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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念(2)

宫变后,承徽陪着大哥承喆一路南下躲避追兵,直到番禹港口,将人送上海船,自此远离中土,天各一方。三哥既能追寻到此,大哥下落必定已然知晓,承徽心知瞒也无用,索性实话实说,“不曾,当日大哥上船时便说,若不能在海外开疆拓土,枉为雍氏子孙,也没脸回来,倒不若死在外头的好。”

承昭亦是深谙大哥脾性,这般心高气傲之人,便是做了败寇,也绝不愿在他治下苟且偷生,此一番远去,吉凶难料,想来这一世是再难相见了。当年整整齐齐七个兄弟,有死的、逃的、圈禁的、就藩的,如今还能相对而坐的,只得他二人而已。昔日种种龃龉、恩怨,唯今不过一声叹息。

承昭目光幽远,良久,方又道:“你们倒是逃得顺畅,且不说宫中那处水道,便是这一路行迹居然也藏得严实,叫人好找。我却不信老大有这番能耐,他这人心比天高,断然想不到自己有落败一日,又岂会事前便寻好退路。”淡扫承徽一眼,“我竟不知你还有这般未雨绸缪的本事,倒是小看你了。老大有幸,能得你这般维护。”

承徽不敢抬头看他,嗫嚅道:“那逃命的法子本是给你预备的,我也不曾想会让大哥用上。”

承昭愕然挑眉,“甚么?”

承徽头越来越低,“大哥二哥合起伙来对付你一个,父皇在病中,神志又不清楚,我总怕他们抢了先机,你便活不成了,才做了那番谋划,万一大哥二哥得了手,你也可保得一命。谁知陈煊竟一早投靠了你,宫中禁卫都在你手上,大哥再怎么机关算尽也是枉然。

我晓得大哥二哥不该害你,本是兄弟,相煎何急,你心中怨恨也是应该,可大哥一向待我甚好,我……我总不能束手旁观。我想着你既已胜券在握,那逃生密道是用不上了,倒不如便给了大哥罢。左右大哥羽翼尽殁,只剩他一个,再掀不起风浪,也碍不着你甚么。”

承昭错愕非常,一时出不得声,半晌,忽哧地一笑,旋即笑声越来越大,竟是说不出的畅快。

笑声传到屋外,直将陈煊唬了一跳,自打这位主子登基起,再没见这般笑过,也不知七王爷说了什么,逗得皇上如此开怀。转念又一想,七王爷打小便会哄人开心,皇上从来只对着小七弟才有些笑模样,想是兄弟二人心结去了,故此皇上欢喜。不由松出口气,跟着笑出来。

承昭笑声渐歇时,只见承徽瞪大了眼看过来,一脸懵懂,忍不住又要发笑,咳了两声方压下笑意,道:“我只当老大于你心中更重些,竟值得你如此犯险相助,如今看来,小七到底偏着我些。”

承昭纠结了六年的心事一朝尽去,又是欢喜又是熨贴,只恨不能把人抱到怀里好生揉上一揉,目光中不免带出灼灼之意,如团火似烧到承徽身上,“既是我用不上的法子,让老大捡去也便罢了,你回来分说明白,我又不会怪你,何苦流落不归,叫我日夜惦念。”

承徽笼在这目光之下,倏地忆起三哥醉酒那夜,亦是这般噬人之态,只觉浑身不自在。当初不敢回宫,除却私助大哥逃遁,倒有多半是因此之故,只是这话却如何能宣之于口,只得又低了头,默不作声。

他不肯说话,承昭亦不计较,微微一笑,“罢了,好在你平安无事,这便跟我回宫去罢。”

承徽如何肯应,心中一急,道:“我不回去。”

承昭垂下眼帘,抿一口茶,“为何?”

他面上看不出喜怒,承徽却知这一句已然惹得他不快,心思急转,道:“我私纵大哥出逃,涉谋逆之嫌,是欺君大罪,皇兄纵然不怪我,朝堂诸大臣却断不能坐视,不然何以正国法。皇兄若一味袒护我,又置忠臣于何地,彼时岂不叫皇兄为难。且我也惯了这闲云野鹤的日子,又何苦回去给皇兄添乱,不若便叫我在此罢。”

承昭不置可否,只将一杯茶慢慢品完,方道:“我生母早亡,多得母妃照护方有今日,母妃贤德,惜乎早逝,此乃我毕生之憾。再有数月便是母妃忌辰,我已令人拟旨,追封母妃为懿德太后,祭礼后迁葬父皇陵中。你数年不归,便不想去父皇母妃陵前看看?”

