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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仇记(7)

过不多久,你母亲生下你来,将将满月时,你外祖忽地前来,我只道他前来探望女儿和外孙,孰料他老人家却是别有算计。那日我与你母亲为你做满月,请你外祖吃酒。你外祖抱着你,爱不释手,席间便拿了这块玉佩出来,且道,他谢家人丁凋零,已无子嗣,我这女婿与你这外孙身在杭州却不便与人知道,倒不如将你抱回苏州谢家,承他谢家香火,也不致断绝血脉。」

说着,忿忿然又道:「你父我虽是穷小子一个,却也是堂堂男儿,且我莫家也仅剩这一脉香火,如何能让你这莫家长孙改姓别家,当时便回绝此事。你外祖自然不悦之极,却也没在席间纠缠,我只当就此揭过。谁知他背后却与你母亲商量,叫你母亲瞒住了我,要将你偷偷抱走。你母亲怕我生气,初时只是不应,你外祖生起气来,骂你母亲不孝,言道我不过一上门女婿,怕个甚,敢与你母亲吵闹,轰出去就是。你母亲拗不过你外祖,只得答应。给你喂奶的乳娘听见他们说话,偷偷告知与我。我生怕你外祖离散咱们父子,哪儿还敢在庄中住下,翌日寻个由头,只说去庙里求高师为你批命,抱着你偷跑了出来。」

莫霖再料不到自己身世曲折至此,便是坊间话本街头说书的都编不出此等离奇故事,一时竟不是如何感叹,好半晌方道:「然后爹便带着我来了这里过活?怪道这些年从没见咱家立过牌位与母亲上香,却原来我娘还活着。爹你也不早说,害我以为娘早死了,白伤心这许多年。」

莫恒神情低落,「你娘便活着,咱爷儿俩也见不着她,生离死别又有何异。」

莫霖听了这话愣住,呆怔半晌,忽地腾一下站起来,趴在桌上凑到莫恒跟前,「爹,你和我娘本是恩爱夫妻,再生几个孩儿又有何难,天长日久,哪里只会有我一个男孙,你何不与外祖好生商量,待娘再生个儿子出来,过继与他就是,我还是莫家长孙,母亲也不至于为难,谢家香火得继,岂不三全其美。哪至于咱爷儿俩流落在外,一家人不得团聚。」

「你当我不曾想过?」

莫恒颓然道:「你外祖乃一帮之主,说一不二惯了,岂是一言两语劝说得动的,万一他不肯答应,再想带你走人,怕已是不能了。我当时满心忧虑,哪里还顾得了恁许多。后来带你在外漂泊足有一年,我着实惦记你母亲,按捺不住,便又回返杭州,想着你外祖应已走了,我与你母亲好生商量,且先瞒住你外祖,待再生出个儿子来,送去苏州过继与谢家也就是了,若是你外祖执意非你不可,那也无法,先把你舍出去,余下的孩儿承继我莫家香火,也不是不行。谁知我到了庄子,却找不见你母亲,问了管事,得知你母亲变卖了林家家产,已带着你姐姐回苏州娘家去了。我带着你奔赴苏州,打听着寻到到漕帮总舵,还未及登门求见,便见宾客盈门,一片道喜之声,寻人问了,才知你外祖已将徒弟招为赘婿,你母亲竟是别嫁他人了。」

莫霖震惊过后,已是哑口无言,只听父亲接着讲下去,「事已至此,我还有何面目上门寻人,只得抱着你离了谢家。你那时还小,哪里禁得住四处漂泊,我寻思着总得先寻个落脚之处,便回了扬州寻找师父,想着有师父帮衬,日子也好过些,却不想师父已经过世。我投亲不着,盘缠又已花尽,正是为难之际,恰遇见旧日与师父相熟的药商,这位杨老板祖籍沔阳,欲举家回乡祭祖,因家眷众多,且有病母弱子,恐路上生病,特聘我随行,诊金颇是不薄,我便随之而往。待到沔阳,见这里山清水秀,端的是人杰地灵,索性便拿诊金做本,开了这医馆,带着你过活,一晃眼,竟已是十余年。」

这一番往事说完,莫恒神情颓靡,一瞬间便似老了十岁,莫霖许久未见父亲如此难过,不由安慰道:「爹,事情都过去这也许多年,莫要再想了,咱爷儿俩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就是。我娘虽另嫁他人,想必也是迫于外祖父,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想来她那后夫也不至亏待于她。倒是爹你,这么些年独自一个儿,可有多孤单,不如给我寻个后娘,再生几个弟弟妹妹,热热闹闹的,岂不是好。」

他往日里顽皮惯了,从无正形,今日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莫恒只觉心中熨贴至极,怅惘中也忍不住眉间一展,欣慰道:「我儿当真是越发懂事了。」

随即又摇摇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有你母亲珠玉在前,余下那等粗陋女子又如何能入得了眼,倒不如独个儿一人更清静些。再说,子嗣贵精不贵多,爹有你这个儿子,足已。余下所盼者,不过为你聘一佳妇,生养几个孙儿,承欢膝下,此生便再无所求了。」

