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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春生(13)+番外

焦誓没有再说话,只是扭头看着车窗外的雨。雨又下大了,打在车窗上,外面一片茫茫,只能看见黄色的灯光随着雨水扭曲地在车窗上游动。

他们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是爱说话的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到了一中的教工宿舍。

何春生停好车,让焦誓坐着别动,他打开伞先出了驾驶座,绕到副驾驶的车门前,拉开车门,接焦誓下车。

焦誓对他说了谢谢,二人一起走进单元门内。

“何春生,谢谢你,不耽误你时间了,你先回去吧,有空我再找你玩。”焦誓一脸歉意。

“嗯。”何春生也没说再见,只是向焦誓点了点头。

担心女儿的情况,焦誓也没太留意,只是急急忙忙地上了楼,学校的教职工宿舍很老旧了,连电梯也没有。

何春生并没有走,他把伞往墙角上一放,又点了一支烟,就站在那儿抽起烟来。

果然,过了十分钟,焦誓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下来了,他看见何春生还在原地,愣住了。

“这么大雨,你打不到车,我送你们去医院。”何春生熄灭手中的烟,说。

“太麻烦你了。”焦誓低下头,说。

也许是意识到何春生之前的“有个朋友来拜访”只是个借口了,焦誓在抱着小姑娘坐上后座之后,并没有再提何春生有事之类的话了。小姑娘烧得迷迷糊糊的靠在爸爸怀里,焦誓搂着她,说:“我妈妈的视力很差,我不放心她出门……”

抱着孩子下来,还要穿过雨幕去街边等出租车,也不知几时才能有车。焦誓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出口。

何春生也没有问:你太太呢?

到了医院,所幸儿科急诊排队的人并不多。因为小姑娘烧到了40摄氏度,烧根本退不下来,医生给她开了点滴,让她在医院急诊科注射室输液。

第一医院的急诊科注射室只有座位,没有床位,焦誓问了护士有没有床位,护士说:“没有哦,我们医院只有抢救室有床,那是给抢救的病人用的。”

挂号时,何春生发现焦誓的女儿名字叫做焦春水。焦春水三岁多,可是个子却比较高,焦誓把她抱在怀里,坐在注射室里,俨然是被家长抱着打针的身量最长的一个孩子。她一直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地,睁开眼睛就叫一声“爸爸”,焦誓问她怎么样,她就说:“我好想睡觉。”一会儿又睡过去了。

由于焦誓一直抱着孩子,何春生就去缴费

、取药,叫护士配药。第一医院的急诊几十年了,也没有变过,收费处仍然是那个小小的窗子。何春生站在那儿,想起二十多年前背着爸爸在这里挂号的景象,有一些感慨。

焦誓在何春生走进注射室的时候,不知对他说了今天的第几次“谢谢”。护士把针水打上以后,焦誓对着何春生说:“何春生,真的不好意思,太麻烦你了。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有人过来接我们。”

“哦,你太太她在家吗?”

焦誓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红,他略显狼狈地说:“啊,她一会儿应该会回来了,她去参加同学会,可能太吵了,没听到电话。我给她留言了。”

“是吗?都是今天的同学会啊。”何春生看着焦誓脸颊上的红,在急诊输液室通明的灯火下,他的皮肤看起来那么白,就好像过去一样。

焦誓脸上的红褪了一些,他点点头,说:“嗯,高中同学会。”

“那她来了我再走吧。”何春生在焦誓身旁坐下。他想着,就这一次,今晚过后,他应该也没机会再见到焦誓,五年十年参加一次同学会,再下一次见面,也都快四十岁了。再下一次次,也许都老了病了,没准已经不在人世了。

在这样的焦誓身边坐着,何春生再未有什么不安。也许是过去的自己将那些情愫放大了,因为没有得到,所以刻骨铭心,可是人世的遗憾远不止于此,这样在焦誓身边呆着,反而让他可以正视这些遗憾了。

“对不起。”十点钟,在孩子的输液接近结束时,沉默了两个小时的焦誓忽然对着何春生这么说。

不能确定他在道歉什么的何春生说:“你太客气了。”

焦誓看了他一眼,何春生愣住了。他的眼中似乎有些水汽。

不能解读那一眼含义的何春生心脏忽然疼痛起来,就好像多年前那个雨夜一般,那早已熄灭的火苗若隐若现,摇曳起来,让他灼热不安。

焦誓低下头,看了看震动的手机,说:“她马上过来了,你先走吧。挺晚了,你家那么远,开车小心点儿。”

焦誓一再坚持,何春生也没理由继续待下去。他站起来,对焦誓说:“那我先走了。”

焦誓抬起头,说:“谢谢。”

