典狱莫金声。

怀舟进到牢里站住了脚,微微一笑,「圣上有旨,赦武阳侯无罪,本王前来颁旨放人,性急了些,不及通报,典狱莫怪。」

他一说完,莫金声脸色骤变,早让这阵势唬得缩到一旁的赵奎也吓了一跳,心中直叫个糟字。

怀舟一眼瞥见赵奎,晓得他是这里狱卒,也不待莫金声下令,越俎代庖道:「你去开了牢门,本王这就带人走。」

又从袖中掏出卷黄绫,冲莫金声道:「圣旨便在这里,莫典狱可要验上一验?」

「不敢不敢,王爷既说是圣旨,那自然便是真的。」

莫金声再想不到皇后晌午下旨赐死,皇上赦免的旨意晚上又到,可苦了他们一干小吏,这人已死了,又到哪里给弄个活的出来。

正一脸愁苦绞尽脑汁该如何回复这冷面王爷,那边赵奎久不去开门,让一群侍卫瞪上两眼,先就胆寒吐了实情。

「王爷来得晚了,武阳侯今儿个午时便被皇后赐下鸩酒死了。」

「你说什么?」良久,怀舟幽幽问道,语声轻柔,听不出悲喜。

赵奎见他不似发怒的样子,胆子大了些,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末了道:「龙四将尸身运去了东郊乱坟坡,这时分安葬完也该回来了。」

讲完,牢中一片死寂,赵奎同莫金声看着怀舟脸色,大气也不敢出,等了半晌,忽听怀舟道:「带我去他房里看看。」

人都不在了还看什么?

赵奎不解,便是这一愣神工夫,脖子忽地让人掐住,怀舟一张脸骤然在眼前放大,一双眼睛幽暗无光,寒如罗刹。

赵奎这一下脚也软了肝也颤了,让怀舟拎着脖子开了牢门。

怀风待遇的这间屋子已是空空如也,怀舟松了手,站在门口不言不动,渐渐身子剧颤起来,一旁武城看了,着实担忧,上前欲扶,让怀舟甩开手,道:「去东郊。」

龙四从山神庙回来,在乱坟坡上又停留了一阵儿,将坟头拍拍实,估摸着城门关闭前还来得及,这才不紧不慢赶着马车往回走。

走到半途,忽见前方十数骑疾驰而来,转瞬到了眼前,待看清当先一个面容,登时心下一惊。

天色已晚,乱坟坡上走兽群出,黯淡光线里只见一双双绿幽幽眼睛似冥火闪烁,若非这一行人多,又打起火把,便要游走到近前刨坟噬尸了。

龙四半途被堵了回来,带着一群人指认出一块地方,「侯爷便葬在这儿了。」

坟头低矮,上面只竖着块木牌,上书「怀风」二字,却是连姓也无。

怀舟看着那名字,一阵眩晕,心疼得似让人从腔里揪出来剁上千百刀,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开口,却只有一个字,「挖!」

一行侍卫都是佩了刀剑的,便有两个要拿刀鞘做缝,还有去龙四车上翻找锄头的,均让武城喝住了,看了主子一眼,挽起袖子上前,徒手扒起坟来。

那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一会儿,也都放下了手中家伙,跟着头儿一起动手。

那坟址最上面一层土拍得实些,地下去都是松的,只不过顿饭工夫便扒出底下一领芦席,武城掀了开来,只一眼便惊住了,看一看站在几步远外的怀舟,迟疑须臾,叫道:「王爷,挖到了。」

怀舟浑身一颤,向前迈了一步又停住了,瞧着那坑良久,终是慢慢走了过来。短短几步路,却彷似由人间走入黄泉。

芦席下露出一具尸身,身上一袭滚云纹饰的锦袍,正是怀舟当日留在狱中的那件,只是尸身脸上血肉模糊,已然辨不出原本形貌。

怀舟死死盯着那张脸,颤声问道:「他的脸怎么了?」

龙四便道:「这里野狗时常出没,最喜欢啮咬新尸果腹,小的挖坑时去林子里大解,尸身便放在地上,回来时便见几只野狗围着撕咬,小的赶忙丢几块石头驱散了,不想尸身脸上还是给咬得烂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怀舟听了却如万箭穿心,登时嗓子呕出口血来。

「王爷!」

武城见状唬了一跳,急忙扶住,却遭一手推开,眼见主子慢慢俯下身去,跪倒在地,将坑中尸身抱在怀里。

天色已全然黑透,秋风一起,吹得火把摇摇欲灭,乍明乍灭间,但见安王抱着尸身僵坐在地,双目一片空茫,不远处传来阵阵犬吠,更有一、两声夜枭惊啼,饶是众侍卫各自胆色过人,然身处乱坟之中,周身鬼火幢幢,目中所及又是如此阴森凄惨的景象,均不免背后发寒,心生悲凉。

怀舟紧紧搂住了尸身,一时间只觉胸口空荡荡的,一颗心似让人掏了去,无知无觉,不知过了多久,疼痛一丝一缕的生出来,渐渐挤满五脏六腑。

尸身埋在土中许久,已然冰冷僵直,迥异于往日的温软柔韧,上面又沾了许多浮土,怀舟却当宝贝样抱着不肯撒手。

他这样不言不动傻了般,武城看了着实心惊,见月升东方,想城门将闭,心忖总不成便这样在乱坟堆中坐上一宿,不由踌躇劝道:「王爷,侯爷已然去了,还是入土为安的好,这般暴尸野外,侯爷泉下有知,必然也不安心。」

说完,等上好一会儿不见怀舟有甚动静,心下慌乱起来,暗忖莫不是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正手足无措间,便见怀舟趔趄一下,抱着尸身站了起来。

「王爷?」

「回府。」

怀舟心神大乱,悲痛之余只知决不能将怀风仍在这里,抱着便要上马。

「王爷,侯爷让属下抱罢?」

武城见他走路都不大稳,如何敢让他这般骑回去,便要将尸身接过来。

怀舟心思全然不在此处,恍惚间似回到三年前北燕的那片茫茫草原,自己抱了受伤的怀风汇返哀牢关,那时便立意护持这兄弟,不肯将他交予外人,如今人死了,却是因为自己保护不周,不曾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追悔尚且不及,又怎能再让他离了自己怀抱,眼见武城伸手,突地厉声喝道:「滚开,谁也不许碰他。」

他素来震惊沉稳,此刻却双目赤红仪态尽失,武城等越发担心起来,哪儿敢让他操缰,当下有两个亲卫将龙四那辆马车抢过来,「王爷,坐这个回罢。」

良久,怀舟方又冷静下来,点了点头。

月色下,一行侍卫拥车回了城去,把个龙四扔在了坟地。龙四也不生气,看着马车远去,轻叹一声,慢慢走了回去。

车抵王府时已是深秋,怀舟抱着尸身直入内院,一路上撞见的下人俱是一惊,有那胆小的侍女竟吓晕了去。

周管家与银翘接到信儿都赶了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垂手站着不敢吱声,待听武城悄声说那尸身便是怀风,眼泪俱都止不住哗哗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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