莫霖劝他不动,也便罢了,只笑嘻嘻道:「行,待日后我给爹生个七子八女,让爹安心当个老寿翁,只管享儿孙孝敬。」

第四章

待莫霖回到自己房里,已是过了子时。因才知晓自家身世,心中乱糟糟的,前半夜翻来覆去不曾睡着,待到天将明时方睡熟了,这一睡便直到日上中天,赶忙爬起来,正犹豫着还要不要去学里,莫恒推门进来,道:「我方才已去学里同朱夫子说了辞学之事,你从今日起便在家跟着我学罢,爹这一身医术可就指着传给你了。」

自这日起,莫霖便跟在父亲身后,一面学着诊脉开方,一面帮着打点琐事。有病患前来求医,莫恒诊完脉,便叫莫霖也来摸上一摸,摸完了,父子两个各自开张方子出来,互相一对,便知用药差在哪里,病人拿了正经的方子去抓药,莫霖开出的那张便被父亲拿来讲解,君臣佐使哪里用的不对,药量是大是小,药性如何变化,晚上再拿着医书印证白日所讲,竟比莫霖在学中念书还要辛苦几分。好在他天资聪颖,于医药一道上悟性颇高,一点就通,虽则惫懒了些,可有莫恒从旁督促,这进境比之旁家医馆的学徒可不知快了多少,不过一年光景,于风寒、脾胃之类寻常症候开出的方子已是不用莫恒多大改动,唯有疑难杂症上的药物配伍、针灸之道尚需莫恒从旁把关,却是积年经验方能弥补,绝非一蹴可就了。

沔阳夏季多雨,入秋后方得好些,只今年也不知怎的,眼见临近中秋,雨水却一直不停,虽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可天气也眼瞅着凉了下来。

这一晚,莫霖总算将江苇教的这一趟拳脚尽数学会,七十二招拳法从头到尾使将出来,不说如行云流水,倒也虎虎生威,直将莫霖打出一身热汗。江苇提前已烧下热水,这时水温正好,两人便抬了浴桶进前堂沐浴。

江苇做事爽利,不过盏茶功夫,已是冲洗干净,换了干净衣裳,莫霖却懒洋洋地泡在水里不愿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苇大哥,你年纪不小了,可想过娶妻成家没有?」

江苇正在铺床,看他一眼,「问这作甚?」

莫霖转过身,趴在桶沿上,「今儿个下午你去药材行进药时,媒婆李妈妈过来了,寻爹爹说话,开口便打听你,说是前些日子来咱家看病的卢老板,便是在骡马市上开油铺的那个,相中了你勤快,模样也好,想把他家女儿许你。卢老板没儿子,只得这一个闺女,不嫌你来历不明,也不要你聘财,只求招你做个赘婿,日后给他养老。爹爹没应,只说得你愿意才是,叫我来问问你。」

江苇盘腿坐在床上想了想,半晌,摇了摇头。

莫霖追问,「你这是不愿娶成亲,还是不愿做赘婿?还是你不喜欢他家姑娘?我听李妈妈说,卢家闺女模样虽不算出挑,倒也一副福相,且性子好,会理家。你也是见过的,便是上个月来咱家给卢老板拿风寒药的脸盘圆圆的那个姑娘。况且卢家铺子不大,可赚的钱也尽够嚼用了。若是换了旁人,卢老板也不敢问招赘的事,不过想着你反正记不得出身来历,现下这个江姓也是随口起的,做不得准,谈不上丢祖宗的脸,断了香火甚么的,这才托人来问。」

江苇回想半日,总算记起来那姑娘模样,「原来是她。」

还是摇摇头,道:「那姑娘是不坏,赘不赘婿的也不打紧,只是我没想着成家。缔结姻缘本是结两姓之好,我这般出身不明,也不知原本家中是个甚么光景,万一早已娶亲,又或身上背着官司,日后不管是自己想起,还是被人找了来,总归是场麻烦,没得耽误人家姑娘。」

莫霖眨眨眼,「那你若是一辈子想不起来,这一辈子都不成亲了?」

江苇笑道:「那也未必,若过个五六年还记不起来,又有合心思的,成个家也好。」

莫霖上下左右打量他一遍,嘿嘿一乐,「说到底,还是那卢家姑娘没对你心思?那你到底喜欢甚么样的姑娘?说来听听,回头我跟爹说,叫媒婆有那好的再来说与你。」

江苇不答反问,「且莫说我,我只问你,那李妈妈今日来只问了我不成?便没给你说一门好亲?」

莫霖自在铺子里帮忙起,街坊四邻便都晓得了他这是要子承父业,莫家人口少,门风清正,守着个医馆,每日进项不少,过的是富裕日子,莫霖又生得好看,早有不少人家前来打听,前几年是给莫恒说媒,今年起却是捎带上了他,上门的媒婆光江苇见过的便不下三五个,这时便拿出来打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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