承徽向得父母爱宠,身为人子,岂能无动于衷,一时红了眼圈,再说不出拒却之语。

承昭放下茶盏,起身踱至屋外,吩咐道:“回京。”

陈煊等侍卫已是吃饱喝足,闻言即刻整备车马。

小六子却不知自家主子是个甚么意思,又不敢越过皇上进屋去问,垂着手在门口干站着,一双眼直往屋里瞄。

承昭心愿得偿,兴致正好,见他这般模样,笑道:“去把你主子炒的茶都带上,满院子也就这点子好东西,旁的便都扔下罢。”

小六子直要乐出花来,一叠声应着,风似卷出两个包裹。

待承徽上了车,一行人马即刻往京城驰去。

岭南去京不下千余里,饶是良驹快车,亦足足走了半月有余,临近中秋,平京城已是遥遥在望。

这一日天色已晚,一行人便在京畿行宫落脚。此处行宫乃是为历代帝王春游踏青而设,宫内外遍植海棠,每当春时,美不胜收,待得秋日,树上满是红艳艳的海棠果,煞是喜庆。

承徽幼时最是喜欢这南郊行宫,尤爱那海棠果裹了糖霜制成的零嘴,待洗去一身风尘,自净房出来,见桌上已摆了一盘,忍不住拈起一颗便往嘴里送。

小六子追在身后,一面拿条大巾子给他擦头发,一面絮叨,“主子可少吃些,仔细牙疼。”

承徽笑骂一声,“啰嗦。”

主仆俩正说笑着,在外间听差的小太监忽地进来禀道:“禀贵人,尚服局来给贵人量尺寸裁衣裳,司衣嬷嬷已在外候着。”

承徽道:“叫他们进来。”

不一时,一行人鱼贯而入,打头一位中年女官,领着众人行礼道:“请贵人安。”

小六子听得直皱眉,暗忖:这起子奴才越发没个眼力,那小太监便罢了,怎的这女官也不识得自家王爷,一径贵人贵人的乱叫,遂将手一指,道:“胡叫什么贵人,我家主子……”

还未说完,袖子便被承徽扯住,见自家主子微微摇头,登时住口,略一思量,已晓得主子心意。

承徽离宫日久,也不知现下宫内是怎生个情形,亦不知三哥作何打算,如何向朝臣宗亲交待自己去而复返,故此不愿大张旗鼓张扬身份,只淡淡道:“起来罢。”

待那女官起身抬头,承徽只觉眼生,不由问道:“以前量尺寸向来是尚服局里一位钟嬷嬷来做,怎的如今换了人?你叫什么?”

那女官原是织染司升上来的,数年前还只是不入品的宫女,等闲不出织染司大门,哪里见过七王爷,待听承徽张口说出宫中旧人,不由吃了一惊,不知眼前这位贵人是个什么来头,益发不敢怠慢,恭恭敬敬道:“钟嬷嬷年事已高,五年前得了皇上恩典,出宫荣养去了,奴婢姓崔,遂接了这司衣之位。”

承徽点点头,又问:“现下尚宫局里的管事都是哪个?”

崔嬷嬷连说了几个名字,承徽皆听着耳生,再问各宫管事太监,亦都换了人。

小六子原与各宫奴才皆相熟的,见里头没一个自己识得的,忍不住问:“原先那些老人儿都哪儿去了?”

崔嬷嬷道:“皇上体恤,凡入宫满二十年,年过三十的宫人皆可归家去,原来的几位嬷嬷在宫中有了年头,旨意一下,在外尚有家人的,便都随着众宫女出宫去了。至于各宫的管事太监,有随着就藩的,亦有去了别处的,如今各宫得用的,皆是皇上潜邸中的旧人。”

小六子再问:“原总管太监常怀呢?”

崔嬷嬷赔笑,“常总管是先帝跟前得用的,先帝大行,常总管自请守陵去了。”

小六子乍一听师父已不在宫中,不禁一愣。

承徽更是心中一凛,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三哥坐了皇位,自然是换上自己信得过的人,可后宫比不得前朝,不论换谁做主子,尚宫局的女官们却自来是按部就班升上来的,除非犯错,绝少换人,且这女官们多是年纪大了,早已过了花嫁之龄,与其归家讨人嫌,不若守着这份差事,倒还衣食有靠些,如何这几年便一个都不留了。

承徽心中纳罕,蓦地隐隐不安起来,待被服侍着量了尺寸,还要再细问,忽听人道:“你这腰身也忒瘦了,倒是怪朕这一路赶得急,害你劳累,吃得不少,却没见长些份量。”

话音未落,承昭已从外间踱了进来,登时呼啦啦一群宫人跪下去。

也不知他几时过来的,想是在门外将方才量下的尺寸都听了去,承徽不及细想,回道:“皇兄说笑了,我这尺寸正是寻常身量,哪里就瘦了,倒是以前生得一身赘肉,尽是痴肥。”

承昭一进来眼睛便先落在他身上,见承徽沐浴后只着了一袭素绫衬袍,半干长发黑鸦鸦披在肩头,眉目间尚带了水汽,愈加衬得如描如画,不由目光一亮,嘴里却嗔道:“秋凉了,怎的也不多穿件衣裳。”

摆一摆手,叫众人平身,又问那女官,“可量好了?”

崔嬷嬷低头回道:“回皇上,尺寸俱已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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