“客气了。”何春生没有问焦誓要手机号码,也没有把手机号码留给他。今晚过后,也没有见面的必要了吧。

雨已经变小了,何春生在医院急诊科门口那陈年的柱子上靠着,点燃了一支烟。今天他吸烟的量已经超过了过去一年。

一中离这里很近,走路也不需要十分钟,因为大雨而隔绝的距离在雨停后也不成问题了。他早就应该走了,焦誓一定很困扰吧。

他想,他大概是焦誓这辈子最不愿意再见到的人了。

他心里好像太阳一样的少年长成了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没有想象中意气风发,甚至有些寒酸。住在破旧的宿舍里,做着一份薪水一般的工作,孩子还小,母亲病了,太太不知是怎么样的人。

他永远不会忘记陈倩那天把身处险境的焦誓丢下的样子。可是也许,那姑娘长大了,懂得什么叫责任与爱了,人会变得不同?

思及此,何春生不由烦躁起来。从他的父亲过世后,他从未体会过“烦躁”这种感觉。他已经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意——可焦誓呢?

何春生在急诊科门口站了一个小时,见到了几个抱着小孩来看急诊的家长,但是并没有见到独自前来的女子,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焦誓背着他的女儿从里边走了出来。何春生隐在柱子后边,焦誓看不见,他的女儿在他背上问:“爸爸,妈妈呢?”

“妈妈忙,她不回来了。”焦誓柔声细语地对焦春水说。

“爸爸,妈妈说你是个窝囊废,是不是因为这样,妈妈才那么久不回家?”大概是烧退了,小姑娘的精神明显好多了。

孩童不知世事的言语大约刺伤了焦誓,他没有答话,小姑娘不依不饶地问:“爸爸,爸爸,什么叫窝囊废?”

“那是指,”焦誓深呼吸了一口,说,“软软的,很像蛋糕一样好吃的东西。”

雨早已停了。焦誓父女走入黑夜,一路有灯,在朦朦中形成了光晕。何春生离开了柱子,发动车子,没有开车灯,缓缓跟在他们身后。

十分钟的路程,焦誓慢慢地走着。路上谁都没有,小姑娘也不再说话了。地上的积水浸湿了他的裤脚,想必鞋袜也已经湿透。

何春生远远见到焦誓进入了一中的后门,才调转车头,离开了那儿。

第18章 18

叶蓝、林静和叶青青在年初四早晨到何春生处拜年。

叶蓝今年十八岁,在七岁那一年就跟着妈妈认识了何春生,长期混迹于春水染坊,十岁那一年干脆和她妈妈一样,拜了何春生为师,跟着他做靛蓝染。在别的小姑娘的周末和寒暑假都在和伙伴们到处游玩时,叶蓝早早地开始了她的匠人生涯。

叶青青是个痴迷于手工艺的有钱人,而林静却是个厉害的生意人,过去的十年内,国内商业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果没有林静鞠躬尽瘁的经营,估计他们这几个只知手艺却不懂钱的人办的染坊该倒闭几十次了,叶青青再有钱也败光了。

他们现在不仅给国内和国外一些独立设计师的工作室提供布料,也开发了自己的原创服装品牌“蓝衣”,虽然小众,但拥护者不少,并且都很死忠。

靛蓝染色是植物染中根系最庞大、历史最悠久的一支,虽然只是单一的颜色,可由于工艺与纹样的不同,可以染出不同层次的蓝,好比国画中的水墨画,或可以类比瓷器中的青花瓷,技法复杂,足以成为一个宗门,下有多个派系。何春生所传承的浆防染,又是靛蓝染色中属于广义“蜡缬”中的一支。

由于是手工绘制图案,手工染色,他们工作室的产量低,成品单价极其昂贵,林静却硬生生把这卖成了情怀,做成了独树一帜的高档品牌。

不过,叶家三口虽然把这里当作老巢,却不是住在这儿的,故而过年时来了,也美其名曰拜年。

何春生等人的工作室并不在主宅子里,而是在主宅西边的山坡上。这一片本来是属于何春生家的一小块瘠薄的荒地,什么也种不好,早年由何春生的父亲继承,后又归了何春生。他们利用这块地建了屋子,反正也没有人管。新楼残旧欲倒,主宅属于他家的房间又暗得过分,何春生干脆就住在了工作室里。

叶青青当年请人建的工作室,是模仿他们村的建筑而建,虽是砖砌的,但形制倒像小了一号的主宅,刷上石灰后几可乱真。

现在,叶青青和林静坐在何春生工作室的茶几前喝茶,叶蓝泡茶倒茶,何春生倒像个客人,坐在沙发上接过叶蓝倒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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